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木木
簡介:大燕國小皇帝阿付發(fā)誓,自己總有一天要打倒太傅,奪回皇權(quán)!
太傅懶洋洋地敲了敲桌面:“在此之前,陛下的《帝王業(yè)》抄完了嗎?”
【一、赤膽忠心的佞臣】
上至朝堂下至民間,人人都知道,當朝首輔兼太傅斐岑受先帝托孤,多年來盡心輔佐幼帝,連他親爹淮陽王造反,也被他大義滅親,乃是個赤膽忠心的良臣!
小皇帝阿付前天在御花園賞花時放了一個屁,驚散滿樹麻雀,正好司天監(jiān)在,當即跪倒在地,亂七八糟扯了一番后,下了個陛下必須去天宗祈福的結(jié)論。
于是第二天天還沒亮,阿付就在太傅起床之前拖著一條龍的百官,浩浩蕩蕩地跑來天宗。
阿付進門就熟練地直跑三十步,往左一拐,猴子一樣朝著竹門撞進去:“衛(wèi)常!”
天宗宗主險險接住撲上來的少年,舉起來一看,嚇得險些將人丟出去:“??!陛下!您怎么又來了?”
阿付眼睛一瞪,衛(wèi)常只好投降:“陛下又有何吩咐?”
“左相,自打你被斐岑貶到這兒來當宗主后,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折磨孤的,孤覺得他一定是想弄死孤,好取而代之!”
衛(wèi)常提醒道:“陛下,臣之所以被趕到這兒來貌似都是被您害的吧?您要還想臣多活幾年的話,能別再親近臣,礙太傅的眼嗎?”
阿付很生氣:“衛(wèi)常,孤跟你可是拜過把子的,咱倆是穿一條褲子的交情,這種時候你難道不該勇敢地站出來,替孤弄死那個佞臣嗎?“
“陛下這是要弄死哪個佞臣啊?”
從門外傳來一句不咸不淡的話,那人用溫和的嗓音,似笑非笑地問:“這朝堂之上,若有陛下想弄死的佞臣,只管和臣說就好了?!?/p>
這宛如從九幽地獄升起來的聲音啊……
阿付只覺得汗毛都豎起來了,嗚咽一聲,直往衛(wèi)常懷里使勁兒鉆。
小皇帝口中的佞臣——當朝太傅斐岑慢悠悠的地進了門,目光落在衛(wèi)常懷里的阿付身上,手中折扇一頓。
“左相這些年雖不在朝為官,難道連禮儀規(guī)矩也不懂了嗎?陛下的龍體豈是你能冒犯的?”
“此事不怪衛(wèi)常,是孤賴著他的!”
阿付手腳并用,從衛(wèi)常懷里跳下來,白著一張臉,轉(zhuǎn)身面對眼前這個自稱“臣”,卻沒有一點兒要給他行禮意思的太傅。
眼前這個人人稱贊忠君愛國的良臣,沒人知道他私底下其實是個把持朝政,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佞臣,小皇帝阿付可以親自作證!
斐岑聞言,漂亮的眸子笑得更冷了:“陛下不懂事,左相難道也不懂事?來人——”
“是孤錯了!”阿付握緊了拳頭,咬著牙,“左相只是不敢忤逆孤而已,太傅大人要罰就罰孤好了!”
仿佛就等著他這句話似的,斐岑一敲手中折扇,收了笑:“那就煩請陛下回宮后將《帝王業(yè)》抄十遍,不抄完不許睡覺?!?/p>
阿付腳一軟。衛(wèi)常還沒來得及伸手,剛剛還大談特談“陛下龍體不容冒犯”的太傅已經(jīng)相當熟稔地接住了小皇帝。
阿付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趴在傅岑的肩頭,覺得這佞臣最近越發(fā)單薄清瘦了,骨頭硌著人不舒服。
哼,讓他不肯放權(quán),事必躬親,累死活該!
斐岑抱著阿付轉(zhuǎn)身,臨出門時還特別回頭,意味深長地瞥了衛(wèi)常一眼。
阿付一哆嗦:完蛋了,可憐的衛(wèi)常又要因為自己倒霉了……
【二、太傅莫非好男風?】
事實證明,阿付很有做災(zāi)星的潛質(zhì)。
第二日早朝,北境八百里傳來加急急報,一直裝孬的胡人突然入侵,打了守衛(wèi)邊境的南城郡王一個措手不及,急需朝中派人支援。
阿付試探著開口:“戍守西境的云侯離北境最近,不如……”
斐岑直接打斷他:“陛下,西境雖然暫時安定,但貿(mào)然調(diào)動云侯,恐怕不妥。”
又來了。
阿付瞪著臺階下的太傅,磨了磨牙,認命地問:“那斐愛卿有何高見?”
