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穎慧+徐海瑞+任殿順
30年前,在幾乎所有人只看到她文字中的陰郁時,還在大學讀研的龔曙光看到了光亮,被殘雪引為知己。30年后,殘雪新作《黑暗地母的禮物》漸趨光亮和溫暖,對生命和人類社會的思考愈加持正深刻。
這是一場跨越30年的對談。
30年前,還在大學讀研的龔曙光,拜訪了作家殘雪之后,撰寫了一篇題為《面對一種新文體的困惑——對殘雪小說藝術的一種讀解》的評論。在幾乎所有人都讀不懂殘雪,只看到她文字中的陰郁時,龔曙光看到了光亮,被殘雪引為知己。
30年后,2016年7月28日,龔曙光和殘雪在第26屆書博會主辦地包頭面對面時,龔曙光已是中南傳媒董事長,不過他仍然不改文藝評論家的情懷,與殘雪完成了這場跨越30年的對談。
當年的評語就像一則預言。中南傳媒旗下湖南文藝出版社推出的殘雪新作《黑暗地母的禮物》漸趨光亮和溫暖,對生命和人類社會的思考愈加持正深刻,殘雪說:“光亮和暗影其實是一個東西,沒有黑暗的大地母親,精神的太陽就不能單獨地發(fā)光?!?/p>
對優(yōu)秀作家,紀年的單位應是“世紀”
龔曙光:30年前,我還是研究生的時候,去拜訪殘雪。那時,殘雪已經(jīng)很有名了,《黃泥街》《蒼老的浮云》等已經(jīng)聲名鵲起。但我現(xiàn)在還記得,當時殘雪還住著一棟蘇式的老房子,很高,紅磚的。高高的空間里,吊著一個電燈。電燈下,擺著她賴以為生的縫紉機。那時,殘雪還在一邊寫作,一邊偶爾重操舊業(yè),為自己和朋友們設計“時裝”。
殘雪:曙光的這番話我聽了感慨萬千,都30年了。我們在一起只要一開口,仍然能像以前一樣說話。
龔曙光:當年我們沒有辦法概括殘雪的小說,所以我在《面對一種新文體的困惑》一文中,很坦誠地說,我讀不懂她。盡管殘雪當年和今天都說我讀懂了她,但作為當時的評論家而言,我很困惑。
今天我看到很多的評論,還在說殘雪是一個先鋒小說家、實驗小說家。我覺得,30年來,批評界也沒有真正讀懂殘雪。30年前,人們用“實驗小說”“先鋒小說”這種去概括一種群體的文學語匯貼在殘雪身上。30年后,如果還將她定義為一個先鋒小說家或?qū)嶒炐≌f家,那么,整個批評界在30年中就缺位了。沒有缺位的是誰?是殘雪,她從30年前到30年后,依然按照她自己所喜愛、所專注的那條路走到今天。
殘雪:當年,曙光對我的那幾個評價,就是我自己對自己的評價。他的那篇評論我仔細看了,當時他大概20多歲,還是研究生。當時別人都是社會批評和歷史觀點,談外在的東西,只有他提出了“文體”的問題,提出了藝術本身的問題。
龔曙光:文學和藝術的年齡,恐怕是不能以一年、十年來論。對于一部好作品,它的紀年單位應該是“世紀”;對于一個優(yōu)秀作家來講,這個單位也應該是“世紀”。
30年后我再看殘雪的小說,其實只有一個感受,就是殘雪始終在自己的小說領地里踽踽獨行,既不瞻前也不顧后,既不左顧也不右盼,始終是在干自己的活,和一個裁縫埋頭在縫紉機前沒什么區(qū)別。
30年后,我很完整地讀了她的《黑暗地母的禮物》第一部和第二部,我依然覺得殘雪還是踽踽獨行,沒有同伴。她在創(chuàng)作的領域是自主的,既不看批評家的臉色,也不看讀者的臉色,她完全活在自己的藝術世界里。
本質(zhì)上是一種靈魂的行為藝術
殘雪:對于我來說,這部小說《黑暗地母的禮物》是一個巨大的轉(zhuǎn)變。我的小說不是像評論界介紹的那樣總是不變的,總是那一套,總是那個口氣,總是看不懂。
