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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狗從何而來,又從何而去,大概只有狗自己最清楚。要命的是狗在現(xiàn)場的突然現(xiàn)身——不!是現(xiàn)聲,讓一個女人跑了。那個翻墻跑掉的女人,是九十里鋪鄉(xiāng)尖山村的董愛翠,她一定是帶著爬上去、翻過去、跳下去的傷痛,鉆進了上千家農(nóng)戶的汪洋大海里,像融入大海的一根繡花針。
狗急了才跳墻呢,但女人不是狗,女人一定是像狗一樣急了。一個女人翻越那么高的土墻如果不是生命動力極限的奇跡使然,那么必然是借助外力攀爬上墻的,上不易,下更難,縱是一個粗壯的男人也得摔個驢啃泥、狗吃屎。董愛翠居然能在我們布置下的天羅地網(wǎng)中金蟬脫殼,逃之夭夭,啥叫見鬼?這就是,大家都撞上了。其中到底有多少懸念和謎團,那是另一碼事兒,重要的問題是董愛翠這一跑,讓那次攻堅戰(zhàn)構成了一個難以彌補的重大缺口,像一件苦心經(jīng)營的毛線活兒,快收尾了,卻從根子上綻線了。
那次攻堅戰(zhàn)的慘敗,給全鄉(xiāng)計劃生育工作帶來的重創(chuàng)和打擊無疑是毀滅性的。鄉(xiāng)長甄塬良的表現(xiàn)如喪考妣,有那么幾天,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不吃飯,只喝悶酒,粗粗大大的黑漢,眼窩子外多了幾道暗影兒。帶路人鄧友奎還專門趕到鄉(xiāng)政府大院痛哭一場,邊哭邊吼:“我跑冤枉路事小,害得突擊隊挨餓受凍了大半夜,我對不住大家對我的信任??!”那種哭天搶地的意思完全是上墳的規(guī)格。但這里是鄉(xiāng)政府,不是墳。鄧友奎凄厲的哭聲,頓時給松樹遮蔽的大院籠罩了一片陰森。受驚的寒鴉掠過樹梢,積雪成團成片凋零,落到地上,像死了一地的白鴿。
大家輪番勸勉,鄧友奎反而哭得翻江倒海。有幾位干部只好陪著抹起了眼淚,似乎是深受感染,似乎真的悲從中來。多數(shù)人陷入悲愴,便上升到了集體悲愴,誰也不好掛單。食堂的飯菜熱了好幾遍,沒人去率先動筷子。書記邱敦仁只好動員大家:“同志們不要難過,身體不要垮,計劃生育是天下第一難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其他幾個村的結扎、引產(chǎn)、人流、取放環(huán)任務等著大伙兒呢。吃吧吃吧,現(xiàn)在最重要的任務是吃飯,吃飯是頭等大事,也是政治任務?!彼麕ь^拎起筷子,把飯盒敲得“叮?!弊黜憽V灰姶蠹胰匀粵]有動靜,他突然來了硬的:“一個個都什么玩意兒,像炸過油條的乏油似的,還像不像九十里鋪的干部?都他媽的給我振作起來!”
鄉(xiāng)黨委秘書小閻從辦公室匆匆跑出來:“邱書記,縣計生委打來長途電話,要求嚴格執(zhí)行一天一報制度,讓我們報送尖山村攻堅戰(zhàn)的信息呢?!?/p>
邱敦仁勾了小閻一眼,面無表情。小閻趕緊縮了回去。
我就覺得小閻這個干部確實差根弦兒。昨天下午他就讓我不痛快了一回,當時他懇求我對他起草的尖山攻堅戰(zhàn)信息初稿給予指導,態(tài)度當然是積極認真的,問題是他找錯了對象?!扒亟M長是給縣長當過秘書的人,請您給把把關,指導指導?!蔽覓吡艘谎鄢醺?,覺得高度沒上去,角度也平了些,而且還未卜先知地“圓滿完成了任務”。遲疑了一瞬,沒好立即答應。作為工作組組長,到基層好為人師、越俎代庖肯定不是好事,可是考慮到邱敦仁去了老家,似乎也有責任幫秘書一把,骨子里應該也有職業(yè)病在作祟吧,我只好妥協(xié)了:“好吧,我談點個人理解,僅供你參考?!?/p>
小閻立即鋪開紙張,滿有嗷嗷待哺的意思。
“為了打好這次攻堅戰(zhàn),鄉(xiāng)黨委、政府按照全縣計劃生育工作會議精神,依據(jù)尖山村信息員提供的關于‘育齡婦女董愛翠現(xiàn)身尖山村的重要信息……”
小閻卻打斷了我:“‘信息員是不是改成線人更符合實際呢?我們一般講線人?!?/p>
真是遇到豬腦子了,和豬腦子是無法講大道理的。我點燃一支煙,斜掃了他一眼。這一斜一掃,勝過所有的傳道授業(yè)解惑。小閻趕緊低下了頭。我重點強調了以下幾點:在工作原則和態(tài)度上,鄉(xiāng)黨委體現(xiàn)了“加強領導,周密部署,講求實效,速戰(zhàn)速決”和“箭在弦上,分秒必爭”的特點;在組織措施和目標上,鄉(xiāng)黨委把尖山村攻堅戰(zhàn)列為全鄉(xiāng)春季攻勢的重點戰(zhàn)役之一,要求高度保密,明確分工,集中攻堅,切實達到拔掉“釘子戶”、引導“觀望戶”、震懾“逃跑戶”、獎勵“積極戶”的目的,推動全鄉(xiāng)以查環(huán)、查孕、查病為主的“三查”和以結扎、引產(chǎn)、人流、放取環(huán)為主的“四術”任務的全面完成;在具體行動上,由鄉(xiāng)政府、派出所、聯(lián)防隊、手術隊、駐鄉(xiāng)工作組的領導、干部組成突擊隊,在鄉(xiāng)長甄塬良和工作組組長秦嶺的帶領下,在夜幕和風雪的掩護下……
“真是醍醐灌頂、點石成金??!”小閻追問,“下來呢?”
“下來的事,明天凌晨才見分曉,我總不能瞎編吧?!?/p>
“秦組長真謹慎,結果肯定是大獲全勝的,到時候,這將是我們九十里鋪鄉(xiāng)報送的最有分量和價值的信息,赫然入列縣計生委《計劃生育工作簡報》?!?/p>
我幸虧沒有編造那個似乎完全可以囊中取物的結果,縱然僥幸了一把,但事實上我給秘書口授的所謂“個人理解”,有點像未婚先孕,已夠讓我丟盡顏面,那不是小聰明是什么?用鄉(xiāng)下人的話就是“兩口子還沒搗鼓哩就給娃取名哩”“八字沒一撇哩就想給人算命哩”。潑出去的水已無法收回,不難判斷別人對我的想法:輕浮、輕飄;草率、草莽……每想到那條半拉子信息,我耳熱心跳,只有故作從容。
攻堅失敗,是不是走漏了風聲?誰也不敢妄下這個結論。泄露機密,縱有意無意,都涉及到機要和保密的原則性問題。追根溯源,尖山村與突擊隊的每一個成員均沒有沾親帶故的村民,凡是稍有瓜葛的干部——包括常駐尖山村的包村鄉(xiāng)干部也被安排到其他村抓規(guī)模養(yǎng)殖了,為了以防不測,行動直接由事先物色好的尖山村村民鄧友奎帶路。從得到情報到?jīng)Q策乃至行動,前后也就一個半天加上一個晚上的時間,除了我們工作組,突擊隊員們?yōu)榱吮芟泳鶝]有離開過鄉(xiāng)政府大院半步,一個個圍著火爐厲兵秣馬,討論方案,喝酒劃拳。行動上更是雷厲風行、整齊劃一的,隊員們同仇敵愾的精氣神也足以證明過硬的思想作風和工作作風。在計劃生育的問題上,結果永遠大于過程,而這次,秋收的枝頭掛了一個醒目的歪瓜裂棗。
那次行動,原計劃由書記邱敦仁親自掛帥出征的,可是那天中午突然接到老家堡子鄉(xiāng)邱家灣村一個農(nóng)民的口信,說是老娘好端端的突然中了風。這意外的消息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找上門來,一貫沉著冷靜的邱敦仁變得六神無主,他思前想后,橫了心:“先拿下董愛翠再說?!边@讓我想到一句流行語:“計生不能松,寧可死家人?!焙蟊骋魂囮嚢l(fā)冷。幾位鄉(xiāng)領導一時感動得熱淚盈眶,都有些動情:“書記,您還是回家看看吧?!?/p>
甄塬良緊緊地握了邱敦仁的手:“邱書記,您是有名的大孝子,計劃生育是大事,老娘也是大事啊。”
“我不能關鍵時刻掉鏈子,董愛翠的二胎間隔不夠,已經(jīng)讓我們臉上無光了,這次第三胎如果搞不掉……”
甄塬良就換了個說法:“書記也得信任我們這幫同志??!”
“哈哈哈?!鼻穸厝蕵妨?,和同志們一一握手,“那我就等同志們勝利的好消息吧?!?/p>
那些天的暴風雪有些變態(tài),西北風像鬼似的在山梁和溝壑里橫沖直撞,空中飛卷著干硬的雪粒兒,春寒和冷氣扯天扯地,白茫茫的一片。鄉(xiāng)政府大院的四層樓上,各屋的煙囪都在“呼呼呼”地冒煙。鄉(xiāng)上為了照顧我們縣城來的工作組,把我特別安排在九十里鋪鎮(zhèn)臨街的一家毛衣編織店里,獨享火爐和熱炕的溫暖,而我?guī)淼膬晌唤M員,被分別安排在其他農(nóng)戶家中,并配發(fā)了對講機,保持信息通暢,一切經(jīng)費由鄉(xiāng)上處理。這種住法兒比住在鄉(xiāng)政府機關大院的成本要高很多,姑且理解為一種待遇吧。我叮囑組員:“我住編織店,你倆住農(nóng)戶,一定要和群眾打成一片,這是原則問題。”
記得兩個月前工作組初來乍到,小閻詭秘地告訴過我:“說是編織店,就一個大屋,一臺編織機,面對面南北兩個大炕,還有兩個女人伺候,晚上美著呢,怎么個美法兒,慢慢就曉得了?!边@話淺嘗輒止,水有點深,言外之意似乎有引君入甕的意思。我只有報以“哈哈哈”的大笑。工作組和鄉(xiāng)干部打交道,有時根本搞不清誰是井水誰是河水,笑聲,有時候就是神奇的交流。多年來,我或多或少結識了一些鄉(xiāng)上的同志,但由于工作性質不同,深交并不是太多。論起來,和各鄉(xiāng)的團委書記倒是熟悉一些,比如九十里鋪鄉(xiāng)的團委書記小雷每次進城辦事,會到我們團縣委辦公室坐一坐,聊一聊,他思路開闊,腦子靈活,我們之間算有點小小的默契。入住當晚,我爽快地和老板娘,還有老板娘的兒媳婦粉兒,圍坐在我這邊的炕上玩撲克。三個人,一張大棉被。玩撲克的樣子就像一朵花上的三個花瓣兒。撲克像蝴蝶一樣在被面兒上起起落落。伸出去的腳丫子都能感受到彼此的溫度。廳中央的火爐是特大號的,燃燒得像個紅太陽。燒火炕的麥秸里摻和了煤屑,炕面四角通熱,像個攤煎餅的熱鏊。就像換季了,酷暑了,大家不得不換上背心短褲。粉兒更是亮胳膊亮腿兒,皮膚白花花的,直晃眼。編織機前擱著一個大尿盆,盆側置一香爐,縷縷紫香的青煙,或多或少遮蔽了尿騷味兒。老板娘說:“解大手就穿衣戴帽去臨街的茅坑完活兒,解小手先滅燈,直接對著尿盆刺溜兒?!蔽易龀隼嫌谑拦实臉幼?,表示同意。每次解小手,無論是誰,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打完撲克,老板娘和粉兒下了炕,我以為婆媳倆要去對面炕上休息呢,結果發(fā)現(xiàn)老板娘瞄了我一眼,獨自推開墻角的一個小偏門,去了里間。我的頭發(fā)一下就豎起來了,一間屋,兩個炕,這頭和那頭,我和粉兒。
懸在正廳的大燈泡照得屋子處處通明,連對面炕上繡花枕頭的蝴蝶紋都清晰可辨。我趴在這邊的被窩里不敢抬頭,用枕頭墊了下巴,佯裝學習省里新頒發(fā)的《計劃生育管理條例》。粉兒發(fā)話了:“秦組長,你學習模范裝得夠像呀,現(xiàn)在的干部都看《射雕英雄傳》呢,如果沒事干,咱就睡覺吧?!蔽乙惶а?,粉兒正在換睡衣,一件肉色的寬邊鏤空蕾絲睡衣,像明亮水滑的瀑布,輕輕籠著她青春身體的峰巒疊嶂,明明暗暗的光線,像驚蟄后早春的莊稼地里蓬勃發(fā)酵的薄霧。粉兒真不愧在城里的歌舞廳干過,舉手投足帶出的意味,兼容了城市少女和鄉(xiāng)下妹子的妙處。我緊張得趕緊低下頭。
“到底有沒事兒?沒事兒就睡吧?!?/p>
“啊啊啊,沒事兒,沒事兒?!?/p>
粉兒“吧嗒”一聲拉了燈繩兒,救命的黑暗立即讓我全身松弛下來。我輕輕舒了一口氣,翻了個身,仰面而臥,眼皮子卻合不攏,粉兒剛才換睡衣的鏡頭像是定格了,摁死了錄放機里的重播鍵,周而復始地在大腦的銀屏上播放。我留意到,關于睡覺的信息,粉兒提醒了兩遍,第一遍是“咱就睡吧”,啥叫“咱”?怎樣理解“咱”成了我面臨的高科技。而第二遍是“睡吧”,沒有了“咱”,為啥沒有了,是否礙于我的態(tài)度呢?第二天,我私底下向小雷問起店里的情況,小雷卻說:“其實……嗯,你如果不樂意住店,就到鄉(xiāng)政府來住,如果樂意住店,就住店里?!边@話像白開水一樣無滋無味兒,卻把皮球踢給了我自己,分明是留了一手的,可見這家伙的道行也是越來越深了?!暗昀?,還適應吧?!蔽逸p松應對:“不錯,婆媳倆在那頭,我在這頭,一晚上聊聊家常,也挺有意思的?!?/p>
既然鄉(xiāng)上沒人愿意給我透露編織店的背景,我也就不便打問。我獲取信息的渠道反而來自趕集的山民。有次在小攤上就著花卷饃喝醪糟,才從人們嘰嘰咕咕的閑言碎語里略知大概。原來,老板娘生有三個兒女,唯一的兒子曾經(jīng)是北垣村的民兵連長,某晚夜歸,被一伙人打成了植物人,至今破不了案。老板娘像秋菊打官司一樣逐級上訪,她的理由只有一個:兒子是半個軍人,橫遭此難,一定是協(xié)助鄉(xiāng)上催糧要款、刮宮引產(chǎn)惹的禍,請求上級給予革命殘廢軍人待遇。可是,老板娘的理由縱然是一萬個真理,卻無憑無據(jù),何況當時的現(xiàn)場沒有一個見證人。“我就這一個兒子,如果你們還不管,將來誰還替你們沖鋒陷陣去?”老板娘的口氣太大了,于是落了個“革命媽媽”的綽號——當時她還不是老板娘,他只是兒子的娘。后來鄉(xiāng)上照顧婆媳倆,在鎮(zhèn)子上開了這家編織店,粉兒織,婆婆賣,生意倒是紅火得很!“哈,你這個城里娃,如今整夜享受宋徽宗的待遇了吧?”山民朝我調侃。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就回了一句:“那,誰是李師師呢?”山民們“哈哈哈”地樂了。
尖山攻堅戰(zhàn)前夜,“革命媽媽”——不!老板娘和粉兒照樣用打撲克的方式陪我消磨時光。大概因為我和粉兒相安無事的緣故,后來老板娘也索性不再去里間了,屋里又變成了三人。當著老板娘的面,粉兒時不時用蘭花指撩一撩耳邊柔軟烏黑的秀發(fā),那動作很風情的;或者,用涂著紅油的指甲抻一抻緊身內衣,立即會有一種逼人的氣息彌漫開來。
凌晨一時,我立即拎起對講機,給我的組員下了死命令:“立即出發(fā)!到鎮(zhèn)子東頭與突擊隊集合,注意了,不穿皮鞋,穿運動鞋;不穿防寒服,穿鄉(xiāng)上統(tǒng)一發(fā)的綠大衣,大衣外面套上從鄉(xiāng)衛(wèi)生院借來的白大褂?!?/p>
“你們這些城里來的干部,也學會《林海雪原》里的小分隊了,套一身白褂子,去捉座山雕不成,抓賭也沒這么上心的?!狈蹆骸拔钡貥妨耍澳憧纯茨?,像個少劍波似的?!?/p>
我只是笑了笑。粉兒又開了腔:“看來是急行軍了,如果在城里,大轎子車把你們一窩端,屁股一冒煙兒,就到了。山路和城里的柏油馬路可不一樣哩。今晚,你們到底去端哪戶人家?”
