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貴妃：說我胖的都是誹謗

端木異

“環(huán)肥燕瘦”的說法早已深入人心，楊貴妃似乎真的是個胖子。然而，楊貴妃表示：我不服。

正史中沒有記載楊貴妃的實際身材容貌。五代人和宋人所修的《舊唐書》《新唐書》只是用“姿色冠代”“資質(zhì)豐艷”等語焉不詳?shù)脑~匯來描繪她。但“豐艷”的“豐”并不一定是肥胖的意思，而且據(jù)中唐一位宰相的筆記記載，正寵愛著楊貴妃的唐玄宗給太子選妃時，明確提出了必須選“細長潔白”的女性，也就是皮膚白皙、身材修長。風(fēng)流天子的審美觀不至于只限定于兒媳婦，楊貴妃應(yīng)該也符合這個標(biāo)準(zhǔn)。

其實真正描寫楊貴妃容貌的主力軍還是文人們。其中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是李白?？伤苹鼗乇芰藢嶋H描述，只寫了“云想衣裳花想容”這種飄浮在空中的虛寫的美。杜甫樸實得多，在《麗人行》中實打?qū)嵉孛枥L道：“肌理細膩骨肉勻……珠壓腰極穩(wěn)稱身?！倍鸥σ彩潜弧懊萍t院，召試文章”的人，很可能親眼見過楊貴妃，在他筆下，楊貴妃是個身材勻稱、有著細膩肌膚的美人，一點兒都不胖。

貴妃死后，她就開始“胖”了。

安史之亂后，貴妃美人圖火了起來，其中以長安人周昉的美人圖最為盛名。他是個善于把一切貴婦人統(tǒng)統(tǒng)畫成胖美人的畫家，楊貴妃在他筆下就成了一個胖美人。由于之前的中國傳統(tǒng)繪畫里并沒有以肥為美的傳統(tǒng)，宋人不客氣地批評周昉這種畫風(fēng)“亦是一蔽（弊）”，并總結(jié)原因為：一是貴婦人自然應(yīng)該有貴態(tài)，豐厚的家底要在豐厚的身材上彰顯；二是關(guān)中美人個頭都比較大，或許咚的一腳，畫家就把少數(shù)纖弱的婦人給“批量處理”了。

《詩經(jīng)》贊美美人曰“碩人其頎”，也就是高大修長，文人們會欣賞一個胖美人嗎？和周昉差不多同時代的白居易和陳鴻顯然并不贊同“以肥為美”的觀念，他們沒有把楊貴妃處理成胖美人。白居易寫《長恨歌》，說楊貴妃腰肢纖細、體態(tài)嬌弱，是“侍兒扶起嬌無力”的瘦美人。以史筆見長的陳鴻在《長恨歌傳》中也寫楊貴妃“纖秾中度，舉止閑冶，如漢武帝李夫人”，是個不胖不瘦的氣質(zhì)美人。

實際上，中國文人理想中的女神從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和曹植的《洛神賦》開始，都無非是長頸削肩、楊柳細腰。即使是幾百年后的詩詞戲曲如《梧桐雨》《長生殿》，只要是試圖把楊貴妃描寫成千古佳人的，一概都沒有逃出這種傳統(tǒng)的審美套路。

纖弱或勻稱體形的楊貴妃形象后來一步步發(fā)福、變成了肥美人，體現(xiàn)了這個世界對胖子的惡意。

這要追溯到正史《舊唐書》對楊貴妃的批判態(tài)度，它幾乎奠定了歷代文人抨擊楊貴妃的基調(diào)。杜甫的《麗人行》算是把《舊唐書》的論調(diào)發(fā)揚光大，女人禍國論成為主流敘事觀點。

但一直等到五代和宋代，特別是宋代，文人們才開始密集地描寫一個肥胖的楊貴妃，肥貴妃的形象就此固定下來。五代人寫的《開元天寶遺事》中記載了唐玄宗時的不少宮中瑣事，這是楊貴妃肥胖的最早文獻出處，稱她不但胖，還愛出汗。

