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十五年前的春天,是一個令人難忘的季節(jié)。經(jīng)歷了四年多的反思歷史、撥亂反正,人們不再心有余悸,而是解放思想,突破禁區(qū),渴望改革開放。這樣的意愿得到了上層的呼應和重視。如果借用一句古詩形容文學界,真?zhèn)€有點像是“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1981年春節(jié)后,我曾先后到上海、南京、杭州、福州,訪問作家、組稿、了解情況,看到一種少有的清風拂面、生氣勃勃的喜人景象。我看望了巴金、吳強、王西彥、杜宣、黃源、陳學昭、許欽文、高光、郭鳳、何為等等數(shù)十位受過無辜打擊和冤屈的老作家,他們即使已經(jīng)年老體衰仍頑強地堅持寫作、辦刊物,一心想把被“文革”耽誤的時間搶回來。且不說新老作家們的思想活躍,新的作品大量涌現(xiàn),就以那幾個地方刊物的銷量為例:上海的《收獲》發(fā)行到了一百一十萬份,《上海文學》發(fā)行四十七萬份;江蘇的《鐘山》發(fā)行二十多萬份,《雨花》十四萬份;南京的《青春》在一年半時間里,從九千份激增到五十一萬份,無論是增長的速度,還是它所達到的發(fā)行量,在市一級青年文學刊物中都是絕無僅有的。福建省正在籌辦新的文學刊物《海峽》,意欲辦成一個展現(xiàn)海峽風貌,成為大陸、臺灣,以及港澳、東南亞、歐美等海外華人作家百花爭艷的園地。這都顯示了文學界視野開拓,迫切進取的精神;讀者們?nèi)琊囁瓶实匦枨缶袷臣Z,提升自己的知識和文明素養(yǎng)……那樣熾熱的情景讓我感受到人們對未來充滿著期待和希望,是許多年來所未見的?;氐奖本┪揖蛯懥艘黄赌闲幸娐劇罚堰@許多動人的事跡記載摹寫下來,以至情不自禁地贊嘆說:“多么可敬的中國知識分子??!他們是用血汗、淚水、生命在寫作,他們呈獻給讀者的是一顆多么崇高真摯的赤子之心?。 ?/p>
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這么理解看待這美好變化的。在我離京之前,前一年已經(jīng)因為《假如我是真的》《在社會檔案里》等作品引起了激烈的爭議,胡耀邦等還出面作報告,苦口婆心講述黨的領導的看法,意欲平息事態(tài)。接著影片《太陽和人》(后名《苦戀》)又開始引起某些人反感,矛盾驟起。這些批評與前三十年流行的觀點差不多,總不外乎認為有人通過文藝作品“為黨和社會主義抹黑”,造成很壞的“社會效果”。我曾經(jīng)天真地以為經(jīng)歷過“文革”那樣恐怖荒誕的歲月以后,人們都會吸取嚴酷的歷史教訓,不會再有太大的麻煩,分歧總會很好地彌合。沒有想到在上海,我到鐘望陽家看望時,老鐘給我看一份剛收到的來自北京宣傳部門某領導的講話,對文藝界嚴詞責問,扣了很多很大的政治帽子,口氣與“文革”時期沒有什么兩樣,這使我非常吃驚而氣憤。老鐘是位資歷很老的老作家、老革命,為人十分忠厚持重,正主持上海作協(xié)工作。他充滿困惑地問我,“這算是什么意思?大家正在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寫作……想把被搞亂了的局面改變過來,為什么要這樣看待文藝界……這使我們下面很難做工作??!”
看著老鐘稀疏的鬢發(fā),瘦癯蒼白的臉龐,不無煩惱的神色,我又能說什么呢!
