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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xiāng)下“畸人”

      2016-08-10 10:07凸凹
      長城 2016年4期
      關(guān)鍵詞:白狐啞巴小精靈

      凸凹

      雄 起

      在詭譎險兀的山崖上,艱難地跋涉著一個男人:他的臉膛海濤一樣起伏著,呼出一團團熱浪,催開了崖畔那遲發(fā)的花蕾;他肩背的肌腱如峰巒,把生命的力一輪一輪地輻射著;那斧鑿刀削般的臉頰,叢生著雜沓而卷曲的胡須,拴牢了綹狀的堅毅;他發(fā)披若雄獅,被山風呼嘯成獵獵旌旗……手中的葛藤突然繃斷,他箭一般滑向深淵??展人票简v著千軍萬馬,他四肢在翻滾中痙攣,終于抓牢了一頁崖痕,軀體便壁虎般迅然貼牢了崖壁,崖縫中就有汩汩的血殷紅殷紅地淌。但他眼中燃燒著灼灼的火焰,要把崖上茸茸的毛草燒光。待攀上崖層,他撕去飄揚的布條,腿上綻出森森白骨,森森地閃著寒光。他把毛草和碎布用藤條在傷處綁牢,拄一支松枝站起,極目東方;那東方奔騰的暗紫云塊,且傳來呼呼的撞擊聲。他嘿嘿地笑出聲來,拖著半條僵死的殘腿朝崖頂爬。從他腫脹的唇間,哼出搖籃曲的調(diào)子,像有粉色的嬰兒在他身畔啼。終于,他攀上了崖頂。回頭望去,他爬過的地方,幽幽閃著一道磷光,使鬼魂驚悸;待眺望遠天,一輪赤色的太陽,已如重輜般艱難地、緩緩地爬升著;暗紫的云塊已燒成灰燼。他哈哈大笑,極貪婪、極放蕩。烏青的臉膛,滾流著黏黏的汁液,渾渾沌沌一片。那山谷嘩響著:雄性的太陽!雄性的太陽!……

      這是夜里的一個夢境。

      早起,你那干澀的舌尖上,果然有腥甜腥甜的味道。你怔了片刻,很快便酒醉般傻笑起來;蹬在地上,兩條干瘦的腳桿也有千鈞力氣,滿眼希望地盯著那屋角。

      屋角,那用洋鐵桶搪的爐灶,丑陋地占去了大片空間。

      你沒能力買輕便灶具,便涎著臉從化工廠乞丐般討來一只裝原料的破桶。岳母是個搪爐灶的好手,你便賠著十二分的小心求她老人家。爐子搪好了,岳母嘴角那一抹譏笑才淡去。那不是沖你,而是得意于自己的手藝。要朝屋里搬這笨物,你竟不能挪動半絲。岳母便在邊上狡黠地笑,放出半聲壓下半聲,如針般扎人。你怒火燒起,幾次將衣袖捋起,但很快又把袖管放下:你那兩只手桿如柴般細,且有紫青紫青的血管曲曲張張地跳著,岳母的笑聲就更加放肆;妻的眼里閃滿了淚花,可還是把一束束的厭惡和詛咒像鞭子一樣朝你心上抽。你心頭早已被淚水漫過了,臉上卻仍堆著尷尷尬尬的笑。飯桌上,你一杯一杯地給岳母敬酒,岳母也極粗豪地一杯一杯地飲盡。你驚訝于岳母的酒量,也整個將一杯酒吞下,不期是一陣劇烈的干咳。你覺得,自己真的不可救藥了!等岳母將臉子飲得落霞般燦爛,她便用最后一杯酒將口漱凈,咕嚕一聲咽下:“一會兒我叫你弟弟過來,爐子好歹要搬進去?!毙【俗犹みM院子,穿四十幾號鞋的大腳將地面踩得微微顫。你趕緊將滿滿的一杯酒謙謙恭恭地遞上,內(nèi)弟卻用手輕輕一擋,直讓你趔趔趄趄向后退去,酒澆了滿臉。你剛欠起身子,見內(nèi)弟已將爐灶穩(wěn)穩(wěn)地托起,幾步便跨進屋去。從屋里出來,內(nèi)弟重重地拍拍手上的塵土,招呼都不曾打,轉(zhuǎn)身出了院門。于是,你便站在屋地中央,呆呆地看那爐灶,溫溫順順地聽妻那好聽的罵聲,任滿腔的羞辱怒蕩如潮滾。

      那日,母親偕弟弟來,娘倆皆滿面污塵。你心疼母子跑二百里山路好不容易出一次山,便踅到街上,把貼身衣袋中那溫熱的“體己錢”掏凈了,割幾斤豬肉,放幾瓣大蒜,在熱火上燉。那肉香一縷一縷地飄出來,像一支支柔柔的小手,輕撫著母親那多皺的額頭。母親款款地笑著,盡情地回憶你往時的光景。回憶在村口高高的大榕樹下,母親一遍又一遍地眺望,眺望那路的盡頭,盼著一個小小的身影朝她走來?!齼鹤釉谏酵馍洗髮W(xué),每次都會把新奇和驕傲帶回來……

      妻子下班回來,母親趕緊起身。妻怔了片刻,淡淡地說:“來了?!蹦赣H連連點頭,且把躲在母親背后的弟弟一把推出?!翱旖猩!钡艿車肃橹?,仍羞羞怯怯,終于沒聽到那清脆的一聲嫂。妻揮揮手:“算了,算了,別難為他了。”那口氣漾溢著無限的不耐煩。母親的臉上就堆滿了無限惶恐和不安。飯間,弟弟吃得異常開心,不但大塊大塊地吞那肉塊,且滋滋地咂盡手上的油花。于是,妻的臉上有了無限的不快。母親在暗下,一次一次地戳弟弟的腰眼,而弟弟卻不解,依次朝母親、妻子和你的臉上脧;脧過,仍埋頭酣吃。母親的不安一會兒比一會兒加劇了,只一粒一粒地搛碗里的飯。你只好把肉塊搛到母親的碗里,母親卻在轉(zhuǎn)眼間又搛回到你的碗中。推讓間,那肉塊落在了桌上,母親便迅疾撿起,埋進飯里吃下?!跋棺屖裁?,又不是外人!”妻終于發(fā)了話。這頓飯便啞了場面,郁郁悶悶地很快用完,遁盡了那一團親情。你心里疙疙瘩瘩很別扭,肝火股股地撞。你覺妻子太不盡人情,應(yīng)該理論理論的,但你還是忍下了,怕把本已如紙薄的情面,一下子揭得鮮血淋漓。

