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賓·吉爾班克+胡宗鋒
一個外國人懷念陳忠實也許聽來有點怪,這主要是因為版權問題。翻譯成歐洲語言的《白鹿原》只有法語版,在1997年停止學習這門語言后,我的法語就有些遲鈍了。法語比我好的朋友對邵寶慶和索蘭格·克魯威利(Solange Cruveillé)的譯本評論是:“引人入勝,令人感到清爽的是沒有迷信和假話。小說封面梳著辮子的姑娘似乎不像陜西人,倒是更像馬來西亞人和菲律賓人,但小說本身讓人舍不得放下?!倍亩唐≌f和散文的英文版在國外的發(fā)行也是有限的,不過作品被翻譯的少并不等于外國讀者對他的作品沒有興趣,這也不能埋沒其作品的文學價值。
我是在鉆研陜西文化的時候發(fā)現(xiàn)陳忠實的,實際上陜西文化和陳忠實是形影不離的。除了一些難懂的方言和文學典故,學習漢語的人都可以讀懂陳忠實描寫關中的小說。幾年前,我的一個朋友借給了我一本當代中國著名作家的個人回憶錄,書名叫《故鄉(xiāng)》。這可能是怪編輯,而不是怪作家(我就不指名道姓了),書中做作的情感讓我反感沒法讀完。然而讀陳忠實的《我的關中我的原》,使我意識到我們要相信作家有選擇自己作品的能力;另外,如果語言過關,要用原作的語言來研究作品。從陳忠實對灞橋周圍以及白鹿原的描述,刻在我心里的是一個個鮮活的現(xiàn)實主義形象。在《家有斑鳩》中,他回顧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政府對麻雀發(fā)動的全民戰(zhàn)爭,雖然收效不大,倒是讓當?shù)氐母魃B兒把對人的懷疑傳遞給了子子孫孫。不論這是真的還是演繹的,陳忠實不會矯情,而是更傾向于從身邊的陰暗和迷信中挖掘教訓。在《火晶柿子》中他說父親不在院里栽柿樹,因為擔心 “柿”即“事”也。他的短篇中偶爾也有浪漫情懷,在《白鹿原上》,河畔的田野既充滿詩意,又帶著濃郁的農耕痕跡。
雖然他的作品已經毫無疑問地被證實是白鹿原旅游的催化劑,但沒有人說他是別有用心。他用自己一貫的自嘲式幽默,常常提起在家鄉(xiāng)創(chuàng)作唯一的長篇小說時的日日夜夜,這讓他見識了鄉(xiāng)村生活的艱辛。在那里,曾經有兩個禮拜的時間氣溫都在攝氏十四度以下,使他第一次體會到了小說中清末年間的寒冷。
陳忠實讓人們相信,二十幾年前在陜西鄉(xiāng)下的日子,有點像自己崇拜的文學大師柳青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長安縣皇甫村的體驗。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雖然被譽為是國內歌頌走集體主義道路的史詩,但作者被打成反革命則意味著柳青對后來陜西文學的影響被忽視了。在《柳青的警示》等文章中,陳忠實前所未有地挺身而出,捍衛(wèi)柳青的文學成就,并暗示“文化大革命”中對柳青的迫害是完全不公平的。這并非我第一次聽說他的正義感,2012年初,我去參觀楊虎城母親在蒲城的老家。我沒有想到博物館的館長會擁抱我,因為讓他驚訝的是他聽到我讀過陳忠實寫的一篇文章,把楊虎城將軍和他的同鄉(xiāng),林則徐的老師王鼎相提并論,王鼎在自己的學生被皇帝免職后自殺了。
