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佳姸
從1996年到2016年,作為中國唯一一家長期放映院線外影片的藝術影院,位于文慧園路三號的中國電影資料館藝術影院在這二十年中始終在做一件事:讓愛電影的人有電影可看
丁勇至今仍記得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文慧園路三號”的情形。
那是2005年,他剛從沈陽調來北京工作,住在文慧園路東口附近,那兒立著一個古色古香的朱紅牌坊,靛青匾額上寫著“小西天”。每到周四的晚上,牌坊下都會排起長隊,時髦的年輕人高聲喧嘩,蹦出一長串導演的名字;板著臉的老頭拿著一份報紙等另一個老頭。甚至,每個周四的晚上,丁勇都會在排隊的人群中跟同一位阿姨打上照面。
又是一個周四,丁勇決定探究一下這里到底藏著什么。正想著,幾個黃牛圍上來問:“要電影票嗎?”
花了不到25元,他從黃牛手里換來了兩指寬的淺色紙片,上面寫著“中國電影資料館內部學術放映”,沒有片名、沒有座位號、沒有時間。他順著指點,沿牌坊直走,右拐,再左拐。一個不顯眼的街角,出現(xiàn)了一個燈火通明的影廳,門口一塊小黑板上用粉筆寫著:今晚放映膠片電影《小城之春》。
他回頭看了一眼大院門牌,黃銅牌子上有一行黑色小字:文慧園路三號。
“文慧園路三號”是中國電影資料館的門牌號。
這里的主要職能是保存膠片。在電影資料館位于北京小西天和百子灣的兩個庫區(qū),有三萬六千部電影的膠片拷貝和數字母版存放在5攝氏度35%濕度的庫房里。每部電影一式兩份,另一份藏在西安驪山腳下一個地下戰(zhàn)備庫里,屬于能防核武器打擊級別的。
資料館自1958年建成之后,一直都有內部放映的傳統(tǒng),觀眾也大多是“內部人士”。也對外售票,但知道的人不多,常常被電影專業(yè)師生包了場。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資料館內參片觀摩全北京有名,放的都是普通影院里看不到的膠片電影?,F(xiàn)任館長孫向輝當時在北京廣播學院(后改名傳媒大學)念書,學校在東邊,也常和同學結伴跨越20公里來資料館看片,她回憶道:“那時候,年輕人拿著資料館的觀摩票是可以找到對象的?!睋f張藝謀、陳凱歌也常來看片,看完放映拿著道具模仿打斗,觀察怎么打才能打出片里放的樣子。
1996年,電影資料館建了一座900座放映廳,取名“藝術影院”。里面有迄今為止仍是全北京最大的35mm常規(guī)銀幕,9米高21米寬,跟現(xiàn)在的imax差不多。
每周四晚上6點半,“藝術影院”都會連放兩場膠片電影,排片隨性,中間不暫停、不亮燈,也沒有廣告宣傳,現(xiàn)場售票,25元一張。最早幾年沒有字幕機,碰上沒有中文字幕的外文片,一個資料館工作人員家屬就會友情客串同聲傳譯,熒幕上演員念一句法文,她在下面說一句中文。觀眾主要是附近大學學生和居民,老影迷花800塊左右能買一張年票,檢票特別松,工作人員都能認臉,打個招呼就進去了,進廳隨便坐。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文慧園路三號一直都是北京影迷心中的“秘密基地”,無論墻外的商業(yè)影院蕭條或是興旺,它都在那里,每周固定放映別處沒有的藝術片。觀眾不多,但黏性極強,他們傳抄排片單,收集資料館電影票,每周像懷揣著一個巨大的秘密一樣來到這里,享受一種小眾的優(yōu)越與自娛自樂。
丁勇對此深有體會。