人們還說楊貴妃身上淌下的是紅色的汗水——所謂“紅粉知己”最早講的正是楊貴妃時代，女子們往身上撲紅色粉末，汗水混合粉末一并淌下，帶著香氣染在了衣物上，故有“香汗淋漓”之稱。這本是貴族女子的尋常事，卻被《開元天寶遺事》的作者視為妖異，所以一位南宋著名文學(xué)家直接批判此書為淺妄之書。

詆毀一個女人最快捷的方式當(dāng)然是攻擊她的身材和容貌。加上杜牧詩句“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流傳深遠，文人們不諷刺她一下簡直顯不出氣節(jié)來。一個理學(xué)家看荔枝時寫詞曰：“人應(yīng)笑太真肥。破除千古恨，須待謫仙詩?！币呀?jīng)非常露骨地把楊貴妃釘在了“死胖子”的恥辱柱上。

蘇轍則在《周昉畫美人圖》中寫“飲酒食肉事游嬉……瘦者飛燕肥玉妃”，直接把楊貴妃和趙飛燕相提并論，有了“環(huán)肥燕瘦”的說法。

惡意發(fā)展到后來，“人應(yīng)笑太真肥”漸漸被擴寫成了有情節(jié)、有對話的場景。宋人的《楊太真外傳》中就出現(xiàn)了活靈活現(xiàn)的情節(jié)：唐玄宗讀過《趙飛燕外傳》，故事說趙飛燕體態(tài)輕盈、常怕被風(fēng)吹走，就對楊貴妃開玩笑說“若汝則任其吹多少”，這是嘲笑她肥。梅妃則罵她是“肥婢”。

在這里，唐玄宗也是個毒舌男：“不比人家飛燕，貴妃你可是不管風(fēng)多大都吹不走的。”而梅妃痛罵楊貴妃是“肥婢”也是有典故的：據(jù)說楊國忠在冬日天冷時選了一批肥胖的婢妾在前面當(dāng)人肉屏風(fēng)……古人對胖子的惡意簡直要溢出紙面。

其實，宋初就已經(jīng)有了丑化或者妖魔化楊貴妃的傾向?！缎绿茣氛f楊貴妃“常以假鬢為首飾，而好服黃裙，近服妖也”，之后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明初人收集的筆記則干脆把女性染紅指甲這樣尋常的美妝技巧給妖魔化，說楊貴妃“生而手足爪甲紅，謂白鶴精也”。至于《紅樓夢》里提到“安祿山擲傷了貴妃乳的木瓜”，楊貴妃的形象已經(jīng)近乎荒唐和淫邪了。

簡而言之，楊貴妃是不是胖子，主要取決于舊時文人對她的態(tài)度。如果是同情態(tài)度，那么楊貴妃就是楊柳細腰的嬌弱美人；如果是批判態(tài)度，楊貴妃就是在周昉美人圖基礎(chǔ)上被丑化的肥貴妃。

史家、文人和畫家就這樣共同參與，構(gòu)建了中國文化里對“胖美人楊貴妃”的想象。

有趣的是，楊貴妃的故事很早就已經(jīng)傳到了日本和韓國。因為沒有受到中國史書女子禍國論的影響，楊貴妃在東瀛當(dāng)?shù)匚膶W(xué)中的形象是一個為愛而困擾的美麗女子。

相比中國文人對楊貴妃的批判和毒舌，日韓的傳統(tǒng)文人們都驚人地喜愛著楊貴妃，甚至舍不得讓她死掉。相當(dāng)多的作品認為，楊貴妃本就是仙人，死后只不過是回到了蓬萊仙境。日本中世小說則認為楊貴妃是天女化為露珠降在人世，總之都是極盡美化之能事，與中國筆記里楊貴妃或妖邪或淫亂的敘事呈現(xiàn)出鮮明對比。還有相當(dāng)一些作品讓楊貴妃在遣唐使的幫助下逃到了日本，日本就這樣替中國接收了這個大美人。

總之，楊貴妃的文本形象已經(jīng)不是她自己的形象，而是摻雜了政治因素和審美觀的變遷。“肥貴妃”只是在后世不斷演變出的形象而已。

編輯/安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