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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中的思念

      2016-08-05 00:38:54賀愛明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16年7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賀愛明

      父親去世27年了,他老人家寡言寡語,沒事的時候總愛抽生煙,那是一種鄉(xiāng)村自種的煙葉,非常嗆人。印著毛主席語錄的搪瓷茶缸里,茶缸壁厚厚的茶堿泡著大葉的濃茶。聽說隔夜茶會導致癌癥,在父親去世后,母親后悔不已,因為父親的茶缸常有余液,他又總舍不得倒掉。為了這兩個嗜好,家里常年準備了一些生煙和茶葉。

      據(jù)我奶奶家遠房親戚說,我奶奶生活過得很清苦:一個寡婦,拖著三個孩子,幾畝薄田,日子可想而知——但是我奶奶自立自強,很少欠人情,日子終究是挺過來了,這簡直是奇跡。父親十多歲的時候,為了養(yǎng)家,奶奶讓他去做糕點學徒,大雪下了有兩個月,他只有一雙破布鞋,每天在沒膝的雪地里來回二十里地,凍得渾身僵硬。

      新中國成立后,正值年輕的父親參加了工作,似乎是在做會計。我疑心這不是他的第一份工作,這么多年來,除了做糕點,他一定有很多的坎坷的營生和技能。這一點在后來得到了印證。我二姐恢復(fù)高考第二年考中了西北某大學,次年暑假回家,帶回來一把小提琴。父親架在脖子上隨手拉起了一首曲子,這件事讓我們大吃一驚,無論如何我們也沒想到,父親居然還有這般本事。后據(jù)母親說,父親以前為了謀生,還在劇團拉過二胡。大家頓時對他肅然起敬了。

      在信用社做會計,在70年代的時候,父親每月能掙二十多元錢。吃住均在在單位,每月餐費二元多,其余的悉數(shù)交給母親當家。父親算是國家干部了。我去過父親單位,那是在南村(后改叫荷塘)鄉(xiāng),離家約有15公里。再進去就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深山了。一路崇山峻嶺,在一個陡坡下面,仰起頭就能看到一座公家的房子,就是南村信用社了,門口有一口深井。單位似乎有七八個人,因為離家遠,除一兩個本地的,其他人都住在單位,吃著缽里飯,當時鄉(xiāng)間基本上都是用木甑蒸飯,那是漢族古代的蒸食用具,把米先用水煮六七分熟,煮完之后再蒸。一次能做出好幾天的飯。這樣做的好處是提高了出飯率。跟生硬的木甑蒸飯比,缽飯那就是非常高級的享受了。缽飯被鄉(xiāng)民稱作“神仙米”,意思就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了。

      父親長期在鄉(xiāng)下工作,基本上是一周才回一次家。那時父親買了一輛鳳凰牌自行車,那絕對是一部很好的單車。似乎要二三百元,那是我們家最大財產(chǎn)。父親每天都把車擦拭得很干凈,軸承、鏈子還定期打油保養(yǎng)。那時的單車后面有貨架,可以坐人,前輪那里還有保險杠,為了晚上騎行,還配有一個拳頭大的照明燈,前輪那有發(fā)電機,在騎行的時候,給燈發(fā)電,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這樣的裝配了。父親有一件厚厚的雨衣,就是當年部隊的那種,經(jīng)??吹皆谙掠甑囊雇?,父親一臉雨水全副武裝地推著單車進入家門,那是全家人歡呼雀躍的時刻。

      父親不在家,母親包攬了全部的家務(wù)和農(nóng)活,身體也日漸虛弱,甚至早早得了鼻癌,那時候還沒人懂得癌癥的意義,后來父親陪著母親到省城化療,暑假的時候兄弟姐妹都去山上采一種叫白花蛇禾草的草藥,曬干的草藥我記得鋪滿了整個樓面。母親堅持治療,堅持忌口,她沒多少文化,上過識字速成班,或許是無知無畏,她斗志昂揚,癌癥居然好了,在當?shù)貍鳛槠孥E。后多有患者求藥方,母親逢人便講,毫無保留。父親回家,是為了幫著干點農(nóng)活,比如收割,插秧,或挖番薯等重體力活。后來父親為了照顧母親和家庭,多次請求調(diào)動工作,這個如今看來非常正當?shù)囊?,但是卻始終未獲批準。遂與領(lǐng)導關(guān)系交惡,后來在他的檔案中我看到這樣的領(lǐng)導評價“該同志私心很重,以照顧家庭為由,不服從組織分配……”多次的入黨申請,均因“社會關(guān)系存在歷史問題”未獲批準。

      在那個饑荒的時期,父親決定打老鼠。一來保護樓上的糧食,二來吃老鼠總比吃黃菜要強些。父親白天先把樓上的糧倉埋設(shè)好,該堵的洞堵上,老鼠夾也掛上弦,晚上,我們就在樓下靜候佳音。樓板是薄薄的,還滲著光線。等樓上有了動靜,父親就躡手躡腳上樓,迅速關(guān)上唯一的通道,用竹子一頓亂打,終于有所捕獲。次日的桌上,紅辣椒炒鼠肉香噴噴地上桌了。