自從發(fā)現(xiàn)了文慧園路三號,幾乎每個周四晚上,他都泡在那里。資料館每年都會搞兩三次影展,集中放一些系列片,這些片子幾乎部部是精品:2005年法國電影展映放了幾乎排名前一百之內所有拿得出手的法國片,其中還包括影史上的第一部電影——1895年盧米埃爾的《火車進站》。讓·雷諾影展時,丁勇還和讓·雷諾撞了個碰頭。一次放1963年的意大利影片《豹》,“膠片畫質特別好,大屏幕隨便截個圖,都是一幅油畫?!?/p>
最舒服的是人少,丁勇記得2005年到2007年,影院上座率好的時候,也就坐滿一半到三分之二。放馬丁·斯科塞斯的《出租車司機》,900人的大廳只有不到50個人。一部黑澤明片子放完深夜12點多,看著稀稀拉拉的影迷在深夜牌坊底下一個個散去,丁勇覺得挺感動?!斑@些片子如果現(xiàn)在公眾號一預告,肯定提前一周就被搶光?!?/p>
因為人不多,影院里基本都是熟臉。偶爾有人嗑瓜子大聲、手機屏幕亮了,那位每周四都會出現(xiàn)的阿姨就會大聲呵斥:“把手機關上!”沒人敢反駁。阿姨是銀行退休員工,1996年就開始觀影的“老資格”,在影院里有口耳相傳的權威。她說自己“不管刮風下雨,只要不是進了醫(yī)院下不來床,就一定會來”。丁勇喜歡坐在她附近,那一塊的空氣都有點不怒自威。
2007年底,資料館申請到了一筆資金修繕影院,資料館決定暫時閉館進行影廳改建。影迷間開始有小道消息盛傳:藝術影院將加入商業(yè)影院放院線片。
丁勇看了資料館閉館前的最后一場電影——《v字仇殺隊》。立體聲喇叭里響著柴可夫斯基的《1812序曲》,英國議會大廈在熒幕上炸成一朵朵禮花,他心里“多少有點小傷感”。
館長孫向輝說,的確有人建議她把藝術影院外包,平時放商業(yè)院線片,留出時間段放藝術影片。但這個建議最終被否決了,她覺得:“資料館還是應該只放藝術電影?!?/p>
2008年奧運官方紀錄片放映的前一天,資料館修繕完工。900人大廳銀幕大小不變,拉開行間距,減少到625個座位;2009年又外擴了兩個42人和85人的小放映廳。
《激動影迷獻上法式見面禮——北京小伙熱吻蘇菲·瑪索》——這是2015年9月17日出版的《北京娛樂信報》娛樂版刊登的一則新聞。
新聞講的是蘇菲·瑪索造訪電影資料館的事。活動現(xiàn)場,一位資料館的研究生作為“托兒”上臺獻禮物?!氨娔款ヮブ拢以诟鞣N男士的口哨和噓聲中嬉皮笑臉地小跑著上場了”,主持人問他此刻心情怎么樣,他說:“很開心,我是此刻世界上距離蘇菲最近的男人。” 蘇菲·瑪索按法國禮儀對他表示感謝,“被親了一大口”。
這位北京小伙名叫沙丹,他后來更為人知的稱呼是:奇愛博士。
沙丹原本在廣播學院學戲劇影視文學,后來因為一位來代課的資料館老師,他開始覺得“電影比電視好玩”,并知道了一個“能看特別多片”的叫做資料館的地方。2004年大學畢業(yè),他放棄了電視臺的合同,去資料館念了一個“未來會是怎么樣,并不太清楚”的專業(yè)。
2007年,沙丹研究生畢業(yè),留館工作。本想從事電影研究,卻被分到了經營管理部門,專跟觀眾打交道?!?0后特別喜歡找一個電影名當網名”,他喜歡庫布里克,想叫“發(fā)條橙”,被人家占了,就挑了一個沒人用過的“奇愛博士”。后來,北京影迷提到“奇愛博士”,大多數人會先想到沙丹,而不是庫布里克。
上任之后,沙丹便開始用年輕人特有的方式,通過網絡尋找觀眾。他在時光網發(fā)影訊,把排片單復制粘貼到附近高校的論壇,還打算在豆瓣成立一個小組——只是這項工作,已經有人在他之前完成了。
徐元是附近北師大的學生,2000年起在資料館看片,每個月打資料館電話聽語音播報本月放映。為了方便其他影迷查片,2006年,他在豆瓣上成立了一個名為“文慧園路三號”的小組,定期發(fā)布放映清單?!斑@不是官方組織,那就用地址命名,懂的人自然就懂了。”徐元說。
