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 晏紹祥
晏紹祥
首都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
塞姆的《羅馬革命》初版于1939年,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前夕。雖然該書出版之時,塞姆剛剛36歲,可以說是古典學界的新人,所討論的問題,也不特別新鮮:奧古斯都奪取權力和建立元首制的進程,但該書的內容、方法和敘事,某些章節(jié)的標題,如“領袖”“向羅馬進軍”“全意大利團結起來”等,或許直接反映了歐洲人目睹的墨索里尼在意大利奪權和希特勒在德國建立獨裁統(tǒng)治的經歷,因而在西方學術界引起了廣泛共鳴。在戰(zhàn)火連天的1940年,在作者也離開大學加入軍隊的情況下,主流學術刊物都發(fā)表了書評,對作者的學識與成就給予肯定,從此奠定了該書的經典地位。
嚴格說來,塞姆的基本觀點不算新奇。雖然近代早期以降的很長時間里,羅馬共和國曾被視為古典民主的典范之一,但自19世紀專業(yè)史學產生以來,羅馬共和國乃寡頭政體的基本觀點,經過德國學者蒙森等的論述,基本成為正統(tǒng)。塞姆無疑繼承了蒙森的傳統(tǒng),將羅馬視為寡頭政體的共和國。該書與蒙森等人觀點上的一個重要差別,是它不僅認為羅馬共和國是少數(shù)顯貴家族的統(tǒng)治,奧古斯都的元首制同樣也是少數(shù)寡頭的統(tǒng)治,用他本人的話說:
奧古斯都的統(tǒng)治是一個集團的統(tǒng)治,他所建立的元首制在某些方面也類似一個辛迪加。事實上,這個領袖的存在是以這個集團為先決條件的……在任何時代,無論政府的組織形式和名稱是怎樣的,無論它屬于君主制、共和制還是民主制,都需要有一個寡頭集團在幕后進行統(tǒng)籌;而且羅馬在共和國和帝國時期的歷史都是統(tǒng)治階級主導的歷史。
塞姆不僅認為羅馬共和國到帝國初年都是寡頭的統(tǒng)治,而且從羅馬的政治斗爭中抽掉了政治綱領的意義。蒙森雖然強調羅馬共和國的寡頭特征,但他仍然認為,在共和國的政治派別中,存在著嚴肅的政治綱領的區(qū)別:共和國始終是農民的共和國,官職和利益都被寡頭分子們把持,所以格拉古兄弟改革以來的沖突,是羅馬平民改善自己處境、意大利人和行省人爭取權利的斗爭。愷撒對共和國政治的整頓之所以得到高度肯定,是因為他天生就是一個政治家,“他的目標就是人類所能樹立的最高目標,就是在政治、軍事、智力和道德方面復興那很墮落的本民族和那更墮落的與本民族為親姊妹的希臘民族?!保缮骸读_馬史》,第5卷,李稼年譯,第390頁)愷撒所有的行動,都是為了將羅馬所有的黨派整合到他建立的新君主制中,以實現(xiàn)國家的和諧和強盛。
塞姆則繼承德國學者格爾澤爾和莫澤爾的傳統(tǒng),認為羅馬顯貴之間的沖突與政治綱領無涉,不管是龐培和愷撒還是奧古斯都,其目標都是權力,而權力的基礎,是以自己為中心吸納羅馬不同家族的成員組成的寡頭群體,吸納的手段,是婚姻和庇護關系,基礎則是領袖手中掌握的官職和財富。不管是蘇拉之后的麥特魯斯家族,還是龐培和愷撒,基本的統(tǒng)治手段并無區(qū)別。而運用庇護和婚姻手段最為純熟的,是愷撒的繼承人屋大維。在消滅了自己的敵人后,他成功組建起以自己為中心的黨派,并且在晚年成功地把權力移交給繼子提比略,完成了羅馬從共和國到君主制的構建。這些人物之間的沖突,不管他們自稱平民派還是顯貴派,爭奪的都是赤裸裸的個人權力,與他們表面上所代表的社會集團無關。所以在《羅馬革命》中,塞姆從不觸及當事人的政治立場和社會基礎,所描繪的,是少數(shù)顯貴為爭奪最高統(tǒng)治權進行的縱橫捭闔的交易,精心的算計和無情的搏殺。屋大維能夠在不被看好的情況下取得最后成功,并且在成功后還能維持權力,正在于他能夠在斗爭中把獲得和維護權力的手段運用到極致。