我其實每個階段都有變化,尤其近期的產(chǎn)品比以前改變得很多。這個小說,它內(nèi)在的核心同以往是一致的,但以往的小說都是通過對事物本質(zhì)的感知,來呈現(xiàn)出理想的追求,或者自然觀的建構,而這一個長篇有些不同,我自己認為它是一次美的升華。
我今年63歲,寫到這個程度,現(xiàn)在要描寫我理想中的烏托邦,我要將我這幾十年對生命的看法,對人類未來社會的預測,對新型人際關系的建立,全部寫進這部小說。我小說的環(huán)境背景是人物的鏡子,我想在這部小說里面提出人類未來的可能性,至少要向讀者指出一種方向,這是以往的小說里面沒有的。這是我作為小說家的義務,我現(xiàn)在感到了這種義務對自身的逼迫。
龔曙光:我認為這是她談個人創(chuàng)作,談得最深邃又最動情的地方——她的烏托邦。我們過去讀殘雪的小說,可能有一個共同的感受,殘雪的小說給人的直觀是比較陰郁的,是人性中很多不光亮的東西,甚至是殘缺的、腐敗的東西,(這些東西)在她的人物身上像蛆蟲一樣蠕動。但在這部小說中,殘雪在努力描繪一種她所向往的烏托邦。小說中,那所城郊接合部的小學,學校后面的山野,以及城里面的書吧,構成了她在21世紀上半葉所希望描繪的人生烏托邦的場景。我覺得她的這部作品變得更溫暖了。
殘雪的小說本質(zhì)上是一種靈魂的行為藝術,行為藝術就是自我表演。讀者看殘雪的小說,盡可以當作殘雪自己的靈魂演出來看,沒有任何修飾。殘雪為什么總是強調(diào)自己是藝術家?因為她自己在小說中是最重要的人物,是最努力的表演者。
殘雪:我一貫將文學看作一種語言的藝術。我認為思想界的大趨勢是藝術和哲學的合流。
龔曙光:我讀殘雪的小說,很少去用小說的那種標尺判斷這個小說好與不好。因為殘雪的小說給我提供的一個基本的審美感受是很質(zhì)感的,有很真切的畫面感。這種畫面感不是由故事和邏輯構成的,而是由殘雪激活通感的語言呈現(xiàn)的,那是一種光影關系。所以我看殘雪的小說就像看油畫,它所有魅力都來自于暗影與光亮,有些小說是暗影更多一些,有的小說光亮更多一些,但一定是暗影與光亮完全無序卻又完全自主的搭配形成的畫面感。
殘雪用什么樣的辦法塑造她的人物呢?就像一個油畫家,開始勾輪廓,然后用油彩一遍一遍涂,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涂了三四十遍,才完成這幅畫,所以我最后看到的是一個充滿質(zhì)感的、暗影與光亮對比度非常好的一幅油畫。
殘雪:我酷愛繪畫和音樂,還創(chuàng)作過兩部現(xiàn)代歌劇,在慕尼黑,2012年上映的。我一貫將語言和繪畫看作一個東西,這是我通過長期的藝術陶冶,建立起來的世界觀,和曙光的世界觀類似。
她的暗影是靠精神的光亮來塑造
龔曙光:殘雪的作品是一個充滿了濃厚藝術氣質(zhì)的、融匯了眾多藝術門類的很完整的藝術作品,這場對談的題目《暗影與光亮》是我起的,表明了我對殘雪藝術的基本評價。
可能,大家一開始意識到“暗影”說的是殘雪小說對于生活黑暗的展示,而“光亮”是殘雪小說中充滿人性美好的張揚,其實我當時不是這樣想的。對于殘雪這個作家來講,她用她的語言藝術,多向度地激活了我們的藝術感知,由聽覺而視覺、由視覺而嗅覺。
殘雪:我非常喜歡《暗影與光亮》這個題目。對我來說,“暗影”就是人的生命體,就是我小說里面黑暗的大地母親,“光亮”就是作為精神的太陽之光,是理性之光,我是這樣理解的,這個題目非常貼切。
龔曙光:這是作家和讀者之間的差異。殘雪說理解的暗影是肉體、光亮是精神,在她的小說中,這種關系是非常貼近的。我們讀殘雪的小說,總有一種飛翔感,始終在那兒飄蕩,你有時候感到是一個天使在這兒飛翔,有時候感到是一個鬼影在這兒飄蕩,所以她的暗影是靠精神的光亮來塑造的。