小組創(chuàng)立之初有幾百名組員,每條片單下,都有二十多條留言。有的表示感謝,有的求人帶票,有的議論電影,有的抱怨片單《生于妓院》(born into brothels)的英文搞錯了一個字,成了《生于兄弟》(born into brothers)。
“你想看什么片,請留言?!迸赃呉粋€笑臉——2009年的一天,“文慧園路三號”小組的組員發(fā)現(xiàn)了一則有點特別的帖子。發(fā)帖人叫“奇愛博士”,此人用民國女星黃柳霜做頭像,不明身份,不知男女。
那段時間,影院播放失誤頻出。導演波蘭斯基訪問,他的《鋼琴師》卻出了播放事故,放映機聲音解碼芯片壞了,重復放了四遍聲音也沒完全放出來。放曹禺的《艷陽天》,結果片頭一個農村合作社排長站在一片麥田里,原來放成了浩然的《艷陽天》。觀眾們屢屢受驚,但資料館的服務卻還是內部觀摩的配置,放錯了就燈一關,通知觀眾取消放映。每次出錯,沙丹都會覺得“可難過了”,回去在自家陽臺上郁悶地坐到十一點。
這則帖子收獲了有史以來最多的回復,將近一百條。影迷們列出長長的片單,少的列個十幾部,多的分門別類,根據導演和國別,寫了幾頁,建議不少,批評質疑更多。
在進組后很長一段時間,沙丹都忙于回應各種各樣的批評,排片不好,片子不好,燈泡不亮,“那時候天天在豆瓣里跟影迷吵架,互相刪帖?!?/p>
豆瓣上的氣氛劍拔弩張,微博上則要舒緩很多。
2010年底,沙丹用“奇愛博士”的名字通過微博發(fā)布了第一條觀影消息:“周四放映,18點40。德國影片《英雄教育》和美國愛情影片《麥田守望的女孩》,歡迎參加?!焙芸?,他就不只是報幕員了:“超級精彩、賣得非常慘淡的李翰祥《雪里紅》,專門從臺灣運來,比外國電影可稀罕多了?!?/p>
他成了話癆,每天要發(fā)六七條,不少新觀眾都是先知道微博上有一個用女星夏夢做頭像的奇愛博士,再知道有電影資料館這個能看藝術片的地方。北京大學教授李洋形容這種風格“夸張,但有分寸;幽默,卻不令人討厭”。
2011年11月,資料館在每周三增加了“國片放映”。放映前,沙丹都會上臺做一番片前講解。電影片前講解的傳統(tǒng)可以追溯到法國新浪潮時期的亨利·朗格盧瓦和安德烈·巴贊,李洋覺得“在北京這個行路成本很高的城市,這種講解讓觀影過程增值了”。
沙丹有專業(yè)知識,又喜歡插科打諢,自稱“葛格”(哥哥諧音),解說方式很俗,內容卻學術。一次片前講解,有觀眾急著往外走,經過講臺,對沙丹說:“你能多講會兒嗎?”“我講得特別有意思嗎?”沙丹問,“我想上個廁所,不想錯過片頭?!庇^眾大笑。
“奇愛博士”的出現(xiàn),拉近了電影資料館與影迷的距離。在這個網絡時代,他給了電影資料館一個外化的形象——這個形象頂著夏夢的頭像,又搞笑,又淵博。
2013年,沙丹開通了微信公眾號,名字沿襲之前的豆瓣小組,還叫“文慧園路三號”,目前固定粉絲有七八萬。隨著觀眾數量越來越多,電影資料館的放映場次也在陸續(xù)增加,除周三周四外,又增加了周末放映,還在百子灣影庫加開了150座的影院,主打放映好萊塢熱門片,例如《華爾街之狼》《末路狂花》等。
2014年,資料館兩個影院除周一外,每天放映,一周有12場不同的影片?!拔幕蹐@路三號”已經不再是令小眾們自得的秘密基地,而成了北京城文藝青年們的文化地標。
每月月底,沙丹都會在“文慧園路三號”公眾號上發(fā)布次月的詳細片單,他會用不同顏色注明不同類型的場次?!懊恳环N片子的類型幾乎都被關照到了,許多都是豆瓣上點了好久‘想看的。”有影迷說。
讓“文慧園路三號”日漸為人所知的并不只有社交網絡。
2015年,資料館開通了網絡售票,徹底告別一小撮人自high的狀態(tài)。影迷李一毛在資料館大廳發(fā)現(xiàn)了格瓦拉網絡取票機,開始還覺得新鮮,但取出的票卻有點令她失望。長條形的電影票上印著橙色的“格瓦拉”字樣,跟商業(yè)電影院的票沒什么區(qū)別。