斐愛卿高見道:“天宗宗主衛(wèi)常曾官拜先帝的大司馬,后來又封了左相,依臣之見,派他去北境再合適不過,陛下覺得呢?”
皇帝已經(jīng)氣得手抖了,他覺得有個屁用?。刻刀级ê昧巳诉x,他有選擇嗎?
啊,這個佞臣就是喜歡將他身邊的人一個個除掉,還美其名曰:“臣得罪的人,待陛下親政后再招回來,便是陛下的死忠黨!”
哼,說得倒好聽,估計還沒等他親政,就已經(jīng)被太傅搞得孤立無援了!
最終結(jié)果不言而喻,太傅完勝!
眾臣退朝后,斐岑隨阿付一齊往御花園走去。
阿付任斐岑習慣性地摸了摸他的腦袋,還得謙虛恭維:“太傅想法周全,阿付自愧不如。”
平常斐岑都是懶得理他這言不由衷的話,今兒個一反常態(tài)問:“在陛下眼里,我派衛(wèi)常去北境就只是想法周全嗎?”
阿付開始冒冷汗了,結(jié)結(jié)巴巴道:“自然是……”
“臣是吃衛(wèi)常的醋了?!蹦凶域嚨馗┥?,驚得阿付一踉蹌,卻被斐岑一把攬住腰肢。
幾乎彼此的鼻尖觸著鼻尖,把阿付嚇壞了!
喂,這佞臣輔政以來在女色方面一向沒啥緋聞,原先還以為他是嗜權(quán)如命,沒時間好女色,如今看來,莫非太傅……好男風?!
“太……太傅你做什么?”阿付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口。
斐岑的嘴角詭異地揚起,在阿付的小心臟快停止跳動之前,他冷笑一聲:“陛下的《帝王業(yè)》抄完了嗎?”
“……”
太傅,畫風不帶這樣突變的好嗎?
【三、陛下貌似嚇尿了】
阿付抄了一夜的《帝王業(yè)》,第二日上朝整個人都不好了,任由斐岑在朝堂上慷慨激昂地發(fā)表意見,他統(tǒng)統(tǒng)應(yīng)好,只求能回去惡補一覺。
結(jié)果斐岑這個該死的佞臣,居然在下朝之后力邀眾臣和阿付一起去衛(wèi)常家搓一頓,還打著給人家送行的幌子!
席間,斐岑仿佛是為了印證他之前那句關(guān)于“吃醋”的話,但凡衛(wèi)常夾給阿付的菜,斐岑一應(yīng)替阿付拒絕:“陛下不愛吃這個?!?
而事實上阿付盯著桌子上的烤羊腿,差點兒連龍涎都流下來了!
睡不能睡,吃不能吃,阿付可能是怨氣太重,也可能是飯沒吃飽,過了一會兒,肚子開始隱隱做疼,疼得他一抽一抽的。
細細的冷汗布滿鼻頭,忍無可忍的阿付找了個更衣的借口,拖著小菜子公公跑來后花園撒氣。
“斐岑!你個龜兒子!”
阿付抱著肚子,蹲在蓮花池邊大罵,肚子痛的他差點兒淚崩。
小菜子公公嚇得趕緊捂住阿付的嘴:“主子!您可小點兒聲,萬一被太傅聽見了就完了!”
要是擱在往日,他家主子肯定還得垂死掙扎一番,放出幾句沒啥威脅力的狠話,可今天主子特別安靜。
小菜子覺得不對勁兒,忙放開阿付:“陛下,您怎么了?”
阿付面色詭異:“小菜子,孤……貌似是……嚇尿了?”
小菜子嚇了一跳,待他湊近阿付的屁股時,直接嚇得躥老高:“不得了了!陛下出事了!”
阿付來不及按住亂嚷嚷的小菜子,里屋已經(jīng)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他最不想聽到的喊聲:“快請?zhí)?!陛下出事了!?/p>
阿付只想罵娘,皇帝出事你們不救,為什么要請?zhí)担?/p>
眼看那道熟悉的讓人心驚的身影出現(xiàn)在回廊處,阿付臉一白,下意識朝著蓮池猛撲下去。
小菜子扯著公鴨嗓慘叫:“啊!陛下落水啦!”
冰涼的池水自四面八方沉沉地壓過來,阿付已經(jīng)痛到失去知覺。眼前是池水明滅的光線,他覺得四周都好冷,冷得仿佛是很多年前的那個冬天,先帝殯天那一天。
那時先帝已病入膏肓,一時清醒一時糊涂,在他犯糊涂時,阿付聽到他低聲告訴斐岑:“岑兒,其實你不是淮陽王的兒子……”
誰都知道,先帝有生之年最忌憚的就是淮陽王,所以淮陽之子斐岑一出生就被接來燕王宮和阿付一起長大,若斐岑不是淮陽王的兒子,那誰才是?
