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燕(廣東 深圳)
當小花遇見棗樹
——我與樂壇巨匠王西麟先生
◆ 陳燕(廣東 深圳)
今年春節(jié)前夕,我主編的《王西麟的音樂人生》一書由花城出版社正式出版了。
王西麟先生是當代著名的作曲家,因其深厚的文學功底又被稱為音樂家中的思想家。他命運多桀,卻百折不饒,八十高齡還筆耕不輟。他善于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西方現(xiàn)代作曲技法與中國傳統(tǒng)戲劇元素相結合,作品反映了其對人類命運的深切關懷。關于他本人,有人說他是憤青,也有人說他是瘋子,還有人說,能跟王西麟相處得來,要么是才華橫溢的大師,要么是沒有脾氣的活菩薩。我當然不是什么大師,也絕不會沒有脾氣,跟王先生相識多年,并為他完成了關于他的第一本書,說來也是一種機緣巧合。
第一次見到王西麟先生是在2007年的5月,他去香港演出途經(jīng)深圳時來看望我的鋼琴老師諶薇薇先生。諶老師交代我要拜會的音樂界前輩,自然不敢怠慢,不想冬去春來,幾年后我竟走進了王先生的音樂世界。
王先生和諶老師是上世紀五十年代蘭州軍區(qū)的戰(zhàn)友,當時王先生是蘭州軍區(qū)下屬十一師文工團的軍樂隊員,諶老師則是軍區(qū)文工團的鋼琴演奏員。他們相識在1955年5月,那是西北軍區(qū)的第一屆文藝匯演,王先生慕名拜訪,諶老師在琴房里獻奏肖邦的《降A大調(diào)波蘭舞曲》,她精湛的演奏、純凈美麗的面容都成了王先生的美好記憶。1962年,王先生從上海音樂學院畢業(yè)回蘭州探親,在蘭州的新華書店偶爾發(fā)現(xiàn)了一本其時極為珍貴的總譜——普羅科菲耶夫的交響合唱《亞歷山大·涅夫斯基》(蘇聯(lián)—萊比錫出版的精裝版本),但囊中羞澀的他只能抱憾而歸。回到北京工作后,他寫信給諶老師提及此事,沒想到很快收到了她的回信和妥善包裝的這本總譜。他們的第三次見面又時隔16年,1978年王先生回蘭州看望病危的母親,諶老師趕到醫(yī)院看望并拿出四十元幫助王先生辦理其母親的喪事。這以后的三十年間,他們斷了音訊,但王先生一直沒有停止尋找諶老師。直到2006年,王先生輾轉(zhuǎn)通過蘭州的一位老戰(zhàn)友打聽到了退休后隱居深圳的諶老師的聯(lián)系電話。兩位年逾古稀的老朋友開始了無數(shù)次的電話長談,再次成為相知相惜、無話不談的摯友。
本文作者與王西麟先生
諶老師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就讀于中央音樂學院,是著名鋼琴教授朱工一先生的學生,她一生命運坎坷,退休后隱居深圳。我跟隨諶老師學習鋼琴的幾年里,常常聽她講起王先生,她欣賞王先生不羈的才華,也憐惜他的苦難經(jīng)歷;諶老師常在家里播放王先生的作品,每一次談到其作品時,一向平和安靜的諶老師便顯得神采飛揚。諶老師喜歡聽旋律優(yōu)美的音樂,王老師作品中像《云南音詩》一樣美好的旋律成為她晚年最大的心靈慰藉。歷經(jīng)磨難的諶老師選擇了基督教,內(nèi)心充滿了愛和喜悅,不管王先生有什么事情,諶老師都會第一時間主動提供幫助,她不止一次帶著教友去醫(yī)院看望王老師重病的姐姐。二00六年十二月她還只身一人飛去北京參加“王西麟音樂創(chuàng)作五十周年作品音樂會”,并在次日的座談會上代表老戰(zhàn)友深情發(fā)言。她交代我?guī)屯跸壬徺I書籍、去音樂廳錄制王先生的新作品,她總擔心王先生一人在北京生活孤獨,甚至到處張羅著給王先生介紹適合的伴侶。每次王先生有機會到深圳,諶老師都帶著我們歡聚一堂??吹贸?,諶老師衷心希望同樣曾歷經(jīng)人世苦痛的王先生超越苦難,獲得幸福的晚年生活。
2012年3月,諶老師在回武漢探親時突然故去,王先生痛失摯友,他親撰悼文,字里行間滿是悲慟……
2014年3月,我在北京大學做訪問學者,自然去拜訪了居住在北京的王先生,他提出讓我跟他繼續(xù)學習音樂。于是,每個周日的下午,我都在王先生的家里接受他的藝術熏陶和人生教誨。王先生給我細致講解了他的交響樂作品、音樂背后的苦難人生,以及他與諶老師的點滴友情。我清楚地記得在北京惠新西里那間書房兼客廳的軟布沙發(fā)上,王先生回憶起諶老師的情形,每一次,他都是滿臉淚痕……
對我們這一代人,王先生寄予了厚望,他常說,“你們要認清歷史,正視現(xiàn)實,堅韌不拔,不辱使命”。跟王先生在一起學習的時候,我會有一種無形的壓力,稍有懈怠就會被敏感的王先生發(fā)覺,甚至會被他劈頭蓋臉地“臭罵”一頓。有一次,他讓我彈貝多芬,多年未勤加練琴的我彈得結結巴巴,他憤怒地一把把我推下鋼琴,自己坐了上去,邊彈邊大聲地叫嚷,隨后又獨自沉浸到了他的音樂世界里?;蛟S在他眼里,像我這種柔弱平庸、茍安于世的女子,只能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了。
