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利群
為單簧管、小提琴、大提琴和鋼琴而作的四重奏世間稀少,我只知道前有二戰(zhàn)期間梅西安的《時間終結四重奏》,后有王西麟的《四重奏》(Op. 41)。前者表達了身處集中營的作曲家在絕望中的信靠,后者是一生困頓、在黑暗中不斷投射出光芒的作曲家的真實寫照。
這部只有十幾分鐘的單樂章作品作于2002年初,同年4月13日首演于德國科隆,2005年5月演出于美國舊金山國際藝術節(jié),2007年5月13日于科隆再度上演。雖然它在國內偶有演出,但聽過的人少之又少。王西麟在交響曲方面的創(chuàng)作世人矚目,但在國內同行的關注度和影響力遠遠不夠。加上有時還會有藝術之外的干擾,使得王西麟新作品的傳播屢屢受挫。
一個偶然的機會,王西麟結識了來北京工作的德國單簧管演奏家奧利弗·施瓦茨(Oliver Schwarz)。在認真地聽了王西麟的《第三交響曲》和《第四交響曲》的錄音之后,奧利弗鄭重地邀請王西麟為他的科隆四重奏團寫作一首新作品,還要趕上2002年4月的演出。首次應邀為歐洲的四重奏團創(chuàng)作,機會難得,興奮之余,王西麟感到這也是他改變困境的契機。奧利弗回去后,很快給王西麟寄來一批室內樂作品,包括梅西安的《時間終結四重奏》,這之前他從來沒有仔細研究過。為了開闊視野,王西麟還研究了波蘭作曲家古雷斯基的《安魂波爾卡》《晚安》等一批管弦樂隊作品。壓力自然很大,因為這不是標準的四重奏作品,除了梅西安的《時間終結四重奏》以外,這種類型的作品世所罕有。我們難以得知科隆四重奏團為什么要邀約王西麟寫這樣的作品,但王西麟的內心非常堅決:“我必須做好它!”
首演如期在科隆舉行,舉座皆驚,掌聲不斷。2002年4月16日的《科隆文化報》評論說,“王西麟的新作《四重奏》中震蕩著巴托克式的激情,然而個性已完全改變?!薄叭藗兛梢月牭奖憩F主義和印象主義完美地融合其中?!眾W利弗深情地致函王西麟說:“你的音樂對這場音樂會十分重要,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它的控訴,它的哀悼,它的悲傷,它的充滿希望和愛:經過中間的惡魔之舞,而最后卻是和平的結尾。不僅如此,你的音樂還表達了,在悲傷和痛苦后面還有一個更好的世界——人一定要信任自己,相信能擊敗邪惡,并最終將感受到和平、自由和神圣、純凈的愛!”
時隔五年后,即 2007年5月13日,這首《四重奏》再次演出于德國科隆Music Triennalekoln現代音樂節(jié)??坡∫魳穼W院教授約克·霍勒爾(York Holler)在聽后說:“昨天的音樂會上,《四重奏》是最好的作品……在曲式上很有說服力,同時也很有個性。大提琴開始的獨奏很有力量,很原始,很個人化,作品并沒有讓人聯想到像韋伯恩等任何現代作曲家的影響。我還能記得開始的動機,也記得作品的結構,從一個點到另一個點的發(fā)展都很有邏輯?!彼J為,這部作品比他聽到的日本、韓國的作品都要好。讓他感到意外的是,《四重奏》還很清新,其中透射出的精神狀態(tài)像三十多歲的作曲家寫的。當然,三十多歲的作曲家不可能有這樣成熟的曲式。
如果說行家的看法和王西麟心有靈犀尚屬情有可原,那么德國觀眾的不謀而合則讓王西麟頗感興奮。2002年音樂會首演后,有心的奧利弗給王西麟寄來了兩封普通聽眾的來信。一封信中說:“我必須告訴您,我和我太太深為您的作品所感動。您的《四重奏》是智慧的結晶,散發(fā)了無窮的表現力。我和其他室內樂界的同行們都一致認為,您的《四重奏》是通過緊湊而密集的語言和多種多樣的音色來感動聽眾的?!绷硪环庑耪f:“我們十分幸運地親歷了您的《四重奏》首演,可惜您沒能親自來現場收下那排山倒海般的掌聲。我不是音樂家,但我想肯定地告訴您,您的《四重奏》深深地打動了我。我很想再次聽到您的這部作品,從而更好地理解它?!?/p>
這部作品沒有錄制唱片,而且版權在科隆四重奏團那里,因此平日里很難聽到。多虧科隆方面給王西麟復制了一張首演的唱片,我才得以在他家里聽到這部作品。一個犀利的和弦拖著長音,大提琴以宣敘調式開啟了幽怨的獨白,另外三件樂器仿佛是看客,任由大提琴自言自語。聽的出來,這是作曲家多年積累的地方戲的散板音調,但在這里卻變成了強烈的控訴。一聲聲,一句句,欲說還休,老淚縱橫。大提琴還在繼續(xù),有中音區(qū)的悲憤與哀訴,也有高音區(qū)的呼喊、嚎叫和凄厲的痛哭。短短三分鐘不到,八個長大的樂句層層展開,須知有什么樣的大苦大難才能有如此的哭嚎與痛不欲生。那一刻你的心是緊的,是痛的,挺拔的音型和有力的附點節(jié)奏,凸顯了作品的悲劇性。
