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處寒
如果單說“公交車”,你也許很難聯(lián)想到“弱肉強食”這個詞。
然而“北京”“早晨”“主路”的公交車的確是這樣的。
那是一輛輛裝滿“野獸”的集裝箱。
沒有人因為你讓出一尺,就會躲閃你一寸,反而更有甚者還會想奪你一丈。
遠古戰(zhàn)斗的血液仿佛隨時都會沸騰。
昏昏沉沉的人啊,永遠不知道滿足是什么。
就好像站在車廂中部的人好像永遠都不會下車一樣。
“規(guī)則”“禮貌”“道德”在這里完全就是一個屁。
我這么說并非空穴來風(fēng)。
我就遇到過一位一臉兇相的司機,不讓車站的乘客從后門上車,前門上不來的乘客又不肯放棄。最后被一群車上、車下的乘客同時指責(zé)。
司機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個頭不高,倒也空有幾塊肌肉的我。
那時,司機的確是為乘客著想,為這群野獸般的生物著想,但卻被他們?nèi)绱藢Υ?/p>
所以,理智的人啊。請不要對他們有一絲幻想。
不能幻想美好,對我來說,不是最不幸的。
對我來說,最不幸的是,每一個工作日的早晨,我都要乘坐一輛這樣的公交車。
當(dāng)然,今天也不例外。
公交車開進車站停了下來。車門在短暫停頓片刻后,“砰”地一聲打開。好像極不情愿,又好像是被車上的乘客硬生生地拱開。
幾個乘客從車前門艱難地擠了出來,車站的人全都一窩蜂般地湊了過去。
隨機響起了相聲貫口一樣的喊聲:“再往里走點”“走不了了”“大家都往里動換動換,不然誰都走不了”“要遲到了……”
這時,我瞥見后車門,一個人影彈球似的蹦了出來。我左閃右閃,那人影兒一個箭步邁上了車。
刷卡器被幾個身軀擋住了。靠我最近的是一個年輕姑娘,曼妙的身姿扭曲得看不出美感。讓她變形的倒不全因為我,主要原因出自她身后的一個比我還高一頭的老頭。
年輕姑娘明顯是想要避開那個老頭,但扶著豎桿扶手,想躲也躲不開。
再看那個老頭,頭發(fā)花白,雙手搭在頭頂?shù)臋M桿扶手上,面朝著車行駛的方向。仰著頭,半閉著眼。
在這個老頭的另一側(cè),有兩個老婆婆一前一后穿插其間。在她們身后還有一個身穿紅色羽絨服,背著黑皮包的大媽,這是在我后來才注意到的。
總之,刷卡器被嚴(yán)絲合縫地擋住了。
這還刷毛卡啊。我心里想。
其實,我并不是生氣,反倒有些高興。我的公交卡還剩下一塊錢,外加充也補不齊花又花不掉的五毛。也就是說,憑卡里現(xiàn)在的余額,我只能再坐一次公交車。
昨天回家路上沒帶錢包,單位附近又不方便充值。這下好了,晚上我剛好用這一塊錢坐車回家。
我決定逃票了。反正大家都想著自己的事,誰會在意你刷不刷卡,就算發(fā)現(xiàn)了也懶得管。
沒人擔(dān)心,自然也就沒人指責(zé)。只要你不指責(zé)自己就行。
我卻聽到了心里一個聲音在說:“坐車怎么能不交錢、不刷卡?”