當時阿付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先帝屏退他單獨召見斐岑,而他藏在窗外親眼見先帝交給斐岑一個錦囊,說:“孤明日會召見眾臣,若阿付不成氣候,岑兒可取而代之……”
可惜先帝沒有等到第二日,當晚淮陽王逼宮,即使斐岑早有準備,在他斬下淮陽王人頭的時候,先帝已經(jīng)薨逝……
【四、掀開被子讓我看】
“陛下!”
一雙手把她緊緊地抱在懷里帶出水面,窒息的肺部在接觸到空氣的那一剎那感受到猛烈的刺痛,阿付咳得整張臉都充血了。
“陛下沒事兒吧?”
眾臣惶恐極了,七手八腳地想從斐岑懷里接過阿付,卻被斐岑皺著眉避開。
小菜子公公眼睛尖,指著阿付驚呼:“啊!陛下流血了!”
阿付的臉瞬間慘白,他掙扎著,卻被斐岑以更緊的力道禁錮住。
阿付害怕得直哆嗦,若讓眾臣知道她是女兒身,不用斐岑篡位,這個致命的秘密已經(jīng)可以將她推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一時死寂,眾臣驚恐地看著斐岑抱著阿付的臂彎滴下來的血水。
斐岑目光凌厲地掃向小菜子,然后在所有人不安的注視下,抖了抖袖子,露出胳膊上一道猙獰的血口子。他冷冷地開口:“不過被水下石頭劃破了胳膊,值得你們大驚小怪?還不滾去請?zhí)t(yī)?”
眾臣恍然大悟,連滾帶爬地去請?zhí)t(yī),可在斐岑轉(zhuǎn)身的那一刻,阿付分明看到他不動聲色將匕首掩入袖底……
空曠的屋內(nèi)只剩下斐岑站在床前。
阿付進門就連滾帶爬地跑到床上,將自己藏了個嚴實,斐岑皺了皺眉:“這里沒有別人,掀開被子讓我看看?!?/p>
喂,姑娘家來葵水那地方能給你看?
她憋紅了臉,驚恐地拒絕:“孤還是等太醫(yī)來吧!”
斐岑怔了怔,半晌,似笑非笑地問:“阿付,從什么時候開始你這樣不信任我了?”
阿付心頭一顫,滿手冷汗。
斐岑盯著她,目光有些復(fù)雜,似乎含了期待。
房中的漏刻滴滴答答,阿付能感到自己的心臟在劇烈的跳動,怎么辦?
“陛下!”門外傳來衛(wèi)常急切的聲音,“您還好嗎?”
阿付如蒙大赦:“衛(wèi)常你快進來,我特別不好!”
衛(wèi)常果然很給面子的推門而入,斐岑依舊似笑非笑地瞅著阿付,阿付心虛干笑:“太傅趕緊去處理一下傷口吧,孤這里有衛(wèi)常就可以了?!?/p>
斐岑慢悠悠地起身,看了阿付一眼,那目光自嘲而凄涼。
阿付一愣,斐岑已經(jīng)走遠了。
“衛(wèi)常,斐岑好像已經(jīng)知道了我是女的,可他沒有說出來,還傷了自己替我隱瞞?!卑⒏断肓讼?,問,“你說他這是什么意思?”
“陛下以為他能有什么意思?”衛(wèi)常眼神冷冷的,“先帝為了保護斐岑,讓你冒充帝王之子處在風口浪尖,擋下了所有的危險,就算你不恨先帝,可殺了淮陽王的太傅,會相信陛下您連殺父之仇也不介意嗎?”
衛(wèi)常頓了頓,冷笑道:“更何況阿付,自古江山與情愛,情愛終究是敵不過江山的?!?/p>
阿付張了張嘴,半晌,問:“那什么,衛(wèi)常,你這個言辭激烈的程度,很容易讓人誤會你在吃醋的,你知不知道?”
“……”
【五、憋屈的陛下】
因為來葵水,阿付在床上躺了七八天,這些天太傅獨攬大權(quán)想必很爽,所以連看都不來看她一次!
等她又能活蹦亂跳地下地時,發(fā)現(xiàn)整個王宮的花池都莫名其妙地不見了。
“小菜子,御花園的蓮花池呢?還有衛(wèi)常出征前送給孤的那株墨蓮去哪兒了?”