歷史學的特殊要求,在于一個觀點的提出,不僅能夠在邏輯上立住腳,而且需要充分的資料證明。在這方面,格爾澤爾和莫澤爾的人物志研究,為塞姆提供了完美的方法論。這種方法的基本特點,是強調羅馬社會的貴族特征,認為理解羅馬共和國政治的關鍵,是顯貴家族通過庇護和婚姻關系構建的網絡。但兩人都不曾詳盡討論奧古斯都元首制建立過程中庇護關系的作用。塞姆則以他對共和國末年,尤其是從愷撒到奧古斯都時代文獻、銘文等多種史料的把握,通過分析先后掌握羅馬共和國最高權力的幾個人物的關系,把這個過程用最為生動、具體的例證展示了出來。在塞姆筆下,意大利的有產者,羅馬的顯貴,少量的新人,都通過庇護關系這張大網,各自在網絡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維吉爾、賀拉斯、奧維德和李維等詩人和史學家,也都在元首制建立過程中,成為了屋大維和意大利的代言人。在奧古斯都最終確立了元首制后,整個羅馬國家以元首為中心,終于形成了穩(wěn)固的權力中心。但是,權力斗爭在元首制建立之后并未停止,公元前27年、公元前23年,乃至公元前2年的數(shù)次變動,都顯示了元首背后寡頭集團內部的權力斗爭。在塞姆的筆下,奧古斯都對元老院的兩次清洗,對尤莉婭所謂通奸案的處置,還有奧維德的被流放,都具有了非凡的政治含義。羅馬政治中門客(clientela)的抽象話語,至此具有了實質內容,屋大維冷酷精明的政客形象,也從此定格。
《羅馬革命》的出版和成功,使人物志研究在英美學術界迅速流行開來。然而,人物志方法遭人詬病之處,也正在這里。由于從社會沖突中完全抽掉了政治綱領和利益,政治制度也變成了顯貴操縱的玩具,導致羅馬共和國的政治生活變成了顯貴家族之間純粹的個人糾紛,西塞羅與喀提林的矛盾,愷撒與龐培的沖突,屋大維與安東尼的內戰(zhàn),也不再具有絲毫的社會政治意義,公平、正義、家國情懷,都從羅馬政治中失蹤。那里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統(tǒng)治階級少數(shù)成員為了爭奪政治權力和財富而進行的無謂爭斗,失敗者固然不值得同情,勝利者更不值得稱道。西塞羅的失敗源自顯貴階層的無能和他個人策略的失誤,但勝利了的愷撒和屋大維,形象也難以讓人恭維。在塞姆的筆下,共和國末年的羅馬,除特立獨行的波利奧之外,似乎就沒有一個好人。
這樣的論點造成塞姆本人的論證在某些地方的自相矛盾。最為顯著的例子,一出現(xiàn)在愷撒遇刺之后,一是對奧古斯都政權社會基礎的分析。
塞姆承認刺殺愷撒的陰謀者之所以失敗,是因為陰謀者不過是一小撮顯貴,未獲得民眾支持。民眾不積極的原因之一,在于顯貴掌控的共和國,過去幾乎沒有考慮過民眾的要求。屋大維最后所以能夠成功,是因為他獲得了士兵和農民的支持。塞姆論證的核心,正在于通過一個個地分析奧古斯都追隨者的來源,弄清了他們所屬的社會集團。他們中既有意大利自治市的富人,也有出身良好的被排除于政權之外的羅馬軍人和少量行省人,從而把意大利人從邊緣帶到了政治舞臺的中心?!霸诟锩陂g,舊統(tǒng)治階級的權力被摧毀了,其結構發(fā)生了轉型。意大利和社會中從前被排除于政治活動之外的階層壓倒了羅馬和羅馬貴族?!保ǖ?8頁)所以,奧古斯都的勝利,在某種程度上也順應了歷史發(fā)展的要求。元首制能夠穩(wěn)定下來,不僅因為奧古斯都善于操縱,還因為所有“意大利的無產者也不必被強征入伍,為了野心勃勃的將領或虛幻的原則而流血犧牲了;生性平和的有產者再也不必在一場與自己毫不相干的斗爭中選邊站隊,或為了軍團士兵的利益而犧牲自己的土地了?!保ǖ?72頁)和平受到了羅馬從顯貴到平民還有行省的歡迎,等于承認了革命的社會階級含義。
自1980年代以來,羅馬共和國末年社會沖突背后的政治綱領,連同共和國的制度,逐漸重回學者們的視野。新近出版的羅馬共和國政治的著作,不管是林托特的《羅馬共和國政制》(商務印書館,2016),還是布隆特、米拉和莫斯坦因-馬科斯等的專著,都不能不考慮不同政治領袖背后的社會階級分野。他們的著述,可謂對塞姆觀念有益的糾偏
盡管如此,塞姆在描繪愷撒和奧古斯都追隨者中對相關史料的考訂與辨正,特別是他賦予庇護制在羅馬政治中的內容和意義,讓該書成為此后研究愷撒和奧古斯都的起點。塞姆對顯貴們操縱政治手腕淋漓盡致的細致分析,也讓西方歷史那兩個偉大的人物——愷撒和奧古斯都——失去了許多光輝,徹底變成了精明的政客而非公正的政治家與偉人。準此而論,《羅馬革命》值得我們認真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