但這個聲音很快就被響起來的另幾個聲音辯了下去?!败囘@么擠,還開得這么不穩(wěn)?!薄熬鸵粔K錢有什么豁不出去的?!薄笆前。枚嗳硕歼@么干?!?/p>
找個理由是壓制良知的慣用招數(shù)。這也是我總結(jié)出的,乘坐公交車時,兩個最基本的心法之一。
乘坐公交車時,第二個基本心法就是:保護自己。
有了心法,就有了身法,也就是所謂的招數(shù)。
招數(shù)又因人而異,取己所長,補己所短。說直白一些,這是因為每個人的生活習(xí)慣不同,肌肉強弱出現(xiàn)了差別。
招數(shù)的歸類,就出現(xiàn)了門派。雖然處在21世紀(jì)這個相對安穩(wěn)的年代,門派不像武俠小說里寫的那樣五花八門。但有了門派,就有了江湖。
在公交車的江湖里,我是一個純種的防守型。(請不要為我把“純種”這個詞用來稱呼人類而不悅,人類戰(zhàn)斗起來的時候,和純種的野獸沒什么兩樣。)
在我的認知里,我站立的一塊認為不會阻礙別人的空位,就會像一個獅王那樣守住自己的領(lǐng)地。
這一次,我的領(lǐng)地選在了“流氓”老頭身后——后門正對著的沒有座位的空地。
隨著新上來的人流,我很輕松地占領(lǐng)了那片區(qū)域。
我用沒人聽得到的聲音念了一句:“一石二鳥。”
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流氓”老頭很快應(yīng)該就會被進攻型的某人趕離那個姑娘。我判斷沒錯的話,那個老頭應(yīng)該是先攻后守型。他們通常會故意撞向別人,當(dāng)發(fā)現(xiàn)對方也是進攻型就會落荒而逃,跟實力懸殊沒有關(guān)系。
我看到,一個戴眼鏡的胖子正在往后門擠,似乎要下車。
到了老頭身后,眼鏡胖子說:“您下不下車?讓一下?!?/p>
老頭說:“下啊?!甭曇袈犉饋硎謿獠豁樀臉幼?。
公交車再次進站了。老人突然的吼聲讓附近的乘客都一臉驚愕。
“會不會說人話啊!”緊接著,老頭一拳就打在眼鏡胖子臉上,眼鏡險些掉進人海里。
“我說什么了?”“會不會說人話??!”“我怎么了?”
老頭又抬手一拳打了出去。嘴里依舊重復(fù)著那句:“會不會說人話??!”
眼鏡胖子擋住了,聲音聽起來十分委屈地說:“您快點下車吧。”
周圍的乘客也嚷道:“快點下車?!?/p>
那個老頭這才下了車,回頭還朝車上喊:“你會不會說人話??!”
眼鏡胖子沒有下車。我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知道他沒有說話,扶正了眼鏡。
公交車又開過了一站,眼鏡胖子下了車。一時車上又涌上了好多人。
一個是提著布包,鄉(xiāng)下人模樣的阿姨,站在了我身旁。
挨著鄉(xiāng)下阿姨的是一個穿迷彩大衣的矮個叔叔,也是一副鄉(xiāng)下人打扮。
此時,由于剛剛進入早高峰,路面已經(jīng)有了一些擁堵,公交車走走停停。
“你注意點,都壓我身上了?!卑珎€叔叔抱怨道。
雖然普通話不是非常標(biāo)準(zhǔn),但是我還是聽得很清楚。
鄉(xiāng)下阿姨反駁道:“人這么多,車這么晃,誰碰誰一下也是難免的呀?!?/p>
矮個叔叔沒好氣地說:“那你也不能使勁擠我啊?!?/p>
鄉(xiāng)下阿姨也不高興地說:“你這人,真是的?!?/p>
說來也巧,話音剛落,公交司機又踩了一個剎車。
鄉(xiāng)下阿姨為了保持平衡,不自然地抬起了胳膊,而我的左手好像也不受控制地伸了出去,拉了她一把。
“你看看這個……,”鄉(xiāng)下阿姨一邊感激地說,一邊判斷如何稱呼我,“這個弟弟,人家還扶我。你看看你?!?/p>
矮個叔叔沒再說話,眼神似乎還流露出幾分愧疚,幾分歉意。
我不知道為什么,身體也失去了控制。擺出一副無意識的樣子,站到了背對剛剛“流氓”老頭的位置。
