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躍輝
論語
如果追溯到源頭,絕大部分寫作者之所以開始寫作,只是為了內(nèi)在的表達吧。作品寫出來了,我們又會很自然地希望有人看到——雖然寫的時候很可能并未這么想過。我們相信在眾人之中,有那么一個或者幾個或者一些,會對自己這個陌生人敘述的世界感興趣。我們相信,自己不會是獨孤的。所以,我們尋求作品發(fā)表、出版。再往后,我們有了更大的野心,希望自己的作品不被一種語言束縛住。畢竟我們置身的這個巨大的世界不是由一種語言構(gòu)成的。翻譯,遂由此誕生。
語言即是思維。長久沉浸在某一種語言的疆域,我們必然會受到這一種語言的熏陶,它的語法、詞匯等等,不僅僅會成為我們表達的方式,也會塑造、改變我們的思想和性格。換言之,我們被這種語言的藩籬禁錮了。
如果換一種語言呢?
換一種語言,去闡釋原本用另一種語言表達的故事或者思想?
這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因為它要轉(zhuǎn)換的不單單是語言本身,還有那一種語言暗含的整個世界。而翻譯,做的就是這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近代以來,中國出現(xiàn)了大量的翻譯作品。清末民初,有位大家很熟悉的翻譯家林琴南,他甚至是不懂外文的。他是靠著魏翰、陳家麟等曾留學(xué)海外的才子們的合作,翻譯了一百八十多部外國小說,包括我們熟知的《魯濱遜漂流記》等。剛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我非常驚訝。這怎么可以呢?但歷史確實就是這么發(fā)生的。后來我想,林琴南翻譯的,更多的是故事,而不是語言。語言完全是他自己的語言,他需要的只是那些外國文學(xué)作品的故事。對文學(xué)作品來說,故事是最經(jīng)得起翻譯的吧。
當(dāng)然,如今我們的翻譯不可能再這么粗陋了。我們有太多的翻譯家,其中不乏極其優(yōu)秀的,比如我的忘年交、俄語翻譯家王智量老師。他精通俄語,能夠用俄語背誦普希金的長詩《葉甫蓋尼·奧涅金》。他以極大的熱忱,翻譯了普希金、托爾斯泰等人的諸多作品,如今他的譯作已經(jīng)成為這些作品的經(jīng)典漢語譯本。我們還有許多年輕的翻譯家,很多國外的新書,我們很快就能看到譯作。
但我們自己的書,也能在國外得到這樣的待遇么?
我看是很不容易的。
前幾天,我在甘肅參加一個會議。會后和一位詩人聊天,他說起另一位詩人的事兒。他說,那位詩人的英文譯者不懂漢語。我說,怎么可能?他說,那位詩人自己懂英語啊。他們兩個人合作,這就能翻譯他的詩了。
聽到這個事,我的感覺是,英語世界的林琴南誕生了。甚至可以說,那位譯者比林琴南還要厲害。因為林琴南翻譯的是小說,小說有故事啊。而那位譯者翻譯的可是詩。對于詩來說,語言的重要性更加毋庸贅言了。
那位詩人還告訴我,那位譯者有兩句話常掛在嘴邊:第一句話是,任何非英語寫作的詩歌,寫完的時候,才完成了一半,它的另一半需要英語翻譯去完成;第二句話是,任何非英語寫作的詩歌,寫得再好,都沒有它翻譯成的英語譯作好。
完全驚呆了都!
翻譯的權(quán)利和邊界是什么?
什么是可譯的,什么是不可譯的?
這并不是什么新鮮的話題,而它們之所以不新鮮了,仍然被不斷拿出來討論,就證明它們太重要了,就證明它們至今沒得到很好的解決。
在我看來,這兩個問題或許是永遠得不到一個具體的辦法解決的。但有一點,或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讓翻譯者在面對這兩個問題時,能夠不那么困惑——那就是,翻譯者應(yīng)該敬畏每一種語言。每一種語言都是具有神性的,每一種語言背后都有無數(shù)的心靈、深厚的傳統(tǒng)以及由此種語言建構(gòu)起來的偉大的世界。
沒有一種語言有資格說自己高于別的任何一種語言。
如果沒有這樣的意識,那翻譯就是犯罪。
要不“犯罪”不容易,但不“犯罪”了,又會給翻譯成的那種語言帶來不小的沖擊。這讓我想到當(dāng)代漢語的變化給翻譯帶來的挑戰(zhàn)和困難,我想,或許應(yīng)該倒過來說,是翻譯給當(dāng)代漢語帶來了更多的挑戰(zhàn)和困難。
作為年輕寫作者,我發(fā)現(xiàn),同輩的同行們在一起聊天,聊起最近讀什么書或者喜歡什么作品,很少會有人提到《史記》《聊齋志異》《紅樓夢》,或者陶淵明、李白、杜甫。這些偉大的中國古典著作和古典作家,正迅速地從年輕寫作者的視野中消失——即便不是消失,那也是退居二線三線了。我們談?wù)撟疃嗟模肋h是翻譯過來的外國經(jīng)典,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思{、馬爾克斯、博爾赫斯以及當(dāng)下仍然活著的諸多西方作家。當(dāng)然,這些作家也是我特別喜歡的。但我還是不得不承認,這些作家翻譯過來的作品,正給我們的語言和寫作帶來越來越多的挑戰(zhàn)和困難。
是時候回頭檢視我們偉大的漢語傳統(tǒng)了。
當(dāng)我們作為漢語作家,寫下偉大的漢語作品,我們就不會對翻譯再如此焦慮、擔(dān)憂甚至懼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