馬志明 肖秋生
沉甸甸的父愛
我是馬三立的長子,人們俗稱我“少馬爺”。我有三個姐姐、兩個弟弟,我是馬家唯一繼承父業(yè)的人。馬三立既是我的父親,又是我的恩師。1963年,我從戲曲學校畢業(yè)來到天津市曲藝團,就與父親成為同事,我們父子幾乎終日為伴兒、終月為伴兒、終年為伴兒,一直到2003年,父親馬三立笑別觀眾、笑別人間……
這種特殊的父子情,在中國曲藝界,堪稱絕無僅有。
我生在相聲世家,小時候沒有特別的優(yōu)越感,就是覺得自個兒“輩兒大”。中國相聲的鼻祖是朱少文,就他一個人開相聲藝術的先河。他收了兩個徒弟,一個是我爺爺馬德祿的師父,一個是我爺爺?shù)脑栏?。從第二代就跟馬家牽上了。馬成方的兒子馬德祿,是“相聲八德”之一。為什么馬家輩大呢?就因為這個。生出個孩子來,在相聲圈兒里,就比一般的中年人輩兒大。
我小時候,家里來個老頭兒,父親讓叫武大哥。我才七八歲呀,武魁海當年50多歲,我都張不開嘴。日久天長,就習慣了。
我小時候最深刻的印象,一是家里人口多,最多時有16口人,父親不僅供養(yǎng)著二嬸(馬三立二伯的遺孀),還收養(yǎng)了侄子馬敬伯。二是父親特別忙,演出特別多,常常是晚上我睡覺了,父親還沒回家。家務事,全靠母親操持。
父親不讓我說相聲
很多人都問過我,你學戲,怎么不學相聲?其實是父親不讓學相聲。
誰都以為馬志明學說相聲,理所當然。我從小就聽相聲,耳朵都磨出繭子了。因為我聽相聲不花錢呀。哪個相聲場子都能進去,不用跟著父親,自己就去了。上小學,電臺就播我的相聲錄音,《報菜名》《地理圖》什么的。我想干這個,可是父親不讓。
怎么學的戲呢?因為我也愛看戲,零錢都買戲票了。小學畢業(yè),就報天津戲曲學校了。我學戲,父親不反對。那時候?qū)W戲,成天裹腿裹腰,多疼??!父親跟老師說:“別客氣呀,甭覺著他是我兒子就怎么著,該打就打……”我一練功,師父就說:“你甭奓翅兒,我該揍你就揍你!”我的基本功就是這么練出來的。如今,我60多歲還能翻筋斗,觀眾驚訝。沒嘛秘訣,就是底子打得好。
當初,我不理解父親為嘛不讓我說相聲。后來才感到,父親是出于慈愛之心,他是疼自己的孩子。
父愛有點兒“冷”
以前,我總覺得父親有點兒怪。對兒女,他不走這腦子。不像別人,給孩子琢磨個好學校、找個好工作。常人不能理解他,也做不到他那樣。
父親有時顯得有點兒“冷”,他駁你啊!有一回,央視文藝部的主任找我,說:“志明,我想了這么個點子,你們爺兒仨弄一個《酒令》,仨人嗆火,說一月有嘛節(jié)、二月有嘛節(jié),那個捧哏的,表面上跟膩縫的是一伙,其實是兩人一塊兒琢磨逗哏的,讓他挨打。我是中間那個,表面上向著父親,其實向著自己的兒子,它折射一種社會現(xiàn)象:一般人,不疼老的,疼孩子。表面上我得孝順你,老人真有病,舍不得花錢;孩子有點兒小病,拼命花錢。這個活,絕對好,而且,你們爺仨兒演,肯定火!還能抬馬六甲。”
我一聽,這好啊!立馬給我父親打電話了。父親說:“演不了。”
我真不理解呀,這父親多可“恨”。后來,他說理由了——這叫“揪龍尾巴”!
我教兒子馬六甲唱大鼓,他10歲拿了“全國業(yè)余曲藝邀請賽”一等獎。孫子拿了一等獎,父親沒有特別高興。他說的觀點,我開始不理解,后來才理解了。
父親的善,他的愛,不是兒呀、孫子呀,我疼你。他是做出事來,讓兒孫看。
那年,央視搞全國相聲大賽,父親當顧問。我去參賽,按說,還不得照顧我?
我說《五味俱全》的段子,現(xiàn)在電臺也播,央視“快樂驛站”還做成動漫版播。復賽以后,效果非常好。幾個專家跟我說,志明,這回拿了一等獎別驕傲??墒牵瑳Q賽,我沒得獎。
對這個結果,父親無動于衷。他把戒指摘下來,說:“這個給你吧!”那是父親唯一的戒指,民國時期攢錢買的,不重,7克。上面刻著“馬三立印”。我沒得獎,卻在父親那兒得獎了。
當時,我也挺感動,但沒覺得這戒指有多大價值。后來,越來越感到,這個獎勵太珍貴了!是父親給我的最高獎賞。
父愛如山是大愛
父親是大善大愛。父愛如山,讓人敬仰。
為什么?我沒有因為父親一走,我就完了。我們兄弟姐妹,包括孫子輩的六甲,都沒這種擔憂。父親讓你挺起個兒來,自強自立!他該給我的,都給我了。尤其是在藝術上、做人上,他全給我了。
我進曲藝團,在單位里,父親沒有整時間給你講相聲。他去哪里演出,我得跟著。下午一趟,晚上一趟,提著個大包袱皮,上園子。聽完了,我就問:“剛才這段,您這高一塊,那低一塊,為嘛?”他說:“這句低點兒,更生活化,那句不高,觀眾會不注意。待會兒我還說這個,你仔細聽聽。注意著點兒呀!”這種言傳身教,是最靈驗的。我再聽,就感覺不一樣了,就深多了。就知道包袱怎么個使法,才不薄,才厚實,才香脆。
父親有時候也愛得特別細致、特別暖和。1968年時,我們被送到楊村部隊辦“學習班”。部隊的營房特別冷,當時,父親的工資降到每月只給70元“生活費”,還要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帶的鋪蓋少,凍得我一宿睡不好,直打哆嗦。爺倆兒在一個“學習班”,沒住一塊兒。那天,我回來一看,怎么床上多一個毯子?原來,是我父親去小賣部花了20多塊錢,買了毯子給我蓋。兒冷,爹也冷啊……我把毯子給他送回去,說:“您用吧?!钡酵砩希鹤舆€是蓋在了我身上……到現(xiàn)在,我還留著這毯子。毯子都爛了……我跟六甲說:“父親這毯子,往后傳給你……”
父親給兒女留下的永遠是一份沉甸甸的父愛,與別人不一樣的父愛。
(摘自《百姓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