王先生住的房子又舊又小,生活更是極其簡單。一天,我買來了魚、肉等菜,想給他做一餐好吃的,沒想到惹得他非常生氣,他覺得把時間花在做飯這等瑣事上是極大的浪費。從那以后,我知道他惜時如金,干脆叫外賣,這樣就可以邊吃飯邊聆聽并討論他喜歡的音樂。有段時間他很欣賞青年作曲家秦文琛的交響樂作品,我們聽了一遍又一遍,王先生渾然不覺疲憊,他的虛心好學讓人心生敬佩。有一次,我在里屋的沙發(fā)上聽著音樂睡著了,王先生還以為我在認真學習,非常高興,在餐廳高聲地贊揚了“勤奮”的我。
在我的印象中,王先生的食量是我的三倍,一餐經(jīng)常要喝完一瓶紅酒。每次我在他家樓下按響門鈴,都能聽到住在四樓的王老師洪鐘般的聲音:“小陳吧,哈哈,快上來!”我不知道在現(xiàn)實煉獄世界里走過來的他是如何獲得如此強大的生命力的,在那個不堪回首的年代里,他的牙齒被打落,腿被打瘸,耳朵被打背……多少次的生死徘徊,怎樣的心靈掙扎,才造就了他的憤怒、強悍,還有他非凡的音樂……
奇跡總是會發(fā)生在王先生身上。記得有一天,王先生情緒低落,沮喪極了,因為去醫(yī)院體檢時,他被查出來前列腺有癌變的征兆。他無奈地說,就這樣吧,這種癌變的過程漫長,就不去管它了。我本想趁機跟王先生灌輸傳統(tǒng)養(yǎng)生之道,沒想到不到兩個月后的一天,他又興奮地告訴我,經(jīng)過在中日友好醫(yī)院的藥物治療,他的所有指標都恢復正常,痊愈了。他又一如既往地投身到他的音樂創(chuàng)作中。
王先生為人不諳世事,有時近乎苛刻、專橫。那時我每個周日的上午都會去中央芭蕾舞團跳芭蕾,這是我堅持了多年的業(yè)余愛好。但他卻覺得這些事毫無意義,為了阻止我跳舞,他非讓我把去他家學習的時間改到早上不可。我沒有順從,因為在王老師身邊的每一秒都是緊張、沉重的,跳舞能幫我釋放那種壓力,不至于在先生的嚴苛中自信全無。記得有一部影片叫《復制貝多芬》,講的是女抄譜員安娜跟晚年的貝多芬一起工作發(fā)生的種種故事,我常暗中感慨那似曾相識的片中情景,在大師身邊學習和工作,恐怕也只能冷暖自知了。
盡管王先生很希望我能留在北京幫助他整理他的作品和回憶錄,但我完成了北大的學業(yè)后還是回到了深圳,像往常一樣過著隨性、散淡的生活,對先生也就“敬而遠之”了。直到有一次,無意中跟專攻魯迅研究的張克博士提到王先生的作品《鑄劍二章》,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某一天,張博士花了整整五個小時給我逐字逐句地分析了魯迅的作品《鑄劍》,并解讀了文字背后的魯迅精神,我忽然開始覺得能真切理解先生的音樂了。細讀魯迅的《復仇》《秋夜》《孤獨者》,重聽先生的《第五交響曲》《鑄劍二章》《殤》,恍然大悟,先生不正是那個滿身傷痛仍不屈不撓、勇往直前的獻祭者“黑衣人”嗎?而先生的音樂作品,不就是那把深埋地底卻發(fā)出耀眼光芒的“青劍”嗎?
后來,張克博士在參加一次國際魯迅研究研討會上,向與會同行介紹了王先生的《鑄劍二章》及其他作品,反響熱烈。2014年11月,我和張克博士一行人專程來到北京對王先生就魯迅作品的音樂創(chuàng)作問題進行了三天的深入訪談??梢哉f,正是這次訪談之行,促成了我為王先生匯編出書的想法。
雖然自知人生閱歷和專業(yè)水平有限,根本無法向讀者全面呈現(xiàn)王先生的生命厚度和創(chuàng)作高度,但憑借著對恩師諶老師的緬懷和對王先生的敬意,我還是排除萬難,并在王先生的親自幫助下歷時一年多完成了關于王先生的第一本書——《王西麟的音樂人生》,本書已于2015年1月由花城出版社正式出版,希望能為后人研究王先生的音樂提供一些基礎史料。
記得在北京王先生的小屋里,常聽先生背誦魯迅的文字:“她在冷的夜氣中,瑟縮地做夢,夢見春的到來,夢見秋的到來,夢見瘦的詩人將眼淚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在先生的嘲弄聲中,我仿佛看到自己就是那朵瑟縮著的小粉紅花,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那么孱弱無力。而在我心目中,先生就像位巨人,好比魯迅筆下那棵光禿禿的棗樹:“它簡直落盡葉子,單剩干子……有幾枝還低壓著,護定它從打棗的竿梢所得的皮傷...一無所有的干子,卻仍然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它的死命,不管它各式各樣地眨著許多蠱惑的眼睛……”
謹以此書,“孱弱的小花”向“直刺天空的棗樹”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