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時在農(nóng)村,牲口、家禽、家畜或其他家養(yǎng)、野生的動物,雖絕非寵物,甚至不是伙伴,卻是生活中原生原有的一部分。自記事起,它們就自然地存在,時時未曾分離。時光逝去三十多年,細節(jié)依然清晰,雪泥鴻爪地記下來,邊寫邊笑。
騾子
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在農(nóng)民口中簡化為“土地下戶”,非常準確、鮮明、生動。土地下了戶,許多東西也都跟著下戶了。分地的同時,是分牲口、分農(nóng)具。我們小學時學過一篇山西老作家馬烽的小說《飼養(yǎng)員趙大叔》,“老好人”、“金皇后”等各有性格的牲靈,讓我親切會心,印象深刻。上世紀50年代,牲口由各家各戶集中到生產(chǎn)隊統(tǒng)一飼養(yǎng),莊稼人對牲口感情深,飼養(yǎng)員便成為極受關(guān)注的職業(yè)。土地下戶后,李準《不能走那條路》、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等著作中無數(shù)次熱情謳歌的農(nóng)業(yè)合作化解體了。當然,這并不影響寫合作化的文學作品的意義與價值。有生活、有情感、有文采,即有文學,可以古鑒今,但不宜一味以今疑古。
分配生產(chǎn)資料時,分牲口比分地更激烈敏感。土地多,此沃彼貧,整體較好協(xié)調(diào)。而牲口少,幾家才能分到一頭,好壞差別較大。北方農(nóng)村牲口一般有四種,牛、騾子、馬、驢子。初中時學習選自周立波名著《暴風驟雨》的《分馬》,當時就覺得奇怪。數(shù)量最多的牲口,怎么會是馬呢?馬雖然高大上,但在農(nóng)村不實用,食量大、力氣小、喝水勤,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性價比較低。最受農(nóng)民歡迎,用得也最多的,是騾子。騾子是馬和驢子雜交的產(chǎn)物,雖然樣子丑,沒有牛的任勞任怨、馬的超逸峻拔、驢的聰明乖巧,但體型大、力氣大、吃得少、耐饑渴。還有一個優(yōu)點,不會生育,因此也就不會因發(fā)情影響工作,社會關(guān)系簡單,情緒很穩(wěn)定,低調(diào)少言。在我的記憶里,騾子似乎喪失了鳴叫的能力。牛的叫聲是溫暖的。馬的叫聲是蒼涼的,古代即有“馬鳴風蕭蕭”之意境。驢的叫聲是凄厲的,魏晉名士憤世疾俗,喜聽驢鳴。而騾子,最大的享受就是勞作之后,午間樹下,飲飽了水,打一個滾,愜意地嘴一張一張,卻叫不出聲來。因此最受用戶歡迎。
分牲口時,大家都想要騾子,其次是牛、馬。分配方案是,好牛和騾子一個等級,差牛和馬一個等級,驢子作為搭配。最終抓鬮決定。好在我村馬和驢子本來就很少。我家和我二叔、三叔家共同分得一頭牛。然后,家家蓋牲口圈,集體的牲口棚就空了。我家后來想蓋房,花四百元把牲口棚買下,準備拆了用木料和磚瓦。小說《白鹿原》中寫到,白孝文把分給他的房子賣給鹿子霖,鹿就去拆房子,白嘉軒雖又氣又辱,仍說,趕緊拆了,我還要蓋房哩。這就是當時的農(nóng)村,土地不值錢,不像現(xiàn)在,動輒拍出天價地王。但牛、馬、驢子終究不好用,慢慢地,一家家都換成騾子了。