雖然從宏觀看來,這只是一個微小的移動。但是這意味著,我剛剛所認定的“領(lǐng)地”即將被別人占領(lǐng)。而占領(lǐng)我“領(lǐng)地”的人就是那個鄉(xiāng)下阿姨。
我很清楚鄉(xiāng)下阿姨需要一個扶手站穩(wěn)身體,但平時如果不是背著雙肩背包,我是不可能選這個位置站的。因為這個位置極易受到心地陰險的壞家伙肘擊。
通常這些人會借著從別人身后經(jīng)過,用肘尖使勁壓向別人的身體。無論你是不是前傾身子給他讓路,他都會在他最容易發(fā)力的高度猛然一擊,借此前行。兇狠得讓人懷疑是不是在借此來發(fā)泄城市生活的壓力。
我是一個純種防守型?;膺@種陰招的方法,對我來說非常簡單。
在對方伸出肘尖的瞬間,像鱷魚那樣轉(zhuǎn)動后腰,并且挺直后背,靠向他。這樣滿足了他前進的欲望,也保護了自己。至于報復(fù),也根本不可能。首先,對方做了虧心事。其次,剛剛的一頂也給了對方警告。
有了這一個化解的招數(shù),并不能保證你完全不受傷害。誰都有可能失手,也可能對方過于強壯你根本躲不開。這時,你就會明白了雙肩背在這里有多重要。
可是我今天沒有背雙肩背,讓出自己的“領(lǐng)地”是一件非常不理智的行為。這個說法很快得到了驗證。
我像一條在人海中流浪的魚,經(jīng)過左右人流的沖擊,已經(jīng)失去了自己的位置,只是死死抓住扶桿。直到我感到身后一個胳膊死死頂在我的背上。
我回頭一看,一個紅羽絨服、背黑包的大媽正望著窗外。胳膊卻死死卡住我。
平時都是應(yīng)對移動的肘擊,這種卡位式肘擊讓我一時沒了主意。挺直腰板,死死地站在那里。
也許是感到我不會威脅到她的“領(lǐng)地”,我感到身后的胳膊慢慢松了下來。
過了片刻,一個身穿橘黃長款羽絨服的燙發(fā)老婆婆問我要不要往后車廂走。
我看了眼后邊,回答說,后車廂我暫時過不去。
身后傳來了紅羽絨服大媽的聲音:“你站這吧,幫我擋著點。我歲數(shù)大了,擠不過他們?!?/p>
后車廂的座位都在一個臺階上。車到站了,座位上的人問我,下不下車。
我讓開了,他還是下不來。
于是,我索性站到了臺階上換他下來??吹郊t羽絨服大媽一臉羨慕。
我說:“您來坐吧?!?/p>
大媽說:“我腿腳不好,上不去,你坐吧?!?/p>
我說:“我扶您上來吧。我不好意思坐。”
燙發(fā)老婆婆湊了過來,說:“那我坐啦?!本蛿D了上來。
但我發(fā)現(xiàn)我下不去了。只好像個猩猩一樣站在臺階上,抓著扶桿。臉都快塞進后車廂的移動電視里了。耳朵聽到大媽不知道在和誰聊天。
“那個小伙子真不錯。”“很久沒見到這么好的小伙子了?!薄八o我讓位子,越讓,我越不好意思坐……”
在離單位還有兩站地的時候,我補刷了卡。司機還關(guān)切地問我,你怎么又刷一次?別刷多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下了車,我看到陽光剛剛放出萬丈紅光。
我依舊唱起了自己編的《怪獸歌》:
“我是野獸,熱帶叢林的野獸。我住在七大洲的非洲。開心的時候我會怒吼,憤怒了自然更會怒吼。我會時刻告訴你,這是誰的宇宙,誰的太陽,誰的星球,誰的叢林,誰的非洲。吼!我喜歡去搶人類烹調(diào)好的紅燒肉。他們都怕我,叫我怪獸。舉起火把兵器雙手要把我趕走。但我只需要一聲很小聲的吼。吼!我雖然很強,但是也有受傷的時候。哭鼻子抱怨的都是小朋友。我會叼起我的肉,繼續(xù)往前走。我就是這樣鋼鐵般堅強的怪獸。吼!我是叫怪獸的野獸,我是野獸,請叫我怪獸。喵嗷!”
我心里,好像被“好人標(biāo)簽”綁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