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蘭

采訪安排在惠英紅的新電影《幸運是我》點映活動后臺，片中她扮丑扮老，演一個老年癡呆癥患者。開始她對這個角色是“拒絕的”，女人天性愛美，即便劇本再好，她也不想提早犧牲自己的容顏，“如今找我的角色大多都不是特別好看的，所以擔心會不會拍完之后漂亮的角色就離我更遠了”。舍不得推，也不想接，惠英紅就這么拖了導演一個多月，直到和妹妹聊起此事，她才下定決心，“我妹說，一個演員如果碰到一個很好的角色，但是要去討飯，你會介意臟不臟嗎？”當天，惠英紅就讓經(jīng)紀人回復導演——她要接。除了站在專業(yè)演員的角度考量，惠英紅決定出演的另一個原因是，她的母親亦是老年癡呆癥患者。起初劇本將角色定位在七八十歲，惠英紅卻提出了不同意見，將角色改為現(xiàn)在的六十歲左右，“老年癡呆癥有三個時期，導演想拍中期，可其實中期沒那么老。我媽媽是老年癡呆，病發(fā)挺明顯的時候已經(jīng)是50多歲了，70多歲已經(jīng)接近后期了。醫(yī)生也跟我說老年癡呆其實在50多歲的時候已經(jīng)有明確的小反應，所以我覺得既然要拍就要真實，并不是因為我愛美”。

曾經(jīng)和許多人一樣，惠英紅認為老年癡呆是八十歲的事，因此對于早期母親的反常表現(xiàn)沒放在心上。老太太常常迷路然后被警察送回家，看電視時記不住如何換臺就會大聲喊叫，甚至經(jīng)常忘記吃飯導致營養(yǎng)不良。開始惠英紅以為母親只是記性不好，還曾經(jīng)不耐煩地責罵，“那段時間我們兩人的關系很差，見面都躲著，甚至爭吵。現(xiàn)在我媽媽已經(jīng)病得很嚴重，手腳不靈活，胡言亂語，吃飯也困難，所以我很自責”。劇中惠英紅的造型、對白以及她表演的狀態(tài)，都完全參考母親，而在影片開始宣傳之前，母親患有老年癡呆一事還是惠英紅和導演間的秘密，“導演覺得真實的經(jīng)歷最有說服力，我才把媽媽的事說出來，希望有一個真實的個案給大家參考”?；萦⒓t曾在接受魯豫采訪時說，她的一生是別人的兩生。而如今，她又活了一次母親的人生。

采訪前，記者擔心她不愿再提往事，工作人員卻大方保證“放心，紅姐很喜歡分享”。從影四十年，惠英紅可謂見證了電影圈的興衰起落，她說，“我1990年來大陸，才知道世界有多大，因為香港很小，給外界的認可都是動作電影，別人的評價都是這個特技、武行很棒。其實中國人才很多，現(xiàn)在越來越大制作、高科技，不用打得滿身傷，也讓別人看到我們中國演員毫不遜色”。

惠英紅祖籍山東，父親出生在大戶人家，遷居香港后家道中落，一家人住進了貧民窟的木屋。不幸的是，由于臺風的侵襲，惠英紅家的整座木屋被毀，只得逃到大樓的樓梯間寄居，“那時候香港很窮，餐館的剩菜剩飯都會弄干凈拿到后門分給窮人，我們家就是這么過來的”?？繗埜渲舜婊畈⒎情L久之計，于是年僅三歲的惠英紅和妹妹便跟一個同樣窮苦的阿姨到灣仔區(qū)賣口香糖，她說，60年代香港的環(huán)境是很有愛的，越窮的人越互相幫助，至今仍感激那個好心的阿姨。1963年恰逢越南戰(zhàn)爭，美國加入南越陣營參與對抗北越，因此常會有美國水兵來香港并到灣仔紅燈區(qū)度假，他們也常常照顧小孩的生意?！拔易彀秃芴?，會逗別人開心，所以賺得最多，別人八個小時賣不到100塊，我四個小時就賣了200塊，然后買了炸薯條和可樂，偷偷去公園蕩秋千”惠英紅說，那是她最快樂的時光，“人出了社會就再也回不到那種無憂無慮的時候，我常常回去找以前那種炸薯條的味道，可再也沒有了”。

這樣謀生的日子一過就是十年，隨著年齡和心理的成長，惠英紅的心早已飛出了灣仔，“不想一輩子都看到吧女喝酒、賭博、吸毒死掉”，于是，十三歲的她應征入香港有名的海天夜總會做舞蹈演員。然而事情并不如想象的順利，整整九個月她都在表演舞獅，當“獅子崽”，完全沒露臉的機會，“到現(xiàn)在我都覺得是領班在針對我”。后來她聽說全香港最大的美麗華飯店的夜總會在招“學習工”，便跳槽過去，沒想到一路順風順水：當主角，代表香港去美國、丹麥、澳洲表演，一跳就是兩年多。