小菜子怯怯地縮著脖子:“陛下,別說御花園,整個王城的蓮花池都讓太傅填了,說是為了避免陛下心血來潮又掉下去?!?/p>
阿付:“……”
小菜子又道:“陛下,聽說北境胡人勢如破竹,左相和南城郡王聯(lián)手也沒能阻止住,太傅砍了一個主張求和的大臣,貶了兩個附議大臣的官,搞得朝臣們怨氣更重了!”
唯恐被砍的阿付也不敢追究墨蓮的事了,一回寢殿就開始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發(fā)現(xiàn)自己的東西都是帝王專用品,沒一個能送人的,唯有平時那根她拿來束發(fā)的玉簪勉強可以送人。
阿付將那根玉簪交到小菜子手里,千叮嚀萬囑咐:“務(wù)必要說是孤特意送給太傅的禮物,千萬別搞得像是隨便給的禮物。小菜子,此事性命攸關(guān),太傅要是再不來看孤,估計孤真的就完了,你懂孤的痛嗎?”
小菜子堅定地點點頭:“陛下放心!”
阿付坐立不安,在寢殿走了一天。傍晚時分,太傅終于出現(xiàn)了。西斜的陽光灑在那人一絲不茍的青色棉質(zhì)衣角上,折射出明明暗暗的光來。斐岑的眉宇間有些疲憊。
“太傅!”
她光著腳,飛快地撞向來人,淡淡的清竹味道撲面而來,她沒剎住腳,人一趔趄,斐岑熟稔地接住她:“怎么不穿鞋就跑出來了?”
這場景重復(fù)了太多次,在斐岑還不是首輔,她還不是皇帝的小時候,他總是這樣抱著她,護著她,連先帝都笑言斐岑緊張阿付,好像母雞護著崽。
可惜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連見到他都不自覺防備……
此刻阿付環(huán)著斐岑的脖子,窺了窺他的發(fā)冠,唔?怎么沒有那支玉簪?她連忙又窺了窺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太傅怎么這么久不來看我?”
他該不會真的打算對她動手,所以連過場也不打算走了吧?
斐岑抱著她往里走:“朝中有很多要事,太忙了,沒能來看陛下?!?/p>
阿付點點頭,嗯,知道你忙,忙著殺人抄家。
斐岑抱著阿付坐到椅子上,又拾起地上的鞋子給她穿好。阿付遺憾地想,他這樣蹲下身彎著腰給她穿鞋的姿勢很好,要是他當臣子時也一直保持這樣的態(tài)度就好了。
可惜夢想是美好的,現(xiàn)實是骨感的,斐岑給她穿好鞋就直起了腰,由于她是坐著的,他是站著的,瞬間她比他矮了不是一星半點。
阿付頓時覺得自己這個皇帝當?shù)谜媸潜锴?/p>
斐岑摸了摸她的頭,阿付本能地一躲,見斐岑表情不善,又訕訕地挪回去。
太傅的本性都變了,可有些習慣就是不改,譬如摸頭!
“太傅坐,這桌子菜是孤的小廚房端出來的,酒也是藏了十年的玉瓊漿。”
斐岑挑眉:“陛下今日怎么如此有雅興?”
阿付睜眼說瞎話:“太傅好久沒罰我抄書,我挺想太傅的。”
斐岑冷颼颼地問:“是嗎?”
“……”
天知道阿付是昧著怎樣的良心點頭的??!
【六、太傅發(fā)酒瘋】
這頓飯阿付吃得心懷鬼胎,可太傅似乎心情不錯,由著阿付一杯接一杯給他斟酒,都是一飲而盡。
等到月上柳梢頭時,太傅素來冰涼的唇已然緋紅如血,他慵懶地靠在那兒,似乎已經(jīng)醉過去了……
燭淚順著刻有雙龍戲珠的燭臺滾下來,光線悠悠轉(zhuǎn)亮,阿付試探地喚了一聲:“太傅?”
斐岑醉眼惺忪地撐了撐眼皮,沒能成功,可見醉得厲害。
阿付湊近他,微顫的手指探向斐岑的懷中,那里藏著先帝留給他的錦囊。
“阿付?!?/p>
頭頂突然傳來低沉的一聲喚,驚得阿付腳一軟,卻被一只手握住肩膀,猛地往上一拉——
“太傅!”阿付被他牢牢困住,大腦一片空白。
玉瓊漿的淺香縈繞鼻尖,斐岑湊近了她:“阿付,你最想要的東西是什么?”
聽這語氣,他莫非是在發(fā)酒瘋?
阿付劇烈跳動的心臟緩了緩:“阿付想要,阿斐就給嗎?”
“阿斐……”
他喃喃地念著這兩個字,自從阿付登基之后,他再沒聽過她這樣喚他。
“嗯,都給?!?/p>
斐岑瞧著她,眸底驀地露出一抹溫柔的暖笑來,那溫柔太刺眼,阿付稍微怔了一下:“九五之尊,帝王之位,阿斐也舍得給?”