二
3月17日下午,我從上海到南京。陳遼、斯群在車站接我到鼓樓一家旅店住下。評論家陳遼與我是老朋友了。斯群是第一次見面,但一點也沒有陌生的感覺,是位非常熱情爽快的女同志。她正主編南京市的青年文學雜志《青春》,搞得紅紅火火。稍稍聊了幾句,她就說起顧爾鐔的事了,顯得非常憂慮和著急。
顧爾鐔是一位很有影響的劇作家,作品頗豐,當時正主編江蘇省文學刊物《雨花》。前一年他在《雨花》第12期上發(fā)表了一篇創(chuàng)作談《也談突破》。斯群說,中央領導批評這篇文章了,省里正在準備進行批判,弄得氣氛很緊張。但是,文藝界思想抵觸很大,省委調(diào)了一些寫批判文章的人,到了那里一聽說這樣的任務都跑掉了。老顧情緒也很不好。斯群想讓我看看,談點意見。她把這本雜志也帶來給了我。當晚我就拜讀了。
陳丹晨
我知道的《也談突破》始末顧爾鐔這篇文章是在前一年10月江蘇省青年作者創(chuàng)作會議上的一個發(fā)言。因為是繼省作協(xié)主席陸文夫以《談突破》為題的發(fā)言之后,所以叫《也談突破》。那是針對過去文化專制主義猖獗,對社會生活、文藝創(chuàng)作處處設禁區(qū),這也不能寫,那也不許說;這是資本主義,那是修正主義;這是反黨,那是惡攻……總之弄得人們手足無措,不斷受到打壓和迫害。“文革”后,人們從現(xiàn)代迷信等極“左”思想理論束縛下解放出來,對于那些所謂禁區(qū)都從理論和實踐上力求有所突破,使社會生活回歸正常。就以《雨花》刊載顧爾鐔此文后面另一位作者的文章為例,題目也就叫《漫談軍事文學的突破》。那時因為社會問題堆積如山,諸如“突破”、“打破”、“沖破”、“破除”等等,都是意思一個樣的常用詞。鄧小平早在1978年就說:“不打破思想僵化,不大大解放干部和群眾的思想,四個現(xiàn)代化就沒有希望?!保ā度腥珪詠碇匾墨I選編》第20頁,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胡耀邦說:“思想界、理論界、新聞界、文藝界和科學界,對林彪、‘四人幫的大量反馬克思主義謬論……進行了深入的批判,沖破了他們設置的各種禁區(qū)……”(同前第49頁)就是證明。
因為是以老作家身份對青年作者談經(jīng)驗心得,在這篇長達八千字左右的文章中,顧爾鐔比較全面地談了有關政治思想和藝術(shù)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等問題。他強調(diào)要突破舊有的思想桎梏才能有藝術(shù)創(chuàng)新。而政治思想認識在當時最為人們關注的就是怎么理解“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和思想解放的關系。老顧對此作了很好的解釋。他一方面確實列舉了社會生活中很多負面的例子,批評了過去在黨的領導和革命的崇高名義下進行的包括文化專制主義等等嚴重錯誤,所以指出:“‘四項原則,我們是要堅定不移遵循的……黨的領導,這是我們要堅持的,但是,現(xiàn)在要加強黨的領導首先就有個改善黨的領導的問題……”這個說法既是歷史的要求,也非顧爾鐔的發(fā)明,而是黨的中央領導多次強調(diào)的。鄧小平在之前1980年1月的一次講話中非常清楚地充分闡明了這個問題:“為了堅持黨的領導,必須努力改善黨的領導……現(xiàn)在應該說,我們黨在人民當中的威信不如過去了……我們要改善黨的領導,除了改善黨的組織狀況以外,還要改善黨的領導工作狀況,改善黨的領導制度?!薄翱傊?,怎樣改善黨的領導,這個重大問題擺在我們的面前。不好好研究這個問題,不解決這個問題,堅持不了黨的領導,提高不了黨的威信?!保ㄍ暗?13、314、316頁)鄧小平和胡耀邦在當時的講話中,都曾列舉過黨內(nèi)許多具體而嚴重的不良現(xiàn)象,并進行了嚴肅的尖銳的批評。顧爾鐔的文章無論論述還是舉例都與這些意見相一致,只不過用自己的語言和熟悉的事例再次證實了這種估計和判斷。
