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水濤
荷蘭童話《小約翰》里,小約翰聽到兩種菌類在爭論,他從旁說了一句:“你們倆都是有毒的?!本鷤儽泱@喊道:“你是人嗎?這是人話啊!”魯迅先生評論說:“從菌類的立場看起來,的確應該驚喊的。人類因為要吃它們,才首先注意于有毒或無毒,但在菌們自己,這卻完全沒有關系,完全不成問題?!?/p>
語文,無論口頭之語,還是書面之文,都是人之所言,說的是人話,講給人聽,或給人看。語文,首先要有人的立場。語文教學是教師與學生的對話,是人與人情感的交流、思想的切磋。這種對話、交流與切磋須憑借語言,語言越準確生動,越能吸引人、打動人,越能起到交流、切磋的效果。語文無疑是人的工具,服務于人。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睘槿粘I詈凸ぷ鞯男枰矠樯砷L的精神需要,必須培養(yǎng)學生語言文字的運用能力,這是語文教學的根本任務。語言是人類的文化創(chuàng)造,語文學科是使人格完善、人性美好的人文學科。人類的話語區(qū)別于菌類的話語,全在人性之有無,而非語言運用水平之高下。語文教學必須聚焦于人。
語文教學如果偏執(zhí)于工具性,形式化地聚焦于“語用”,就可能南轅北撤、適得其反。語言是存在的家園,抽掉思想性,便無所謂語言;抽掉人性,語言便不復有任何價值。語言運用的水平,緊緊地關聯(lián)著人的思想水平與情感的豐富性。語文教學不能導向于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的文字游戲。語文并非純粹的交際工具,它有美育的使命,有著更新人們感性經(jīng)驗和情感世界的意義。
博爾赫斯的小說文本晦澀難解,但他文學批評的文字平易從容,表述精準、簡約,顯示出如秋夜星空般的清朗寧靜和深邃、冬日暖陽般的溫情和寬容氣度。他評價羅曼·羅蘭:“他的優(yōu)點,道義上的多于文學上的,用他愛聽的幾個詞匯之一來說,就是‘泛人道主義的多于句法上的?!睂α_蘭的藝術成就不無微詞,卻又委婉表達了對作品人道精神的稱贊。這是語言的藝術,取決于他藝術的眼光和思想的高度。
語言是人情、人性的自然流露。兒童的語言習得和語文學習,要從說真話開始。語文教學大可不必處處標榜偉大和高貴,事事扯上服務與奉獻,刻意地掛上各種招牌,如魯迅先生所諷刺的,吃西瓜也念念不忘國家領土被分割。海德格爾說:“詞語破碎之處無物存在?!闭Z文教學要扣住語言,要突出對語言的品味,加強語言的訓練,著眼對特定語境中詞匯、句式的理解。非如此不能讀懂文本,非如此不能掌握語言,非如此不能達到心靈的溝通——作者包含其間的言外之意與題外之旨。
1978年3月,楊絳飽含心血的譯作、72萬字的《堂吉訶德》出版,這是直接從西班牙文譯為中文的第一個版本,人們排著長隊,將首印的10萬冊搶購一空?!短眉X德》為楊絳帶來了極高的社會聲譽。西班牙授予她“智慧國王阿方索十世大十字勛章”,國內學界對她更是好評如潮。然而,卻有一位年輕的翻譯工作者,對照著詞典說楊絳的翻譯多有不當之處,自稱能比楊絳譯得準確。
語言不僅有規(guī)范性的工具之“用”,更有獨創(chuàng)性的人文之“思”。翻譯并非不同語言之間的簡單轉換,更不是詞典條文的忠實詮釋,而是以詩意的形式建立一個人性的世界。高明的文學翻譯是使死亡的語言復活,使凝固的概念燃燒,從而以獨特的心智去尋覓存在的意義,并將沉淪的人性喚醒。海德格爾認為,語言必須超越一切規(guī)范,才能回歸“思”的本質。這是語言魅力之所在,當然也是語文教學價值之所在。
借名人以炒作,激起了人們共同的憤怒。而楊絳只是云淡風輕地說:“他譯得比我好。我老了,不能拜他為師了。”這種淡泊、泰然、優(yōu)雅的語言,顯然是精神的境界而非僅是說話的藝術了。可見,對一種語言的把握,須先有人文的情懷,才能有“語用”的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