她同他對視著,似乎在等他回答。
他安靜地看著她笑,良久,緩緩地闔上眸子,手臂一松,整個人朝阿付倒過去,帶著美酒醇香味道的唇瓣不經(jīng)意地擦過她的臉頰,留下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溫度。
阿付抱著沉睡的斐岑,過了很久很久,她終究伸手,將他懷中的錦囊取了出來……
寢殿外的月亮已西斜,白鴿在籠中“咕咕”叫了兩聲,阿付瞧了瞧手中紙條,“借口”二字的墨跡猶未干。
白鴿拍了拍翅膀沖上天,可能這些年被衛(wèi)常養(yǎng)得太好了,飛得有些吃力。
阿付搖了搖頭,想著應(yīng)該在信里加一句讓衛(wèi)常督促鴿子減肥的話,沒有注意到開滿薔薇花的墻角,有一抹棉質(zhì)的青色衣角在夜風中無聲劃過一道憂傷的弧度……
【七、太傅是要弄死她】
朝堂氣氛最近越發(fā)緊張,北境連連失利,縱使斐岑的手段再鐵血,也滅不了朝臣一心求和的執(zhí)念。
“太傅今日不必忙嗎?”
多日急報,斐岑忙得腳不沾地,今日下朝卻一反常態(tài)沒去開大會,反而來看阿付。
“許久沒有罰陛下抄書,臣也挺想陛下的,就過來看看?!?/p>
太傅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開了句玩笑,這令阿付有點兒受寵若驚,斐岑可不是愛開玩笑的人。
她狗腿道:“太傅處理一堆事太辛苦了,有沒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
斐岑很滿意,起身道:“陛下也辛苦了,正好這幾日臣也閑下來了,不如帶陛下出去走走吧?”
阿付徹底震驚了——就算咱倆要保持表面和諧,你也不至于這么入戲吧?
可直到走到宮門口,看到黑壓壓的大軍時,阿付才驚恐地發(fā)現(xiàn),太傅大人所謂的“出去走走”,居然是出宮走走!
“陛下,北境胡人氣勢洶洶,我軍軍心不足,此時若能得陛下御駕親征,必能使胡人聞風喪膽,我軍軍威大振?!?/p>
呸,鬼才信你什么軍威,他帶她出宮,分明就只有一個目的——弄死她!
阿付慌了,在皇宮里出事,斐岑可能還怕落人口實,可出了宮就不一樣了,各種弄死她的手段應(yīng)有盡有??!
她覺得自己今天不是出宮,而是出殯!
“太傅大人,孤要親征,茲事體大——”
斐岑淡定地打斷她:“陛下這幾日沒有議政,所以不知,朝中大臣一致同意陛下親征?!?/p>
阿付垂死掙扎:“可孤和太傅都離開了,朝中大事——”
斐岑繼續(xù)淡定地打斷她:“右相乃三朝元老,對大燕忠心耿耿,由他暫掌朝政,陛下不必擔心。”
阿付愣愣地盯著斐岑,半晌,問:“太傅,孤不去北境不行嗎?”
斐岑的指尖頓了頓:“請陛下起駕?!?/p>
她往后踉蹌了幾步,斐岑依舊如從前一樣熟稔地接住她,然后在眾目睽睽之下打橫抱起她,將她塞進了馬車……
【八、孤真討厭你】
去北境的路途顛簸而遙遠,阿付一路都躲著斐岑,偏偏斐岑還并不覺得自己有多么可怕,總是招惹她。
“陛下不餓嗎?”
斐岑敲了敲桌面:“還有三日到北境,陛下怕得吃不下飯?”
還有三日就要死了,擱你身上你怕不怕?
阿付氣得手指哆嗦:“孤從未上過戰(zhàn)場,孤怕死!”
“陛下要是不想早些休息,倒是可以出去瞧瞧這邊塞的夜晚?!膘翅坪鯖]聽到她的話,牽著她往外走,“聽說小鎮(zhèn)今晚要為年滿十五歲的姑娘家舉行及笄禮,也是,哪有姑娘家一輩子不舉行及笄禮的?”