同樣關于社會主義問題,老顧說:“被‘四人幫亂搞了十年,有許多問題才為越來越多的人所認識?,F(xiàn)在堅持社會主義怎么堅持?……我們的生活正在發(fā)生急劇的變化,政治體制、經(jīng)濟體制,一直到農(nóng)村經(jīng)濟政策和干部體制,都在尋求改革的方案,有的已經(jīng)在試行,并且取得了顯著成績??傊磺卸荚谧儯@就要求我們的頭腦中固有的社會主義概念也要跟著變……”這樣的話有什么錯呢?連鄧小平都說:“我們從實踐上和理論上,都批判了‘四人幫那種以極‘左面目出現(xiàn)的主張普遍貧窮的假社會主義……”(同前第84頁)又說:“……怎么搞社會主義,它也吹不起牛皮。我們確實還缺乏經(jīng)驗,也許現(xiàn)在我們才認真地探索一條比較好的道路?!保ㄍ暗?96頁)直到1989年鄧還在說,什么是社會主義我們也不是很清楚??梢娚鐣髁x確有真假之分,而黨中央也是正在探索之中。試與老顧所言比較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總之,老顧的文章,與當時人們正在反思“文革”、揭批“四人幫”的罪惡一樣,列舉了一些負面的社會現(xiàn)象和批評意見,并談了他自己的經(jīng)驗和思考,是再正常不過了。他談政治內(nèi)容大概占全文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的篇幅都是對青年作者講述關于文藝方面的問題,提醒大家,“不少問題都要求我們?nèi)ブ匦抡J識”,要“進一步思考、求索、拓廣題材”,“從自己熟悉的生活出發(fā)……在有限中求得無限”,“都要求你用真情實感反映出生活的真實”。我讀此文時,深深感到老顧對青年作者懷著極大的熱忱,講了許多生動實際的例子,拳拳之心滿布紙上。這樣一篇好文章怎么會被誤解成“重大的政治事件”呢?
陳丹晨次日下午,斯群和顧爾鐔、葉至誠先后來旅店,因房間窄小,我們就近到鼓樓的一家餐館聊天吃飯。斯群先問我讀后感,我如實地講了我的看法:“依我的水平實在看不出內(nèi)容有什么問題,相反還認為是篇好文章。當然,老顧你的題目做得似乎欠考慮。有的人不問內(nèi)容就抓住這個題目:鄧小平說要堅持四項原則,你說要突破四項原則,好像存心唱對臺戲似的。其實看文章本身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p>
老顧心情不好,很沉悶,說:“如果是在正常情況下,大家好好地討論,都可以說得清楚的。現(xiàn)在這種施加壓力、先定了性、不容辯解的情況下,不能平等談問題,我是決不會做檢查的。”
老顧還說,為什么有些人不傳達、不貫徹四次“文代會”,有些人寫文章反對胡耀邦在劇本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的講話,反倒沒事,沒人出來指責,更不必說做檢查了。
這就是大家平時常議論的:“右”了就批,就倒霉;“左”了沒事,還可能升官。“左”永遠比“右”好。
葉至誠是《雨花》副主編,葉圣陶的次子,他也很悶,只顧飲酒不怎么說話,明顯也是一肚子不痛快。他認為此事會對江蘇省文藝界產(chǎn)生很不好的影響。
我在南京三四天,拜訪了許多作家,以及南京大學和南京師范大學許多老師們。他們談及此事無不搖頭,頗為憂慮?!澳洗蟆卑椅睦蠋熞彩俏业睦嫌?。他說:“這幾年江蘇文藝界很有起色,顧爾鐔在其中做了不少工作。高曉聲等許多作家的出現(xiàn)和活躍于文壇,與顧的扶持幫助很有關系。如果把顧搞掉了,江蘇文藝界會受影響?!标愡|也持同樣看法。
省社科院文研所劉東說:“顧爾鐔的文章說得很明白。他說的‘突破就是‘發(fā)展的意思。就像說列寧突破了馬克思關于數(shù)個國家革命同時舉行才能勝利的論述,創(chuàng)造了一個國家可以先行取得革命勝利的經(jīng)驗。馬克思主義就是在不斷突破中得到發(fā)展的?!?/p>
我沒有來得及見到董健,他也是南京大學的老師,專攻戲劇史專業(yè),后曾任南大副校長。聽說他的反應很強烈,認為“顧爾鐔一馬當先,指斥文壇弊端,思想解放,敢闖禁區(qū)”。省委讓他參加寫作批判文章遭到拒絕,因而對他很不滿意。
當然也會有積極支持省委批判顧爾鐔的人,不過我沒有碰到,只是聽說似乎并不多。這時的南京文藝界氣氛確實有點低迷。3月21日我就離去繼續(xù)南行,直到月底才回北京。
三
三月底,我回到《文藝報》編輯部上班,先聽說了胡耀邦同志關于顧爾鐔問題給中宣部領導的批示,后來還看到了批示全文:“這是一個重大的政治事件,請再核實一下,并查查這個人的思想立場,如確實,這種人怎么能當主編?要在查明清楚后,由省委和中宣部加以處理,并通報全黨。此事請抓緊進行,兩個月內(nèi)(最好一個月)要有結(jié)果。三月二日”
胡耀邦是根據(jù)書記處研究室編印的《情況簡報》做的批示。我沒有看到這份簡報,雖不知是怎么斷章取義,使胡耀邦有了這么嚴重的反應,可以推定沒有完全準確反映顧文真實內(nèi)容應是無疑的。我當時的直感是:胡耀邦同志是黨中央總書記,何必對一個省里的刊物主編發(fā)表處理意見呢?