      晚上,你把家里僅有的一床電褥子從妻的身下抽出來,鋪到母親的床上,你把母親的褥面撫得平平的,等褥面有了溫溫熱意,才離去。這一切,母親在邊上都裝在眼里,任雙眼放肆地潮潤。母親趕緊燃一袋煙,狠勁兒地抽幾口,那張蠟黃的皺臉便很快躲進繚繞的煙霧中。

      你回到自己的臥室,妻正在床上輾轉(zhuǎn)。她張口罵了你一聲,你嚇得連連擺手:“攢好了,等改日再罵吧,別讓媽聽見。”妻仍舊罵,只是低沉而尖刻。你覺得跟這女人混下去是活遭罪,但你害怕和她分手,害怕失去妻那刻薄卻溫暖的照料。你天生的一個小身胚,萎縮得近乎畸形。三十好幾沒找上女人,多虧了妻看上了你,看上了你的一點點才華和用不盡的馴順。有了這個女人,母親焦枯的心尖上萌發(fā)了綠苗。那年,妻在高高的產(chǎn)床上躺了兩天兩夜,遇上難產(chǎn),她拼命地哀號,兩只黑溜溜的眼都瞪白了。最后動手術(shù),竟從肚里取出一個八九斤重的死胎。你擦去妻嘴角的血,妻一把攥牢了你的手,死死不放!你感到有無邊的幸福,從腳底沖到腦頂。從此,你記牢了妻那尖厲的哀號和對你的依賴,你決心跟這女人生活一輩子。

      妻終于罵累了,把一雙冰涼的腳,極野蠻地插入你的胸懷。你一陣戰(zhàn)栗,但很快便平靜下去,反倒抱牢了妻的腳,盡情地傳導(dǎo)自己那微弱的熱能。妻看著你那張狹小但堅毅平靜的臉,心里有羞愧的溫熱汩汩地漾。她試圖把腳抽回,才感到你抱得是那么緊。她一下子把頭蒙在被里,微微地抽咽。她不愿當著自己瘦小的男人抽咽,她覺得你不配看女人的眼淚。但你卻笑了,傍著你懷中,她的腳尖微微地顫抖。

      第二天,母親對你說:“他大哥(在弟弟面前,母親從不叫你的名字),你弟弟今年十六七歲了,書念不來,給找個活兒吧。”你注視著母親,母親臉上堆滿了凄惶和歉疚,你便趕緊點頭。母親臨走,從裹腿帶里解下三十元錢,“他大哥,你弟弟就留你這,等活兒找到了,煩你打發(fā)他上工。這是他的伙食錢,媽給你留下?!蹦泸v地站起,把母親嚇了一跳。你的臉很難看。母親只好怯怯地把錢收回,拙拙笨笨地打好手提包袱,叮囑一聲弟弟:“要聽大哥的話!”便跨出門去。母親走在前面,都六十的人了,還騰騰地蹈起灰塵。你心安于母親健康的身體,酸澀便也慢慢地從胸中淡去。到了車站,母親捋了捋你額頭的亂發(fā),“孩子,你是闖大市面的人,要保重身體啊?!蹦闳赃B連點頭。母親又說:“村里都說你弟弟有個當干部的哥,找事做忒容易,你千萬替媽多操心,爭口氣給村里看看。”你不知說什么好,只覺得喉頭澀塞,一層薄霧把世界都遮迷了。

      母親走了,弟弟若掉進悶葫蘆,更是很少講話。他怕嫂嫂嫌棄,整日尋活干,把你終日犯愁的飯棚給搭起來了,就連有限的一片院落也砌起了兩方對稱的花壇。你心里很激動,覺得弟弟有出息。你每日下班便往家里跑,叮叮當當廚下忙。你怕妻生出厭煩,弟弟受了委屈,便不聲不吭大包大攬了家務(wù)。妻果然不曾使氣,但弟弟的飯量日日減少。你知道弟弟的拘謹,便拼命找關(guān)系,幫弟弟找活干。你跟妻商量,買些禮品出門,事好辦些。妻的臉陰沉,一分錢也不給你,你便死心踏地地干跑,跑出兩月,竟不見結(jié)果。一日,妻子突然洶洶地問你:“你弟弟是怎地,要在這兒扎根兒是啵?!”正巧弟弟進門來,滿耳把話聽去,一張火紅臉兒便漲得紫黑紫黑,晚飯也就不吃,早早地睡去。第二天,你下晚班回來,見桌上有一紙條留下,歪歪斜斜地寫著:“哥,我走了!”

      你當著妻的面,第一次把飯碗摔得粉碎,然后躥上單車,拼命地蹬上路程。夜幕好沉好沉,你的心好重好重,盤山路下是一個個深淵,二百里山路好難走,可你忘記了自己的存在。

      當你癱倒在村口的大榕樹下時,雞們已開始了第一輪的歌唱。你好不容易敲開了家門,母親見是你,低低地嘆了一聲:“唉!”這一聲嘆息似一聲重雷,使你無地自容!你曾對一個朋友說:在你心靈深處,真正讓你終生顫抖的,是母親那一聲輕輕的嘆息!

      你終于把弟弟又帶回來。

      屋里,你砸碎的碗的碎片,仍銀燦燦地散落在地上。妻子斜倚在床邊,用眼睛的余光掃視你。你毅然彎下腰去,一片一片地撿拾那碎片,像兒時隨母親一粒一粒地撿拾地里的麥粒?!案纾覔彀??!钡艿軇傄獜澭?,被你輕輕擋開,“不,還是哥哥撿吧。”此時,你才真正感到,你再也雄峙不起來,而容忍才是你的力量!

