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蓓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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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
書畫船
陸蓓容
中國美術(shù)學院博士后,研究方向為明清書畫鑒藏史
在關(guān)于書畫收藏的許多典故里,我最喜歡「書畫船」。北宋時候,米芾在江淮發(fā)運司做官,總要乘船,船上掛個牌子,說這是「米家書畫船」;后來大家都覺得這很浪漫,不斷作詩作文表彰此情此景。傅申先生注意到這個現(xiàn)象,曾經(jīng)寫文章談過江南文人在水上行旅與創(chuàng)作、鑒賞的種種情態(tài),說明它直到近代以前都是一個有生命的典故。不過傅文詳于創(chuàng)作而略于鑒賞,詳于明以前而略于近世,于是想在這兩點上繼續(xù)作些補充。
《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一六四八年~一七一八年),在清初頗負盛名。他有一種收藏目錄《享金簿》,傳聞清抄本完整無缺,尚在廣東,可惜不曾寓目。但孔氏留心書畫的事實卻在文集中表露無遺其《湖海集》收入書札數(shù)卷,有不少書信寄給了擅長畫畫的朋友們。他向龔賢求畫,說「求教諸件,皆望隨意揮灑,大小縱橫無之不可,譬之造物者因物賦形,而飛潛動植總無有不是處耳」,非??蜌猓沧鹬禺嫾乙庠?。得到作品之后,更有一種志得意滿之態(tài):
得妙染佳翰,充盈幾案,小小劃子,人亦指為書畫船,頓令坐蓬窗、持茶杯者,須眉顧盼皆有風度。誰謂人俗不可醫(yī),先生非醫(yī)俗之岐黃乎?
本來沒有書畫的船,可以被人矚目,一躍成為書畫船,這當然是一種討巧的修辭,卻也可愛。至于本來就裝滿書畫的船,就更是名副其實了。有一年,高士奇(一六四五年~一七〇四年)帶著一堆家藏珍密從浙江平湖出發(fā),坐船進京再去做官,路上到蘇州胥江邊停泊。這一年是康熙三十三年甲戌(一六九四年),宋犖(一六三四年~一七一三年)擺了酒宴請他,獲觀各種名跡,又驚又羨。
那時高士奇才知道,宋家還沒有一卷董其昌。我歷數(shù)過清初諸家著錄中的晚明書畫作品,董氏一個人占到半壁江山,吳門后學和松江余脈加在一起也不能和他相比,可知這是一個炙手可熱的收藏對象。高士奇于是把自己收藏的《江山秋霽》長卷送給宋犖,這幅畫號稱仿黃公望,而結(jié)構(gòu)、筆墨都很緊實,董氏面貌明顯。贈予之際,高士奇題了一段,又請宋犖賦詩一首作為紀念。
從這次社交活動里,我曾有一個又大膽又不恭敬的推斷:當時,六十一歲,剛剛做了兩年多江蘇巡撫的宋犖先生,在書畫收藏方面還不一定非常成功;可能是在之后的十年江蘇巡撫任上,才真正有機會擁有豐富完整的藏品。若不幸言中的話,當然忍不住要進一步地想:宋犖尚且如此,多少以書畫船相標榜的文人,恐怕都在拉大旗,扯虎皮吧?
有兩位晚清常熟士人共同提供了另一種選項,他們管賣書畫的也叫「書畫船」。
歷經(jīng)乾隆、嘉慶、道光三朝的張大鏞(一七七○年~一八三八年)記一件惲壽平的《天池石壁》,說,戊子年(一八二八年)有人把它裝在書畫船上拿來求售,于是自己花了「青蚨四萬」買下。半世紀后,光緒三年(一八七七年)十月,翁同龢三○年~一九○四年)得假回鄉(xiāng),轉(zhuǎn)往上海。
某日買書之后,到「二馬路書畫船常賣家」去看畫兒,花四十四元買了「石谷小幀、麓臺矮幅」,又與船主一同到張熊家里。張熊能畫,也賣古董,這一次他們看到沈周、王翚和王時敏的作品。他似乎意猶未盡,次日重訪書畫船,又花了二十二元買得一件吳歷,自稱「極費力矣」。我先疑心這開在「二馬路」上的書畫船,難不成只是店名?后來查到這條路就是今天的九江路,路盡頭正對滾滾黃浦江。
高士奇題跋、宋犖詩
明 董其昌 仿黃子久江山秋霽圖卷克利夫蘭藝術(shù)博物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