其實,胡耀邦同志的批示還是謹慎而留有余地的,并沒有把話說死。他的第一句話是很重的:“這是一個重大的政治事件”,但他接著就說“請再核實一下,并查查這個人的思想立場……”這就是說,他并不完全相信簡報所說,所以首先要求“核實”,只有在核實后,“如確實”如簡報所反映的話,才須進一步處理。但是,江蘇省委接著批示后,按理顧爾鐔是他們屬下的干部理應有所了解,理應對顧的文章做全面仔細分析研究后才能確定性質(zhì),對中央作如實準確的報告。然而他們卻只顧緊跟,不顧先要“核實”的指示,不顧事實真相,就匆匆忙忙在3月11日給中央的報告中定了性,說:“顧爾鐔同志的言論和文字,已經(jīng)遠遠越出了文藝思想和創(chuàng)作理論的范圍,是否定和擺脫黨的領導,宣揚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從政治上針鋒相對地向四個堅持挑戰(zhàn),其政治傾向是很明顯的……”并說還要對顧的言行包括“他與地下刊物的關系,等等”都要“進行全面地深入地調(diào)查了解”。我想,一篇創(chuàng)作談搞得這么緊張嚴重,不知將來會怎么結(jié)果。
當然,這與當時復雜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有關。就在胡耀邦做批示的3月2日前后,影片《太陽和人》的問題正爭論得激烈之時,北京的文藝界高層兩種思想交鋒正趨白熱化。這里試摘引幾段張光年1981年日記可見一斑:
1月23日:“……晚林默涵夫婦來漫談,林歷數(shù)文藝界矛盾,認為難以解決。”
1月26日:“……默涵介紹了他和白羽去王任重(時任中宣部長)處對周(揚)陳(荒煤)馮(牧)提出批評意見。”
1月30日:“……羅蓀轉(zhuǎn)述了陸石傳達的王任重前天在中宣部辦公會上對《文藝報》的粗暴批評(甚至談到編輯人員要調(diào)整)。我提出: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事實如有出入,可以適當說明……”
2月23日:“上午到周(揚)家開碰頭會,著重談了白樺的電影《太陽和人》修改問題。但白羽、默涵咄咄逼人,碰得夏衍老頭氣惱不置?!?/p>
3月2日:“……黃鋼借《太陽和人》電影事件向中紀委寫報告,要求調(diào)查出籠經(jīng)過,追查支持者。周揚在會上征求意見,默涵支持黃鋼,賀(敬之)贊成調(diào)查,荒煤和我表示反對,夏衍、趙尋、陸石等也不贊成作為違紀事件處理。我第一次同默涵公開爭執(zhí)?!?/p>
3月6日:“……晚聽友人談廣播局情況,有位副局長要查放了多少愛情節(jié)目,放了多少為作家平反節(jié)目,怪甚。青島張坤權(quán)來信,說那里文化局也在制造緊張局勢?!?/p>
3月15日:“晚飯后朱穆之(時任中宣部副部長)來訪,探詢我和文學組對中宣部有哪些意見,我談了我對王任重、趙守一講話不同意處,如題材上的清規(guī)戒律,夸大了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等等,指導精神偏‘左,造成不良效果,使文藝界傷了感情。7號文件低估了‘四人幫和極‘左思潮影響,9號文件容易混淆兩類矛盾,這些希望設法彌補,還談了‘新文藝八條建議,他承認7號文件對極‘左估計不足,對自由化現(xiàn)象不能夸大?!?/p>
……(以上均見張光年:《文壇回春紀事》第219、221、223、225、227、229頁,海天出版社1998年版)
由此大致可以想像胡耀邦當時的處境。我也因此對顧爾鐔事件很擔心不安,就又寫信給斯群想知道省里目前狀況如何。斯群很快回了信。信中說:
