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一寧
一
我小時候體質很弱,常生病,膽子又小,手腕脫節(jié)了,也會緊張地一晚不睡,揪著媽媽衣角問:“媽媽我會不會死啊?!?/p>
因為我,媽媽知道很多奇奇怪怪的偏方。如果長針眼了,剪一段麻線綁在中指上,隔天就能好,左眼綁左手,右眼綁右手。如果夏天發(fā)燒,就拿半個冰鎮(zhèn)西瓜出來,壓在我額頭退燒,還可以一勺勺挖給我吃,堵住我喋喋不休問媽媽“我發(fā)燒會不會燒傻啊”的嘴。冬天因為練字的緣故,很容易長凍瘡,媽媽就會厚厚地給我涂一層蛇油膏,用熱水洗掉,然后再薄涂一層。
我這次去云南,高反加高燒,折磨得奄奄一息回來,到家的時候幾乎是栽在床上的??墒且恍褋恚瑡寢尵桶竞昧搜├嬷?,一勺勺地喂給我喝,后來我半夜咳嗽咳到掏心掏肺,她就泡羅漢果,一喝準靈。
因為我媽的緣故,我一直覺得女人預備當媽前,都是要考出一個資格證書的,這個考試包括如何應對燙傷,也包括怎么一邊幫我按壓肚子,一邊哄我入睡。
我還覺得,上帝可能預知了,所有的孩子長到十七八歲后,就會跟媽媽爭吵、分離,一想起媽媽,腦子里就閃過幾百句毫無創(chuàng)新的嘮叨。所以他讓媽媽們擁有了包治百病的技能,孩子不管吵得再兇,跑得再遠,一到發(fā)燒輾轉反側的難忍關頭,唇齒間摩擦出來的聲音,還是媽媽,媽媽。
媽媽,媽媽。疼死了。
好想回家啊。
二
我收到過的最奇怪禮物,是手機貼膜。有段時間我老手滑,屏幕上留下了很多細微的劃痕,不影響用,但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男朋友提議說,你去貼個膜吧。我就跑到學校超市去貼,對方要價很高,六十貼一面,而且死活不肯還價。我看了看,附近都沒有別的商鋪,原來這是壟斷性手藝,那六十就六十吧。
剛想認慫,男朋友拉住我說,算了,我?guī)湍阗N吧。
我一臉蒙圈地就跟著他走了,我們挑了個咖啡館安靜的地方,把桌上的餐牌紙巾都理清,整出一片空曠的桌面來,準備大展拳腳貼膜。這是我第一次比較細致地觀摩全過程,哦,原來先要拿清潔劑噴一下,哦,原來手機膜還分成兩層,天哪,居然還要用尺子擠掉小氣泡,我不敢插手,就呆呆地站在旁邊看。
那可能是我最崇拜我男朋友的瞬間之一。我那時候覺得,這個人好棒啊,還會貼膜,以后要是特別潦倒,我們倆就擺地攤,他貼膜我賣手機殼,感覺也是一票商機。
于是那段時間,別人問我,你男朋友有什么優(yōu)點啊,我就滿臉自豪地講,啊,他會貼膜。
真的,跟貼膜這么靈敏又家常的技能比起來,什么會打高爾夫啊,會打橋牌啊,都顯得特別俗氣。
后來我們分開了,講分手之后我把手機往鋪著厚厚毯子的地上摔,沒破,手機貼膜也沒翹起一個角。
大概是人走了,記憶還熨帖地保護著我。以至于我忘了很多他曾帶給我的快樂和眼淚,但是我很容易就想起,他替我仔細地貼手機膜的場景,貼得特別好,黏得特別緊,至今在我心上。
三
我每天都會忘記帶紙巾,我的好朋友天天忘帶鑰匙,另一個朋友,索性忘了鎖門。上帝知道我們健忘,所以特意囑咐身邊人,學會了一身獨一無二的本領,好讓我們在將來所有無助的時候,準確地想起他們來。
就像我一年也見不了幾次奶奶,可是每次饞紅燒蹄髈的時候,都會很自然地想起她。
這是個在飲食問題上一絲不茍的老太太,我小的時候吃的大腸、豬蹄,都是她親手烹調的,因為嫌外面的臟。因為她,我就真的沒在外面吃過這些食物。奶奶燉豬蹄,一燉就是一上午,她選好蹄髈,囑咐屠戶把毛都掂干凈,等把蹄髈收拾得山清水秀,再切下來扔大鍋里煮。里頭要放陳皮白酒冰糖桂皮八角,還要撒一大把黃豆,煮到咕嘟咕嘟的香氣從鍋里逃出來,煮到我的饞蟲蠢蠢欲動,引誘我揭開鍋蓋。
長大后連念到“黃豆豬蹄湯”這個詞,都會想起奶奶。那種軟軟糯糯的香噴噴的味道,好像就只有她一個人,獨家供貨。
那些我愛的人,好像都悄悄藏著一身本領。不是我太想他們,實在是他們,太容易被想起了。
(摘自“明愛暗戀補習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