土地下戶對農(nóng)民生活還有一個顯著影響,非親歷者,打死也想不到。那就是,迅速掀起了挖廁所的高潮。之前雖兄弟分家,但分家產(chǎn)不分廁所,倒不是什么文化風俗原因,完全出于經(jīng)濟考慮。農(nóng)家肥是一種生產(chǎn)資料,集體生產(chǎn)時,農(nóng)家肥歸集體,哪家都無所謂。那種憋泡屎非要拉在自家自留地的事或許有,但肯定不普遍。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后,生產(chǎn)資料私有,便需要一家一個廁所了。我們老家,把上化肥叫“追”,“追肥”,上農(nóng)家肥稱“奶”,“奶南瓜”、“奶玉米”。我覺得特形象,化肥和農(nóng)家肥,比附一下,大約相當于奶粉和母乳的關(guān)系。筑廁所,也是個技術(shù)活。農(nóng)村那時沒有水泥,需要用磚頭、石灰、煤灰把兩米多深的土坑箍起來,使之不滲水,并不太容易辦到,需請掌握這門手藝的人來做。有趣的是,我們那里的風俗,筑廁所快竣工時,匠人要在廁所下吃張煎餅。有俗語“新打茅房香三天”,當然有反諷的意思,但也許和在廁所中吃好吃的有關(guān)系。我家?guī)蚝煤?,筑廁所的匠人一時輪不上,空置了好多天。我們幾個小伙伴便把它當成了秘密基地,一有空就下到茅坑底打撲克。
故鄉(xiāng)的動物狗
現(xiàn)在,都市里養(yǎng)狗做寵物的人越來越多,“狗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等話,已成為不容懷疑的真理。加上莫言《狗盜》等作品的影響,仿佛農(nóng)村到處都是狗。其實不然,至少在我村,養(yǎng)狗的人家極少。人吃都不大夠,哪里還有閑糧養(yǎng)狗?偶爾有些剩下、又壞得人再不能吃的飯,都拿來喂豬了。豬可賣錢,狗卻實在沒啥用處。也許說可以看家護院,但村里都不富裕,我家連院墻也沒有,從來沒丟過什么東西。因此,養(yǎng)狗的人家,會被人“腹誹”為敗家子。
全村狗不超過五條,還有一條是從別村來的流浪狗。比較受到主人家和全村孩子喜歡的,是一條“四眼狗”,就是眉毛呈兩個黃色的圓點,仿佛兩只眼睛。后來有同學戴了眼鏡,被同學們稱作“四眼”,便從這里來?!八难邸焙軓妷?,是村里狗的頭。而那條流浪狗就可憐得多了。白毛黑點,有點像斑點狗,但遠沒有后者名貴,大家都叫它“花狗”,沒有主人,沒吃沒喝。我家沒院墻,來往方便,花狗便常到屋前來,東轉(zhuǎn)西轉(zhuǎn)找吃的,或臥在果樹下乘涼。我家和三叔家都不養(yǎng)豬,有些剩飯,便倒給它吃??赡苤雷约杭娜嘶h下,花狗性格極溫順,不僅任人隨便摸,小孩任意騎,就是踢它一下,也似乎不知道疼。有時蹭到人家的豬食槽里,本來就長的身體,伸得更長,兩條后腿一前一后,緊繃著,又微微顫抖,隨時準備挨上一記棍棒或石頭,然后逃走。還有一條狗,極聰明,把手伸到它嘴里,它不停地嚼,還帶聲音,卻讓人毫發(fā)無傷。很多孩子都喜歡讓這狗吃手。也有孩子惡作劇,先喊這狗吃了屎,再叫個小伙伴來,讓狗吃他手,在一邊偷著樂。