阿付盯著兩人緊扣的十指,覺得心口的位置十分憋悶。
小鎮(zhèn)今晚果然很熱鬧,萬戶門開,燈火闌珊,大街上人聲鼎沸,比過年還要喜慶。
年滿十五歲的姑娘都聚集在小鎮(zhèn)中央的圣石前,接受所有人的祝福,然后由老一輩的阿嬤替她們挽出新的發(fā)式,象征著及笄。
阿付羨慕地看著,她這一輩子恐怕都沒有機會舉行及笄禮了……
這樣想著,她才發(fā)現(xiàn)斐岑不知道什么時候跑到了少女中間,和一個阿嬤說話,阿嬤回頭看著阿付露出笑容來,搞得阿付一頭霧水。
斐岑今晚換上了慣愛的青色衣袍,看起來玉樹臨風,阿付都有點兒花癡了,腹誹道:好好一個君子如玉,為什么要當佞臣呢?
“你說什么?”斐岑不知何時回來,微微側(cè)首問她。
阿付下意識開口:“說你?。 ?/p>
斐岑愣了一下,繼而勾起嘴角,竟笑了,俊朗的側(cè)顏在光線下顯得異常溫暖。他抬手摸了摸阿付的腦袋:“唔,這句話想必是真心的?!?/p>
斐岑今晚似乎有意整阿付,帶著她滿大街竄,逛得阿付差點兒走斷兩條腿!
她有些憤憤不平,小時候她總是央求斐岑帶她出宮玩,可他一次也沒答應(yīng)。這個佞臣一定是想到她要死了,他終于能取而代之了,才這么開心地帶她出來炫耀的!
滿腹怨氣的阿付出于報復(fù)心理,指著滿大街的玩意一個勁兒地嚷著要買。起初斐岑還直點頭:“買買買!”到了后來,他就只能掂著空蕩蕩的錢袋,死活不肯靠近面具攤子,“阿付,我沒有錢了,真的,你看,不騙你!”
阿付終于找到機會,嚴肅地告訴斐岑:“斐愛卿,你這樣小氣,孤真討厭你!”
當然,最后五個字才是心聲。
斐岑冷冷地盯著阿付,后者心虛了,正想著該講點兒什么緩解氣氛,就聽斐岑問:“你喜歡哪一個?”
阿付指了指那只豬八戒的面具。
然后堂堂大燕國的太傅,在阿付震驚的目光注視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起面具攤上的面具,拉著阿付就跑!
“??!搶劫啊!”
“……”
可憐阿付被人追得撒丫子逃命,怒道:“斐岑,我是皇帝!你怎么能帶我搶劫?!”
斐岑一邊跑一邊答:“陛下與其擔心這個,不如想想如何跑快些?!?/p>
阿付賭氣道:“孤只要跑贏了太傅就行了!”
斐岑用目光藐視阿付,氣得阿付一個沒忍住,停下來將豬頭面具往斐岑臉上一拍——
“太傅,孤不是故意的,真的!”
阿付故作驚慌地瞪著斐岑臉上磕出的紅印,心里別提多幸災(zāi)樂禍了。
斐岑一針見血:“陛下,說謊要用心,你笑了?!?/p>
阿付扭頭就逃,被斐岑一把抓住手腕拉回來。她重重地撞在斐岑懷里,兩人一起摔倒在地。
阿付趴在斐岑的懷里,和他大眼瞪小眼,片刻,斐岑笑著將手里的豬頭面具舉起來晃了晃:“陛下,你要的面具,你還討厭我嗎?”
阿付瞥了面具一眼,剛剛摔倒的時候,豬鼻子已經(jīng)裂開了。
她微微低頭,答非所問:“斐岑,我可不可以不去北境?”
斐岑摸了摸她的腦袋:“阿付,你是大燕的皇帝,北境需要你,你的子民也需要你,作為皇帝你不能任性?!?/p>
鼻子突然一酸,阿付從斐岑的懷里爬起來,指著那只豬頭面具表示:“太傅搶回來的是個破面具,孤還是討厭太傅!”然后扭頭往客棧的方向跑了。
斐岑坐在地上看著那道身影越跑越遠,然后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沾滿泥漬的面具,抖了抖袖子,慢慢地將豬鼻上的泥土一點兒一點兒擦干凈。
【九、北境之亂】
三天很快就過去了,北境寒風凜冽,遍地焦土,戰(zhàn)況十分慘烈。
斐岑前腳踏進城里,全身纏得跟木乃伊似的南城郡王就撲了上來,抱著斐岑的大腿哭成了狗:“太傅您可算來了啊!胡人粗魯殘暴,將臣虐得外焦里嫩,您要為臣做主??!”
阿付緊了緊狐裘,瞅了瞅努力想從南城郡王手里抽出腿的斐岑,覺得這兩位一時半會也騰不出工夫來管她,索性自己去找衛(wèi)常了。
左相衛(wèi)常正在屋內(nèi)和幾個將領(lǐng)說事,見到阿付時相當?shù)ǎ骸鞍?,陛下。?/p>
阿付不開心:“衛(wèi)常,你看到我這么不熱情,是不是不太合適?”