“……你走后老顧的問題,風越吹越大,省文聯(lián)黨組擴大會不停地開,(胡耀邦的)批示同群眾見了面?!缎氯A日報》《也談突破》的批判稿也寫好了,小樣打出后拿到文聯(lián)征求意見,群眾議論紛紛。黨組認為大多數(shù)同志接受不了,發(fā)表出來難辦。因此拖至今天未見報。我們開會期間《新華日報》又組織了五名業(yè)余作者寫批判稿。胡的批示也給他們看了,誰都不寫。學習了兩天都溜了。最近又將批示和省委給中央的第一次報告都給老顧看了,并要老顧做深刻檢查。眼看一個月的期限快到了。這樣対峙下去,事態(tài)發(fā)展只會越來越嚴重。經(jīng)多方勸說,高(曉聲)陸(文夫)回寧后一再做工作,老顧才作了表態(tài)式的檢查。據(jù)說問題越來越復雜,幾個會議(鎮(zhèn)江、鼓浪嶼、無錫)的情況都牽上了。最近正在查他與非法刊物的關系(省委報告特別提了這一點)??磥磉@個問題短時間是解決不了的。老顧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下一步只等審查處理?!?/p>
斯群的信寫得很詳細。事實上,三月下旬中央書記處研究室已將耀邦批示和省委報告編入新的一期《情況通報》發(fā)往各級宣傳部門,這樣真的成了一件全國都知道的事件了,也就更增添了我的憂心。過了一些日子,看到以本報“特約評論員”名義寫的批判文章終于還是出來了,顯然代表省委態(tài)度,刊載在4月15日《新華日報》上,長達六千多字,空話連篇,根本不能自圓其說,無非還是大批判的套路。這原不奇怪,估計寫作的人也未必弄得清楚自己要說什么,只是奉命之作而已。
4月18日上午,何孔周氣乎乎地找到我說:“我從總編室看到他們發(fā)排了一篇《新華日報》的文章,已經(jīng)打出校樣來了。這應該是我們理論組的事,我們卻不知道,怎么他們直接發(fā)了稿呢?”那時我正兼任理論組長,孔周是該組編輯,思想也很開放,不同意轉(zhuǎn)載這篇文章。我聽了也有點著急,恰好孔羅蓀召集編輯部幾位領導碰頭,商量本期稿子的事。我就在會上把此事提出來了。羅蓀說:“這是作協(xié)黨組決定的,要趕在本期發(fā)出?!?/p>
我與羅蓀早就認識,但并無太多交往。他在“文革”前原是上海作協(xié)書記、秘書長?!拔母铩焙髞砭┤沃袊鲄f(xié)書記兼《文藝報》第二主編,他是位非常開明而友善的老同志,用同事劉錫誠的話說,“你們倆是上海人所以關系特別近”。其實近則未必,但相處隨和倒是真的。所以他雖這么說了,我還是提出不同意見說:“我剛從那邊回來不久,知道一些情況,認為《新華日報》文章不宜轉(zhuǎn)載,理由有三點:第一,顧爾鐔的文章內(nèi)容并非像《新華日報》所說的那樣,我看了沒有覺得有什么大問題;第二,據(jù)我所知,江蘇省文藝界凡我遇到的人對此都不能接受,大家議論紛紛,省委組織班子寫批判文章,人們報到后聽說是這樣的事都不干跑掉了;第三,發(fā)這樣的文章,沒有什么說服力,有損我們《文藝報》的聲譽?!?/p>
羅蓀聽了,稍作沉吟,正色說:“黨組已經(jīng)決定了,你就不要再說了。”
這樣的情況下,我當然不便再多說什么。但我心里仍然放不下。那時《文藝報》是半月刊。這天正是星期六,下一期的稿子在后天就要下廠付印。我想無論如何還是要爭取一下,說服領導把《新華日報》的稿子撤下來。星期一早上,我一到編輯部就直奔辦公室找羅蓀,他看見我緊張匆忙的樣子就知道我的來意了,還未等我開口,就微笑說:“你就別說了……”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阻止我說話。他卻用他一貫的慢條斯理的語速、至少有點調(diào)侃我的意思,說:“《新華日報》的文章就不轉(zhuǎn)載了。我跟光年說了。他說:‘既然丹晨認為《新華日報》的文章沒有說服力,那就叫他寫一篇有說服力的文章出來用?!@樣可以吧,就這么辦了!”