      晚上,你摸到一個朋友的家里,從衣兜里掏出兩瓶“四特酒”,對朋友說:“讓弟妹炒倆菜,咱哥們兒好好喝喝。”朋友一樂:“我說老蔫,你可從不沾酒,莫非有心事?”你說:“沒介,沒介,想喝就是了。”酒一下肚,五臟都翻騰,眼球似要迸出,但你用力抵住桌沿,不使喘息生起。朋友對你摯勸,但你仍把酒斟滿,飲下,像酒客一樣亮亮酒杯底,朝朋友嘿嘿笑。朋友極驚詫!不久,朋友喝得東倒西歪,扯嗓子滔滔不絕,且擊手頓掌數(shù)盡英雄豪杰。你趁機說道:“老弟,幫個忙。”朋友一杯酒擱下,“說,什么屁事!”你即磕磕絆絆將原委道出。朋友聽后,先笑仰了身子,“小事一樁,包兄弟身上!”于是,你便更殷勤地敬酒,直到朋友趴在桌沿上呼呼嚕嚕地睡去。你站起身來,天旋地轉(zhuǎn),耳鳴風聲,若世界末日來臨。你定睛一看,見朋友已滑到桌下,他妻子正費力地拽他。你頓覺周身掀起熱潮,像兀然偉岸的一座高山。你穩(wěn)穩(wěn)地跨出門去,在街上跌跌撞撞出自己的世界。但你終于沒有倒下,驕傲地跨進自己的門檻,然后,理直氣壯的倒下,嗷嗷吐成一只瀕死的狗。

      弟弟終于有了一份工作。

      你卻從此耽于虛幻,整夜整夜地夢見那雄性的太陽,夢見自己也高大起來,脫離了身軀的羈殼,心靈變得自由、灑脫而軒昂。然而,你白天仍卑瑣地穿行在人流之中,你仍畏怯于妻子那嚴厲的目光;別人輕易做到的事,你仍耗盡全身的心智,才有一點點結(jié)果。于是你就有了無邊苦惱??鄲肋^后,仍悄沒聲兒地去做,無可奈何地完成自己人生的形象……

      ……你仍沉浸在夜里的夢境,貪婪地品味舌尖上那腥甜腥甜的味道。你怔了片刻,很快便酒醉般傻笑起來;蹬在地上,兩條干瘦的腳桿,也有了千鈞力氣,滿眼希望地盯著那屋角,屋角躺著那粗笨而且丑陋的、用洋鐵桶搪的爐灶。

      你靠近那爐灶,雙手用力握下去,拼命一提,竟微微動了。你的心臟怦然激跳,興奮也紅洇了青色的臉頰。你努力和它較量,每拼命一次,便挪動一分。最后,不得不借助于號子,宣泄負重時心壁的壓迫。那爐灶離門邊愈來愈近,門邊那縷早晨的陽光,則充滿了誘惑。于是,你就更堅韌地挪動著。當爐灶終于被你掀翻在院子里的時候,你像陡地得到了升華!

      然而,當興奮過后,你卻屈辱地發(fā)現(xiàn):這一切,你做的是那樣的徒然,是那樣的虛妄。你永遠也不會偉岸,偉岸會使你瘦弱的腰桿彎折;你永遠也不會超拔,超拔會使你的靈魂出現(xiàn)斷層……夢中那個太陽,要將你引向歧途,將你引向毀滅。你只能是你!

      你一屁股坐在地上,對自己說,既然我無能力改變,干脆就坦坦然然地承受了。那一切輕蔑和嘲諷,你們就都來吧,我把你們一擁入懷,笑著看你們盡情舞蹈。我無羞無愧地當看客,我平靜地欣賞。

      時光它一天天到來、又無聲無息地溜走,你雖感覺著,卻像無從感覺。就像你站在被漩渦包圍的一塊孤島之上,因為你心中已沒有了恐懼,便不怕水流的沖刷,反而把自己站成了風景。

      日子別來無恙。你臉上的憂戚退去,只有淡淡的笑容。

      那個友人見狀,拍拍他的肩膀,說,你不用做太陽之夢,因為在現(xiàn)實之中,你的的確確就是一輪太陽,也的的確確是一輪雄性的太陽。這太陽寬容、忍韌而沉雄!它的光澤并不比別的太陽黯淡,它固守著自己的位置,忘我地照耀。

      友人還說,宇宙可以有一個太陽,但人間卻絕不能只有一個太陽。不然,世界將變得極冷寂極黯淡。是千百萬個太陽,讓這個冰冷世俗的世界熱烈了。

      知道,知道,你還是淡淡一笑,說,因為我一旦逆來順受之后,我那個婆娘反倒不知所措了——她看我的時候,眼睛里有一絲驚恐,疑似敬重。

      重 生

      山脊上的土翻滾著,騰騰地向天上飛去。那飛的姿態(tài)是旋轉(zhuǎn)的迅疾的,并帶有“嗞嗞”的叫聲。其實,那不是塵土,而是山脊上山火騰起的煙柱。火舌像洪水一樣向山頂沖撞,像厲鬼的魔爪,朝山梁的植被猛抓。抓過的地方,立刻變成滴出褐色血液的禿癘。巨石發(fā)出驚天動地的震響翻滾而下,砸到火身上,登時冒起一柱青煙,很快就會從青煙中更兇狂地竄起火柱來,那氣勢,似要把整個世界頃刻間化成焦炭。

      此時,在大火包圍的山頭上,一個男人在向一條白狐發(fā)起最后的攻擊。

      他不是在走,而是用四肢爬:手剛攀到石棱,腳便唰地躥上來;手似乎不是在引導(dǎo)腳,而是腳用皮鞭抽趕著手。他赤著血淋淋的上身,大腿和臀部的布片已撕碎得像清明時節(jié)、飄飛在墳頭上的紙練,股肉一閃一閃地泛著青光。

      他一邊攀躥著,一邊從口中發(fā)出刺耳的銳叫。那強健的身子始終繃得像條弓,剛一張開又一收縮,迅疾如箭。

      離他二米遠的前方,那條白狐也拼命地躥動著。身上流著一股股細血。它頻頻地回頭,兩只灰眼睛里噙著淚水,那是痛苦、驚懼、絕望的表情。它劇烈地喘息著,后面的,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對手,對手是那么頑強而又快捷,簡直不算是人。如果他肯于放開它,那么它就肯于把它滿身的狐騷在冰水里拔凈,像奴仆一樣忠順于他,并且情愿把在懸崖上攀緣了上百年的、寶貴得如銀珠的四只銀蹄從自己腿上咬下來,當禮物送給他。因為,在生命的競技中,他要比自己強。它有愧于閃電一般的類族!