      父親是個平凡的人,但這輩子卻干過不少大事,做出了事業(yè)。當年全家居無定所,還曾經(jīng)在別人家借房子住。他辛辛苦苦搭建了三間房子,為我們一家找到了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后來孩子大了,他又去寒山買樹買木板,帶領(lǐng)我們?nèi)ブ芗姨链虼u,燒窯,那是一個部隊曾經(jīng)使用過的靶場,據(jù)說以前也曾在這里槍斃過人?;内采?,常有毒蛇出沒。天晴的時候,用板車到壘里沖的長埠煤礦拖煤。自力更生,籌備了好幾年,才開始蓋第二棟房子。他可以說是終生在為我們的生活奔波,那時候,生存始終是一個家庭的首要問題。至于我們的學習,完全靠我們自己,父母無暇顧及。

      父母拉扯大五個孩子,大姐因遭遇到“文革”,生不逢時。三哥因身體原因休學,轉(zhuǎn)而學藝。其余三個考出農(nóng)門,二姐更是東渡日本,學有所成,一下子成為鄉(xiāng)鄰間名副其實的書香門第,成為當時各家各戶教育孩子的榜樣。記得二姐考中西北某大學時,父親湊齊了學費,用扁擔挑著行李,坐完汽車,再送她上火車。因為路途遙遠,父親只能在火車站與姐姐告別,折回家里,我們看見父親有些難舍的哀怨。

      父親剛退休不久,回到家中,整日看到鄰居都搖著蒲扇。有說有笑,常常能聽到他爽朗的笑聲,甚是開朗。為了充實退休生活,他不但跟農(nóng)民一樣耕種,甚至帶領(lǐng)我們做面條,現(xiàn)在看來這是一個多么好的致富門路啊。一家人忙得不亦樂乎。那個年代我們沒有裝三相電,就用人工搖,那可是一個巨大的體力活啊。這個活自然是他在做。一邊做面條,一邊還張羅著哥哥的婚事。

      父親其實不能算是體力勞動者,他似乎很難承受那些體力勞動,每次他都是汗流浹背的,體力透支顯得很虛脫。不像那些強壯的體力者,一身精干的肌肉。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干體力活,那是對他的一種折磨。退休才兩年,白白凈凈的他,就變得消瘦了許多,膚色蠟黃。他的頸背上,有一個慢慢長大肉包子,后來的醫(yī)學證實是脂肪瘤。我曾經(jīng)無法想象,父親是如何將一擔擔沉重的稻谷挑回家的。

      父親和母親以前是長分短聚,雖然彼此都辛苦一些,家庭矛盾倒是也避免了不少。退休后隨著日子久了,難免為一些瑣事吵架,我都記不清所為何事,記得有一次是我家的鵝“偷”吃了人家的稻谷,被人家追出很遠打死了。母親心疼,與人大吵一架,但是父親卻去和解,用孩子的眼光看來,父親是對的,是客觀的,母親有些主觀,有些胡攪蠻纏,躺在床上不吃不喝,長吁短嘆,罵天。鄰居個個來房間安慰,于是她逢人就訴屈,贏得眾人的理解甚至支持。父親鐵青著臉,紅著眼珠,在喝悶酒,地上幾只破碎的碗,也不去收拾。后來發(fā)展到居然說是發(fā)現(xiàn)父親與某婦女有染,純屬空穴來風,女人胡攪蠻纏、捕風捉影的伎倆著實可惡,父親似乎越來越不開心了。

      有段時間,父親覺得身體有些異樣,后來發(fā)現(xiàn)有些面黃肌瘦,肚子卻在脹大,但是決不像人家說的“發(fā)?!?。去檢查,發(fā)現(xiàn)已是肝癌晚期。父親大概覺得我還是個孩子,也許是怕耽誤我的學習,什么都沒跟我說。我只記得我的姐姐們?nèi)缗R大敵,為了治病花光了所有的積蓄,壓面機也賣掉了,還到處舉債,那年中秋,我家沒有買一塊月餅,全家籠罩著悲涼的氣氛。母親也日夜哀傷。

      我考中了師范,七十多個人的班級,我名列第二,是命運青睞的四人之一。家里為我湊齊了學費,因為大家忙于照顧父親,就差一個遠方表哥送我去學校報到。那也是我第一次出遠門。一個月后,他又來到學校,告訴我父親病危的消息,我趕回家,父親老淚縱橫,躺在床上,瘦得不像人樣了,肚子卻出奇地脹大,高高隆起。夕陽透過蚊帳照著他渾濁的眼睛,姐姐輪流一調(diào)羹一調(diào)羹地往那干裂的嘴唇中喂水,我們在一旁低聲抽泣。各式各樣的藥盒,還有一些親戚鄰居看望時捎來的禮品,充斥著整間房間。在這段哀傷的日子里,我們一家人陪著他走完了最后的時光。

      我當時還是個不太懂事的孩子。

      我失去的不僅是父親,更是我成長道路上的一個心理支柱、一個指引者。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繪畫:韓靜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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