在達到緊張激烈的頂點時,鋼琴強橫粗暴地介入進來。那是殘酷的斥罵和鞭打,突兀而起的對抗性立刻使作品產生了強烈的戲劇沖突。我一下子想到那個不公平的年月對王西麟殘酷的圍攻與批斗。在不斷增長的尖銳的對抗中,音樂進入快板的第二部分。王西麟說,這是粗暴的撒旦之舞,是魔鬼的肆虐。這個長大的快板,其動機來自秦腔的一個曲牌,間或有波蘭作曲家古雷斯基《安魂波爾卡》的戲仿。兩者結合在一起成為邪惡橫暴、色厲內荏的形象。驚悚的單簧管穿過僵硬冷酷的節(jié)奏,充滿了激烈的抗爭和痛苦的呻吟。單簧管豐富的表現力和小提琴、大提琴、鋼琴共同組成了富于交響性的織體。從作品開始的冤訴、鞭打到此時的鬼魂之舞,三條線索密集而復雜地交織在一起,既有旋律和節(jié)奏的對抗,也暗示了壓迫與抗爭對峙。音樂一步步緊逼,張力不斷增強,在推進到高潮之后,突然墜入無底的深淵。
進入第三部分的廣板,喑啞而斷續(xù)的鋼琴以小二度的低音持續(xù)著,單簧管長長的獨奏既是凄涼的悲聲,又是低吟的嘆息,讓人想到魯迅“萬家墨面沒蒿萊”的詩句所呈現的破碎凋敝的民生境況。作品中“主人公”的情懷(我一直在作品中感受到他的存在)從傷己轉而傷眾,一己之凄苦已經飽含著民生的悲涼。到了作品的最后一段,單簧管轉為亮色,鋼琴也奏出明亮流動的音型,仿佛是一種釋懷。雖然作曲家自己解釋說“這里并不是光明的預示,而是無奈”,但它卻在結構和四件樂器的聲部音響色彩上有著奇特的對比。
這首四重奏得以在國內演出時,恰巧被作曲家古拜杜麗娜聽到。2005年10月13日,古拜杜麗娜來中國講學,在中央音樂學院小演奏廳的學術交流和講座中,她聽到王西麟的《四重奏》和《鑄劍二章》(《黑衣人歌》和《三頭釜中舞》)。這一聽,讓大師震驚不已。她情不自禁地說道:“這是大師的作品,給我留下很強烈的印象。第一部作品《四重奏》的感情非常強烈,形象非常鮮明。開始的大提琴獨奏,好像是有力的抗議……后面出現的四度、五度的和聲,很安靜,很抒情,給人感覺非常美。這些音調的變化、戲劇性的對比和構思特點,是大師的手筆?!蹦腿藢の兜氖?,古拜杜麗娜還從這部十六分鐘的作品中感受到了交響性思維:“雖然這只是個四重奏,但不只是普通的室內樂,而是交響性思維很強的作品。它不僅有情節(jié)的感覺,而且音調上有強烈的戲劇性,這不是外在的戲劇性形象對比,而是具有內在的戲劇性。它的旋律進行以及頓音都很獨特, 并且形成前后的極大對比。”王西麟聽后深感遇到了知音,而在我看來,這是大師對大師的惺惺相惜。
當被問到這部作品的構思時,王西麟打開了他特有的“話匣子”?!昂芫靡詠砦揖驼J為,中國的地方戲是任何國家都沒有的獨特的文化現象。我長期生活在中國北方的黃河流域,這里的地方戲主要是秦腔、蒲劇和上黨梆子,這些戲里的許多故事都是奸佞當道忠良受害的苦戲、悲情劇,像《楊家將》《過韶關》《走雪山》等。那些人物有許多訴說冤情的悲愴的唱腔,很早就深深地感動了我?!迸c王西麟的許多作品一樣,這首《四重奏》的音樂元素自然少不了地方戲的影響和創(chuàng)造性的運用、改造和提升。國外評論家感受到結尾的安靜平和,卻和王西麟的理念并不相同。王西麟說他非常欣賞鄭板橋當年的掛冠而去,營造類似毛驢碎蹄的擬聲,表達了一種面對現實的失望與無奈?!把谬S臥聽蕭蕭竹,疑似民間疾苦聲?!边@種社會學意義的解析古拜杜麗娜自然無從辨析,但“內在的戲劇性”的評論已經證明了兩位作曲家在審美取向上的暗合。了解王西麟的人都知道,他的一生就是一出起承轉合的悲苦戲,后期作品里,哪部沒有他困頓人生隱匿的影像?《四重奏》化用了大量的中國地方戲,卻讓無數國外觀眾悠然心會,充分顯示了王西麟音樂的穿透力和超越性。
和王西麟話別之時,古拜杜麗娜特別強調說,這樣的音樂在我們當今的世界上也是很少有、很獨特、很新鮮的,希望在全世界能有更多的人聽到,這對當今世界的現代音樂是很大的補充。也許古拜杜麗娜還不知曉王西麟的音樂在國內的尷尬處境,但她的高度評價讓王西麟有絕處逢生之感。我突然想到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的一段話,權且用來作為本文的結語:“誰終將聲震人間,必長久深自緘默。誰終將點燃閃電,必長久如云漂泊。我的時代還沒有到來……”
凌晨五點醒來,躺在床上再聽王西麟的四重奏。十六分鐘,大開大合,大悲大苦,淚沾衣衫……推開窗,見天光微明。好吧,讓我們坐等王西麟音樂時代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