殘雪:30多年來,我一直力圖勾畫出大自然母親本來的面貌,我以前不由自主地做這個,這也是出于藝術家的本能。
我深深為黑暗地母的力量所打動,直到近六七年,我才慢慢悟出了,光亮和暗影其實是一個東西,沒有黑暗的大地母親,精神的太陽就不能單獨地發(fā)光,由此,我又聯(lián)想到民族的物質(zhì)性,我把中華民族看作物質(zhì)的民族,我們的人民在幾千年那種沉默里,其實蘊含了巨大的力量。我的小說通過這種形式把它發(fā)揮出來,如何讓這種創(chuàng)造性的力量釋放出來,是我們藝術家和哲學家的任務。
精神的領舞者,需要讀者與之共舞
龔曙光:殘雪說,她認為最好的藝術作品應該是藝術和哲學的統(tǒng)一。讀懂殘雪的小說,了解她哲學的一些基本立場和觀點,是很重要的。最近殘雪說完成了一部70萬字的哲學著作,這在當代作家里面是很少有的,用70萬字去攀登哲學這樣一個高峰,心性和體力很不容易,這也體現(xiàn)了殘雪在中國當代文學中地位的獨特性。
殘雪:在當今世界思想界,藝術和哲學正在合流,這是新世紀最顯著的特征??梢哉f,我的創(chuàng)作從一開始就有深深的哲學底蘊,這些創(chuàng)作同哲學探討的是同一個主題,充滿了對人民、對大自然母親的終極關懷,而且越到后來,這種創(chuàng)作的傾向越明顯。比如說新出版的《黑暗地母的禮物》,就是藝術和哲學合流的一個作品,這部作品呈現(xiàn)出來的新型世界觀,我認為在當今世界文學當中,應該是獨一無二的。
簡單概括,我的哲學觀跟歷史上的西方經(jīng)典不一樣,它是中國和西方文化相結合的哲學觀,我們中國人崇尚自然性的物質(zhì)生活,而西方人崇尚彼岸性的精神生活,我的哲學觀是取二者之長,將其看作一個東西,這就是我在這部新的哲學書里面所體現(xiàn)的,題目叫做《物質(zhì)的崛起》,我在這本書里面進行了根本性的變革,作為一個文學家,我一貫熱愛日常的生活,享受日常的生活,我通過文學上的創(chuàng)造,懂得了哲學上的“形而上學”圖形,人只要去認真地生活,像我和曙光這樣認真地生活,他的精神自然而然就會升華,而不是像西方那樣,同此岸的日常生活隔離的彼岸理想。
龔曙光:殘雪作為一個藝術家,是一個精神的獨舞者,不需要伴舞,也找不到舞伴,她一個人在精神的舞臺上獨舞,穿著水晶鞋,一直舞蹈,停不下來。
殘雪:的確是一種獨舞,我的創(chuàng)作不考慮其他,是一種靈魂的行為藝術。靈魂是透明的,看不見,但是把它落實到行為上,就變成一種肢體的獨舞。但是藝術當它要發(fā)生作用的時候,希望大家來閱讀的時候,那大家就一起來跳,要發(fā)動這些讀者。
龔曙光:我們把她叫做“精神的領舞者”。喜愛你的就是最好的讀者。不管他在哪個層面上喜愛你。
殘雪:我描寫的雖然是深層次的人性和自然性,但這種創(chuàng)作離開讀者,就不能最后完成和實際上存在,哪怕只有一位讀者,這位讀者也是我的創(chuàng)作所需要的,如果沒有讀者,這個創(chuàng)作就不存在了,必須大家跟我互動,它才存在,然后閱讀的過程中自己跳起舞來,才是讀者。所以說到底,我還很在乎自己的作品有沒有讀者,否則這個作品就不存在了。我也在乎讀者的數(shù)量,現(xiàn)在我的讀者數(shù)量不夠多,20年以后應該會更多。
拿起筆就寫,寫完就不管
殘雪:我寫作的狀態(tài)是,每天隨便什么時候,只要有一個空檔,或者身體比較振奮,就把筆記本抱出來,坐在那里,想個兩三分鐘,然后就開始寫,一直不停地寫一個小時。從來不修改,我的筆記本整整齊齊,從頭至尾都是這樣,30多年來都是這樣做的,我自己把它稱為表演。我每天都處在一種自己非常喜愛的境界之中,小說當中的每一個人物,都是一種美的化身。