      就在白狐竄上山頭,面臨絕壁和深淵,不得不以死完成狐輩的壯舉的時候,他已用一個惡虎撲食的俯躍撲到了它的身邊,兩只鋼一樣棱棱角角的大手像巨鉗一樣箍住了它的脖頸和后腿。它拼命抖落,但卻成了悲憐的抽搐。這抽搐是那樣的無力,若生命已離它遠去。

      他緊緊鉗住那抖動的白狐,眼里噴涌著喜悅的淚水。他一屁股坐在山頂?shù)募馐?,石頭正好戳在他的兩個肥厚的臀尖兒上,他感到一種徹骨的刺激,舒適極了!我成了勝利者!我嘲笑了別人沒法嘲笑的東西!!我玩弄了別人沒法玩弄的一切?。。“缀粌H是狡詐的獸中之靈,更代表著奢侈、夢幻和希望。我一個啞人,一個被男人女人冷落了三十三年的男子漢,把所有男人的陽性和所有女人陰性的愛都攥在了自己的手中了。而把生死與榮辱、痛苦和希望全濃縮于一瞬間的滿足,是什么樣的痛快?!

      然而,奔竄的火舌已燎到他的腳下,風又驟然升起,滾燙得令人窒息。他無處可躲。火舌無情地撕去他的褲腿,又無情地撕爛了他的皮肉?!皢昀病北换鹕囿绿虻耐热?,立即冒出一層黃色的油!他發(fā)出一陣陣的哀嚎,像被屠刀刺穿喉管的豬一樣嘶啞而絕望地哀嚎。被烈火燒疼了的白狐猛地一挺身,把啞叔弄了個趔趄,他腳下沒站穩(wěn),“撲通”一聲倒向大火,但手依然抓緊那狐。他連人帶狐朝山下滾去。起初,他是受沖擊倒下而翻滾的;后來,一個意識使他迅速改變了原來翻滾的姿式:他蜷曲了身子,自己又給了自己一個急劇的、瘋狂的推力。

      遠處看這座山時,見一團火球從火海中“嗖”地飛下山去。那態(tài)勢,驚心動魄!

      啞叔的啞是非先天性的。

      十二歲那年,打核桃打累了,就在樹杈上睡著了。他睡得很不舒服,習(xí)慣地翻了個身,于是,一跟頭從樹上栽了下來。他醒來時,整個身子都有碎裂了一般疼痛。他一骨碌從地上爬起,四肢居然還是那么靈活,但喉嗓卻有一種難耐的堵塞。他艱難地吐了一口唾沫,發(fā)現(xiàn)那唾液里竟有一縷縷血絲;再吐,干脆是一團團血塊。他異常驚懼,要喊,心里一陣不曾體驗過的憋悶,臉立刻變得黑紫;再喊,憋得頭昏腦漲,只聽見喉管里一陣呼嚕,血腥、憋悶、惡心、喑啞。他發(fā)狂了!把整棵樹上的核桃打得滿坡翻滾。他踏著厚厚的一層落葉,朝著那冒著炊煙的村子挪動著。那雙“踢死牛”的大頭山鞋像兩只擱淺的巨艦,每挪動一步都感到還是在原地踏步。陪伴他的,是那無聲的、壓抑不住的哭泣。

      嗓子意外地變啞以后,他出奇地發(fā)育起來。剛過十六歲,身高體重長相就已跨進了中年。他的肌肉特別發(fā)達,只要一攥拳頭,肉塊就像一個滾動的球,從小臂迅速運動到肩胛,大腿和臀極女性化,圓滾滾的,女人見了他,都羞澀地低下頭去。他一伸展四肢,渾身的骨節(jié)又咯吧咯吧脆響,令男人們唏噓不已。

      山里人祖祖輩輩以石筑屋,石頭墻、石頭脊、石板頂……。每有人蓋房,啞叔都是不可缺少的掮客。他背著特大的寬口簍子。當他把背簍一放到坎凳上,房主人就吭哧咕噗給他裝了石頭,臨了,再在簍沿上橫上兩塊長長的石板,然后,一拍啞叔的肩膀:“走吧!”那表情就像吆喝一頭拉腳的牲口。只要一請到(說請,未免太雅)啞叔,房主人就不再找別人,蓋幾間房的幾十方石料就都由啞叔包攬了。啞叔不挑食,稀湯爛菜填乎滿了,就咿咿呀呀地露出笑容;他也從不會叫累,從早到晚,你不叫他歇,他就絕不歇。他是“三保”牌掮客:保省,保快,保好。所以,誰都愿使他,且很會藝術(shù)地使他:在節(jié)骨眼兒遞給他一支煙,不一定好,他就會眼睛放出光;抽完煙就叫著牛勁兒賣大力氣。臨了,主人從箱角里搜出一堆爛毛票碎鋼镚就把他打發(fā)了。虧他多少,他從不計較,房主人也就心安理得。

      不僅蓋房掮料由啞叔包攬,碾米、擔水、打柴、送糞……,凡需要動力氣的都跑不了他。村里哪一家勞動力缺了,而又要做一些必須做的力氣活兒,首先就要想到啞叔。有時兩家同時打啞叔的主意,安排沖突了,就互相爭奪起來。爭來爭去,爭不過的一方甚至哭起來,而每到這時,啞叔一準會到流淚的一方。久了,一些愛打點兒小算盤的婦女,就學(xué)會了用眼睛爭取他,他好騙。不過,啞叔始終像一團抹布,使時想起,完了便棄,并沒人尊重他。啞叔干活后,愛貪幾杯,喝完,袖子一抹嘴,轉(zhuǎn)身出門。在回家的青石板路上,踉踉蹌蹌地擺著,哇哇啦啦地唱著,好像已得到了整個世界。娘用洗得干凈的手巾給他擦汗,啞叔就變得異常溫順,不時呵呵地傻笑。娘流淚:“傻兒子,你就這命,賣命掙飯吃。這頓吃飽了,還記扯著下頓,人一老了,就完了?!眴∈宀辉敢娔锪鳒I,比比天,比比地,那意思叫娘安心,娘說的他都記住了。他耳朵不聾。