我半認真半開玩笑:“天機不可泄露??!”
“真是的,我這里又不是電影里的地下交通站,都說要相信群眾相信老百姓,看來我連群眾都不如了,也不是老百姓了。”
誰是天機?像董愛翠這樣的手術對象就是我們最大的天機。董愛翠的大致情況,甄塬良給我介紹過。她已經(jīng)生了兩個女兒,屬于典型的純女戶,她本人也是全縣一九九四年度掛了號的二百名重點監(jiān)控對象之一。董愛翠生第一胎時就按規(guī)定上了節(jié)育環(huán),按照政策,間隔至少四年才能申請第二胎指標,沒想到大女兒不到一歲,兩口子就借南下打工之機,千方百計找游醫(yī)取了環(huán)。
懷胎五個月時,游醫(yī)托人到醫(yī)院給董愛翠做了B超,發(fā)現(xiàn)并不是期待中的男娃,兩口子的長嘆幾乎異口同聲:“引掉!”游醫(yī)一臉慈悲:“別引了,引來引去,將來想生也掛不了胎?!薄澳钦k呢?”“好辦,如今城里人不孕不育的多的是,生下來,至少賣五千元?!边@個女娃來到人間,一看就不是正路貨,和游醫(yī)一樣塌鼻子歪眼,兩口子只有咬碎牙花子往肚里咽,意見高度統(tǒng)一:“賣!”就賣了。后來又生了一胎,還是個女的,這次沒敢賣,倒不是因為長得像爹,先留著,給第一個女娃做個伴兒,然后再……果然又懷了,一查,是個男的。高興了,喝蜜了,甜透了?!跋裾l像誰吧,要!”為了逃避南方清理流動人口和嚴厲打擊“超生游擊隊”的強大攻勢,兩口子東躲西藏,終于扛不住了?!霸圩?,老家哪怕是刀山火海,上!”
線人提供的情報顯示,從董愛翠的肚子和走勢判斷,至少也有三個月的樣子,如果不及時強制做人流手術,肚子一大,問題就大了;問題一大,難度就大了;難度一大,那可比一萬個肚子還要大。
臨出店門,我給自己打圓場:“一切聽鄉(xiāng)政府的,詳細情況我們工作組還真不知道。阿姨和粉兒早早睡吧,我估計天亮了就能回來?!?/p>
粉兒替我把門開了一絲縫兒,風雪就像箭矢一樣射進來。我隱隱聽見老板娘嘟噥了一句:“這個狗日的城里干部,不識抬舉,滾下崖才好?!?/p>
粉兒的聲音壓得低,幽幽的:“媽呀。”
2
那個凌晨的暴風雪,像吞了壯陽藥,絲毫沒有泄勁兒的意思,專糟蹋突擊隊了。從鎮(zhèn)子到尖山,整整兩個小時的急行軍。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只有北風裹挾著雪粒兒在不知疲倦地呼號。白花花的隊伍和風雪融為一體,排頭由鄧友奎和兩名聯(lián)防隊員偵查,大部隊保持距離跟進。
干警們緊緊攥著手里的消音型麻醉槍,目光一絲不茍地掃視著每一段地埂、每一個崖畔和每一面背坡,一旦發(fā)現(xiàn)有游狗現(xiàn)身,在它狂吠之前立即撂倒。麻醉劑只有兩三個小時的藥效,過了勁兒,狗自然會從百思不得其解中緩過神來,晃晃腦袋,抻抻腰身,繼續(xù)莫名其妙地游蕩。沿途經(jīng)過至少六個村寨,都是繞道而行。突擊隊不怕狗,怕群眾。老遠望見有走夜道的農(nóng)民,大家立即找崖腳和樹叢潛伏下來。如果狹路相逢,便就地臥倒,個個都是邱少云。
“有些狗是自由流浪,但有些狗是有使命的。”甄塬良給我介紹。
也許察覺到了我滿臉的狐疑,甄塬良補充道:“村里人為了提防我們,把吃剩的雞骨頭、廢棄的豬下水扔到村外的羊腸小道上、田野里,這樣,狗的巡視半徑就擴大了數(shù)十倍?!?/p>
我恍然大悟:“這么說,要順利進入村子,先得圍城打援?”
“秦組長不愧是全縣的青年領袖,一點即通,圍城打援的戰(zhàn)術,老一輩革命家在解放戰(zhàn)爭中常用呢,當年我第四野戰(zhàn)軍在東北就用過,先掃外,后攻內,各個擊破?!?/p>
我?guī)ьI的兩個組員都是團縣委的青年干部,城里生城里長,沒遭受過這等洋罪,一個個凍得鼻青臉腫,但誰也不好意思叫苦叫累。作為團縣委書記,我給組織上打了包票的。當時組織部長語重心長地找我談話:“這次全縣從基層各部門抽調了一百名干部,組成了三十個工作組,每個鄉(xiāng)鎮(zhèn)進駐一個,為期三個月。為什么讓你們這一組去最偏遠、條件最艱苦、環(huán)境最惡劣、計劃生育難度最大的九十里鋪鄉(xiāng),我不用多解釋了吧。”我當時就有些傻眼,但我必須把無與倫比的莊嚴、光榮和使命的意味寫滿我的表情。當場表態(tài):“謝謝組織的信任,因為我們是先鋒隊,是后備軍。組織上安排我們去九十里鋪,是對我們的考驗,給我們提供了千載難逢的鍛煉機會?!薄肮?,團干部的作風就是不一樣,不過一定要清醒,自從龔安娜事件發(fā)生之后,鄉(xiāng)上的同志防工作組,像防賊似的,這個教訓,深刻著哩?!蓖砩匣氐郊依?,妻子不依不饒:“咱爸咱媽臥床不起,咱孩子才滿月,你讓我……”我悶頭吸煙,一支接一支。妻子的嘮叨沒完沒了:“當個團縣委書記,才是個破科級,卻把家弄得不像個家,還不如下海掙錢呢?!蔽业谝淮纬拮影l(fā)火:“你懂個屁啊!”掐滅了煙頭,我賭氣獨臥沙發(fā),一夜未眠。
風在刮,雪在飄。隊伍翻過三座大梁,鉆過兩道深溝,又繞到另一個山梁上。
“前面,就是我們村。從南邊進村,左拐,到大柳樹旁再右拐,順數(shù)第五戶,再右拐,前行大約百米,門口有個大碌碡的,就是董愛翠家?!编囉芽檬忠恢?,尖山村這才隱隱約約進入突擊隊的視野。甄塬良一招手,大家立即在一個背風處集中聆聽最后一次臨戰(zhàn)命令。
憑直覺,尖山村放出的游狗不會少。干警們立即兵分三路朝村子外圍摸去,其他同志原地待命。過了半小時,干警們原路返回。“掃清了?”甄塬良悄聲問。
“掃清了?!?/p>
“幾只?”
“還真不少,村東、村西、村北都有,共打趴了九只?!?/p>
真佩服了干警們的槍法,黑燈瞎火中打趴了九只狗,居然沒有一只亂咬亂叫的。
時不我待,戰(zhàn)機就在眼前。按常規(guī),必須得給鄧友奎騰出回家避嫌的時間,前后十分鐘的量。但鄧友奎卻提出:“甄鄉(xiāng)長,您給我二十分鐘左右的量吧,我家的大門年久失修,一開門像哮喘似的響,村里人一旦發(fā)現(xiàn)是我引狼入室,我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我得想辦法翻墻進去?!?/p>
“?。客緜冊谶@里挨餓受凍,恐怕……”
十分鐘,這是鐵的紀律,也是每次行動中各村帶路人約定俗成的時間段,但鄧友奎在關鍵時刻卻要求延長一倍,他提出的理由似乎也是有道理的。關于時間問題,之前也的確有過難以挽回的沉痛教訓,比如上個月鄉(xiāng)武裝部長帶領的另一支突擊隊夜襲趙家窯時,帶路人剛摸到家門口,黑暗里就遭了一悶棍,手術對象不僅沒有逮著,帶路人的災難卻沒完沒了。每到深夜,必然有人往房頂扔磚頭,場院里的麥草垛被點燃了一次,大門上常常被抹了臭屎。鑲在門楣上的“五好家庭”光榮牌是縣精神文明辦公室親自釘上去的,卻被人用墨汁涂了,換成了粉筆字:漢奸之家。
見大家猶豫不決,鄧友奎又倒起了苦水:“鄉(xiāng)下人的段子,大家不是不曉得。‘前半夜訪野狼,后半夜訪隊伍。像咱尖山這樣的釘子村,后半夜有幾家睡得著覺呢。群眾對我們的警惕性,越來越高了。群眾的眼睛,也越來越雪亮了。”
甄塬良終于下了決心:“好吧,破個例,二十分鐘就二十分鐘,保護好帶路人,就是保護攻堅戰(zhàn)的全面勝利。希望大家給予理解和諒解,咱們兩個多小時都頂過來了,也不在乎這二十分鐘,同志們多忍耐一會兒?!?/p>
鄧友奎立即表態(tài):“老規(guī)矩,我學貓頭鷹的叫聲,大家就發(fā)起總攻?!币晦D身,繞開羊腸小道,翻過地埂,瞬間消失在莊稼地里。關鍵時刻照顧了鄧友奎,甄塬良可能覺得有點對不住突擊隊,說出了放血的話:“我辦公室里有幾條紅中華,說穿了,那是腐敗煙,凱旋后,一人兩包,大家共享?!?/p>
“甄鄉(xiāng)長,這鬼天氣,咱命都豁上了,才值兩包紅中華啊?!?/p>
“咋了?給你一個梯子,你就想上天啊,難道非得給各位放假去賭牌不成?”
五分鐘過去了,八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十二分鐘過去了……“貓頭鷹”的叫聲成為大家最為熱切的期待。大家豎起耳朵,屏息靜氣,像諦聽整個大山的召喚。
風的鞭子瘋狂地抽打著四野,雪的流矢恣意飛射著蜷縮的隊伍,昏暗的世界沒有其他聲音。有位醫(yī)生小聲浪漫了一句:“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有位聯(lián)防隊員頂了一句:“鬼話,我們不是人啊?!贬t(yī)生小聲嘀咕:“哪像人啊,像鬼?!笔蛛娡彩菄澜麛y帶的,誰也看不清對方臉上的表情,像面對一堆兒灰乎乎的碌碡。甄塬良發(fā)出警告:“有點紀律性好不好,不能再出聲了,還不如這兩位群眾大哥覺悟高呢?!彼^群眾大哥,指替手術隊背著消毒高壓鍋、手術器械箱的兩位民工,他倆自始至終一聲不吭。據(jù)說二位民工是專門從鄰鄉(xiāng)雇來的,背一趟八十元,管吃管喝管住宿,待遇遠遠高于勞務市場的用工報酬。幾個煙癮大的干部,把鼻翼和上嘴唇嘬起來,橫夾著一支香煙,打火機像健身球似的在手里玩來摸去,卻不敢起明火。有人下意識地看手表,但手表像一坨狗屎一樣,一塌糊涂。我這次來鄉(xiāng)上,忽視了帶手套來,戴的是小雷送我的皮手套,既舒適又暖和。鄉(xiāng)上人人都叫我秦組長,唯獨小雷開口閉口叫我秦書記,一個戰(zhàn)壕里的意思。而此刻我的兩個組員,活像兩只可憐的小白鼠,眼睛像低壓狀態(tài)下的燈泡,有氣無力地漠視著遠遠近近的蒼茫。
沉寂了片刻,甄塬良突然小聲質疑:“他媽的,出發(fā)前的夜餐里是不是又有死老鼠啊!我肚子咋有點鬧。唉!上了年紀,所有的零件兒稀里嘩啦,不像你們青年人是銅墻鐵壁。大家稍等,我先解個大手,立馬回來?!痹捯魟偮洌鲆痪韮盒l(wèi)生紙,鉆進了一片洋槐樹林里,頓時沒了影兒。
我有點替甄塬良擔心,剛想摸過去看看,小雷卻輕輕拽了我一把:“山大溝深,危險!甄鄉(xiāng)長是老鄉(xiāng)干了,沒事兒的?!?/p>
主帥突然沒了,大家仍然保持高度的自覺和自律,一如既往,各就各位,箭在弦上,絲毫沒有松勁兒的意思。我有點替甄塬良抱屈,都五十九歲的老將了,馬上就要退休的人,還在一線苦苦支撐。他還有個最要命的難言之隱,幾年前,唯一的孫子在地溝里揀了一個軟塌塌的氣球,一吹就大。小伙伴們爭搶氣球的時候,只聽“叭”地一聲響,氣球就堵住孫子的喉嚨了,立時憋得臉紅耳赤,不一會兒蜷在地上直蹬腿兒……大人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孫子已經(jīng)過了氣,這才發(fā)現(xiàn),噎住孫子的是一只廢棄的避孕套。一貫溫順賢惠的兒媳婦眼淚汪汪地指責他這個當公公的:“本來要二胎的,您偏偏不讓,這下可好,我們失獨了,你老甄家呢,絕后了?!币谜畿家痪湓挾颊f不出來。孫子的墳很小,墳旁的洋槐樹上常被人貼了黃表紙,上書兩個字:報應。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的時候,墳前總猴著一個人,孤零零的,像一頭迷途的老耕牛,他就是甄塬良。
“汪汪——汪汪汪——”
狗叫了,從村口方向傳來的?!柏堫^鷹”沒叫,狗倒叫了。狗叫聲在風雪的夜空里,像憤怒的、復仇的獨唱。大事不好!這是個打死也想不到的突發(fā)事件。還沒等大家反應過來,村里的狗也跟著叫起來。瞬間,狗叫聲連成了一片,像山呼海嘯的大合唱。一只狗叫,全村的狗跟著叫,不由讓我想到一本兒童讀物《半夜雞叫》。
“壞了!這下可壞了!”副鄉(xiāng)長史建川大驚失色,狠狠地瞪了干警們一眼,“這就叫掃清了?難道打趴的狗成精了?”