1977年的一天，一個男人走到后臺，說他們在拍《射雕英雄傳》，需要年輕女演員。這個男人就是香港著名導演午馬，當時他還只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副導演。午馬讓女孩們回去征求家長意見，惠英紅則想都沒想就舉手說：“我去！”第二天她也沒跟家里打招呼，獨自去了邵氏試鏡，“一開始給我定的角色是梅超風，但是上裝后導演也覺得我演不合適，后來是我一起跳舞的師姐演了梅超風，但是他覺得這個女孩挺靈活的上鏡也挺好看的，就給了我演女二穆念慈的機會”。

入行后，惠英紅很快簽約了邵氏，月薪由跳舞時的1500元銳減到500元。弟弟妹妹剛出生，加上父親患有癌癥，這個選擇母親是反對的。十六歲的惠英紅尚未具備簽約資格，但她覺得，自己一定會紅，會賺大錢，便打電話到學校給姐姐，讓姐姐替她簽下了合約。果不其然，1982年她憑借《長輩》中江湖賣藝女程帶男一角，拿下首屆金像獎影后。嬌羞嫵媚又英氣逼人，拍攝此片時惠英紅年僅22歲。拿獎后，她逐漸成為邵氏的當家“打女”，也是香港最賣座的動作戲女演員。同時期活躍在影壇的還有鄭佩佩、楊紫瓊、胡慧中、林青霞等女星，惠英紅說，那時的女明星要比現(xiàn)在幸福得多，“當時不用跑宣傳，只要在邵氏拍戲，記者會來我們的拍攝地做訪問、拍照，穿著戲服，服裝也不用自己買，化妝、發(fā)型都是公司的人幫忙。那時候很簡單，不需要說某某穿什么牌子，我一定要穿好點，或者某某發(fā)型是NO.1的，我也不能輸。比拼這種事，其實很累”。

對有強烈表演欲望的惠英紅來說“當家打女”這個“寶座”她不享受，甚至讓她非常敏感，沒等記者說完她便反問道：“這種印象還沒改變嗎？我真的不想當女俠，以前拍動作片雖然很成功，但跟武行一樣，看著別人漂漂亮亮地演戲，自己永遠都是男裝，臟得不得了，渾身的傷。那時候不太享受表演，反而這幾年拍很多難度很高的角色我會享受，因為會花很多時間去做功課，現(xiàn)在我覺得自己才像一個真正的演員?！?/p>

90年代中后期，香港電影市場的風向逐漸由動作片轉向文藝片，卻也成了惠英紅最慘淡的時期，找上門的角色，大多是一些配角，甚至有人請她演母親，新晉的導演們普遍認為，動作女星演文藝片不行，能給她女二的角色已算是盡了人情。如此的落差，讓惠英紅無法接受。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一個多月，不洗漱不清潔，去洗手間也不看鏡子，否則就會對著鏡子咒罵；若是有約會，出門前衣服則堆滿一地，穿了脫，脫了穿，沒一件覺得好看，房間門開了關，關了開，最后還是打電話給朋友說“我不舒服，不想出去了”。負能量在惠英紅的身體里占了上風，她覺得自己活著是跟其他有用的人搶位置、搶空間，她想，不如死了吧。極度痛苦的惠英紅最終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

被搶救醒來后的第一眼，惠英紅看到的是媽媽和妹妹哭腫的臉，她倍感內疚?！拔一萦⒓t一向都很強，不管腿斷掉還是受多重的傷都直接開拍，不該是這樣，肯定有問題。”她意識到自己是生病了，于是積極聯(lián)系醫(yī)生，開始慢慢調節(jié)自己，“開始治療后我不見圈里的人，因為不想再讓他們看到從前的惠英紅。準備好改變之后，我就打電話給老朋友問問有沒有什么拍戲的機會，后來就有很多不是主角但戲份很突出的角色找我拍。抑郁癥可能無法根治，但現(xiàn)在我知道一些自我調節(jié)的方法，人開朗了心寬了，很多東西自然就會好的”。

此后惠英紅逐漸低調復出拍片，不再計較角色。《心魔》中，她扮相邋遢，吸煙，嗜酒，為保兒子周全受盡屈辱，94分鐘的電影，融進了28年的起起落落。第29屆金像獎頒獎禮當晚，登臺領獎前她擔心激動過度，事先服了鎮(zhèn)靜劑，沒想到還是哭成了淚人。

歷經(jīng)死亡和重生，言談間，惠英紅的一字一句都猶如電影片段般在腦海閃過，問是否有哪一刻堅持不下去想放棄，她直言從未有過，“我的人生有很多矛盾出現(xiàn)：討厭拍動作片，但是動作片讓我紅，讓我的家庭變好，可又是因為動作片讓我無法生存下去；在灣仔的生活雖然苦，卻也是我最無憂無慮的日子”。福禍相生，苦樂并存，惠英紅就在這樣的矛盾中走過了五十六年。50歲的時候她曾打算寫一本自傳，但因牽扯到太多人的隱私，只得不了了之，“再精彩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拍拍我媽媽就好了”。

眼前的惠英紅穿短裙，涂小清新的指甲油，她說，要一直保持少女心?，F(xiàn)在她依舊單身，但仍然對愛情充滿期待，“年齡越來越大，機會越來越少，這是事實，那就順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