原來那天羅蓀雖然拒絕了我的意見,但實際上他聽進去了。因為這是中宣部指令,黨組書記張光年急于轉(zhuǎn)載此文先來充數(shù),他當然不便當場表態(tài),到了晚上卻給光年打了電話,匯報了我的意見。光年聽了也就同意了。這事情就以我意想不到的方式喜劇般地暫告一段落,使我輕松不少?!缎氯A日報》稿子就臨時給抽換了,避免了一次在全國公開的大批判。
但是,黨組書記光年的意見我不能不辦,心里又不愿辦,只得“陽奉陰違”。我自己是絕對不會寫的,就給何孔周交代說:“這件事你去辦,但不要著急,慢慢來。到時候再找一個作者,請他寫一篇批判稿。也不用急著交卷,慢慢地做?!蔽襾砘囟诓灰?,慢慢做這事。因為我心里總想把這事拖延掉,不到非寫非發(fā)不可時再說。事后光年就到洛陽等地去旅行了。倒也沒有人再來催問過。
就這樣過了不到一個月,忽然聽到傳說,胡耀邦說“顧爾鐔是個好同志”,這與原來說的那句話完全是兩種評價了。我聽說后當然如釋重負,也就不用再擔心批什么顧爾鐔了。后來經(jīng)過了解,這句原話倒并不是耀邦說的,而是江蘇原團省委書記、時任省科委負責人的王正對胡耀邦說的。他有機會見到老領導胡耀邦時,反映了顧爾鐔一事的經(jīng)過。他把《也談突破》的“突破”兩字的真正含義和老顧的歷史和現(xiàn)實情況都作了詳細說明,證明“顧爾鐔是個好同志”。胡耀邦聽了這些真情后,“為之動容,考慮了一些時間對我說:你回去立即給江蘇省委打電話,不要批斗顧爾鐔了。請省委轉(zhuǎn)話給顧爾鐔同志,要他振作精神,抬起頭來,搞好今后工作?!保ā堆S春秋》2003年第9期)
接著中宣部分管文藝的副部長賀敬之在一次會上傳達胡耀邦講話時也說到:“調(diào)查顧爾鐔的問題的批示是根據(jù)整理的材料寫的,整理的材料未完全反映顧爾鐔文章的內(nèi)容,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教訓,因為看了摘要問題很嚴重,一看原文,并不是那么嚴重?!?/p>
四
胡耀邦指示“不要批斗顧爾鐔了”通過中宣部下達后,江蘇省委副書記、宣傳部長也隨后找顧爾鐔談話,這次不再是要他檢查,而是對他頗多鼓勵。老顧的處境改善了。后來在一次省作家代表大會上,他受到大家信任當選為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兼秘書長。更重要的是,他的創(chuàng)作又有新的成果,如與王冠亞合作編劇的電視劇《嚴鳳英》(十五集)獲得很高的評價和聲譽,受到觀眾的熱烈歡迎。顧后于1999年辭世。
前面說到的這位王正同志在2003年第9期《炎黃春秋》上,發(fā)表了一篇由他口述、陳遼記錄的文章,揭秘了當年他向耀邦反映了顧爾鐔和他的文章的真實情況,才使胡耀邦了解了真情,平息了這個事件。但是,他沒有說明是由于不準確反映情況的簡報誤導了中央領導,使耀邦隨之誤判寫了批示引起的;涉及《文藝報》部分與事實也有出入。2015年,又有一位史義軍先生曾從事編撰《胡耀邦年譜長編》,他撰寫了《胡耀邦與顧爾鐔事件》一文披露了當年胡耀邦批示和江蘇省委報告的全文以及其他有關資料,發(fā)表在《江淮文史》第3期。另一位勞舟先生寫的《胡耀邦處理顧爾鐔事件的前前后后》發(fā)表在《天涯微博》2015年11月26日。后兩者把事件全過程大致說明了。這些文章都贊揚胡耀邦“尊重事實,順乎民心,收回了成命。他的身上代表了一種更高的政治文明,那就是以人為本,盡可能地對被無辜傷害的人進行更正和關照。他的良知和道德勇氣令人敬佩,讓人想起子貢所言:‘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更想起屈原所頌:‘秉德無私,參天地焉。他不愧為知識分子的好朋友。”(勞舟:《胡耀邦處理顧爾鐔事件前前后后》,見《天涯微博》2015年11月26日)我的同事劉錫誠曾在他的著作和悼念陳遼文章中談到此事,但因他不是當事人,所說有關情況多有不確。