干警們面面相覷,驚愕地張大了嘴,像無法合攏的黑洞。怒火堵在了史建川的胸口,根本來不及發(fā)泄出來,迅即轉向我:“秦組長,甄鄉(xiāng)長的命令是命令,但他拉屎去了。臣在外不受君命。眼下,狗叫就是命令,快!提前行動?!?/p>
我為鄧友奎擔心:“可我們沒有聽到‘貓頭鷹的叫聲啊,鄧友奎是否安全回家了呢?”
“顧不得那么多了,鄧友奎哪怕發(fā)出一萬只貓頭鷹的叫聲,也被狗叫聲蓋沒了?!?/p>
隊伍像發(fā)瘋的獅群,以百米短跑的時速向村子撲過去。一靠近那個顯眼的大碌碡,聯(lián)防隊員立即搭起人梯,像猴子一樣翻墻進院,抽掉了大門栓,大部隊一擁而入,直奔堂屋……應該說,面對突發(fā)事件,面對軍中無主帥的被動局面,大家的反應是敏捷的,行動是迅速的,步調是一致的,特別是聯(lián)防隊員在手腳凍僵的情況下,仍然表現(xiàn)出了良好的精神狀態(tài),可圈可點。所謂“結扎放環(huán)難上難,火線總是聯(lián)防員”“催糧要款鬼中鬼,萬事不離聯(lián)防隊”,充分證明了聯(lián)防隊員在農(nóng)村工作中的排頭兵作用。各鄉(xiāng)的聯(lián)防隊員盡管都是編外聘用人員,身份卑微,比上短一口氣,比下多一份薪,但大都接受過人民軍隊大熔爐的實踐鍛煉,復原返鄉(xiāng)后,千挑萬選,就成為鄉(xiāng)政府“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zhàn)斗,特別能忍耐,特別能奉獻”的一支特殊隊伍。
颶風送來粗重的喘氣聲,是甄塬良氣喘吁吁地追進了院子。他一手提著褲子,一手在空中揮舞,聲音急不可耐:“逮著董愛翠了?”
現(xiàn)場出乎意料:火炕上只有一個枕頭,一張被,被子里只裹著董愛翠的男人。隊員們沖進來的時候,男人的呼嚕打得響徹云霄,仿佛壓根兒沒預感到神兵天降。
史建川:“別裝蒜了,快起來。”
男人沉睡猶酣。一個聯(lián)防隊員推了男人一把。男人這才像受到驚嚇似的睜開眼,立即露出一臉的驚恐,張嘴就喊:“啊啊啊——是土匪來了——真是土匪來了嗎?”
甄塬良已經(jīng)系好褲子,厲聲問:“你女人哪里去了?”
“啥?哦哦哦,你說啥?啊啊,原來是鄉(xiāng)上的同志們啊。我女人??!她在南方打工呢,根本就沒著過家。”
“哼!裝得真像!”史建川“嘩啦”一聲拉開炕頭柜的門子,柜子里塞著一個枕頭,窩著一堆兒皺皺巴巴的被子。把手插進被子摸了摸,提醒大家:“是熱的。”手抽出來的時候,撮著一根長長的頭發(fā),“是女人的?!?/p>
“真是比爬桿子的猴兒還麻利??!說,你女人躲哪里了?”史建川狠狠地把女人的長發(fā)朝炕沿兒甩去。
甩那根頭發(fā),史建川帶了氣,用的是千鈞之力。頭發(fā)卻并不吃勁兒,在空中飄了個旋兒,輕輕劃過炕沿兒,便無影無蹤。
甄塬良順手從炕上拎起一把笤帚,用笤帚疙瘩打了男人兩下。男人死豬不怕開水燙,抱著腦袋,一言不發(fā)。史建川也接過笤帚打了兩下。隨后,派出所、聯(lián)防隊、手術隊的頭們,也分別接過來打了兩下。笤帚疙瘩軟乎乎的,其實也沒什么殺傷力,但大家卻似乎打出了一種次序,一種節(jié)奏。我理解鄉(xiāng)干部的火氣,但我本人卻沒有打人的念頭,倒不是不忍心,主要還是不習慣??墒?,小雷打過之后,卻悄悄把笤帚給我遞過來。我當時就血往上涌,這個腦子進水的,這不是將我的軍嗎?我只好朝男人肩膀部位打了兩下。打一下,我的心顫一下,打兩下,心顫兩下。
“我……唉!”男人終于又開口了,一邊往身上套棉襖,一邊撓頭,一臉無辜的樣子。
“立即分出兩路人馬,一路封鎖各個路口,董愛翠肯定沒跑多遠;另一路搜院子,注意了!草垛、豬圈、雞舍、地窖,要地毯式搜?!闭畿紕傉f完,立即有幾個隊員沖出屋子。
“唉!我的同志?。 蹦腥送蝗秽皣@一聲,“我真不忍心看著同志們辛辛苦苦白忙乎,我還是說實話吧,聽到狗叫后,確實有女人從我這里跑了,但她不是我女人愛翠,是……是……唉,讓我咋說出口呢?!?/p>
“你還想耍賴,看來是不見黃河不落淚啊。”
“那個女人,……是隔壁鄰居趙國花。幾年前她男人在山西煤礦打工時染上了矽肺病,已干不了農(nóng)活兒,娃兒小,借不了力,她家的農(nóng)活兒就靠我了,趙國花就和我……”
聯(lián)防隊員立馬翻墻進入隔壁趙國花家。趙國花的男人果然癱瘓在炕上,一個女人正在系棉襖的扣子,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驚懼地縮在炕角。兩口子仿佛早有預料,鎮(zhèn)定自若地等待突擊隊發(fā)話。
“你是趙國花嗎?”
“……是?!?/p>
“你剛才……睡哪里?”
“不用問了,咱當農(nóng)民的最實事求是,我剛從董愛翠男人那里跑回來。”
“……是真的,我女人,兩家睡……”趙國花男人勾著頭,也膩膩歪歪幫了腔。
史建川和藹可親地問小男孩:“小朋友好!上幾年級啦?”
“我上三年級……”
“不用怕,我們是鄉(xiāng)上的干部,和你們的老師是好朋友呢,剛才,你媽媽是和你們一起睡嗎?”
女人一擰身子,發(fā)瘋似的去捂孩子的嘴。孩子卻躲過了,說:“媽媽,我懂怎么回答?!背粨絷牐骸皨寢寗倧母舯谶^來?!?/p>
“你為什么要捂孩子的嘴?”
趙國花說:“還用問嗎?我只是不好意思讓孩子說剛才的話嘛,嫌丟人嘛?!?/p>
“汪——汪汪——汪汪汪——”全村的犬吠一陣高過一陣,一浪高過一浪,那些打趴的狗一定從麻醉中緩過來,拉幫結派地加入了狂吠的行列,尋找莫名其妙被襲擊的答案。
3
一刻不能等,半刻不松弦,這是態(tài)度和作風問題。由甄塬良主持的總結反思會本來當天上午要召開的,但突然接到邱敦仁從堡子鄉(xiāng)郵電所打來的長途電話,說是馬上要從老家趕回來。那個年代各鄉(xiāng)還沒有直撥電話,鄉(xiāng)與鄉(xiāng)之間通話一般都要通過各鄉(xiāng)郵電所插轉才能接通,一拎起話筒,那就是長途了。碰上十萬火急的大事要打電話,直奔郵電所,便是有一沒二的選擇。
甄塬良怔了一下,問:“邱書記,老娘身體怎樣?”那邊電話中卻“哈哈哈”地樂了,“只是中了點風,沒大問題。董愛翠那邊情況怎樣?”
“唉!沒捉到董愛翠,倒成了捉奸,事情,辦砸了。”
“噢……明白了。”
“那等您回來主持會吧,我?guī)ь^檢討、反思?!?/p>
“會嘛,誰主持都一樣,你先開吧。我回來后,你把會議情況念叨念叨就行了。”
放下電話,甄塬良的手久久沒有從話筒上挪開來。從黨委角度講,邱敦仁是書記,甄塬良是副書記。一般說來,書記在家,必然由書記主持會議,這是政治規(guī)矩。中午時分,邱敦仁風塵仆仆地趕回來了,大家趕緊圍上去,邱敦仁卻揮了揮手,只讓小閻進了辦公室。大家面面相覷,在院子里守候。誰也猜不透邱敦仁為啥在這時候會單獨召見秘書,更不會想到屋子里會有這樣的對話:
“我老家邱家灣給你捎口信兒的那個人,何時何地和你見面的?”
“昨天上午,集鎮(zhèn)上。”
“是個怎么樣的人?”
“一個普普通通的老頭兒,滿臉皺紋,內穿破棉襖,外邊套著城里捐助的西裝,用領帶束著腰,他自報家門來自邱家灣,一看見我,就說您老娘……”
“他怎么知道你是鄉(xiāng)黨委秘書?”
“平時我常跟您走村串戶,全鄉(xiāng)二十多個村的農(nóng)民,都認識我啊?!?/p>
“我老家邱家灣屬于堡子鄉(xiāng),你也沒去過我老家,我老家人會認識你?”
“啊啊?。窟€真是的,那個老頭子,怎么會認識我呢?”
“你想過沒有?堡子鄉(xiāng)的集鎮(zhèn)也不小,一個老頭子,冰天雪地的,會舍近求遠到九十里鋪來趕集嗎?”
“啊?難道……”
“只能說明你是個豬腦子,跟了我這么多年,光學寫材料了,一點政治嗅覺都沒有,我當年也是給鄉(xiāng)領導寫材料一路上來的,我如果像你這洋芋疙瘩,還到得了正科級?”
“我……我……老娘她……沒事吧?!?/p>
“啥事也沒有。”邱敦仁盯著秘書,“我告訴你,這事就此打住,誰要問起,就說真的中了點風,但不礙事。記住了?”
“哦哦哦……記住……了?!?/p>
這番話是小閻后來偷偷告訴我的。在他看來,像是要送我一個窺視鄉(xiāng)上動態(tài)的大禮,獻媚中也有求教的意味:“邱書記分明是中調虎離山之計了,可是,這背后是些什么呢?”
我著實吃了一驚,立即裝了糊涂:“一定是你多慮了?!?/p>
按照邱敦仁的指示,決定下午準時召開會議,他意味深長地給大家打了預防針:“下午的會很重要,咱不光是總結和反思,而且要開成民主生活會,問題出在哪里,大家要做好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準備。我是計劃生育第一責任人,關鍵時刻去看老娘,首先要承擔主要責任?!背袚饕熑??邱敦仁把火引到自己身上去了。突擊隊是甄塬良帶隊,整個戰(zhàn)斗也與邱敦仁無關。要說真與邱敦仁有關系的話,那只能是線人,如果真是線人出了問題,的確就是邱敦仁用人失察了。
涉及到線人,這筆賬就有了另一種算法,表面上看,如果說攻堅戰(zhàn)失利的導火線是由狗引起的,那么,狗叫的緣由只有兩種情況,其一,干警們即便把村子外圍的狗沒有完全掃清,唯獨剩下那一只要命的冤家,但在突擊隊沒有驚動狗的情況下,它為啥要莫名其妙地叫呢?狗叫,絕對不是偶然的,說不準是線人在背后監(jiān)守自盜,臨陣反水。其二,有可能是線人不慎暴露了身份,引起了村民的警覺。如果這樣,尖山村必然會悄悄全民動員,至少所有的手術對象及其家屬早已開始行動了,在干警們把村外的狗掃清后,又悄悄把院內的狗放出來。至于狗因何選擇在那個時候叫,有可能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我們早已被反包抄……
從全盤看,狗叫與不叫還不是問題的主要方面,核心問題是,突擊隊見到是趙國花,而不是董愛翠,這又涉及到線人情報的真實性、準確性問題,假如果真如此,問題就不是一般的復雜了。
這些年抓計劃生育的經(jīng)驗和教訓證明,線人提供的情報一般來說大多是可靠的,線人即便是糊涂蟲,也不敢和鄉(xiāng)上玩這種貓捉老鼠的游戲。多年前尚未實行線人制度時,都是各村村委會努力配合鄉(xiāng)政府搞本村的計劃生育工作,村支書、村長、文書、生產(chǎn)隊長、基干民兵和村民黨員理所當然被動員到了第一線:宣傳計劃生育政策、搜集育齡婦女信息、選擇手術場所、控制手術對象、協(xié)助手術隊抬擔架……結果造成村一級領導班子與群眾的嚴重對立,干群關系危如累卵。村長們怨聲載道:“你們鄉(xiāng)干部把我們的人扎的扎了,引的引了,流的流了,拍屁股走人,受表彰的受表彰,升官的升官,拿獎金的拿獎金??赡銈円怀冯x前線,把我們這些人留給后方,可慘了。過去有一部老片子《閃閃的紅星》,里面有支歌,說是‘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我們做后方工作的,日夜盼你們來給我們撐腰,可是,你們來了是天明嗎?是春風嗎?我們慘到家了曉得不?”
慘到啥程度?例子多了去了。上磨村村支書家養(yǎng)了一年的大母豬,肚子里幸福地懷一窩崽呢,每天都要興致盎然“哼哼唧唧”溜小道兒,有一天卻不見返圈,找到時已變成硬邦邦的尸體,大嘴張得像喊冤似的,明顯被人下了農(nóng)藥;陽凹村村長家的大門口被人連夜挖了一個陷阱,把老娘掉進去搞成了骨折,至今在炕上哼哼唧唧?!案锩鼖寢尅眱鹤拥脑庥?,又何嘗不是這種情況呢?干部在明處,群眾在暗處。都是鄰里鄉(xiāng)親,都是無頭公案,都是水火兩重天?!皩幾哂戯埪罚划敶甯刹俊薄澳憬Y扎我家里一個妹,我放倒你村長一個娘”“當個村里王中王,不如打工把沙扛”。許多村干部被迫撂了攤子,各鄉(xiāng)半數(shù)以上的村級班子陷于癱瘓狀態(tài)……
線人就這樣應運而生。實踐進一步證明,線人在計劃生育工作中發(fā)揮了村干部難以比肩的作用。線人在鄉(xiāng)干部的明處,卻在群眾的暗處,很快成為戰(zhàn)斗在隱蔽戰(zhàn)線的生力軍。
為了切實保證線人及其家屬的人身和生命財產(chǎn)安全,鄉(xiāng)黨委、政府、人大、團委、婦聯(lián)、武裝部、派出所以及駐鄉(xiāng)“七站八所”的領導和干部在各村發(fā)展的線人,彼此單線聯(lián)系,接頭地點自行掌握,隨機應變。鄉(xiāng)上給每位鄉(xiāng)干部下發(fā)了專項情報費。線人每提供一份情報,獎勵五十元,事成后再追加五十元。
自從有了線人,村干部的配合就變成了戲中之戲,在沖鋒與后退、對外和對內之間有了自保的余地。突擊隊每次進村,村干部們故意顯山露水,做出清白清亮的樣子,該飲驢的飲驢,該酣睡的酣睡,該曬日頭的曬日頭,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姿態(tài)。給村民們放出的口風,隱含自我證明:“聽說夜里個那幫狗日的又來了,都扎了誰流了誰???”終極意味其實是站隊,父老鄉(xiāng)親們看好了,我胳膊肘朝里,在咱鄰里鄉(xiāng)親一邊。
會議如期進行,邱敦仁的導語卻先從老娘開始:“首先感謝同志們對我老娘的關心,病情大家都知道了,小事一樁,不足掛齒,算是一場虛驚吧。當然,我也非常感謝老家邱家灣的老鄉(xiāng),爬山涉水給我捎來了口信,哈哈,說明我在老家那邊,還算有點威信和人緣吧。”
都以為要打雷下雨刮風呢,沒想到邱敦仁一開場居然是逗樂子的調侃。有董愛翠這塊大石頭壓著,誰也沒心情樂出聲來。
“我知道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我這個當班長的,和大家的心情一樣?!鼻穸厝拾言掝}轉過來,也不像備足火力開槍打炮的意思,“同志們都知道,尖山村的線人和我是單線聯(lián)系,這次攻堅戰(zhàn)失利,對線人打擊很大,經(jīng)過我了解,線人提供的情報是準確無誤的,他是眼看著董愛翠從外地回來的,眼看著董愛翠進家門的,眼看著董愛翠家的大門關了整整兩天,也就是說,在你們進入她家院子前,董愛翠是睡在家里的?!?/p>
“可是,事實是,睡在那里的是趙國花?!闭畿颊f。
史建川:“既然董愛翠是在家里,那么,有沒有這種可能,我們進攻前,您的線人突然反水泄了密,于是,有人故意放出狗來,董愛翠和趙國花立即耍了個調包計?!?/p>
史建川的這番話,分明戳到邱敦仁的軟肋了。
“建川同志,我尊重你的質疑。可是你想想,我盡管資歷不如塬良同志深,但也是咱九十里鋪鄉(xiāng)的半個老兵了,一路干過來,先先后后發(fā)展過十多個線人,哪次馬失前蹄過?這次是你們幾位帶的隊,偏偏就失敗了,這是為什么?”