      娘不忍心啞叔老當掮客,讓他跟拐大爺學(xué)編。啞叔手巧,不到個把月,編技就超過了師傅。拐大爺只會編大筐、手筐和背簍;而他卻硬是能把又脆又嫩的細柳枝泡水破皮后編成白刷刷的小手籃、小鳥籠、針線笸籮和代替書包用的小提兜。于是,孩子婦女整天圍著他轉(zhuǎn),他的眼神兒也變得花花綠綠了。拐大爺把編具砸了,坐凳燒火了,躺在炕上生病。他指著啞叔的鼻子罵:“啞巴,啞巴,一輩子啞巴!”啞叔自己出去走鄉(xiāng)串戶干了幾個月,賺了兩把票子,沒進家門先踅進拐大爺家,塞給拐大爺一把。拐大爺?shù)呐畠骸靶【`”趁機把屬于他的那一把也奪過去了,急得他揮拳跺腳。見拐大爺?shù)臓t膛溫著一罐酒,端起來便喝。咕咕咕咕……一氣進肚,人也變得忽忽悠悠;就站在地上跳舞,瓷勺敲打著酒罐,噠噠的。拐大爺花椒木拐杖一敲炕沿:“‘小精靈,你別給爹缺德,他一個啞巴家!”“小精靈”早被噠噠舞得跟個螳螂似的啞叔嚇呆了,聽爹一喊,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近啞叔,把那錢塞進他兜里。啞叔的淚唰地就下來了,酒罐也碎在了腳下。他看著“小精靈”那張小圓臉兒,笑了,大手在那小臉兒上捏了一把。十六歲的“小精靈”朝啞叔的手背打了一巴掌,“啞巴也壞!”啞叔還笑,他喜歡她。那把票子就心甘情愿地裝進“小精靈”兜里。

      一天,娘再也不讓他出去了,嘴唇打顫:“娘對不起你,你每月給娘的錢都讓娘看丟了,咱白掙了!”啞叔不信,直奔谷倉。谷倉是一紅木大箱子,長丈余,高五尺,倉里裝滿了榆葉。榆葉是娘兒倆摻在粥里當糧食吃的。他使勁往榆葉深入挖,挖出個小布包。打開一看,果然還只剩幾枚硬幣。啞叔在地上踅來踅去,娘在炕上蜷成一團。啞叔在隔嶺還有個姐姐,不常來往。他給娘打了個小包袱,讓娘去住閨女家。娘不解,但還得依他。因為,他眼里的血絲一團一團的,嚇人!

      晚上,啞叔早早地睡下,屋里靜得只有幾只老鼠在咬著板壁??旌蟀胍沽?,門不聲不響地被挑開了,一個人影鬼似的鉆了進來,直奔谷倉。正在谷倉里翻騰著,燈“啪嗒”一聲亮了,來人是鄰居二嬸。見啞叔兩只怒眼圓圓地瞪著她,嚇得“啊”地叫出聲來:“別殺我,別殺我!”二嬸聽說啞巴殺人不償命,心里好絕望。啞叔一步一步逼近她,她一步一步朝屋角退。門外有人走動,二嬸嘶地把紅褲帶揪斷了,大喊救命。門外,“小精靈”夜起上廁,正路過這兒。一推門,見二嬸的褲子褪到了腿彎兒下,尿在兩條肥白的光腿上流著,便也“啊”地逃了。不一會兒,來了七八個后生仔,把啞叔打翻,上了繩。二嬸哆哆嗦嗦系上褲子,“啞巴他、他想那個我!”聲音像從嗓子眼擠出來的?!靶【`”攙著二嬸,朝著地上打滾的啞叔吐唾沫,“羞!現(xiàn)眼!”啞叔想掙斷繩子,卻挨了一頓亂腳。他嘶叫著,要把人的耳膜撕裂。有人給他塞上一只臭襪子,連夜押送公安局。白天,拐大爺戳戳點點到啞叔的屋里坐,看著被折騰的亂七八糟的屋景納悶:大半夜的,二嬸怎么就上啞巴屋里呢?要嚷,拽她的時候就該嚷,干嗎出了門之后才嚷,出鬼了!

      不幾天,啞叔從羊腸小道上獨個回來了,手里攥個干糧袋,實際上是一個印著“××公安局”的檔案袋。袋里的幾根香腸和幾只饅頭,是送啞叔上路時,“局頭”大老李送的。他用手勢叮囑,要啞叔回家后好好憑力氣吃飯,不要生事。啞叔剛到村口,那晚上捆綁他的幾個后生就紛紛躲起來。二嬸更是大門不敢出、二門不敢邁。人們都說,啞巴記死仇?!靶【`”倒不躲。她說不出的有點不怕啞巴。啞巴進院,她上前比劃,那意思是問他“回來了”,啞叔乜地一笑,抬抬手里的香腸,意思是告訴她:他沒受委屈,倒是混了幾頓高級飯?!靶【`”舀瓢涼水給他,他一仰脖喝下去,那氣勢頗有大丈夫派頭。末了,抹一把嘴角,大拇指一豎,夸“小精靈”心眼兒好?!靶【`”反倒耷拉了頭,“啞巴,誰叫你說好,你不記恨俺就得了。”她還是有點怕他,更多的是覺得有點對不起他。啞叔找那幾個后生,比比劃劃告訴他們自己在外的見聞。最后,把褲帶一解,做脫褲子狀,小手指頭一點,意思是說二嬸是條花狐貍,要大家謹防上當。大伙哈哈笑一陣,心里也就釋然,覺得啞巴并不渾,倒有幾分親切。于是大伙備酒,讓啞叔喝個痛快,為他洗塵。