狗臀部相對的做愛姿勢,是很多文學作品津津樂道的,我小時候雖也見過,但并不覺得新奇或有趣。印象深的,倒是短暫戀愛中,公狗對母狗的保護。我們村只有一條母狗,而且是農(nóng)村極少見的“板凳狗”。發(fā)情季節(jié),村里還有外村的公狗聚集而來,由于體型的差異,無一成功?;ü冯m身份低微,卻多情。一天午飯時間,花狗欲和小母狗當眾行事,我立即跑過去打,它們落荒而走,不見了蹤影。原來跑到坡下的一輛平車下,相依而臥了。我狠狠砸了它一拳,它連頭也沒回,我于是作勢要打小母狗,它迅速起身,怒視著我。我見它一反常態(tài),覺得很好玩,告訴小伙伴們,大家都來試,均如此也。有人說,愛情使懦夫變成勇士,人如此,狗亦然。
李曉東貓
老鼠,都市里的孩子或大人,都是想想就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雖然可愛的米奇和米妮帶給大家那么多笑聲。但我小時候,因為常見,對老鼠一點也不感到害怕,甚至還有點親切感。窯洞是土墻,老鼠打洞極易,而且窯洞是人打的洞,老鼠再建個洞中洞,也似乎應(yīng)該。所以,家家都住著一兩窩。記得小時候趴在炕頭,和弟弟一起看老鼠從洞里探頭探腦地出來,我們喊一聲,它立即調(diào)頭竄回洞里,感覺老鼠真是又可笑又可憐,膽子也太小了。然而,也有膽大的時候。我小妹妹出生第二天,額頭就被老鼠咬了。半夜,小姑娘突然大哭,媽媽感到一個東西從炕邊跑過去,趕緊點燈看,小妹額頭留下了老鼠的牙印。
防鼠,一般有三種辦法。第一種,也是用得最多的,搭南瓜架。就是在窯洞的底部上端搭一個木頭架子。高度在直立墻和拱頂?shù)倪B接處,大約一米寬或稍窄。收獲的南瓜、北瓜(西葫蘆)、紅薯、土豆等放在上面。老鼠爬墻不易,瓜類得以幸免。第二種,建石倉。石倉是用六塊石板搭一個方形的柜子,里面放糧食,老鼠咬不透,比較安全。而且石倉內(nèi)干燥,可以延長糧食的保質(zhì)期。我家搬到父親工作的山西潞安礦務(wù)局五陽煤礦后,老家的糧食放在石倉中近十年,磨的面依然很好吃。石倉比南瓜架先進了許多,要花一定數(shù)量的錢,由專業(yè)的石匠才能建成,屬于較現(xiàn)代化的設(shè)施。
第三種,才是養(yǎng)貓。貓比狗有用,所以養(yǎng)貓的人家多些。貓長大了,便一副看慣世間百態(tài)、寵辱不驚的慵懶相,在炕頭、太陽地里抱頭大睡,還打著鼾。老輩人傳說,貓打鼾是在念經(jīng)。貓還有一個習慣,不吃蔥姜蒜等辛辣食物。佛教里,出家人不食葷腥。葷的本意不是指肉食,肉食是腥,葷指帶辛味的植物,所以“葷”是草字頭,“腥”是肉字旁。我老家有俗語“貓兒本性善,不吃蔥和蒜”。貓小時,是極活潑的,且極好奇。前幾年有一部香港電影《好奇害死貓》,雖然故事和貓沒半點關(guān)系,但這影片名卻非常準確生動地道出了小貓的性格。剛過月的小貓最可愛,體型嬌小,毛絨絨的,隨便拿個東西,或者只是用手在它眼前一晃,立即四處尋找地來撲。眼睛永遠大大地瞪著,水汪汪的。
我家的小貓,都從姥姥家捉來。剛離開媽媽的晚上,天一黑,小貓就邊叫邊向門外看,盼望媽媽像往常、像昨天一樣從外面進來。晚上則整夜地哀鳴。第二天稍好一點,完全適應(yīng)要在三四天以后?;蛟S,貓的記憶時間就是三四天吧。貓似乎生命力旺盛,所謂“貓有九條命”也。可真要把小貓養(yǎng)大,并不太容易。我家養(yǎng)過好幾次貓,都不久就死了。印象最深的,是最后一只貓的死。當時我已上初中一年級。礦區(qū)老鼠比農(nóng)村少很多,我和幾個同學便到旁邊農(nóng)村去灌“地狗”,即捉田鼠來喂貓。收獲后的秋野,一覽無余。我們放眼尋覓,看到田鼠便追過去,把它攆進洞里。