還真有點民主生活會的意思,我是聽出來了,“你們幾位帶的隊”,綿里藏針,針頭軟軟的,那也是針頭,所指當然是甄塬良。
派出所所長趕緊深挖自己:“我作為派出所負責人,感到十分痛心,歸根到底是存在輕敵思想,對村外的狗掉以輕心了,滿以為掃清了,做夢也沒想到又冒出一只來,使我們過早暴露目標……”
“先不談狗事兒,談人事兒?!鼻穸厝拾阉L攔了回去。
我隱隱覺得味道有點不大對路。“一個樁上的叫驢動蹄子,一個單位的領導扳手腕”。老話了。論本事,邱敦仁和甄塬良不相上下,在地緣上都屬于為全縣守邊疆的封疆大吏,沒功勞也有苦勞。平時都傳,二人的關系像哥們兒似的,但黨政一把手越像哥們兒,越就不是哥們兒。邱敦仁只有四十出頭,進城和提升的空間很大,而甄塬良馬上就要拎著行李打道回府了,各自擁有怎樣的內心世界,只有當事人心明如鏡。兩個月來的觀察,我也不敢輕易斷定他倆是好還是不好。工作組在名義上有監(jiān)督、檢查他們的職能,反而讓我們溝通的渠道淤泥阻塞,真正的人心隔肚皮。
甄塬良吸掉了足有一包香煙,一張過早蒼老的臉漲得通紅:“邱書記的心情我十分理解,您的意思我也是明白的,我也完全相信,您的線人一定是守紀律的,我也不能輕易懷疑線人的可靠性。但是,我也相信我?guī)ьI的每一位突擊隊員,他們沒有任何透露消息的理由。當然,我也相信我自己。這一點,可以拿黨性做保證。只是,誰能相信那只狗呢?”
邱敦仁說:“甄鄉(xiāng)長,咱倆一起搭班子同甘共苦多年,心有靈犀,對外,包括對組織上,我始終坦言,只有和塬良同志搭班子,我邱敦仁創(chuàng)業(yè)干事,才是最痛快的。”
一句話,會議的氣氛慢慢緩和了起來。甄塬良長嘆一聲:“邱書記也說到心里去了,可是這次攻堅失利,我真是汗顏啊。狗,那只他媽的狗??!”
“沒關系,大家已經(jīng)很辛苦,我不能因為這個對大家窮追猛打,雪上加霜。再說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全縣方圓兩千多平方公里,董愛翠懷胎三月,料想也不敢跑多遠,各鄉(xiāng)協(xié)查圍堵就是了。到時候逮著,流不了,就引,受罪的是她自己?!?/p>
讓我感到意外的是,會議開得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長,也不像預期的劍拔弩張,雷聲大雨點小地結束了,像走了一次雷厲風行的過場。說是要水落石出,其實水也沒有落,石頭也沒有出來,反而讓大家莫名其妙。在邱敦仁這里,攻堅戰(zhàn)失利這么大的事件,他始終把握在熱處理和冷處理之間,這不像他平時開會的路數(shù)。
有人就懷疑,邱敦仁是不是真的理虧呢?十有八九是他的線人出了問題。晚上,有人看到邱敦仁專門去甄塬良房間壓驚,他手里拎的是從老家?guī)淼纳系赛S酒,這種禮賢下士的姿態(tài),再次成為大家質疑的作料。
幾天過后,縣里突然傳來消息,鄉(xiāng)上送到縣計生委的那根頭發(fā),經(jīng)專業(yè)機構進行鑒定,與全縣育齡婦女檔案中董愛翠的生物檢材信息完全吻合。那個年代,拐賣婦女兒童犯罪活動非常猖獗,拋棄女嬰、代孕、違法收養(yǎng)、換嬰等現(xiàn)象屢禁不止,成為計劃生育工作面臨的新情況、新問題和新挑戰(zhàn),為此,各縣對育齡婦女普遍建立健全了以指紋、毛發(fā)、血液等生物檢材為主要樣本的個人檔案。董愛翠的那根頭發(fā),顯然把云遮霧罩的情勢撕開了一個大口子,也就是說,那天被窩兒里跑了的,不是趙國花,千真萬確是董愛翠。這個消息以鐵的證據(jù)證明了線人情報的真實性。面對這個對邱敦仁非常有利的消息,邱敦仁并不顯得多么喜不自勝,該開會時開會,該下棋時下棋。他越是這樣,反而讓大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那么,是誰驚著了那只率先叫響的狗?哦哦,又回到人的問題上來了。
現(xiàn)在回想,當時半路殺出一個程咬金趙國花,為啥要舍著個人名譽為董愛翠打掩護?而平時是否和董愛翠的男人睡覺,根本不重要了。根本上講,董愛翠和趙國花兩家人聯(lián)合起來,包括趙國花家那個三年級的小學生,不!是全村人聯(lián)合起來,把突擊隊給耍了。這一耍,的確耍得不輕。一起耍的,還有尖山村的狗。
邱敦仁和甄塬良下棋,幾招過后,甄塬良的萬般思緒又回到尖山了:“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老百姓玩對策,真是玩得出神入化,爐火純青。面對群眾,我們的戰(zhàn)略稍有不慎,就會陷入群眾的汪洋大海?!?/p>
“是啊!”邱敦仁附和了一聲,“老哥,您的棋路不錯?!?/p>
我被甄塬良念念不忘董愛翠的憂患情懷所感染。他的感慨,讓我突然想到小學教材里獅子和蚊子的故事。獅子不可謂不強大,卻往往被蚊子叮得體無完膚,遍體鱗傷,一籌莫展。
4
話說回來,拿董愛翠的頭發(fā)去縣里做鑒定,很多人感到匪夷所思,也出乎我的意料。就像檢查感冒時意外動用了CT那一關。史建川從柜子里隨手摸出并甩出去的那根女人頭發(fā),有人居然會頗費心機地撿起來收藏,收藏也就罷了,還會獻給邱敦仁,獻給邱敦仁也就罷了,還……
為還原真相花費代價做鑒定,據(jù)說是全鄉(xiāng)首例。把事情調過來看,也可以上升到對計劃生育工作高度負責的態(tài)度上來,只能說明九十里鋪鄉(xiāng)的干部查擺問題的決心、立場更加堅定,壞事?lián)u身一變成了亮點。無論怎樣,亮點在邱敦仁那邊,丟分的必然是突擊隊,算是一丟到底了。事實擺那里了,邱敦仁拱手相讓給我們的一次良好戰(zhàn)機,有一萬個理由甕中捉鱉手到擒來,但甕在,鱉沒了。
對于鑒定結果這個熱點,我沒聽到干部公開議論,但從大家的交頭接耳里,我能感受到那種于無聲處的暗流涌動。董愛翠的頭發(fā)毫無疑問是邱敦仁悄悄派人送到縣里去的,至于誰送去的,卻成了謎。為這事趕一趟城里,巴結一個人打擊一大片,誰送誰小人。從邏輯上判斷,送頭發(fā)的,極有可能也是撿頭發(fā)的那個內鬼,可是那幾天里,沒有任何一位干部離開過九十里鋪半步啊?!白鲨b定,絕不是為了否定大家一夜的辛苦,更不是和同志們過不去,我作為計劃生育工作第一責任人,只是想進一步弄清線人是否真的可靠,大家知道,線人,是我們搞好計劃生育工作的生命線?!?/p>
邱敦仁的解釋完全從自身出發(fā),自查自糾的意思。這么一解釋,大家或多或少理解了邱敦仁因何掖著那位與頭發(fā)有關的干部。計劃生育嘛,該保密的事項多了,只是又冒出個新秘密罷了,姑且如此理解吧。只是那個送頭發(fā)的干部,也真是太精了。
史建川曾私下感慨:“我操!沒想到突擊隊里有這么山高海深、高屋建瓴的干部,腦瓜子比我這個副鄉(xiāng)長強一萬倍,我如果是總書記,非得提拔他當國務院總理不可。”有位資深老同志就回應了一句:“恐怕人家當總理時,你還窩在副鄉(xiāng)長位子沒動靜哩??偫韥硪暡鞎r,還輪不到你提鞋哩?!?/p>
我突然一激靈,是不是小雷呢?小雷每天中午常去鎮(zhèn)子中街的鄉(xiāng)農(nóng)技站下象棋,民主生活會結束后的傍晚,我剛進店,就看到小雷的影子在農(nóng)技站的門口閃了一下。農(nóng)技站是駐鄉(xiāng)“七站八所”中最牛皮的,擁有吉普車一輛,那根頭發(fā),完全可以由農(nóng)技站的干部代勞跑一趟。
假如真是他,我真有點“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了。
要說我對小雷的了解,完全限于團的工作。偏遠鄉(xiāng)各方面條件有限,廣大農(nóng)民青年思想工作不好開展,可小雷卻能堅持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上的工作態(tài)度,干得有聲有色,幾乎年年都會受到我們團縣委的表彰獎勵,頭上戴著幾頂優(yōu)秀青年思想工作者之類的花環(huán)。九十里鋪鄉(xiāng)的青年思想和宣傳工作,一度成為我們了解農(nóng)村共青團工作的重要窗口。計劃生育的主要對象是青年育齡婦女,共青團如何在宣傳攻勢上密切配合鄉(xiāng)黨委、鄉(xiāng)婦聯(lián)發(fā)揮優(yōu)勢和作用,歷來是整體工作的重中之重,小雷就做得很有成效。僅標語宣傳這一項,小雷的創(chuàng)意就令人刮目相看,他把計劃生育的宣傳標語分成兩大類,用截然不同的內容分門別類進行張貼,這種形式不僅得到了縣里的認可和好評,并在各鄉(xiāng)得到大力推廣和廣泛應用。
比如每逢縣領導、縣計生委領導來九十里鋪視察,每逢全縣計劃生育工作現(xiàn)場會在九十里鋪召開,每逢計劃生育突擊月活動,各村沿街的墻壁上、門板上、樹干上、過街橫幅上的標語大多是“上吊不奪繩子,喝藥不奪瓶子”“一胎生,二胎扎,三胎四胎刮!刮!刮!一胎環(huán),二胎扎,三胎四胎殺!殺!殺”“寧添十座墳,不添一個人”“該扎不扎,上房揭瓦;該流不流,趕豬牽?!薄巴ú煌ǎ昼?;再不通,龍卷風”……
盡管這些標語不完全是小雷的發(fā)明,但當年小雷在團縣委給我繪聲繪色地匯報這些招法時,依然聽得我頭皮發(fā)麻,渾身起雞皮疙瘩。有位團干部忍不住咨詢:“怎樣理解‘上吊不奪繩子,喝藥不奪瓶子?我想不明白?!?/p>
“是這樣的,如果結扎對象攥著麻繩兒、毒藥瓶子,以上吊、服毒相要挾,可以不吃她那一套?!?/p>
“?。≌媸翘眻F干部下意識地把話咽了進去。不能不咽,再不咽,只能說明對基層工作艱巨性、挑戰(zhàn)性、復雜性、現(xiàn)實性的認識不夠,調研不深入。
“各位領導想一想,農(nóng)村人普遍文化程度低,思想認識上不去,不可能聽得進去大道理,但他們懂得刮刮刮,殺殺殺?!?/p>
可是,每當省市領導來視察時,宣傳標語的內容就完全變了,換成了“計劃生育是我國長期堅持的一項基本國策”“控制人口數(shù)量,提高人口素質”“少生快富奔小康,致力建設新農(nóng)村”“時代已經(jīng)不同前,如今女兒賽過男”……
小雷的解釋是,省市領導下基層,各級電視臺、報社、報道組的記者前呼后擁,宣傳標語是要上熒屏、上鏡頭、上報紙的,務必要中規(guī)中矩,講個體面,太血腥太俗氣太扎眼了,影響新聞質量不說,給領導難堪,就不好收場。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光鮮的桌子底下爛透了,誰也不會在乎,可是一旦擺到桌面上來,誰也躲不了。
小雷給我講過一個故事,有次省領導來突擊檢查,一眼瞄見一張沒有來得及撤換的標語,那條標語是“寧可血流成河,不能超生一個”。領導的臉立刻就拉了很長,厲聲呵斥陪同的縣鄉(xiāng)領導:“真沒人性,你們在基層搞計劃生育,講點最起碼的人道主義好不好!?農(nóng)村的廣大婦女同志,都是我們的同胞?!?/p>
縣鄉(xiāng)領導噤若寒蟬,親自上陣把標語撕了。當時小雷就在現(xiàn)場,趕緊補臺:“謝謝領導批評,其實這幅標語是我們團干部貼的,鄉(xiāng)黨委并不知情?!鼻穸厝柿⒓唇恿瞬纾骸澳銈冞@些小屁孩子,真不懂事,計劃生育是為人民造福,你們把我們的人民想成什么啦,你們懂不懂人民內部矛盾和敵我矛盾之間的辯證關系?”小雷表態(tài):“都怪我們缺乏群眾意識,沒有走群眾路線?!眱扇说碾p簧玩得爐火純青,滴水不漏。
晚上在縣城招待所就餐。省領導的秘書悄悄給縣長透露:“平時,那樣的標語,還可以再多一些嘛,多多益善嘛,當然,是我個人管見?!笔裁磦€人管見,秘書的意思,八成就是領導的意思。果然,那天的飯局杯盞齊鳴,祥和美滿,大家談笑風生,說不盡的家長里短,像久別重逢的一家人在祝壽迎親慶高堂。
從那時起,我萌生了調小雷來團縣委工作的想法。團縣委干部多是畢業(yè)不久的大學生,有的對農(nóng)村工作一知半解,有的甚至百屁不通,比如我這次帶來的兩個干部,一開始走村串戶,總是一驚一乍:“哇塞!原來驢子可以生馬啊,原來騾子是馬和驢愛情的結晶啊?!?/p>
“天哪!原來洋芋、土豆、馬鈴薯是同一種蔬菜啊?!?/p>
“哦哦哦,原來母雞可以幫母鴨孵出小鴨子??!”