據(jù)我自己的調(diào)查,在外國作家當中,極少有人做得像我這樣純熟,拿起筆就寫,寫完就不管,我覺得我這種方法有點類似于中國古代那些詩人,他們把大自然風景與自己一體化。但我跟他們又不完全相同,因為我吸收了異國的人文思想,坐在家里就可以把大自然的美景全部內(nèi)在化,我只要坐在家里,每天寫一個小時,語言所凝聚成的那個圖形,就會從我筆下源源不斷流出來。我走了這么多的國家,還沒有碰到過可以比我更熟練地利用這種方法來寫作的作家,你看我都60多歲了,現(xiàn)在還在這兒井噴。
龔曙光:殘雪說自己的小說具備了中國詩的素質(zhì),這其實有點意外,因為我讀殘雪的小說是無法感覺詩的氣質(zhì)的,但細細去想,未必沒有道理,她說她的寫作狀態(tài)和中國傳統(tǒng)詩人的狀態(tài)有類似的地方,比如剛才主持人說中國古代詩人斗酒詩百篇,尤其我過去很喜歡李白,李白就是那種無法辨別生活和詩歌、詩酒并存的一個人。實際上從個性來講,殘雪和李白相距太遠,但作為一個藝術家,他們共同的是那種心靈和外物自動溝通的狀態(tài),以及表達時信手拈來的能力。
我有種感覺,我的作品會不朽
龔曙光:殘雪的小說,如果我們按照現(xiàn)實的邏輯去看,幾乎全是夢話,沒有一句對話是有邏輯的。很多人問那殘雪靠什么東西牽引著讀者的期待?其實很簡單,就是殘雪這種完全不合邏輯的語言搭配。
比方前面說,這個杯子多么美好啊,后面應該怎么接好,或者不好,她卻突然說看那個鳥飛到遠處去了。在她看來這不是跳躍,是非常自然的思想結構,但卻打亂了我們的生活邏輯。我們跟著她的思維走,她輕輕松松,且行且舞。殘雪是一個魔女,或者說她有靈異的本能,使她用非常樸素的語言——她(的作品)有一個生僻的詞嗎?沒有。有一句華麗的語言嗎?沒有——殘雪小說的質(zhì)樸可以說在當代小說家中,很少有人可比,但她的語言組合在一起的時候,前后句子的搭配、段落的搭配,便牽引著我們往前走。
殘雪:有人問我,我的作品會不會不朽?我有這種感覺?,F(xiàn)在的讀者也不算少了,按數(shù)量來說可能少一點,就全世界來說也不算太少了。就真正的文學讀者來說,我的讀者應該是最多的。我考慮讀者就是關注靈魂生活高層次的讀者,我把我的作品看作靈魂行為藝術的展示,我愿意與我的讀者共舞,而且我相信我的讀者都是這個時代走在前面的、比較前衛(wèi)的讀者,他們未來有可能帶動大批普通的讀者,這是我的希望。對于獲獎,我也很關心,因為這與擴大讀者群有直接的關系。
龔曙光:殘雪對于自己作品這種偉大屬性的直言不諱,對自己未來所期待的獎項,都表現(xiàn)出了一種難得的率真和坦誠。她對于自己的愿望沒有矯飾,這可能也是她文學和哲學的品性。作為讀者,不管和作家之間是不是能夠很順暢地達成精神的契合,是不是在一個很短的過程中能夠享受到作家為我們提供的審美愉悅,是不是能夠準確無誤地理解作家在作品中隱含的微言大義,我們都熱愛這個作家。有熱愛,就一定有未來融匯、通達的這一天。有熱愛,就一定會有作家和讀者之間最終的共舞。
雖然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專業(yè)的批評家,而是一個讀者。作為一個讀者,我認為殘雪不必再頂著先鋒、實驗作家的帽子了,她就是一個靈魂的行為藝術家,一個精神的領舞者,一個把文學向藝術升華、把藝術向美學升華、把美學向哲學升華,不斷在精神階梯上攀登,而且永遠不知疲倦的精神勞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