“陛下,咱能不裝嗎?”
阿付:“……”
衛(wèi)常悠悠道:“既然陛下已經(jīng)來了北境,為了您的安危,那做事就得越快越好,當然,若陛下要改變主意,臣也自當遵從。”
阿付的目光掃過跪了滿地的將領(lǐng)們,她張了張嘴,半晌才道:“孤……沒說要改變主意來著……”
衛(wèi)常點點頭:“那臣知道了?!?/p>
沒有人知道,被太傅斐岑操縱了這么多年的阿付已經(jīng)不再是當初那個孤立無援的皇帝了,從衛(wèi)常被趕到天宗開始,她已經(jīng)開始為親政籌劃。
故意親近的朝臣,是為了讓斐岑貶斥他們,然后引起怨憤;
故意厭惡的朝臣,是為了讓斐岑重用他們,因為都是自己人。
而衛(wèi)常,可以在斐岑的眼皮子底下為阿付做一切她不能親手做的事情,譬如這一次,大燕國的皇帝親自默許的“胡人入侵”……
當一切已經(jīng)準備就緒,當斐岑對權(quán)利的欲望已經(jīng)到了極致,唯一差的就是借口。
北境告急,軍心不穩(wěn)的情況下,讓陛下親征這樣的借口,幾乎是阿付能為斐岑想到的,最完美的弒君借口。
她故意去天宗找衛(wèi)常,事后斐岑果然因為忌憚而派衛(wèi)常去北境時,阿付曾問衛(wèi)常:“你說,斐岑真的會讓我親征嗎?”
那時候她還抱著一絲幻想,總覺得斐岑還是舍不得弄死她的,然而直到最后,他還是堅持將她送來了北境……
說話間,南城郡王和斐岑也進來了,衛(wèi)常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禮:“太傅辛苦了。”
斐岑點點頭:“先說說北境現(xiàn)況吧。”
然而回答阿付的不是南城郡王,遠處一個渾身是血的士兵連滾帶爬地撲進來:“不好了,胡人不知怎么知道陛下入城,大軍突然攻城,揚言要生擒陛下,我軍死守著武城城門,死傷無數(shù)!”
阿付臉都白了:“太傅……”
斐岑轉(zhuǎn)身,冷靜地吩咐:“替陛下?lián)Q上龍袍,南城郡王先隨我去!”
阿付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驚恐地直搖頭,斐岑抬手摸了摸她的頭,輕聲問:“這九五之尊,帝王之位,陛下不想要了嗎?”
阿付的手一松,如遭雷擊般愣在當場:這句話……那晚……那晚他不是醉了嗎?
斐岑淡淡地笑了:“陛下,請更衣。”
【十、太傅之死】
武城城外黑壓壓的都是胡人鐵騎,愁云慘淡,天空下起了鵝毛大雪,落在將士們冰冷的彎刀鐵箭上,分外寒冷。
斐岑穿著從不曾穿過的鐵甲,高高地站在城墻之上,臨危不亂。
阿付揣著手爐坐在隱蔽的高閣上面,而衛(wèi)常站在窗前,握著弓弩。
她能從吹來的北風中聽到南城郡王粗聲粗氣的抱怨:“太傅,咱們的小白臉陛下簡直窩囊啊,現(xiàn)在還不出現(xiàn),肯定是嚇尿了!”
鳴金鑼聲起,阿付的手指緊了緊,殺戮的聲音就像利刃,聲聲錐心。
她親眼看著大片鮮血灑落,無數(shù)的頭顱滾下來,將干燥的新雪染得猩紅,可斐岑站在那里,即使流矢不斷擦過鬢角,他的背脊也依舊很挺拔,一點兒也不見文臣的懦弱。
衛(wèi)常的弓弩瞄準了斐岑,千鈞一發(fā)時卻被一只冰涼的手按住了。
“陛下?”