一人看洞,其他幾個去灌溉的機井邊提水。田鼠洞有深有淺。淺的灌一兩桶,深的要三四桶才能滿。被灌得暈頭轉(zhuǎn)向的田鼠,不得不乖乖爬出來,當了我們的戰(zhàn)利品。田鼠呈褐紅色,體型也較家鼠長,被秋糧喂得很是肥碩,見之可真切體驗到“碩鼠碩鼠,無食我黍”的情感,乃貓的上好綠色食品。一天下午上課前,我給貓加了飯和水。晚上放學回家,卻聽到弟弟妹妹的哭聲。大妹妹哭著說:“大哥,貓兒死了!”原來它從窗戶跳到外面,脖子上的繩子不夠長,被吊在半空中,活活吊死了。我也大哭起來。邊哭邊想,死了個貓,不應(yīng)該哭得這么傷心,但怎么也忍不住。記得鄭振鐸先生有篇文章,寫家里的貓死后,“從此我家永不養(yǎng)貓”,我家也一樣,再沒養(yǎng)過貓。
羊
與幾乎家家養(yǎng)豬不同,羊很少有人家養(yǎng),因為羊需要放,“一個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放”,羊放得少,不劃算的。集體經(jīng)濟時期,村里有一群羊。放羊小組一般三個人,一個正常人帶著兩個有點弱智的。當時,殘疾人根據(jù)不同特點,會安排相應(yīng)的活計。輕微弱智的,一般就放羊。盲人通常是說鼓書,史鐵生《命若琴弦》寫的就是走村串寨說書的盲藝人的故事。肢體殘疾的,有的被安排接電話總機。我們公社總機只有一個接線員,下肢癱瘓,交換機就設(shè)在他家炕頭,一天二十四小時隨時工作。姓唐,一公社大人孩子都稱呼他“小唐”,沒見過人,不知道全名,而“小唐”二字實在是如雷貫耳。大隊部只有一部手搖電話機,村里的孩子常一群人圍著,緊張而新奇地拿起電話,狠搖幾圈,對著聽筒叫“小唐”。有時候大人也這么干。現(xiàn)在想想,可憐的小唐一天要接多少騷擾電話啊。
因放羊人多傻子,放羊便成了笨人的專屬職業(yè)。孩子不好好學習,家長就罵“不好好念書,以后放羊呀”。孩子們卻實在覺得放羊比讀書要有趣得多,說心里話,更愿意放羊。與天天圈在教室里有口無心地念那些課文和乘法口訣相比,荒山野嶺看著一群羊吃草跳躍,真讓人無限向往。尤其是比我們大不了幾歲的羊倌,看見羊跑遠,或打架了,用羊鏟鏟塊小石頭或土塊,一揚手,準確無誤地打在“犯事者”身上,指哪打哪,百發(fā)百中。我對于“帥”、“酷”的最初感受,即來源于此。有段時間,村里來了個鐵匠,打犁、鏵、菜刀什么的,小孩子們紛紛要求給自己打把羊鏟,大人很生氣,妥協(xié)的結(jié)果是,打紅纓槍??磥砩a(chǎn)工具和武器僅一念之遙,放不成羊了,便去造反。亂世和治世,順民和暴民,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和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的區(qū)別,就是羊鏟和紅纓槍的區(qū)別。