      兩年后,“小精靈”嫁出山外。上轎前把塊青布給了啞叔,要啞叔做條肥襠褲。啞叔胯肥,有時腰身一蹲,嘶地襠就裂了。有一回小伙伴還告訴“小精靈”:啞巴那一嘟嚕叮叮當當?shù)?,個兒可大呢!“小精靈”馬上羞紅了臉,大罵伙伴臉皮厚。從這以后,“小精靈”便立志為啞叔做一條肥襠褲。但又時時犯忖,近不了他的身,量不下尺寸。有幾次她挨近啞叔,啞叔反倒驚訝地躲她?!岸銈€啥,我又不吃你?!焙髞?,她不再努力,怕別人見一個大姑娘和一個啞巴挨得那么近被人說閑話……

      啞叔抱著“小精靈”給的那塊青布,躲在門后咿咿嗚嗚哭了半天,然后,他跟在轎后送“小精靈”出村。

      他落在轎子很遠的地方,怕別人看見自己。正走時,一條大黃狐貍從山道這側(cè)跑到另一側(cè)。啞叔嚇了一跳,再看時,狐貍又踅了回來,跟在啞叔身后,蹄尖子踏在石子上噠噠山響。啞叔俯身撿兩枚石子,那狐“嗖”地跑遠了。肥墩墩的后臀尖,跑起來扭扭的,很奇特!等再一看轎,早沒影兒了! 啞叔非常懊喪,恨那搗蛋的狐,覺得這狐有些邪氣。朦朧間他覺得,“小精靈”之所以遠遠地離開他,就是這狐在作怪。絕沒錯,那年他從核桃樹上跌下來的時候,迷糊間就見一條青狐從他身側(cè)躥過去了,之后,他就啞了。

      到家,他翻了老底,把大大小小的一串柳編統(tǒng)統(tǒng)搬到拐大爺房里,讓拐大爺托人捎給“小精靈”。拐大爺覺得啞巴人不錯,白凈凈的,手也巧,心也好,可惜就是啞。他把啞叔的柳編都收下了,表示一定捎給她。啞叔啊啊呀好高興。一群媳婦小孩臊啞叔,臊他想人家閨女,心眼兒邪:一個啞人,除了干活,還想什么?娘心酸,出門罵街,罵人家舌頭爛,下輩子不癱即跛。凡被罵的,都不再理睬他們娘兒倆,娘兒倆就更孤單。啞叔再也不搞柳編,因為姑娘媳婦小丫小仔兒用著他的手藝,還要罵他,他傷心,覺得太那個。他從墻上摘下爹用的那支破獵槍,獵槍上的銹綠綠的、厚厚的。他用砂紙打了足足一天,然后背在肩上,一頭扎進森林。

      起初他每天背回一串串松鼠、山雞和野鴿子,整個院子成天是紛紛揚揚的羽毛,村人總是聞到從啞叔房里傳出的肉香。人們眼紅,有的老人還要搶他的槍,說山是大家的,不能讓他一人吃絕根兒了。啞叔晃著槍把子,要砸那些人的天靈蓋。大家躲他,咒他早些被狼吃掉!

      他進山是要尋狐。狐沒尋到就發(fā)氣,發(fā)氣的結(jié)果就是打幾串小零碎。

      這天,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只狐,灰色的,碩大無朋。他壓抑不住心中的喜悅,“哇呀”一聲喊。狐嚇了一跳,蹦了幾蹦回頭窺。啞叔頂上炮子,瞄準,一槍打斷了那狐的一只后腿。狐打了個滾,爬起之后沒命地跑。啞叔緊追不舍,再頂炮子,狠扣扳機?!斑邸钡囊宦暎鼪]死,啞叔卻倒躺下了。槍后座了,把啞叔的膀子打脫了臼?;卮澹先撕⒆育R呼:“活該!狐仙,狐仙,狐是神仙,是你能打的么?啞人有病,不可理喻!”

      啞叔躺在村前的樹蔭下,睡晌覺,只穿一窄窄的內(nèi)褲。他身上熱得很,心里憋得很,肩膀疼得很。一群媳婦端盆到村前的山泉去洗衣,朝四腳朝天的啞叔看。見啞叔渾身雪一樣白,粉嫩粉嫩的,那一輪一輪的腿肉像棉一樣軟中透香。風一吹,那內(nèi)褲的角一掀一掀的,露出那碩大的陽具。媳婦們心里跳,佯裝不看,但眼光老往那兒打漂兒。二嬸洗完一盆端去,再端出一盆,一晌洗了數(shù)盆衣服,連壓箱底的老公爹的壽衣都洗了。人都詫異:二嬸是咋了?!二嬸自言自語:“可惜是個啞巴,要不,做誰的老公誰享福,白糟踐那身好皮肉!”媳婦們議論:“啞巴這幾天緊邪乎,八成那個憋的?!逼滟I啞叔沒睡,他早看出了這群娘們兒的孬相。他心里看不起她們!他在嘲弄!

      啞叔的傷好了以后,獵狐就更起勁,而且還學(xué)會了用腦子。他不信邪,但他知道狐貍狡猾,就自制了一套套絆索。探好狐的蹄印,在狐經(jīng)常出沒的關(guān)隘道口都下了絆索。絆索上的偽裝物安排得像天生的那樣,連造物主也會分辨不出與其創(chuàng)造有何不同。下了絆索以后,他就在家睡大覺。吃了睡,睡了吃,糊弄了一夏天。到秋上,居然更胖,腰、肩、臀更女性化。就連村上最死板、最保守的“服古”老人都說:“啞巴莫非投錯了胎?”仲秋,他開始進山,陸陸續(xù)續(xù)把獵物帶回來。這些被縛的狐都是活的,啞叔便在院里的榆樹上掛一鐵鉤,把個歡蹦亂跳的狐倒掛在鉤上。然后,把寸把長的小刀在礪石上慢條斯理地磨得放出寒光,再用木塞把狐的肛門堵上(狐的屁能熏死人),再慢條斯理地從狐的后腿下刀,一刀一刀的,刺得精致,刺得熟練。