老影迷多少都有點傷感。他們抱怨資料館有了商業(yè)電影院的觀影風氣。吃爆米花,玩手機,拍攝銀幕,讓他們難以忍受,他們十分懷念退休阿姨在資料館管紀律的日子?!艾F(xiàn)在阿姨也不怎么管事了,去的次數少了,打盹的時間長了,畢竟年紀大了?!?一名影迷感慨。他又補充道:“還是以前神秘一點好,知道的人不多。”
丁勇已經有好久沒有再去過資料館,“票不好搶,人多難免雜。以前的片子更文藝,現(xiàn)在基本是豆瓣高分片?!毙煸X得現(xiàn)在的資料館“很追求經濟效益。雖然也放學術片,但總在抱怨票房” 。
事實上,隨著“文慧園路三號”的走紅,這種關于排片的討論一直都在。
沙丹不止一次在豆瓣小組中遭遇過這樣的質疑:“資料館就該有資料館的樣子,老放《哈利遇上莎麗》《我為瑪麗狂》,實在無法理喻。難道這么大一個國家唯一有膠片的地方,還要這么庸俗嗎?”但事實上,這些電影并不能算商業(yè)片,《哈利遇上莎麗》還入圍了紐約大學電影學者專業(yè)評選。
其實,并不是資料館口味變庸俗了。隨著國際交流的增多,放映版權也從隨便應付的小事變成了必須遵守的規(guī)則。版權不清的影片不能公開放映,片源大大受限,一些以前能放的片子也不能放了。一些小眾的大師電影沒有拷貝,也無法放映。
這種狀況直到近幾年才有所好轉。電影版權的一一確認讓不少大片重新與觀眾見面;影片的數字化以及老片修復水平提高,又使資料館有了硬資本,能跟外國交換來更多好片?!斑@是一個良性循環(huán),各國電影非常順暢地一起運轉,而不再是今天我偷著放哪國一部片子,大家搞得劍拔弩張。”館長孫向輝說。
來看電影的人越來越多,資料館也要有所調整。625人的大廳減少了小眾影片的排片數量,增加了通俗片和故事片,有影迷對此不滿,沙丹只好在跟帖中向影迷保證小眾藝術片會安排到小廳放映:“這幾天查了查,(資料館)還真是有不少大師作品,只是很多沒有字幕,我們會陸續(xù)把字幕燒制上,奉獻給大家?!?/p>
這是文慧園路三號無法回避的矛盾——在法國,除了資料館,全國遍布各種類型的藝術影院,一個月有1000部不同種類的電影同時播放;在日本,每年有幾十部經典被電影行會挑選出來,在各個城市的影院循環(huán)播放。而在中國,長期放映院線外影片的影院只有資料館一家,中國電影資料館需要負擔比外國資料館更重的啟蒙任務。
“推廣國產片也是每個國家電影資料館的基本功能,很多外國電影資料館其實很少放非本國電影?!别^長孫向輝說。
資料館在2007年之前基本只放外片,從2012年開始,資料館開始推出國片策劃。相對于如數家珍的經典外片,中國觀眾對于國片的了解和興趣都有限。為了吸引觀眾,沙丹給每個月國片定出不同主題的影展,給民國恐怖片鼻祖馬徐維邦做一個cult片系列,魯迅誕辰八十周年又計劃做一個文學作品影展,“組成一個主題,就比散在每個月有意思多了?!?/p>
孫向輝把所有國片一律定價10元。商業(yè)院線票房一般的《喜馬拉雅天梯》,在資料館625人廳次次滿場。資料館放賈樟柯《山河故人》后,賈樟柯在微博上開玩笑:“前些日子觀眾都去哪兒了?”
“每當有朋友問我,北京有霧霾、有沙塵暴、有堵車,北京有什么好???我都會篤定地回答,可是北京有電影資料館、有人藝、有北海公園啊?!睂τ诶钜幻@樣的影迷,位于“文慧園路三號”的電影資料館藝術影院是他們的生活方式,也是許多年輕人選擇留在北京的理由之一。
在電影放映時,如果你仔細看一下第一排最左邊的座位,有時候能看到沙丹,他一面看著屏幕,一面兼顧觀眾,體驗一種特別的斜視美學,每每這個時候,他都會“覺得很奇妙,熒幕是巨大的、變形的,會覺得電影好偉大,我們好渺小,渺小的我們卻可以跟電影有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