與臟乎乎、傻乎乎的豬不同,羊要干凈、聰明得多,孩子們也愿意和羊玩耍。游戲主要有三種,逗小羊羔、騎羊、讓公羊抵角。與豬一窩下十個左右崽不同,羊一年一胎,一胎一只,雙胞胎都很少見。從這一點上說,羊比豬和狗進化得更完全。白或白灰的小羊羔在羊群前后里外蹦跳著,離媽媽一遠,馬上快步“的的”地跟上來。小羊羔的叫聲“咩”,與“媽”發(fā)音很像,小朋友都覺得就在叫“媽”,很親切。吃奶時,前蹄跪在地上,邊吃邊一下一下頂母羊的肚子,古人有聯(lián)曰“物小能知跪乳,日暮還各呼親”,即道此情景。最激烈、最高大上的,當屬公羊抵角。把兩頭公羊拉出群,相距十多米遙遙相對,一放手,羊便不顧一切地低著頭向前沖,兩個頭、四只角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在一起,發(fā)出悶悶的“砰”的一聲。需要說明的是,兩頭公羊并非相向奔跑,而是一攻一守,一動一靜。通常離羊群較遠的那只是攻方,攻者勇猛,守者沉靜,從無勝負。
農(nóng)村養(yǎng)羊,有三方面作用。最主要的,是集羊糞。羊糞是比豬糞更好的天然肥料。除羊圏出糞,羊坡拾糞外,還有臥羊,就是把羊趕到某塊地里過夜。羊一夜拉撒,可使土地肥力明顯增強。我家曾臥過幾次,除饅頭米湯土豆絲招待羊倌吃喝外,還得花十元錢,那個時代的十元錢??!臥羊要有人看羊,一是防狼,二是半夜趕羊在地里換地方。羊群一只挨一只臥,必須隔一會趕著換換地方,才能保證整塊地受糞均勻。小朋友都特想隨大人去看羊,但很難被允許。如果誰看羊了,會讓大家羨慕好幾天。第二項是剪羊毛。第三項才是吃肉。集體經(jīng)濟時期,每年冬至,都會殺羊分肉。當把待殺的羊集中到一處院子里時,它們似乎感覺到死期將至,一改乖乖的脾氣,很難抓到。特別是見到同伴被殺后,跳踉大駭,有一只居然跳到了供銷社售貨員臥室的炕上,但依然難逃被屠宰的命運。殺羊比殺豬容易。把羊放倒,用羊刀從脖子的一端貫通到另一端,用盆子在下接血。羊一聲不響,淚從大眼睛中滿滿地溢出來,漸漸失去了光芒。
麻雀
通常說,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瓣戃姟闭f罷,再道道海軍和空軍。天上飛的,我最熟悉的當數(shù)麻雀和馬蜂。麻雀,可以說是中國北方農(nóng)村最常見的鳥。我們老家說“雀兒”,就專指麻雀。我小時候,除“四害”早已進入歷史,沒人再把殺戮麻雀當成一件義舉,但對它們也沒什么好感。有好感的飛禽,第一當屬燕子。大家認為燕子到誰家,預示著主人家是好人,家業(yè)也會興旺發(fā)達。所以,燕子可以堂而皇之地一點一點叼來泥,把窩筑在窯洞里的電燈線上,斑斑點點的白色燕子糞落得滿地滿炕都是,卻不會被趕出去,明年春天還盼它們回家。麻雀則像田野里的野草,天天見,又視而不見;到處是,又想不起在哪里,任其自生自滅。
孩子們對麻雀的興趣,可大得多了。最大的愿望,是捕捉麻雀。小學課文學魯迅先生的《少年閏土》,覺得奇怪而羨慕,閏土怎么會那么容易就用篩子扣到品類繁多的鳥呢?而我們那里的麻雀,實在聰明得讓我們無計可施。按閨土教的辦法,用一枝短木棍支了篩子,下面撒了小米。孩子們拉了繩子,遠遠地等著。但麻雀就是不入篩中,只在篩子周圍跳來跳去。院子里的雞可不管這些,紛紛搶食美味,高大的公雞一下子就把短木棒撞倒了。結(jié)局經(jīng)常是,麻雀一只沒扣到,雞倒一扣好幾只,還得把它們放出來。即使運氣好扣住一只麻雀,把它抓出來,也不大容易。因為篩子下是雞和麻雀的混合體,亂成一團。稍掀開點縫,雞馬上往外闖,麻雀趁機飛了。碰到麻雀打架,就容易捕到了。麻雀打架非常之兇,交頸互啄,上下翻飛。從房檐打到樹梢,打到地上,完全不顧及周圍的環(huán)境。即使翻滾到篩子下,依然照打不誤,這時拉下繩子,成功率大大增加。到現(xiàn)在我也沒搞明白,這么不要命,是情敵廝殺還是家庭暴力?