      狐嗞嗞地尖叫著,似小孩兒夜哭。啞叔滿臉噴發(fā)著興奮,手腳也變得異常輕盈。等狐的兩條后腿的皮被剝到臀部,就在肛門的上方割一刀,拇指和食指摳進去,朝上一提,只聽“哧”的一聲,尾皮就整個地捋下來,狐那多節(jié)的尾骨就劇烈地抽搐著,發(fā)泄著最后的絕望。再后,就到了最悲壯、最精彩的場面:啞叔大把地攥牢已剝下的狐皮,用力往下一撕,狐厲叫如鬼,回音貫耳,耳鳴如鼓!再一瞧,狐剩下一條血淋淋的光身子,在秋風中晃蕩著。啞叔哈哈大笑,極麻利地將“脫”得精光的狐從鉤上卸下,松了綁。狐在地上痛苦地掙扎著,東躥西躥,留下一道道血印。只剩下啞叔笑得人仰馬翻。

      整個一秋天,啞叔的院里都縈繞著慘絕的狐叫。娘受不了那份罪,住閨女家不回來了。整個村子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恨啞叔。是他把寧靜的小村攪得沒有一天安寧,似生活在鬼蜮中,以致剛生下的小孩竟不會哭!可啞叔一天到晚都沉浸在極度的亢奮中。人們懷疑他瘋了,把邪惡引到村里來了,便醞釀著把啞叔轟出村去。但一進入冬天,整個山村又變得死一般沉寂,炊煙照樣筆直,小孩仍舊啼哭如歌,古老的生活旋律照樣催促莊稼男女早早地鉆被窩成就好事。人們根本不去管那從亢奮的高峰跌到絕望的深谷而變得如癡如呆的啞叔,似乎他這人已消失了。“服古”老人出來講話,說啞巴把狐仙治苦了,得罪了白狐。白狐是狐輩的祖宗,它眼見兒女一個個死去,要找啞叔報仇。啞叔的大限到了,村民躲他遠遠,以免沾晦氣。啞叔依然生活在村上,但卻像活在隔世,他形影相吊,周圍是一雙雙窺視的眼睛。

      啞叔打點行囊,備足了彈藥和干糧進山了。他走在蠻荒的野林里,喝著因山深林幽而變得沁涼沁涼的泉水。荊棘葛藤時時擋住他,他用砍刀一陣拼命的砍,砍完就是一陣難挨的氣喘。他搜索遇到的每一個山洞,哪怕是傳說中的妖洞。有時身子陷進深深的腐葉中,生命瀕臨絕境,但他都憑著驚人的毅力撲騰出來。好幾次在昏睡中,他都感到有毛茸茸的東西撩弄他,像那白狐已摸到他身邊,要偷偷暗算他。他“啊”的一聲從夢中驚醒,卻見周圍是死一般的空寂。他有些恐懼,撒開喉嚨大叫。叫聲未落,一群烏鴉從密枝上撲啦啦飛起,逃到視線之外。啞叔的眼圈深陷如井,手腳由于劃破了無數(shù)道傷口,已腫得變了形。一天,當他捧飲腳下的山泉時,眼底兀地有一黃色小花在姍姍地動著,他哇地哭出來——春天已不期而至了。

      他很狼狽地逃出山外。在村口,遠遠地看到一個身影。極熟悉。他一陣驚喜,緊走幾步,果然是“小精靈”。只見“小精靈”肚子腆得像座山,走起路來蹣蹣跚跚的,像笨拙的熊瞎子。他想攙她,不想,“小精靈”卻“哇呀”一聲尖叫,奪路而逃。跑起來的樣子像狐一樣,嗖噠嗖噠的,鬼快!

      晚上,拐大爺房里傳出一陣哭聲,那哭聲凄烈而絕望。他推門而入,見“小精靈”死了一樣,躺在炕上一動不動,臉煞白煞白的,胯下蓋著一團破棉被。老爺子扎煞著污手,在地上單腿蹦,鼻涕眼淚滿臉墜著,似掛起一道銀簾。猛然間看到了啞叔,呼地抄起花椒木拐杖,兜頭便劈?!氨硶r的惡鬼,還我外孫!還我外孫!”啞叔未曾防備,重重地挨了幾下,頓時滿眼昏花,跌跌撞撞跑回自己的屋里。從墻角撿起一片娘梳頭用的破鏡片,一照,一張污黑青蒼的臉,一頭猿一樣的毛發(fā),發(fā)縫里爬滿了茸茸的蟲子,飽飽的虱子,白白的蟣子和一朵一朵的草毛。額頭有兩個血包極對稱,一邊一個紫紫的泛光。他捂著臉,一頭扎進炕角,痛苦地翻滾著,捶打著自己,捶打著山墻。

      從此,啞叔真的變成了鬼。老鄉(xiāng)見他就趕,躲不及便挨頓揍。啞叔從此白天不出門,晚上則跑出去,到別的莊戶里偷些吃的。晚上,村民聽見柴棚灶舍有窸窸窣窣的聲響,便扯緊了被角,“甭管他,一個活鬼!”……

      啞叔每年的冬天還是要進次山,找那白狐。白狐冬天蟄居,好找。但一出一進十年,終究沒找到那狐。

      啞叔變得異常蒼老,臉像百年的古樹皮,剛二十幾歲就像到了古稀之年。不光形態(tài)開始變得瑣碎傴僂,更主要的是心理。他漸漸覺得心力不支了,便有些泄氣。幾次犯忖,不準備再找那狐。人說,千年的狐成精。那狐也許就在冥冥之中左右著他、折磨著他,讓他速死。但他已沒了別的牽掛,娘早就腦溢血溺尿而死,找那狐是他唯一的想念。如果這樣等待下去,這生就白活了。一陣煩躁以后,他又生起氣來,似生自己的氣,也似生那狐的氣。不行!找必定要找,龜兒子,我倒要看看你扎在哪兒,比比咱倆誰活得壽興。不然,我死了,你連骨頭都不會給我剩!這是“服古”老人說的,啞叔篤信“服古”先生說的話,不然,為什么他每剝完一張活狐的皮,大笑之中都要吐出幾縷血絲來?!