我當場讓兩個家伙閉了嘴,我給他們提出的工作信條是:多干事,少張嘴;往前沖,別裝;勤動腦,勿清高。
我們團縣委,非常需要小雷這樣的農(nóng)村青年干部??墒沁@次來九十里鋪,小雷給我的印象反而復雜起來,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至少面目不再清晰了。比如夜襲那天,他居然會把笤帚遞到我手上,也許是一種隨意或無意,但客觀上逼我就范打了人,盡管我舉得重落得輕,但畢竟是打了。這不像他的腦子,可也不像別人的腦子,別人怎么就沒想到給我遞笤帚呢?而且像做賊似的,不知情的,以為給我進貢了一個金元寶呢。
晚上我正和老板娘、粉兒在炕上打撲克,小雷來了:“秦書記,您來鄉(xiāng)上都快兩個月了,我都沒時間過來陪您,作為基層團口的一員,于情于理,都是說不過去的。”
“咱倆都是一個行當,還客氣啥?!蔽铱吞字?。
原以為小雷要陪我打撲克,他卻邀請我去東街一家飯館里喝酒,這使我稍感意外。鄉(xiāng)上的酒風我是見識過了,個個是公斤量。所謂“八兩才開頭,一斤才上頭,斤半才晃頭,二斤才混頭”“工作好不好,酒上見分曉”“酒壯英雄膽,催糧要款大滿貫;劃拳出好漢,結扎引產(chǎn)全兌現(xiàn)”。詮釋的就是鄉(xiāng)上的酒文化。鄉(xiāng)上四五十號人,副科以上領導干部八九位,私下的酒場不在少數(shù),桌上有誰沒有誰,多了誰少了誰,背后都是大文章。作為工作組負責人,對于鄉(xiāng)上班子的酒,我自然會責無旁貸奉陪全場,私底下的酒局,我一般會裝謝絕,我也摸不清誰對我們是真提防,誰是假提防,這就避免了不少蜚短流長。
按理說,小雷私下請我喝酒,有共青團這面大旗遮擋,一個戰(zhàn)壕里的弟兄,料想誰也不會嚼舌頭,可是,他請我太晚了。
“小雷,最近我不怎么喝酒,你不是不知道。”
我甩出去的這句話不冷不熱,夠小雷思量一陣子的。他果然在門口怔了一瞬:“知道知道,秦書記,那您忙?!迸R走不忘朝老板娘、粉兒招呼:“嫂子、妹子,有事吭聲??!對了,我剛剛買了一副新?lián)淇?,你們玩兒吧?!闭f著從懷里摸出一盒新?lián)淇?。我和老板娘面對面坐,粉兒靠炕沿兒,但小雷舍近求遠,伸臂彎腰,雙手把撲克呈給老板娘。
那樣子,像極了給領導呈送文件。這讓我有點詫異。
5
在后來的幾天里,關于狗叫的問題像是劃了個句號,很少有人提及,客觀上大家也累得一塌糊涂。那天邱敦仁去城里參加全縣計劃生育階段性匯報會,就董愛翠事件做了深刻的檢討,第二天就馬不停蹄趕回來了,親自帶領突擊隊和工作組,白天殫精竭慮研究方案,晚上集中行動,南征北戰(zhàn),東奔西走,結扎、引產(chǎn)、人流、取放環(huán)一起上,不僅一舉拿下了十多個難纏戶,沿村發(fā)放了八百多盒避孕套、避孕藥,還順手牽羊、將計就計逮住了兩個藏匿在本鄉(xiāng)的逃跑戶,是從毗鄰鄉(xiāng)跑來的。一般說來,截住逃跑戶非常不容易,縣上的額外獎勵是拿定了,逃跑戶所在鄉(xiāng)鎮(zhèn)至少要送來錦旗什么的。
照這個陣勢,全鄉(xiāng)“平茬”、扛紅旗都不在話下。所謂“平茬”,就是像割麥子一樣,鐮刀到處,不留一根雜毛;所謂紅旗,專指全縣唯一的一面計劃生育流動紅旗,各鄉(xiāng)流動,視為至榮,誰強誰扛走。如果不是那一聲狗叫,紅旗早就被九十里鋪扛定了。
“同志們,我給大家敬酒了?!鼻穸厝事氏榷似鸨?,一飲而盡。
拿下一個,一場慶功酒,每次都放倒一大片。好幾次,我是被抬進店里的,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炕沿下一片潮濕,顯然用清水沖洗過。
“秦大哥,你昨夜,又吐了?!狈蹆赫f。
我吐出來的穢物每次都被粉兒打掃得干干凈凈,殘存的潮濕里,隱隱散發(fā)著淡淡酒精、胃液的酸腐味兒。
“又給你添麻煩了?!?/p>
“聽說秦大哥每次才喝四五兩就趴了。”
我只好笑笑:“人和人的量不一樣?!逼鋵嵨邑M止四五兩的量?。 懊貢胁恍?,端杯見英雄”。當年陪同縣長下部門奔鄉(xiāng)鎮(zhèn)、走街道進企業(yè)乃至跨省市考察學習,早就鍛煉成鐵胃鋼嗓銅腸子了。我為什么會醉呢?我心里在問自己。還用問嗎?“酒不醉人人自醉”。心里壓著董愛翠這個大石頭,我縱是張飛李逵楊五郎,豈能咽下邱敦仁敬過來的酒?
我擺脫不了狗叫,一如我擺脫不了幾天前的那次民主生活會。
我這個青年領袖的口才,鄉(xiāng)上是領教過的,但細想起來,我在那天的民主生活會上反而什么意見也無法表達,也無從表達。邱敦仁自始至終就沒有主動征求過我的想法和意見,不大可能僅僅顧忌我當過縣長秘書的經(jīng)歷。“秦組長給縣長當過筆桿子,在古代就是師爺啊!”對大家的這句口頭禪,我是有自知之明的,基層對我們這種人的忌憚,全因為我們頭上有縣領導的影子籠著罩著,世俗地講,如今我和鄉(xiāng)領導的彼此相處是熱乎還是冰冷,是默契還是疏離,那影子既可以成為他們命運的祥云,也可以成為不祥之兆。在鄉(xiāng)上,我時時刻刻在淡化這一點,一方面表明我決不是憑耍心眼玩花活兒而是憑本事上來的,另一面也希望和大家肝膽相照平起平坐。影子是影子,我是我,如果動不動扯起虎皮當大旗,活在別人的影子里,也實在太沒有尊嚴了。
我沒想到,我的方寸還是亂了。這幾天計劃生育工作形勢一片大好,反而更加讓我坐臥不寧,一種莫名的恐懼像狗叫一樣彌漫了我的心頭。試想,既然線人沒問題,突擊隊也沒問題,那么,我作為尖山村攻堅戰(zhàn)領導者之一,有沒有人懷疑我們工作組呢?只有我們三人住在機關院外,進出自由,與老百姓摩肩接踵,隨時有傳遞信息的可能?,F(xiàn)在看來,把工作組安排在院外,避免了與干部更多的接觸,是不是有設防的故意呢?不會有人把對工作組的質疑擺到桌面,但完全有可能繞開我直接捅到縣里去,據(jù)說上次邱敦仁進城開會,照例到縣上頭頭腦腦那里走了一遍。如果種種可能中還有我不希望的可能,這個屎盆子無論如何也摘不掉了,因為你無法確定屎盆子從何而來,又該找誰一起沖洗。
就是說,是工作組私下串通尖山人,騷擾了那只要命的狗?
這是個讓我不寒而栗的問題。前些年各鄉(xiāng)上搞計劃生育,最不放心的恰恰就是工作組,有的工作組為了凸顯自己的身價和尊嚴,不顧自身半斤八兩的分量,監(jiān)督多于配合,檢查多于協(xié)助,正面溝通不了,就背地里給縣計生委打小報告,弄得鄉(xiāng)上敢怒而不敢言;有的工作組大事做不了小事又不做,光顧笑納村里的土特產(chǎn),隔三差五開小差溜進城窩幾天,鄉(xiāng)上還得違心替他們評功買好;有的工作組男男女女好幾位,不久關系發(fā)展得柳暗花明,把山高皇帝遠當成了逍遙宮;還有的工作組——比如組織部長給我談話時提到的龔安娜那一組,搞得九十里鋪天怒人怨,負面影響至今陰云不散……當年的龔安娜是縣婦聯(lián)主席。她留在九十里鋪的故事,誰也不曾當著我的面提起。
龔安娜帶領的那個工作組,組員都是婦女同志,工作開展起來還是蠻潑辣的,善于和農(nóng)村育齡婦女面對面做工作,理論上也是一套一套。還能和群眾打成一片,吃住都在群眾家里。工作點子也不少,比如在村小的操場上和小朋友們一起玩游戲時,就會問:“小妹妹,你家?guī)讉€孩子呢?”
小妹妹斬釘截鐵:“一個,就一個。”
“真棒!那,你回去后把這個游戲教給你姐姐好嗎?”
“她在城里當保姆哩?!?/p>
“教給弟弟也行啊。”
“弟弟在山后的外婆那邊上學呢,我一年才見一次?!?/p>
嘖嘖!厲害不?不是說“摸排之難難于上青天”嗎?但在龔安娜那里,蹦一蹦,跳一跳,一番春風化雨,到手的全是真金純銀。
可是一進入實質性的攻堅現(xiàn)場,龔安娜就完全成了銀槍蠟燭頭。有次全縣“嚴厲打擊拐賣婦女兒童犯罪專項工作現(xiàn)場會”在九十里鋪召開,五花大綁的人販子們站在臺子上低頭認罪,從全國各地解救回來的一個個婦女與親人抱頭痛哭,有個婦女代表被請上臺來,一把鼻涕一把淚,指著人販子大罵:“你個千刀殺萬刀剮的,我十七歲那年,被你賣給了山東打魚的,和比我大十歲的陌生男人生了三個娃兒……”血淋淋的事實和悲壯氣氛,催下了龔安娜同情的淚水,她自告奮勇提出要給婦女們做安慰工作?!爸绬幔窟@叫心理危機干預?!彼皆綆X、挨家挨戶與婦女們屈膝談心?!敖忝脗儦v盡了千辛萬苦,終于和親人團聚了,今后好好過日子,一切從零開始。”六天工夫居然齊刷刷做了一遍。婦女們用半土半洋的普通話誠懇表示:“龔主席放心,我們懂零,會從零開始的?!睅滋旌螅肿鲋卦L鞏固工作,發(fā)現(xiàn)那些婦女早已跑個精光,山東的去了山東,安徽的去了安徽,江蘇的去了江蘇,福建的去了福建。佇立在村口的龔安娜,像一段慘遭雷擊的斷崖,飛卷的山風,把漂亮的披肩發(fā)扒拉成了墻頭草。
龔安娜請求鄉(xiāng)上報警。甄塬良說:“且慢?!饼彴材燃绷耍骸澳鞘俏业慕忝脗儭?/p>
“那也是我的姐妹們?。 ?/p>
“鄉(xiāng)上這是見死不救?!?/p>
“追回來可以,你要去山東、安徽、福建給娃兒們喂奶嗎?”
龔安娜被噎得啞口無言。晚上洗衣服,發(fā)現(xiàn)口袋里多了一張紙條,上書:“姓龔的,你以為你是女人嗎?我懂你,你才是個零?!甭淇钍牵涸攀镤佮l(xiāng)脊梁村農(nóng)民周笨媛,現(xiàn)雷州半島漁民周麗媛。
一到“四術”現(xiàn)場,龔安娜一行更傻眼了。有次突擊隊堵住了一位引產(chǎn)對象,女人“撲通”一聲就跪下了,雙手緊緊呵護著隆起的大肚子。龔安娜趕緊拽她,女人就是不起來,珠淚滾滾:“龔組長,問您幾個問題可以嗎?”
“啥問題都可以問嘛!咱都是姐妹,你不該這樣子?!?/p>
“聽說您的娃是獨生女?”
“是?。∥液軔鬯?,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呢?!饼彴材冗M而開導,“傳宗接代的思想要不得,那是傳統(tǒng)的、陳舊的封建思想和流毒,如今都市場經(jīng)濟了,女人,也是半邊天嘛。”
“如果光為了傳宗接代,說明你太小看咱鄉(xiāng)下人了?!迸饲袚Q了話題,“假如您生活在咱這窮山溝里,您女兒能幫您扛麻袋、趕牲口、打土坯嗎?能學木匠、泥水匠、鐵匠給家里掙錢嗎?能上房修梁,下井掏泥嗎?”
“咹……咹……”
“您說‘只生一個好,政府來養(yǎng)老,可是老人們七八十歲了還在莊稼地里玩命兒,您見過哪個鄉(xiāng)下老人退休了,拿退休金了?”
“咹……咹……”
龔安娜被逼得上氣接不上下氣,但仍然搬出了殺手锏:“其實……咹,女兒長大后,還可以招個上門女婿的,俗話說,一個女婿半個兒嘛!”
女人突然“呼”地起來了,指著龔安娜的鼻子罵:“你簡直放狗屁,你還像五谷雜糧喂大的婆娘嗎?你以為這是解放前?。∪缃裢恋夭火B(yǎng)人,女娃長大后只能往南方跑,跑哪嫁哪,男娃長大后都去打工,連自己家的門都頂不起來,還能給別人家頂門立戶?”
“……可是,要服從大局……”
“咱的大局就是過日子,你有這樣的日子嗎?”
“……”
據(jù)說女人的那一跪和一番連珠炮,讓龔安娜臉上的表情變成了風霜雨雪,黃色的風衣包不住渾身浮泛而起的驚懼和寒顫,水珠子沿著鬢角往高挺的領子里撲,不知是淚滴還是汗水。后來的事情就變得撲朔迷離起來。全鄉(xiāng)在開展春季、秋季計劃生育攻勢的時候,有幾場戰(zhàn)役屢戰(zhàn)屢敗,鄉(xiāng)上不僅被縣里奪走了紅旗,掛了黃牌,干部的工資被扣了一半兒,連甄塬良即將要調動進城的事情也黃了。鄉(xiāng)上痛定思痛,從內部悄悄開展了摸排,發(fā)現(xiàn)罪魁禍首恰恰出在工作組那里。原來,每次戰(zhàn)略計劃,均被龔安娜他們偷偷送了出去。
組織上對龔安娜的處理也是嚴肅的,不僅給予嚴重警告的處分,還調離婦聯(lián)主席崗位,調整到縣文明辦當了主任。文明辦屬于縣委宣傳部下面的二級部門。同樣的正科,分量卻縮水了不少。一名仕途看好的婦女領導干部一旦背上這樣的黑鍋,一輩子也揭不開甩不掉的,未來的進步也就必然打了折扣。不久,龔安娜永遠在縣里消失了,確切的消息是請了半年假陪夫君在美國讀博,卻從此與組織徹底失聯(lián)……
龔安娜當然是龔安娜,我不是龔安娜。即便有十個女人給我下跪,向我訴說,我的立場和決心也絲毫不會動搖。人心都是肉做的,我不是沒有同情心??晌艺J準了一條,現(xiàn)實歸現(xiàn)實,工作歸工作,我不會因為現(xiàn)實而影響工作。
心情,是糟透了。在鄉(xiāng)政府吃過晚飯,真想回到店里抱頭大睡,卻又擔心被老板娘和粉兒看笑話,只好脫鞋上炕,鋪開棉被,強打精神打撲克。我沮喪的心情沒有躲過粉兒的眼睛,她幽幽地說:“哥哥,尖山的事情全鄉(xiāng)都傳遍了,沒關系,大不了扣點工資,又不是天塌下來。”
“哈,你都知道啦?!?/p>
“事情又不是發(fā)生在埃及、古巴、西班牙,咋能不知道呢。嘖嘖,哥哥怎么又出錯牌啦?!闭f著話,腳趾在棉被下輕輕撓我的小腿肚兒。
我不好意思動彈,任其所撓。粉兒見我沒有反應,就說:“哥哥,怎么讓你高興起來呢?”