一天,鄰居哥哥興奮地跑來告訴說,“我扣到一只老雀兒!”我飛跑去他家看。果然,一只健壯的成年麻雀在籠子里不停地飛撞。第二天,它死了。沒喝一點水,沒吃一粒米。名滿世界的《狼圖騰》里說,狼不可養(yǎng),但陳陣畢竟養(yǎng)了很久,麻雀卻養(yǎng)不過夜的。
大麻雀不易得,孩子們便去掏麻雀窩。小學低年級學過一篇課文《群鳥學藝》,說燕子住在房檐底下。村里的小朋友都笑了,真正住在房檐底下的,是麻雀。我們老家有窯洞,也有瓦房。房檐上方的瓦片下,就是麻雀最理想的家了。上到房上,掀起瓦片,圓圓小小的麻雀窩便出現(xiàn)在眼前。我們掏麻雀窩時,麻雀夫婦如果看到,便在周圍前后左右翻飛,邊飛邊大聲叫著。大人說,是麻雀在罵你們呢。四種情況都會遇到:一是什么都沒有;二是有麻雀蛋,小小的,暗褐色或灰色的殼上,點綴著疏疏的斑點,比雞蛋好看、可愛多了。一、二、三、四、五顆都可能,但不會超過五顆。到五顆,麻雀就會孵蛋。前幾年,到呼倫貝爾旅游,一處景區(qū)的亭子下有燕子窩。大燕子叼了食物回來,四張小嘴大張著嗷嗷待哺,游客都仰起頭看。我說,還有一只怎么沒出來?話音剛落,又一張小嘴伸了出來。旁邊人都非常驚訝,紛紛問,“你怎么知道還有一只?”我說,“我能聽懂燕子的話?!逼鋵崳嘧雍吐槿敢粯?,都是五顆蛋一孵,當然應(yīng)該有五只小燕子了??吹铰槿傅埃徽搸最w,都是一窩全端??梢阅冕樰p輕在卵頂部扎個孔,仰頭喝掉,也可以煮熟了吃。但雀卵皮太薄,一不留神就煮破了。
第三種情況是,見到尚未長毛的小麻雀。這個階段的麻雀身子光溜溜的,肚子特別大,內(nèi)臟血管都清晰可見。頭扎在地上,撅起肚子,一下子一下子向前蹭,似乎在找回家的路。當然,家是再也回不去了,都做了貓的美餐。最理想的是遇到羽毛已經(jīng)長全、馬上要出窩的麻雀。小麻雀嘴兩邊還長著黃黃的皮,俗稱“黃嘴”,越黃,說明越小;顏色越淺,說明越大;到出窩時,黃嘴就完全褪去了。這種小麻雀,便可以玩了。先前的辦法是在一只腳上拴上線,讓它飛出去、再拉回來。一不留神脫了手,麻雀就會騰空而去。但腳上的線會把它們掛在樹枝上,掙扎不開,結(jié)果頭朝下吊死。后來,不知哪個促狹鬼發(fā)明的,改拴麻雀的鼻子。在雀喙上端兩側(cè)靠近頭的地方,各有一個小小的眼兒,這就是麻雀的鼻子。用針穿了線,從這個鼻孔穿到那個,麻雀就變成了牛,被人牽著鼻子走,不僅走,還要被牽著鼻子飛。當然,飛不了幾次,靈魂就要飛走了。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的心里一陣陣不忍和愧疚。童年,并不都是詩意的、美好的,有時也有著小小的殘忍,對更加小小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