提起陳忠實不多的中篇小說和幾十篇短篇小說,我們會看到他在文學成就上的另一面。如果說他的好多短篇對農村生活的描述過于現(xiàn)實,欠火候,那是不公平的。就拿《舔碗》(這是我和胡宗鋒教授翻譯的,刊登在2015年第四期的《譯苑》)來說,故事中的地主要求長工要把碗舔干凈,因為他家就是經過幾代人這樣的努力才有了今天。故事的結尾是反抗而不是順從,因為被雇的長工沒有堅持克服自己一舔碗就吐的習慣,而是選擇了向地主攤牌。讀他的《害羞》我亦有同感(這是他三十年前的短篇,英文是我湖南的好朋友賀龍平翻譯的),小說中上了年紀的王老師,解放后一直盡職盡責,盼望著退休后很體面地回到村里。然而他發(fā)覺自己讓人厭惡,幾乎與別人動粗。因為他發(fā)現(xiàn)在賣冰棍的時候,班里的學生受自由經濟市場的影響在搞競爭。
陳忠實的小說放在一起也許比單個的篇章更有價值。這些作品在對政府的政策變化以及對民眾的影響方面互有關聯(lián),向海外傳播最負責任的方法是翻譯所有的短篇,出版一個按時間順序排列、并有詳序的多卷本。這將會是一個學術項目,而非商業(yè)盈利,是一個集體事業(yè),而非任性的個人愛好,而且當然完全值得付出。
很多人依舊盼望資深翻譯家可以拿到《白鹿原》的英文版權,同時我們也希望新電視劇能比以前王全安導演的電影更加充分地考慮到小說中的細節(jié)。
就我個人來講,我將再也見不到陳忠實慈祥的面孔了。以前不論是在婚禮、頒獎儀式或是文學活動中,我都會親切地叫他“陳老師”。我們的友誼源于一次他的作品翻譯研討會,當時他問我是否和他一樣愛足球。我的回答是否定的,做為一個英國人我的話讓他覺得驚訝。我給了他一個很新穎的“嫽咋咧”(陜西方言“特別好”的意思——譯者注)的徽章,他開玩笑說他自己不會戴這個,要是他的孫子練習足球射門時踢中了,會把這個獎勵給他。
陳忠實先生去世的當天,按照課程進度我將給本科生講英國桂冠詩人阿爾弗雷德·丁尼生的詩歌(阿爾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Tennyson,英國19世紀著名詩人,在世時就獲得了極高的聲譽。其131首的組詩《悼念》被視為英國文學史上最優(yōu)秀的哀歌之一,因而獲桂冠詩人稱號。其重要詩作有《尤利西斯》《渡沙洲》和《悼念集》等,于1850年獲得了桂冠詩人的稱號——譯者注)。雖然我尊重他的隱私權,但我知道他已經病了好幾個月了。從某種程度上說,他的尊嚴和我的同胞,英國歷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這位桂冠詩人如出一轍。丁尼生的絕唱(此詩并非他的最后作品,卻被選成了他的墓志銘)帶給我的是新的悲傷?!抖缮持蕖罚–rossing the Bar)說的是一個船上的乘客被英吉利海峽中的沙洲吸引,其文字完全可以運用到去世的陳老師生長的灞河(漢語拼音的灞Ba和“渡沙洲”中的沙洲Bar發(fā)音一模一樣,“渡沙洲”是個比喻,暗指詩人在經歷了人生的風霜后,平靜地迎接死亡的來臨,毫無恐懼和哀傷。而在中國古代早就有灞陵傷別一說——譯者注)。
但愿我出發(fā)時,
沒有告別的悲傷。
潮水會送我到遠處,
超出時間和空間的邊境。
但我渡過沙洲后,
就會見到我的領路人。
——引自阿爾弗雷德·丁尼生《渡沙洲》豐華瞻 譯
陳忠實不是詩人,但他的一些詩句和他的小說一樣,具有地域特色和情感,在寫完《白鹿原》后,他填寫了一首詞:
涌出石門歸無路,
反向西,倒著流。
楊柳列岸風香透。
鹿原峙左,驪山踞右,
夾得一線瘦。
倒著走便倒著走,
獨開水道也風流。
自古青山遮不住。
過了灞橋,
昂然掉頭,東去一拂袖。
灞柳風絮告別了陳忠實。他那狂亂的頭發(fā)、睿智而憂郁的笑容也許會從這個世界消失,但他的英名和靈魂卻會在文化界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