他詫異地看著阿付,她明明握著暖爐,可手指卻比弓弩還要冰。
“衛(wèi)常,孤在有些事上經(jīng)常優(yōu)柔寡斷,萬一哪一天孤后悔殺了太傅,未免遷怒你,還是讓孤自己動手吧。”
阿付推開他的力道很柔弱,可衛(wèi)常卻依舊被她推開。她扣住弓弩的開關(guān),對準城墻上的那道身影,喃喃喚:“斐岑……”
仿佛是感應(yīng)到了什么,遠處廝殺里的太傅緩緩回頭,目光透過洋洋灑灑的白雪落在她的眸底,然后,微微一笑,笑容平靜而溫暖。
阿付一愣,扣著弓弩的手指一顫,蓄勢待發(fā)的弓弩“嗖嗖嗖”三連發(fā),在混亂中毫無懸念地射入斐岑的后心……
“不——”
不知是哪一個撕心裂肺的哭喊,大雪驟然密集起來,連北風也被雪壓得嘶吼不起來。
窗外的雪花撲進來,砸了阿付滿臉,她伸手摸了摸,一片冰冷的濡濕。
【十一、江山與情愛之間】
那一場決戰(zhàn)廝殺,本就是毫無懸念的一場籌謀。
太傅戰(zhàn)死,皇帝震怒,親自上陣令士氣大振,再加上衛(wèi)常事先暗藏在城外的大量主力,內(nèi)外夾擊,將胡人殺得四下逃竄,從此再不敢犯。
四日后,皇帝親率三軍凱旋,然而當晚的慶功宴上,卻發(fā)生了一場不小的變故。
酒至半酣,衛(wèi)常請上來一位老嬤,老嬤拿著一個包袱交給阿付,自稱是受太傅斐岑所托,替他保管了一些他最珍惜的東西以及送給阿付的禮物。
阿付認出那是北境小鎮(zhèn)及笄節(jié)上和斐岑說話的阿嬤。
她似笑非笑地瞧著衛(wèi)常,卻問了一句滿座皆驚的話:“左相這樣處心積慮,難道是覺得孤失去太傅還不夠傷心嗎?”
藏在暗處的大內(nèi)侍衛(wèi)們紛紛出現(xiàn),將衛(wèi)常牢牢按跪在地!
“陛下,您這是做什么?”
阿付緩緩地從高座上走下來,眾臣紛紛讓開路,惶恐而不知所措地看著皇帝走到左相的面前。
阿付道:“勾結(jié)胡人,殺害太傅,意欲謀權(quán)篡位,淮陽世子,你說孤要做什么?”
衛(wèi)常臉一白,顫著唇,難以置信道:“陛下胡說什么?”
“大膽淮陽王孽子,你還敢狡辯?”南城郡王沖過來,目眥盡裂,“我從胡人那里搜到你們往來的信件,又親眼看到你從射殺太傅的閣樓上下來,那時候我還不敢相信,直到我在太傅遺物里看到先帝留下的錦囊,這才稟告陛下,揭穿你的偽裝!”
南城郡王將錦囊奉給阿付,狠狠跪下:“先帝密旨在此,當年為了防止淮陽王有機會救出孽子,太傅親父衛(wèi)侯用自己的兒子與衛(wèi)?;Q,太傅與衛(wèi)侯一生忠君愛國,卻被衛(wèi)常賊人所害,陛下,求您為太傅報仇!”
眾臣也一齊跪了下來:“求陛下為太傅報仇!”
阿付握著錦囊的指節(jié)青白,盯著衛(wèi)常一字一句道:“孤,定會為太傅報仇。”
真相大白,衛(wèi)常反而笑了,他指著阿付,笑得眼淚都快流下來了:“好!好!阿付,想必連斐岑也沒有想到你會做得這樣好吧?”
阿付冷冷地看著他,冷冷地吐出一個字:“斬!”
利器在半空中劃過幽藍的寒光,沒入衛(wèi)常的體內(nèi),他張了張嘴:“你既然知道是我在蓄意挑撥,為什么……還殺了他?”
最后幾個字微不可聞,阿付只能通過他的唇形看出來。
她冷冷地看著他倒下去,無聲地告訴他:“因為江山與情愛,情愛終究是敵不過江山的……”
【十二、尾聲】
滿空繁星散發(fā)著微弱的光,夜風中似乎還摻雜血腥的味道。
眾臣早已散去,阿付獨自在清冷的月光下站著,手指觸到斐岑留給她的包袱,微微顫了顫。
她屏住呼吸,解開了包袱,入眼是一個豬鼻子裂開的面具,然后是一只鎏金的木匣子。
她的喉嚨似乎有什么東西哽住了,呼吸有些困難。
她艱難地打開關(guān)得并不緊的木匣子,一段女子及笄時束發(fā)用的鵝黃色發(fā)帶纏著一柄玉簪,安靜地躺在綢緞的匣底,泛著微弱的暖光……
他說:“也是,哪有姑娘家一輩子不舉行及笄禮的?”
他說:“陛下,你要的面具,你還討厭我嗎?”
他說:“九五之尊,帝王之位,陛下不想要了嗎?”
這九重宮闕內(nèi)蒼涼寂寞的風夾雜著幾縷霧氣掃過,晨曦湮滅了最后一絲星光。
阿付緩緩地系上包袱,任由晨風吹散眼中的水汽。
這皇權(quán)帝位,九五之尊,從此她就是大燕萬萬人之上的陛下。
“孤,沒有什么可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