      三十歲這年冬天,他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頓老酒,醉了三天三夜。酒一醒,他就呼地爬起,進山。他下了決心,這是最后一搏,如果再找不到,就干脆跌下懸崖。他爬進一個奇形怪狀的洞,腳下是成群的爬蟲,見了都讓人惡心。手中的火把突然滅了,再點就再也點不著。他干脆把火把扔到一邊,摸索著往里爬。

      “咕咚”一聲,他跌進了一個深井。醒來時,發(fā)現(xiàn)頂壁上有兩點綠幽幽的光。他一陣驚覺,頑強地爬起來,悄悄地往上爬。剛一出井口,就覺耳邊呼地一陣風聲,他一歪腦袋,一條硬硬的鞭一樣的東西就掃了他一下,頓時,血從嘴角冒出來。那團東西又返回來朝他進攻,他摸不清虛實,只好朝后退。退到洞口,他的眼唰地亮了,心里立刻興奮起來。正是那只白狐!

      那只白狐在暗光下,雪白雪白的,直刺人眼。它迎著啞叔撲過來,啞叔痛得把牙齒咬碎了兩顆。沒等啞叔拉好架式,白狐就又撲了上來。仰頭時,啞叔見那狐舒展開四肢后,居然像豹子那么大。他有些心虛,但已沒了退路,就合了眼,朝狐的腹下猛地撞去。“轟”地一下,啞叔就不知道了。蒙眬中,脖頸一陣刺痛,猛睜眼,狐牙已嵌進老深。情急中,他用雙手緊緊鉗住狐的脖子,發(fā)現(xiàn)原以為粗壯的狐頸才雙手相握般粗。他一陣驚喜,下死勁鉗下去。狐咕嚕咕嚕喘不上氣來,就更加暴跳,四蹄朝啞叔胸腹猛踩。為了躲開狐的兩雙利爪,啞叔鉗著狐翻滾,終于擺脫了狐的鉗制,更緊地攥緊了狐頸,繼續(xù)翻滾,試圖用身子把它壓死。狐不斷用鐵一般硬的尾巴抽打他,背鉆心地疼。痛苦中,他滾下一個溝坎,狐乘機掙脫了,搖搖晃晃朝洞里跑。他呼地連根拔起一棵酸棗樹,使勁往狐身上抽。狐厲叫著更急促地朝洞里竄。追到洞口,啞叔猝然停了。洞里很黑,他怕遭狐的暗算。他在洞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急得眼淚汩汩地淌。手一陣刺痛,原來手里的酸棗棵子的銳刺已深深地扎進肉里。他猛地興奮起來,狠狠吮了幾下手上的血,用砍刀拼命地砍起棘荊、灌叢、山草,不一會就在洞口堆了高高一垛?!斑辍钡攸c燃了,大火夾著濃煙直往洞里灌。啞叔一把撕開上衣的扣子,把棉衣脫下,瘋狂地往洞里煽煙。周圍的山草也燒起來了,他全然不覺。火光中,他那雙充血的眼,圓圓地凸出來,似要把眼角抻裂。狐終于被熏了出來,躥過火堆朝山上猛逃。啞叔也就窮追不舍。于是,就上演出了開頭的那一幕。

      滾到山腳,啞叔被一棵古榆截住了。猛烈的沖擊,幾乎是像扔?xùn)|西一樣,把啞叔狠狠地摜到樹干上。樹干給啞叔一個很大的反沖力,快把心顛出來。啞叔一陣劇烈的氣憋,連打兩個趔趄,差點兒沒撲倒。狐再次掙脫,一瘸一拐地顛跳著,朝溝底連滾帶爬。幾乎同時,啞叔也清醒了,吐出一口郁氣連帶一團血塊,拼命去攆。狐跑得很艱難,啞叔也跑得很艱難。被燒焦了的皮肉撕撕拉拉的,人就要疼死過去。但啞叔沒有倒,這溝底就是他和狐的決斗場,或他把狐干掉,或被狐拖死,或二者都死去。啞叔和狐都是從大火中死里逃生,都負了重重的創(chuàng)傷,都同處在生與死、希望和絕望的煎熬中,這一對冤家是誰也放不下誰了!

      人和狐的距離愈來愈小,好幾次啞叔的手都要拽住狐的尾巴。二者都有些筋疲力盡了,展開了拉鋸戰(zhàn)。啞叔拼了一口氣,眼看就要掐住狐的腰了,狐拼命一聳,又保持了原有的距離。

      啞叔的眼里只有狐,狐是他生命的唯一目標。狐摔倒了,他也因抓空而摔倒;狐爬起來了,他也蹬實了腳下的河卵石。穩(wěn)穩(wěn)地抓著狐的機會終于來到了:狐的前腿被一串鈴鐺花的蔓纏住了,在掙扎中摔倒了。啞叔激動得嚶嚶哭泣起來,兩雙大手鉤成鷹爪狀,想一下子把狐抓得稀爛。只見狐拼命地把后腿揚起來,“噗噗”幾聲悶響,一股股狐屁迎面而來,臭味劇烈,把啞叔的整個腔子都堵滿了。對勝利的渴望,使他放松了警惕,精明的狐貍給了他最后的一擊。

      啞叔拼命地咳喘起來,眼珠快要從眶里掉出來。他的心就要停止跳動,眼睛開始發(fā)黑,神志似要離他遠去??涨暗慕^望像一股股湍流,從全身的每一條血管、脈管、淋巴管和經(jīng)絡(luò)一齊向喉嚨攢涌!他飄飄忽忽地在原地打轉(zhuǎn),抵抗這驟然而至的窒息,最后,終于把雙臂奮挺起來,石破天驚地爆出一個絕響:“好臭!??!”

      山谷里像霹靂一樣,回蕩著這駭人的音響,久久不肯散去。

      啞叔被這奇跡驚呆了,人站成了一柱死去的木頭。他不相信這天是藍的,又重新開啟了他那封閉了二十多年的喉頭。渾厚的聲音像電磁波一樣向山谷向山口向山外輻射而去。山似乎裂開了無數(shù)道縫,死去的娘便從那里走出來,沖他笑。他大喊一聲:“娘!”便在恍惚中看到娘在九泉下把身子躺舒展了,并笑著合上了眼睛。

      狐已逃得無影無蹤了。

      但啞叔卻顯得異常平靜。向著狐逃走的方向,他綻開了人生最美的一個微笑。這微笑,既屬于他自己,又屬于那雪白雪白的狐。他和狐一同獲得了生的快樂!

      他撒丫子朝山口奔跑,連聲喊著:

      “小精靈!小精靈!小精靈!……”

      責任編輯 劉遙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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