“這些天真是有些疲憊了,要不,都早點睡吧?!?/p>
睡到半夜,我被一泡尿憋醒。像往常一樣悄悄摸下炕,摸準尿盆,氣沉丹田,把手中攥著的家伙死死貼緊盆口,讓飛流沿內壁而下,盡量讓糟糕的音量削減到最小,最最小。
“嘻嘻嘻?!卑橹蹆旱男β暎鬅襞萃蝗涣亮?,突如其來的強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一半兒的尿在肚子里像是突然斷電關閘。條件反射似的提起褲子,卻發(fā)現(xiàn)對面炕上只剩粉兒一人,老板娘又不見了。粉兒蹲在炕上,披著被子。她的蹲姿有些夸張,水紅色的蕾絲睡衣如霧似簾,飄飄渺渺,乳白色的文胸和粉色內褲忽明忽暗……
說真的,那一刻我還真是想了很多,被質疑的壓力和破敗的心情,加上噩夢的纏繞和夜晚的混沌,讓我發(fā)漲的腦袋迷糊了許多,我使勁吞咽了一口唾液,忍不住多瞄了粉兒一眼,我聽見自己在說:“粉兒……”
“哥哥?!?/p>
“我……”
“哥?!?/p>
“……別……別著涼了?!?/p>
粉兒“哇”地一聲哭了。被子和身體同時坍塌下去,趴成了一堆兒凋零的花瓣兒。我把灌了鉛似的身體連根拔起,搖搖晃晃地爬到自己炕上。燈,就那么亮著,一夜未關。
6
鄉(xiāng)上收到縣委組織部寄來的關于計劃生育工作組負責同志開展工作情況調查表,明確要求組長親自填寫并簽名,然后由鄉(xiāng)黨委簽署意見并蓋章,再寄回組織部。邱敦仁笑著征求我的意見:“秦組長,你看,是你自己填寫,還是讓辦公室的秘書代勞呢?”
我說:“還是我自己填吧,這次工作沒做好,我會實事求是,把成績和不足區(qū)別開來,特別是尖山攻堅戰(zhàn)的重大失誤,工作組是有責任的,教訓很深刻。”
“哈哈,話不能這么說,工作組的表現(xiàn)大家是有目共睹的,你不該背這個包袱,填表的事兒不著急,到時寄往縣里就行了?!闭f著吩咐秘書,“通知黨委委員開會,研究全鄉(xiāng)黨員干部群眾給手術對象送溫暖、獻愛心的事?!?/p>
我趕緊把錢包里僅有的三百元掏了出來。那個年代,三百元等于我一個半月的工資。邱敦仁笑了:“秦書記可別這么大方??!你這可是大老板的手筆,當領導的這么捐,以為搜刮了民脂民膏又放血買乖呢。鄉(xiāng)上有老規(guī)矩,正科二十元,副科十元,一般科員五元,普通黨員兩元。你是工作組,可以不參與?!?/p>
“書記,我作為團干部,堅決不能落下,那就二十元吧,我再給工作組其他同志動員一下?!蔽殷@訝于我的口氣我的姿態(tài)我的誠懇,此時此刻,我面對的只不過是一位平級的領導干部,卻像面對我的老上司、面對組織部長、面對某個有厲害關系的人?!盀槿瞬蛔鎏澬氖拢胍骨瞄T心不驚”。我何來的心虛?我稍稍挺起腰板,換了口氣:“哈哈哈,送溫暖送愛心,邱書記繞過我們工作組,就是故意打擊我們了?!?/p>
幾天后,調查表卻由秘書填好了,公章也蓋了,只等我簽字。我發(fā)現(xiàn),“工作表現(xiàn)”一欄的內容,既有概括性又有條理性,不僅高度總結了我的突出表現(xiàn),還特別強調密切配合突擊隊全面完成了各項任務。在“深入群眾”一欄,特別強調我能夠克服困難,每天住在群眾家中,和群眾打成一片,贏得了群眾的高度信任?!盎鶎狱h組織意見”一欄是邱敦仁親自簽署的:“秦嶺同志在九十里鋪鄉(xiāng)工作期間,能夠充分發(fā)揮黨聯(lián)系青年的橋梁和紐帶作用,全面調動全鄉(xiāng)廣大青年干部的積極性和創(chuàng)造性,特別是在計劃生育工作中,不僅給予了我們大力指導、檢查和幫助,還親力親為,不畏困難,直接參與了所有突擊活動,取得了優(yōu)異成績。”而“存在問題”一欄,除了思想有待進一步解放、有時有急躁情緒等心照不宣、大而無當?shù)奈淖滞猓瑳]有一個字涉及尖山,涉及董愛翠。
如果讓我自己填,又該怎樣?秘書替我填寫調查表,毫無疑問得到了邱敦仁的授意和把關,這樣的做法,這樣的結論,這樣的面子,反而使我和鄉(xiāng)上之間的這堵高墻,越壘越高。
如何才能穿越這堵墻,成了我的局限和短板。
關于我對計劃生育工作的認識和態(tài)度,其實從進入九十里鋪的那天起,就或多或少地與鄉(xiāng)黨委班子成員做過交流,我不是高談闊論,也沒有引經(jīng)據(jù)典,更多的交流了我從政以來涉足計劃生育工作的一些經(jīng)歷,目的當然有為我的計劃生育閱歷和經(jīng)驗爭分的意思,我不能讓大家把我看作是第二個龔安娜,我?guī)ьI的工作組有備而來,不是冒失鬼,愣頭青。我?guī)淼膬蓚€家伙還算為我爭氣,幾番折騰,適應了虱子,習慣了不洗衣服,關鍵時刻還敢上房揭瓦,趕豬牽牛。
最好的表達莫過于我曾讓鄉(xiāng)領導們看過我的五道傷疤。這五道傷疤隱藏在我后脖子上的發(fā)梢里。在機關那么多年,我非常清醒自己該保持什么樣的儀表、姿態(tài)和發(fā)型。沒有傷疤之前,我的發(fā)型始終是中規(guī)中矩的運動式,耳鬢、腦后以下始終光潔清爽,纖塵不留。自從后脖子上有了傷疤,只好稍留長了些,每次修剪以能夠覆蓋傷疤為基本原則。
五道傷疤是一個女人給我留下的。當時我只是縣政府辦的一般秘書,跟的是分管科教文衛(wèi)的竇副縣長,那年夏天,我在縣委黨校參加了為期三個月的全縣中青年干部理論培訓班,組織上對我們這期學員的培養(yǎng)非常重視,最后半個月專門安排了社會實踐鍛煉,主要任務是分赴各鄉(xiāng)協(xié)助抓計劃生育工作,我被安排到了金鹿鄉(xiāng)。幾個戰(zhàn)役下來,我遭遇了那個叫馬金環(huán)的女人。馬金環(huán)已經(jīng)有了二胎,屬于結扎對象。她在娘家躲了十多天,滿以為風頭過去了,剛潛回家,沒想到我們會殺個“回馬槍”。
夜幕下,我是第一個沖進院子、沖進屋子、沖到炕邊的。當時,被窩里的馬金環(huán)用薄被捂住腦袋,像個起伏的山巒。
“馬金環(huán),請跟我們走!”我先禮貌。
“你敢動我一指頭,我和你拼了?!?/p>
馬金環(huán)掀開被子,一咕嚕翻身起來,居然一絲不掛。
嚇呆的反而是我,這是我第一次大尺度看到女人的身體。當時我還沒結婚,和女朋友搞對象拉手有過,親嘴有過,有次忍不住把手伸到對象的裙子里去,被人家一個蘭花指“嘚兒”一聲彈了回來??蛇@個馬金環(huán),卻讓我始料未及地、事與愿違地、歪打正著地、無心插柳地發(fā)現(xiàn)了女人身體的全部。我立時被馬金環(huán)的這種抵抗方式擊穿了,馬金環(huán)白花花的身體像颶風一樣,讓我踉踉蹌蹌直往后退?!斑郛敗币宦曧?,后背與門框的撞擊讓我倏然清醒過來,作為組織的重點培養(yǎng)對象,一種巨大的莊嚴感迅速讓我恢復了決心和定力,我一定神,立即動手。
我從小練就的武術基本功終于派上了用場,我一個鷂子翻身上炕,先是一個白鶴亮翅,再來一個倒背金人,背著馬金環(huán)飛身下炕。這時,突擊隊員們也蜂擁而至,簇擁著我和戰(zhàn)利品一起朝外掙。
畢竟是第一次上戰(zhàn)場,我忽視了馬金環(huán)的力氣和自我設防?;艁y中,我的臂膀呈環(huán)形攬著馬金環(huán)的屁股,絲毫沒有感受到異性的肌膚和體溫帶給我的異樣。馬金環(huán)在我背上踢踢打打,大喊大叫:“你個臭不要臉的,放我下來!你個臭不要臉的,放我下來!”
她越折騰,我的臂膀箍得越緊。
“秦秘書,你的肩膀流血了。”鄉(xiāng)干部提醒我。
我這才感覺到后脖子位置火辣辣的疼,那種疼很怪很特殊,像傷口上灑了辣椒水,火中還有點兒炸。是馬金環(huán)在抓撓我,她不是隨抓隨撓,而是瞅準位置后,指甲使勁兒往皮肉里摳。事后我才知道,馬金環(huán)是鄉(xiāng)皮毛廠的技術能手,憑著一雙有力、靈活的巧手,一天能干兩天的活兒,一人能抵兩人的任務,年年都是全縣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標兵和勞動模范。一個成天翻弄豬皮、牛皮的女人,把我這點人皮摳出五個血道道兒,豈不是抓了一坨泥巴、摳了一把棉花。
那天的血流了不少。干部誤以為我肩膀上出血,其實血早已漫過肩膀,染了個滿胸滿懷,連褲襠里都黏糊了。干部驚呼:“嘖嘖,這到底是馬金環(huán)的爪,還是梅超風的九陰白骨爪啊?!?/p>
馬金環(huán)被成功實施了結扎手術。我不幸的傷口成為我榮幸的事跡,事跡被鄉(xiāng)上報到縣里,我一躍成為中青年理論學習班的優(yōu)秀學員??h委報道組要采訪我,我嫌丟人,千方百計婉言謝絕??蛇@一婉拒,又被理解為青年干部難得的虛懷若谷、高尚境界和成熟低調。不久任命書就下來了。人們稱呼我的時候,不再是秦秘書,而是秦科,實際上是秘書前面多了個“副”字:副科級秘書。我的工作崗位隨之調整,由跟竇副縣長上升到跟一把縣長,兩年后我被提拔為團縣委書記,就是從這個臺階跨上來的。
我給九十里鋪鄉(xiāng)的同志講這番經(jīng)歷的時候,有意低頭撩起后腦勺的頭發(fā),同志們好奇地圍過來,像探究一個剛剛出土的文物。那里薈萃著豐碑一樣的事跡,綻放著花兒一樣的光榮,吐露著無與倫比的異香。那是驚艷,是證明,也是象征。
可是,我這樣的經(jīng)歷這樣的心跡,能證明我在尖山攻堅戰(zhàn)失利問題上的清白嗎?調查表是鄉(xiāng)上填寫的,但調查表中的我,又能說明什么?調查表,只不過是一張表,橫七豎八的線段構成了大小不等的格,裝進去的,是一大堆點橫豎撇捺,我如果真是那一點一橫一豎一撇一捺,還算個大活人?邱敦仁會橫豎撇捺,我也會,人家董愛翠也會,要說誰不會,只有那條狗不會。狗,只會叫。
7
好久沒回家了。那時候還沒有實行雙休日制度,唯一的星期天基本都配合突擊隊堅持在火線。有次強攻穆集寨,沒想到進村的幾條路被人連夜挖斷了,突擊隊只好鳴金收兵。我利用村民修路的空隙,這才匆匆返城探親。邱書記給了我政策:“好不容易回一次家,多呆幾天,放心去吧!”沒有我的日子里,家里的現(xiàn)實困難比我預想的還要糟糕,家里家外、上老下小、柴米油鹽把豐滿玉潤的妻子累成了鄉(xiāng)村才有的蒿草稈兒,我只有用贖罪的態(tài)度連軸轉:換煤氣罐兒、扛米面兒、買奶粉、給孩子洗尿布……然后匆匆去拜望岳父母:往返醫(yī)院請醫(yī)生、換藥、捶背……又去爸媽那里,爸媽啥都不讓我干,母親一看我臉頰塌陷,連大肚子都沒了,就故意逗我:“搞計劃生育不錯,自己的大肚子也沒啦,苗條了好哇?!?/p>
知道母親是窮開心?!爸改^兒”,老人家的心酸,我知道。
這次悄然返城,為的就是不打草驚蛇平添忙亂,但還是被政府辦、團縣委的一些同事嗅著了,大半夜堵上門來,嚷嚷著要猛喝一次。團委的一位副書記詭秘地告訴我:“有一位客人,來縣里好幾天了,一再表示非常想見你?!薄罢l?”“先不告訴你,到時候你準會大吃一驚。”我故意拉下了臉:“對我,還賣啥關子呢?”副書記這才神秘兮兮地透露:“是龔安娜,她探親回來了?!?/p>
我這才弄清楚,龔安娜不僅在美國領到了綠卡,而且在一所大學當了副教授。據(jù)同事們講,龔安娜這次衣錦歸鄉(xiāng),與親朋故交小范圍聚了幾次。聊起往事,有閨蜜問她:“那件事兒,你后悔嗎?”一身洋味兒的龔安娜“咯咯咯”地樂了,像大明星麥當娜似的聳聳肩:“你說呢?”
我能猜度到,我和龔安娜彼此渴望見面的心情、心境中,積蓄著許多有意思的、不為人知的話題。可是這般火候,龔安娜成了我最不該見的人。我本來想請同事以計劃生育工作太忙為由,向龔安娜轉告我的歉意,但我突然意識到這個理由對龔安娜來說是多么的滑稽,也許不值半根雞毛的分量。我只好編了一個理由:“周一,也就是明天,鄉(xiāng)上有個重要會議,由我和書記共同主持,實在不敢久留?!?/p>
這個謊言也把我逼得沒有了退路。我擔心同事們第二天又堵上門來——龔安娜親自前來也未可知,天未亮就匆匆向妻子告別。妻子說:“不是說好多呆幾天嗎?”我只好又把那個謊言重申了一遍。妻子的淚就下來了:“我以為,你那個理由是哄同事用的,想騰出時間給家里干點活兒呢,沒想到是真的?!蔽乙迅械阶约旱臏I也在眼眶里打旋兒,趕緊轉身,披著漫天大霧匆匆趕往長途汽車站。那時候,從縣城發(fā)往九十里鋪方向的長途班車兩天才有一趟,一趟沿途串五六個鄉(xiāng)。時不我待,九十里鋪像一根鋼絲,緊緊牽著我凌亂的腳步。
我怕錯過班車,早點只好選擇了車站一隅小攤上的肉夾饃。一桌之隔的另一個小攤上,幾位等車的農(nóng)民工正在夜色和大霧的包圍中邊吃邊吹牛,話題多是結扎引產(chǎn)云云。我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隱約發(fā)現(xiàn)其中高談闊論的一條漢子,非常像那天突擊隊的帶路人鄧友奎。我剛要繞過去打招呼,但他們的話題卻讓我把屁股死死釘在了板凳上。
“對付突擊隊,就得像我這樣,牽著他們的鼻子走,讓他們滿大山白折騰,他們自以為兵強馬壯,滴水不漏,但咱農(nóng)民也不是吃素的?!?/p>
“難道真是你給董愛翠報的信兒?”