看到這些對胡耀邦的贊評,我在贊同的同時,還陷入深深的思索:為什么在我們的社會里,一個人做錯事要勇于承認、改正,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更不必說反思、懺悔、道歉了。大到政治家,小到孩子;大到國家大事,小到日常人與人的偶然碰撞,都似乎難以啟齒說聲對不起。正因為如此,胡耀邦前后處理此事的實事求是的誠懇態(tài)度才會引起人們的特別尊重。我還想人們一定注意到那時的風氣:一個省里的下屬王正難得見到老領導就有勇氣對胡耀邦當面說真話糾正胡的批示。這在過去是不可思議的。記得當年潘漢年專案組同志經(jīng)過反復嚴密調(diào)查,明明已經(jīng)確認潘案是不實的,報告給了兩位最高法院領導,后者也看清了此案實情,但最后還是說這案子是上面即毛澤東決定的,我們只能按此辦理。往昔這種不正常情況幾乎已成普遍的常態(tài)或謂之“潛規(guī)則”。而現(xiàn)在胡耀邦聽了不同意見不僅不惱,反而立即收回成命,通知不要再批斗顧爾鐔了,這就成了少見的特例。再看張光年,既能接受下屬建議撤回自己原有的決定,也能對上級領導直言各種不同意見;中宣部副部長朱穆之聽了竟然表示接受;江蘇省文藝界那么多的作家教授等等敢于發(fā)表與省委不同的意見,甚至拒絕省委布置的寫作任務……終于上下互動避免了一次錯案的發(fā)生,減少了一次如《苦戀》那樣可能影響到全國文藝界的風波。這一切在一個正常的健康的社會可能是不值一提的平常事,但在經(jīng)歷了“文革”前后數(shù)十年文化專制主義的人們是那么珍視欣幸,感受到了思想解放、敢于說真話、人們得到尊重、民主氣氛的可貴,相信這將推動社會的進步發(fā)展,也正是現(xiàn)在人們那么喜歡回憶1980年代初期的社會生活并給予很高評價的緣故吧!
當然,世界上的事總是有復雜曲折的一面。此事處理過程中固然也經(jīng)歷了反復甚至偶然的因素,但畢竟有了圓滿明確的結(jié)果。但有些人卻念念不忘,不管你已經(jīng)糾正恢復事實真相了,他仍當作“問題”說事。1987年正值“反自由化”的高潮時,文藝界一位老領導林默涵在全國政協(xié)大會上長篇演說文藝界的自由化之嚴重,首先舉例就是顧爾鐔的那篇文章。后來還把他的發(fā)言發(fā)表在《人民日報》(1987年4月14日)上,題目是《堅決而持久地反對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其中說:“1979年春天,鄧小平同志……指出有從‘左的和‘右的兩方面來的反對四項基本原則的錯誤傾向,文藝界馬上有人寫文章,要‘突破四項原則……”
林默涵同志在“文革”前從批胡風反右派反右傾直至“文革”前夕的文藝整風,一直是領導全國文藝界大批判的主要領導人之一;“文革”后,他在強調(diào)前十七年的大批判基本上都是必要和正確的同時,強烈批判當時出現(xiàn)的諸如“傷痕文學”是“手淫文學”等等;所以這時把已經(jīng)不是問題的問題再一次拿出來作為錯誤的證明,似乎又想再一次重演當年整肅文藝界。遺憾的是沒有引起更多人的注意和興趣。畢竟歷史老人已經(jīng)大步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