“我當然想報信兒,但沒報成。他們只給了我十分鐘回家的時間,我爭取到了二十分鐘,我算計好了,不光要翻董愛翠家的墻,還要翻我家的墻。但他媽的董愛翠家的墻又高又滑,墻頭還是軟土,沒個抓手。我撲騰了十多分鐘都不行,正急得貓抓心哩,狗叫了?!?/p>
“看來最終還是狗的功勞。”
“我一直鬧不清那只狗,聽叫聲,像鏟鍋底兒似的,還有點破,有點悶,像一條老病狗,我們村好像還沒有這樣的狗。這才是我非常納悶的,除非是二郎神的哮天犬。哈哈,如果真是哮天犬救了董愛翠,那董愛翠說不定是王母娘娘轉世的哩?!?/p>
“哈哈哈,看來咱要防著你們九十里鋪的狗,咬一口,不得了?!?/p>
“各位老哥如果不是外鄉(xiāng)的,我還真不想吹這個牛。我的想法只有一個,鄉(xiāng)上如果請各位帶個路、當個線人啥的,一定要滿口答應,然后……”
“……”
我怕不留神暴露給鄧友奎,把肉夾饃用油紙一卷,趕緊結賬溜走。上車后,我坐車尾,鄧友奎坐車頭,中間全是擁擠的腦袋。兩個小時候的顛簸之后,鄧友奎在尖山村下了車,我這才抻了抻腰身。蜷縮了一路,腰腿骨節(jié)百般酸麻,不由想起了麻醉槍。中了麻醉槍的狗,再麻,能麻得過我今天的滋味兒嗎?
太吃驚了!我非常需要找一個人聊聊,第一人選當然是小雷,可是思來想去,我選擇了副鄉(xiāng)長史建川。史建川也曾多次請我喝酒,我通通謝絕了。我嫌他嘴賤,比如有幾次就笑嘻嘻地問我:“店里,你們是誰摸誰的炕沿兒?誰進誰的被窩兒?”我只好輕松對應:“史鄉(xiāng)長太小看我了吧,你以為我在城里啥都沒見過?”“哈哈哈,我是開玩笑哩。”“這么說,你史鄉(xiāng)長也不是省油的燈??!”史建川不屑地說:“哼!那是叫驢干的活兒,我史建川才不好那一口?!?/p>
史建川這個人,我是看出來了,敢說敢干,脾氣耿直,有嘛說嘛。比如董愛翠那次,在甄塬良拉屎不在崗的情況下,狗一叫,他果斷地組織大家發(fā)起沖鋒。再比如民主生活會那次,他毫不隱晦地對上司邱敦仁的線人提出質疑。我非常相信,像他這種秉性的人,在組織上考核、鑒定領導干部綜合素質的表格里,一定白紙黑字寫滿了諸如實事求是、雷厲風行、光明磊落這樣的文字——我又想到我的那張調查表了。但這樣的干部往往是誰都想用你,誰都忌諱你。
從史建川舉步維艱的仕途路徑就能看出來。十年前,他本來是從縣城郊區(qū)的東郊鎮(zhèn)起身當?shù)母辨?zhèn)長。有個說法,距離縣城越近,計劃生育工作越是燈下黑,突擊隊還在摩拳擦掌呢,釘子戶們早已大搖大擺在城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家捧個錄音機玩胎教了,這其中就有鎮(zhèn)長的侄女。那些年城里的農(nóng)村流動人口劇增,擺攤的設點的刷鍋的洗碗的,其中少不了超生游擊隊,漏網(wǎng)之魚如過江之鯽,多了去了,成為縣城流動人口計劃生育工作的一大頑癥。對鎮(zhèn)長的這點隱情,同志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大家攪的是一鍋飯,再說當下屬的誰沒少受領導的照顧,沒人好意思揭這個短。萬沒想到有那么一天,史建川卻私下帶人把鎮(zhèn)長侄女給拎了回來,鎮(zhèn)長被逼上梁山,來了個六親不認,下令手術隊把侄女一刀子引了。鎮(zhèn)長拍拍史建川的肩膀:“老弟干得好!咱當領導的,就得講民主,以身作則,發(fā)揮模范作用?!?/p>
都明白鎮(zhèn)長這是揮淚斬馬謖,斬馬謖也是斬,這一刀下去,上感動組織,下示范群眾,鎮(zhèn)長提拔當了書記。史建川卻差點被唾沫星子掩埋了。有次酒過三巡,武裝部長忍不住數(shù)落史建川:“哥們你知不知道這叫恩將仇報,如果沒有鎮(zhèn)長推薦,你還能當上副鎮(zhèn)長?!笔方ùㄒ蝗^去,對方的鼻梁骨立即換了位置。史建川的拳頭和語言同一時間出膛:“那是我辛辛苦苦干出來的?!边@一拳的代價夠難受的,史建川被平級遠調到了山區(qū)的一個鄉(xiāng),至于后來為何又被平級調整到九十里鋪來,我就不知道了。
這種在各鄉(xiāng)平級轉圈子的領導干部,應該不在少數(shù)。從良心上講,面對史建川這樣的人,我內心是有愧的。多年前,我有個大學畢業(yè)的農(nóng)村親戚薛長貴在一所偏遠中學當語文教師,自以為天之驕子,不安心農(nóng)村教育事業(yè),一門心思想往城里調,做夢都想在城里找個對象做“雙職工”。眼看進城無望,只好退而求其次順手牽羊找了個高三畢業(yè)的女學生當了老婆,給老婆在集鎮(zhèn)上爭取了個理發(fā)店。按理說這樣的小家庭在農(nóng)村算得上準貴族了,可他就是不死心,工作吊兒郎當,屢屢被處分,從帶高中貶到帶初中。老婆生了女兒后,薛長貴每天借酒澆愁,破罐子破摔。
后來一連串的變化非常有戲劇性,薛長貴不僅當了校長,成為全省優(yōu)秀園丁獎獲得者,還破例調進城當了教育局副局長。究其原因,非常搞笑。超生二胎,反而成了他命運轉折的強大引擎。
那時候鄉(xiāng)屬學校、衛(wèi)生院的工作人員都算干部,干部和城鎮(zhèn)居民一樣都屬于非農(nóng)業(yè)戶口,必須一視同仁嚴格執(zhí)行獨生子女政策。對干部頂風違反計劃生育紀律的處理是非常嚴肅的,各鄉(xiāng)或多或少都有教師、醫(yī)生被開除黨籍、公職的情況。某一年寒假,幾個關系不錯的教師去薛長貴的老家薛家山喝酒,發(fā)現(xiàn)炕上有個活蹦亂跳的小男孩?!斑@是我妹妹的孩子?!毖﹂L貴的解釋沒有逃過大家的火眼金睛,小男孩的眉眼身段,分明就是薛長貴的濃縮版。事情明擺著,小男孩沒來得及轉移,就被同事們撞上了?!霸趺礃樱课医憬愕暮⒆酉裎野?。俗話說:生兒像娘舅,養(yǎng)女似家姑?!毖﹂L貴的進一步澄清像畫蛇添足。大家附和著:“是啊是??!”臨走,每個人手里多了兩瓶薛長貴送的好酒。
“氣短出英雄”。薛長貴從此變了個人,尊重領導,團結同志,廢寢忘食地投入教學工作,通宵達旦地撰寫教育理論,一絲不茍地幫助同事干這干那,逢年過節(jié),都要登門拜望領導和同事,逢著誰家的紅白事情,他隨份子大放血,弄得上上下下都感激涕零。誰也不好意思質疑他違紀超生的嚴重事實。
那些年,薛長貴常常進城參加全縣優(yōu)秀教師表彰大會,表彰材料里有這樣的話:教師的領路人,學科的帶頭人,學生的貼心人。
其實我很早就聽說薛長貴超生的事兒了,母親偷偷告訴我的。薛長貴進城任職后,常領著已經(jīng)在縣城重點中學讀書的大女兒雯雯到我家來做客。雯雯嘴甜,對我左一口“伯伯”,右一口“伯伯”,我的思緒就有些晃悠。應該還有一位叫我伯伯的小晚輩,他,在哪兒呢?薛長貴走后,母親告訴我:“男孩子改名換姓,在千里之外的省城上學,私立貴族學校,有出息極了,代表中國學生隊,澳大利亞都去三趟了?!?/p>
假如我是史建川,或者史建川是我,會怎樣?我無法面對這個命題,事實上我自始至終沒有舉報過這位親戚,當上領導干部以來,這樣的念頭也不是沒動過,但那幾乎只是一個閃念,就像投入湖面的一粒兒石子,打個旋兒,沒影兒了。我不好意思拿原則拷問自己,我想到了人性,想到了骨頭縫兒里剔除不盡的私心。
面對史建川,我還想到了兩個字:可憐。我不知道是他可憐,還是我可憐。論魄力,史建川比我強;論境界,他比薛長貴高。但他只能是史建川。
“秦組長能和我一起喝酒,說明真是看得起我史建川??!請了幾次沒請動,老以為你瞧不起我們這些鄉(xiāng)棒呢。”
我和史建川終于坐到了臨街一家餐館。我有意多夾了幾口涼菜,底兒墊足了,就能多應付一陣子酒。有了定力,史建川稀里嘩啦吐出來的信息,我就有了足夠的把握和分辨。
“史鄉(xiāng)長,狗叫那件事,不僅突擊隊跑了冤枉路,連人家?guī)啡肃囉芽彩芾哿耍粋€村民,為咱們服務,也很不容易的?!蔽矣幸庵黝}先行,把鄧友奎帶進了我渴望的話題中心。
“沒事兒,鄉(xiāng)上給鄧友奎多發(fā)了一份補助。他是個老實人,你也看出來了,專門來鄉(xiāng)上大哭了一場,把許多同志的眼淚都帶出來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啊!”
“……”我反而無法接茬兒了。
“你可能也猜得出來,現(xiàn)在鄉(xiāng)上有人懷疑你們工作組,但我史建川是不會懷疑你的。你那天也打了人,這一點,我們都看在眼里,應該和我們一條船,一顆心。在這種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鍵問題上,動了手,那就是自己人。”
我猛然想起小雷遞給我的笤帚。天哪!小雷啊小雷,我現(xiàn)在真不知怎樣認識你了。我趕緊使用了鄉(xiāng)村語境:“有蒸饃一起吃,有黑鍋一起背嘛。”
“不過,你如果和粉兒睡了,那你的命運就和鄉(xiāng)上結結實實捆綁在一起了。我倒是希望你和粉兒沒有睡過,其實,唉!我還是同情粉兒的。山里的鳳凰都往外飛,可是粉兒卻對一個植物人不離不棄,夠意思了。你可能不知道,她有個外號叫‘李師師,啥意思?就是說不是誰想上她的炕就能上的,據(jù)說附近的礦販子們有上過她炕的,派出所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是,如果有地痞流氓想欺負她,鄉(xiāng)上準不答應。你想想,粉兒男人是為咱的工作吃的冷虧,上上下下又沒有一個正規(guī)的說法,咱再不保護她,誰來保護呢?這一點,咱不明說,譜在心里。邱書記和粉兒不是一般關系,外邊傳得五眉三道。你一旦睡了,你就只有被邱書記牽著鼻子走,只要你褲襠里有那四兩半的事兒,就別指望朝鄉(xiāng)上耍牛皮。鄉(xiāng)上有法子治你,陰事明治,明事陰治,一治一準……唉!鄉(xiāng)上工作干到這份上,我覺得真沒意思了?!?/p>
我額頭滲出了一層冷汗,暗自慶幸,心有余悸。只是,與史建川這樣的人扯到粉兒,扯到邱敦仁,我突然覺得話題不能再發(fā)展下去了。我渴望他的口無遮攔,又擔心他的口無遮攔。我倆今天的私下談話,極有可能成為第二天鄉(xiāng)干部們的談資,必然百弊而無一益。
“聽說史鄉(xiāng)長在好幾個鄉(xiāng)干過?”我切換了主題,希望潦潦草草扯一扯,就趕緊散攤兒走人。
“嗨!你可能不信,我一連干了五個鄉(xiāng),還是個副科級?!?/p>
不由讓我想到土門鄉(xiāng)的一個副鄉(xiāng)長,好像也是輪了幾個鄉(xiāng)的。我給竇副縣長當秘書那陣子,經(jīng)常跟隨竇副縣長奔赴各鄉(xiāng)檢查計劃生育工作。那時縣政府領導配車比較緊張,跑城區(qū)安排伏爾加、拉達、老上海,跑鄉(xiāng)下安排吉普車,考慮到分管計劃生育的領導經(jīng)常要在崎嶇不平的黃土路上翻山越嶺,就破例把唯一的一輛日產(chǎn)巡洋艦越野車配給了竇副縣長。那天我們的目標是白云鄉(xiāng),巡洋艦在蛇形的盤山公路上卷起的土霧,像平地而起的旋風。田野里挖野菜、撿麥穗兒、打豬草、找藥材的婦女們,老遠一見是巡洋艦,頓時四散奔逃。巡洋艦進入土門鄉(xiāng)境內時,看到一幫干部正在拆房子。剛繞過一片玉米地,就見一位鄉(xiāng)干部懷里抱著一臺電視機斜刺里追過來:“竇縣長——停一停,竇縣長——停一?!薄?/p>
司機經(jīng)驗豐富,扭頭對竇副縣長嘀咕:“又撞上一個沒腦子的?!?/p>
本來一路給我們大談“當年我是文革前的老牌大學生”的竇副縣長,此時耷拉著眼皮子,像是突然睡著了。司機加大油門爬坡,佯裝沒有聽見。沒想到那位干部抄捷徑翻過地埂,把我們迎頭攔住了。
“竇縣長,我是土門鄉(xiāng)的,我們把逃跑戶的房拆了,也就這臺黑白電視機值點銀子,押在鄉(xiāng)政府,引逃跑戶上門。我們雇不來民工,麻煩您的車往鄉(xiāng)政府送一趟?!备刹繗獯跤酰瑵M臉的塵土被汗珠沖成了泥石流。干部自報家門,是土門鄉(xiāng)的一位副鄉(xiāng)長。
竇副縣長趕緊下車,熱情地和副鄉(xiāng)長握了手:“你們辛苦了,我代表縣政府感謝你們。”一回頭朝我們,“怎么還不動手?趕緊給鄉(xiāng)上的同志配合一下?!?/p>
我和司機連忙把電視塞進后備廂里。替土門鄉(xiāng)政府送完電視機,趕到白云鄉(xiāng)的時候,鄉(xiāng)上為我們準備的羊肉泡饃早已透涼透涼。那年評選全縣計劃生育先進個人,計生委把名單報到政府,竇副縣長大筆一揮,立即把自己的名字一筆勾銷,卻把那位副鄉(xiāng)長的名字挪到了最前面。以后下鄉(xiāng),竇副縣長的巡洋艦換成了普通型的吉普車。
多年過去,據(jù)說那位副鄉(xiāng)長也挪了好幾個窩,他叫啥名字,長得啥模樣兒,我早已記不得了。
“秦組長,想啥呢?”史建川已經(jīng)有些微醉,“唉!大半輩子過來,沒想到和計劃生育拼上了。我認為,計劃生育政策絕對是正確的,咱國家耕地面積少,人口眾多,在咱這一代如果不把人口指數(shù)降下去,那就是對子孫的犯罪。我這人記性不行,只記得最榮耀的一件事,也就是在土門鄉(xiāng)當副鄉(xiāng)長的時候,老弟愿意聽嗎?”
我腦中“轟然”一聲,思維體系仿佛頓然崩塌,眼淚奪眶而出。我端起酒杯,泣不成聲:“老哥,小弟我敬您了?!蔽艺娴牟幌胧B(tài),卻無法控制失態(tài)。
“啊啊啊,哭啥呢?”史建川有些吃驚,“你,難道醉了?”
“老哥不是不知道,有的人醉了罵人,有的人醉了耍瘋,有的人醉了哭喪?!?/p>
“你說出一連串有的人,讓我想起我娃當年朗誦過的一首什么詩,說是有的人活著,他已經(jīng)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這破玩意兒也算詩啊?!?/p>
我哭得更厲害了,使勁兒掐大腿根,居然也沒有平靜下來。
“老弟好像真的醉了,咱收場吧?!?/p>
“沒事,大哥你好好講吧,我聽。”
他只是講,我只是聽。
8
太晚了。輕輕敲響店門時,已經(jīng)凌晨一點。粉兒為我開的門,老板娘鼾聲如雷。燈顯然為我亮著。粉兒這次穿的是圓領純白長袖睡衣和睡褲,該露的地方一點都沒露,像一棵裝在兜子里的白菜。一鉆進被窩,我才感到忘記上茅坑了,腹脹難忍。只好重新裹了防寒服,又下了炕。
對面炕上說:“是大手嗎?”
“真不好意思,喝得迷迷瞪瞪,忘記了?!?/p>
“外邊這么大的風,秦組長喝成這樣,不經(jīng)刮的。離鄉(xiāng)背井的,生病了,咋辦呀。”她不叫我哥,叫秦組長了?!霸谖堇锇?,沒事。”說著“吧嗒”一聲拉滅了燈。
我只好摸索到尿盆。先是吐了一通,然后又……天哪!這大手解的。抬起身子,頭暈目眩。粉兒扶我上炕的時候,我感覺她已經(jīng)套上了羽絨服。
門“吱扭”一聲,粉兒雙手端著尿盆——不!屎盆,匆匆出了門。
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種味兒攪和在一起。用被子捂了腦袋,卻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吐過了解過了,懵懂中有了些許的清晰,眩暈也有所緩解。溫暖和安靜并沒有發(fā)酵我的睡意,我緊閉雙眼,全身像長了眼睛似的感受著被子外邊的動靜。我感覺粉兒輕輕回來了,門被輕輕關上,盆子被輕輕擱到了遠處,對面炕上的被子和枕頭窸窸窣窣了片刻。也許,她睡著了吧。我真想道一聲“粉兒,辛苦你了”,但覺得這樣的客氣已經(jīng)沒有分量。
怎么能睡著呢?和史建川聊了半晚上酒話,許多話題閃閃爍爍,剪不斷,理還亂。比如粉兒和邱敦仁到底是啥關系呢?是干女兒,還是被包養(yǎng)了。似乎都像,似乎又都不像。有一點是肯定的了,從事情發(fā)展的邏輯看,假如我和粉兒膩乎在一起,邱敦仁要捏我這個工作組負責人,比捏一只蒼蠅還容易。
想了起來,史建川還多次提到過甄塬良。我這才知道,甄塬良的從政之路并不平坦,論資歷論本事論為人,他本來有兩次進城任職的機會,卻都栽在了計劃生育上,一次因為當年的龔安娜事件,還有一次是因為背了一個處分,如今只能等著告老還鄉(xiāng)了。史建川給我講這段的時候,特別強調:“老甄這輩子夠倒霉的了,我真不愿給外人揭他這個疤,咱倆說哪哪了吧?!贝蟾攀菐啄昵暗氖铝税?。某個午后,突擊隊喝完慶功宴,聽說鄰村正在唱秦腔戲,鄉(xiāng)黨委就放了半天假讓大家放松一下。邱敦仁、甄塬良、小雷一行看完戲,一路說說笑笑往回走,迎面走來一位女人。誰也沒注意到女人的肚子,工作之外誰還會走這腦子呢?女人走得忘乎所以,安詳?shù)靡?。即便肚子里有貨,料想也不可能是計劃外懷孕?/p>
但邱敦仁卻開了腔:“站住,我們是來堵你的?!?/p>
女人立馬就嚇傻了。鄉(xiāng)干部未必記得所有婦女,但在婦女們眼里,鄉(xiāng)干部即便煮成一堆骨頭,也能辨得清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邱敦仁一句投石問路的陰招,竟成了無心插柳的意外收獲。女人怯怯地表白:“聽說你們放假了,我這才從娘家出來溜溜肚子,沒想到……”
大家領著女人往鄉(xiāng)政府走。邱敦仁當前衛(wèi),甄塬良和小雷后面壓陣。夾在中間的女人,抽抽搭搭,哼哼唧唧,不停地抹眼淚。道路兩邊的地埂后面,時不時有人影兒閃過,準是打草驚蛇了。
路過一片玉米地時,甄塬良朝女人:“喔,想解手啊。可以,玉米稈子太稠了,你別鉆太深,我們無法找。”
女人回頭,一臉疑惑:“我沒說要解手啊。”
“?。课叶?,聽錯了。走!”
就繼續(xù)往前走。前面路旁是一片雜草叢生的殘垣斷壁,里面隱隱有被山羊、野豬踩出的小道。甄塬良又朝女人:“噢,你選的地兒不錯。同意,去解吧!千萬別跑?!?/p>
女人又回頭:“我還是沒說要解手啊,剛才在院里早解過了的?!?/p>
“那你別哼哼唧唧了好不好?”甄塬良火了,“總聽見你在說解手解手解手的?!?/p>
走在前面的邱敦仁,也許聽到后邊的博弈了,也許啥也沒聽到,自始至終就沒回過頭。就這樣到了鄉(xiāng)政府,突擊隊們見釣到一條大魚,都樂了:“領導就是領導,看一場戲就能帶來逃跑戶,太神奇了,今后干脆撤銷突擊隊,成立一個戲班子,咱挨村挨戶演?!碑敃r的工作組組長是縣水利局局長王明,大會小會都愛繃著臉給鄉(xiāng)上的同志來個“我再嚴肅地強調幾句”,干部私下就說:“長征時期的王明連投胎也不懂,當組長了?!蹦翘焱趺麟p手叉腰,夸了邱敦仁和甄塬良兩句:“干計劃生育就得有順手牽羊的本領,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功夫不負有心人嘛!不錯!很不錯嘛!”
女人被安排在會議室,由聯(lián)防隊員輪流看守,但最終還是不翼而飛。工作組立即責令鄉(xiāng)上徹查,調查的結果是:晚上甄塬良催著看守人員去食堂喝酒,尾隨而來的女人娘家人乘虛而入,把女人給劫走了??h委組織部給甄塬良的處分是嚴重警告,理由是關鍵時刻玩忽職守,被不法分子鉆了空子,對計劃生育工作造成了難以挽回的嚴重后果。干部私下的議論則有多個版本,一種說法是甄塬良不存在主觀上放跑女人的故意,只是為了犒勞大家喝酒,思想上麻痹大意了,乃至釀成大錯;另一種說法是甄塬良有可能出于故意,作為一位富有經(jīng)驗的老計生,完全應該預料到必然有劫人的可能,有意放虎歸山。還有一種說法則在民間流傳甚歡,由女人的牢騷引起的:“那個破鄉(xiāng)長,真不要臉,一路上讓我去解手,還賴到我頭上?!贝迕窬头该院?,那不是有意要放人嗎?可是捉賊的人不可能放賊的,但那又是為啥呢?有人就找小雷證實:“當時,你和甄鄉(xiāng)長都在后面,你聽到女人說啥了嗎?”
小雷說:“聽到了?!?/p>
“啥?”
“……解手。”
一連串的疑問,像一個個難以組接的鏡頭,讓我應接不暇?!馐纸馐纸馐?,讓我聯(lián)想到了那個凌晨攻堅戰(zhàn)的現(xiàn)場,當時與甄塬良有關的,也是解手。如果不是小雷拽住我,我摸上去,會看到什么呢?哦,小雷為什么要拽我呢?炕太熱了,我像烙餅一樣翻來覆去,這么一翻,鄧友奎再一次跳進了我的腦海,既然鄧友奎爭取來的二十分鐘是緩兵之計,那么,甄塬良解手的真正目的何在?既然鄧友奎描述的狗不像尖山村的,那么那只狗,是不是本來就不是狗,難道是人——是甄塬良?他在玩“半夜雞叫”?
不!決不能這樣胡思亂想。把甄塬良和狗聯(lián)系在一起,于情于理是不道德的。我想,包括工作組和突擊隊在內的所有當事人,大概只有我這么胡思亂想了。假如不曾在小吃攤上撞上鄧友奎,假如沒有今夜與史建川的酒場,假如沒有那么多的假如,我的思維不會像長了翅膀一樣亂飛。我必須要說服自己:那只狗,百分之百不是甄塬良,真的只是一只狗。
早上起來——這算起來嗎?根本就沒有睡著。老板娘去集鎮(zhèn)上賣毛衣去了。粉兒照例給我打好了洗臉水,說:“秦組長是不是快要走了?”
“是啊,一晃快三個月了?!?/p>
“如果秦組長不嫌棄,這條圍巾,你一定帶上,算個留念吧,我織了好多天了。”
這是那個時代非常流行的對折縫合式雙層馬海毛男式圍巾,純手工,銀色,款式新穎大方,兩頭帶細毛流蘇。毛質輕盈蓬松,柔軟豐滿,垂感如瀑。粉兒的雙手就那么捧著圍巾,一雙大眼睛清澈地像玉米秧子上滾動的露珠兒。我像泥塑一樣立在那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實在不敢接,但我努力讓自己接了。
“回城以后系吧,與你的身材、皮膚蠻配的。這是我第二次給男人織圍巾,第一次是給我男人,第二次是給你。這世上,沒有多少男人配我親自織的圍巾。當然,如果你要扔,也沒關系?!?/p>
“我……我怎么會扔呢?”
“還有一條呢,是給嫂子的?!?/p>
這是一條酒紅色雙面流蘇的馬海毛女式圍巾,席子花款式,棒針蕾絲繞邊兒,飄逸柔軟。妻子一年四季愛臭美,這樣的純手工圍巾,一定是她求之不得的,西安、蘭州那樣的商場也未必能買到??墒谴丝?,我的語言已經(jīng)山窮水盡。我最終說出的是:“多少錢?……我給?!?/p>
“不要錢的?!?/p>
“……”
是興沖沖趕來的小閻救了我,他來通知我去鄉(xiāng)上開會。去鄉(xiāng)政府的路上,經(jīng)小閻念叨,我才搞清是關于董愛翠的最新情況通報會。原來,昨天晚上我和史建川喝酒那陣,鄉(xiāng)上接到土門鄉(xiāng)打來的長途電話,他們在本鄉(xiāng)雞鳴村婦女楊云鴿家里堵住了董愛翠。二人是初中同學。突擊隊沖進去時,董愛翠正在燈下給楊云鴿的兒子輔導“三角形兩邊之和大于第三邊”呢。小閻喜不自勝地告訴我:“土門這次給我們九十里鋪掌大臉了。”我有意引蛇出洞:“史鄉(xiāng)長當年在土門分管過計劃生育,人走情義在,那邊一定給史鄉(xiāng)長面子嘍?!毙¢悈s搖搖頭:“史鄉(xiāng)長在土門時人緣并不好,人家土門的大禮,是沖邱書記來的?!蔽揖陀X得有意思了,故意輕描淡寫:“此話怎講?”小閻的口氣詭秘起來:“邱書記進城的呼聲很高,人家土門拿下董愛翠,等于把邱書記往前推了一把。人在江湖,將來邱書記進城了,也是個大面子。”
通報會上,邱敦仁對土門的協(xié)作精神給予了高度評價,并特別指出,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土門這次是真正的危難時刻拔刀相助,而這一切,離不開史鄉(xiāng)長當年在土門打下的良好基礎,也離不開史鄉(xiāng)長在兄弟鄉(xiāng)之間的橋梁和紐帶作用。他同時強調,為了避免節(jié)外生枝,夜長夢多,按照雙方電話約定,決定委派一名九十里鋪的領導同志前往土門,配合那邊的衛(wèi)生院對董愛翠就地實施手術。
“我去吧!董愛翠是在我手里跑掉的……”甄塬良說。
“我理解塬良同志的心情,老同志,總想站好最后一班崗?。∵@點值得我們年輕些的同志學習。”邱敦仁說,“還是請建川同志辛苦一趟,那邊的情況,他熟?!?/p>
“沒問題,一直想看看土門的弟兄們,這機會來得漂亮?!笔方ùū硗陸B(tài)度,又情不自禁地樂了,“哈哈哈,大家瞧瞧,連土門的狗也憷我哩,土門那邊的行動,就沒聽說有狗叫?!?/p>
會后,小閻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悄悄把我拉到一邊:“秦組長,您還記得您給我指導的那條信息吧,只有上半部分,沒有下半部分。如今,這下半部分不但有了,而且還出人意料地精彩,簡直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词遣皇恰?/p>
“哈哈哈哈?!蔽胰滩蛔⊙鎏齑笮Α?/p>
“嘩啦”一聲響,是什么東西掉下了。我以為是小閻手里的文件夾——的確是文件夾,不是小閻的,而是小雷的。小雷呆呆地佇立在幾步開外,在風中一動也不動,散落的文件像受傷的蝙蝠一樣在地上撲騰?!扒貢洝毙±渍f,“過幾天,你就要離開了。我,還能去團縣委看你嗎?”
返城后的相當長一段日子,我脖子上始終系的是那條馬海毛圍巾,同事和朋友們艷羨不已,都說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圍巾。圍巾第一次在家里亮相的時候,妻子的眼睛立馬放出光來,那是時尚女性突然發(fā)現(xiàn)精美鉆戒、服飾才有的蓄滿全方位審美信息的眼神?!澳馁I的?多少錢?”“是……集鎮(zhèn)上賣的,多少錢來著……唉,看我這腦子?!逼拮犹岬藉X,一下讓我措手不及。
“有女款嗎?”分明是迫不及待的口氣。妻子親自為我系好圍巾,左端詳右審視,手指一遍遍從圍巾上滑過,這里輕輕撫一撫,那里輕輕抻一抻,像疼惜一朵剛剛出苞的花兒。
我當時的果斷決策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原計劃給妻子的那條圍巾始終沒有拿出來,第二天就悄悄帶到了單位,掖進我辦公室的抽屜里??蛇@樣一來,提心吊膽、如坐針氈的日子也接踵而至。堂堂一位領導干部,掖著一條女性意味太過明顯、太過濃郁的圍巾,總能引人浮想聯(lián)翩?!髞恚﹂L貴的女兒雯雯成了這條圍巾的主人。雯雯考上了澳大利亞的一所著名大學,給她那位計劃外超生的弟弟打前站去了。臨行前,當我把圍巾送給她的時候,她“哇塞”一聲合不攏嘴:“太漂亮了!伯母有嗎?”伯母,就是我妻子。我趕緊提醒她:“你伯母的圍巾已經(jīng)很多了,不過,咹,這事你不要告訴她。我只是覺得,在澳大利亞,這條圍巾更顯得有民族特色一些?!宾┝⒓醇拥亟o了我一個擁抱:“一直以為,您對我們這樣的超生家庭有偏見呢。伯伯真好!”這一茬的孩子真是太勢利了,我們全家設宴歡送她的時候,她只顧往我的碟子里夾菜,對我妻子,只是偶爾表示一下兩下。還沒走向社會呢,已經(jīng)懂得姿態(tài)了。
圍巾終于眼不見心不煩地漂了洋,過了海??晌覂刃氖冀K沒有消停下來的意思,每當夜深人靜,我常常被狗叫聲驚醒,我無法復原夢中的那只狗到底是什么模樣,姑且是鄧友奎描述的那種樣子吧,但那叫聲太真切了:“汪汪——汪汪汪——”
我非常希望小雷真的能來一趟,但他始終沒有來。
責任編輯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