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郁
熟悉的人都知道慶林這人脾氣不好,但是很少有人真正怕他,雖然打也不一定打得過他,但總還可以跑,畢竟他趕不上。他是個跛子。所以,說到最后怕他的還是桃子。桃子是他的女人。
當慶林顛簸著身子背著破蛇皮袋回來時,桃子在大門口迎著他。這是春三月的黃昏,夕陽像一枚紅透的漿果,搖搖欲墜地彌漫著如水的晚霞,天地間流淌的都是寂靜而溫暖的酒紅色。慶林本來是一路氣沖沖地走回來的,但看著落日的余暉映在女人略微浮腫的臉上,反射出溫順柔弱的光芒,慶林的氣憤就沒有那么理直氣壯了。一瞬間慶林意識有些恍惚,好像自打他走后,桃子就一直站在那兒,扶著門框等著他回來。
這個恍惚讓他心里即刻一個柔然的激蕩,眼淚一下子就溢滿了眼眶,不過慶林想了想還是揚起了巴掌,女人不能慣,該疼疼該打還得打。到家的這幾步他走的步幅很大,像是圓規(guī),一只好腿帶著另一只壞腿在地上劃拉著往前走,看著很費勁,實際上慶林走的卻很快,他的身子像一片樹葉被牽引著往前劇烈搖擺。
到了桃子跟前他就把準備好的巴掌亮了出來,嘴里還氣沖沖地說著:“走前我不是給你說好了嘛麥收回來,你是沒有記性還是欠打?有啥事你說你半中間把我叫回來?”
桃子很害怕地眨著眼聳了一下眉毛,倚著門框,一雙眼睛里藏著兩只受驚的小羊一樣,她看著男人,綻開嘴唇笑了,眼淚隨即也落下,在夕陽里鍍了色,紅紅的,像是零落的小花瓣。
慶林叉開的大巴掌還是落在了女人臉上,不過不疼,倒像是撫摸,但是動作很大,胳膊拉了多長,真要使勁的打的樣子。慶林還教訓女人:“你又不缺胳膊少腿,我看你哪兒都好好的,你說你叫我回來干啥?”慶林生氣是有理由的,他跟著村里人在縣城修橋,臨走說好的麥收回來,女人這幾天卻幾次捎話讓他回家。他以為出了啥大事呢,就心急火燎地趕了回來,女人卻一根汗毛也沒少好端端的老遠就站在那兒。他能不氣嗎?來回請假五六天下來,幾百塊錢就沒有了,掙不到了。他想女人都是這樣黏糊的貨,要是十天半個月的就讓回來一趟,那這活兒還怎么干?慶林想,不行,不能慣著,得打一頓,打一頓就不三天兩頭捎話讓回了。
桃子接過慶林手上的蛇皮袋,把氣鼓鼓的男人拉進了屋子里,放下袋子。慶林重拾起剛才的氣憤,狠了狠心,終究還是照桃子屁股上揍了一下,說:“記住了這回,是麥收才回,麥子還沒抽穗呢!”
慶林打出去的手掌沒有收回,就被桃子攥住了,桃子捏著他手上的繭子,把大手放在自己身上,就站在那兒,看著男人,桃子笑。桃子的笑是一層層打開的,就像花開,完全是看到牽念的人心里的那種張燈結彩,臉上也就笑逐顏開,只是桃子不能用嘴巴表達出來罷了。桃子看了許久,看得忍不住眼睛濕了,張了張嘴說不出什么,就看他。慶林被她看得心里發(fā)毛,犯嘀咕,心里的氣先驚跑了一半,大聲問她:“是不是誰又欺負你了,說,是不是啊?”慶林搖著桃子的肩膀,“你說,是不是???”
桃子不說話,慶林撇下她,跛著腿在地上劃了一個大圈兒,終于尋見砍柴的斧頭,“日他奶奶,你說,誰又欺負你了,我砍死他!”慶林腦門上有幾道蚯蚓在爬。怨不得女人急著捎話讓回呢,肯定是在家受欺負了!慶林對自己一路上對女人先入為主的氣怒很愧疚,大手擎著斧頭,斧頭上的光芒躍躍欲試,“桃子,你說是誰,誰我也饒不了他!”
桃子沒說,還是看著他,還是笑,笑的更好看了。
男人還叫嚷著,“你倒是說啊,是不是又是柴龍這狗日的,是不是???”慶林就后悔上一次沒有把柴龍的狗頭給砍下來。柴龍其實也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就是愛戲謔,上一次當著許多人問慶林,“你和桃子做那事時,嫂子也不會叫嗎?”——就這一句話,慶林掂著瓦刀在后面追了他半天,把柴龍逼急了,上到了村里的老槐樹上一天都沒敢下來。
這會兒慶林又要拿著斧頭去找柴龍,被桃子拉住了,桃子對他搖搖頭又搖搖頭。這一搖頭慶林就蒙了,想,還是誰呢,對了,肯定是三全這色瞇瞇的老東西,每次放羊從這兒走過一雙小眼都要在桃子胸前貪婪地推敲一番。慶林說:“那就是三全了,看我去找他!”
桃子仍然拉著他的胳膊不放,又搖搖頭。慶林就急了,他快三十了才娶上桃子,才成了一個活得有勁兒的男人,平日里他可以雷聲大雨點小的打打罵罵,但旁人若有一句話一個眼神惹了桃子,他瘸著腿也會和那人拼命的。這是他的女人。
慶林把斧頭擲在地下,“你倒是說?。∥医o你出氣,你怕啥!”
桃子拉著他的手,笑了,有些負氣,又有些埋怨,噘起了嘴唇,桃子用眼睛說:“我要是會說話,還會找你這個笨乎乎的大個子嗎?”
慶林就嘿嘿笑了,撓了撓頭皮,但一想女人沒被欺負卻把他叫回來了,這一來一回耽誤的,他還是心疼那錢。就又板了臉,“那你是啥意思呢,讓我半路上回來,才干了兩個月?”
桃子的意思是,讓他猜。
他那個五大三粗的笨樣,猜了一下沒猜出來,沒猜出來他就自暴自棄地惱了,不猜了。桃子卻不放過他,拉住他胳膊,著看他,眼神汪汪的,都是期待??此虏怀鰜?,桃子指指自己臉上。慶林這才看見桃子臉上有些虛腫,還有一些緋紅的斑點,他說:“咋的了,桃子,你讓蜜蜂蜇臉上了?”去年桃子去油菜地里拔草,就被蜜蜂蜇了幾下,慶林訓斥她不要在油菜地里拔草了,反正已經開花了,有草也長不大,可桃子還拔,她是喜歡那連片明亮金黃的菜花。再說,她也不是拔草,是挖薺菜,薺菜包餃子,慶林愛吃。
桃子這會兒淘氣了,比畫著說:“你才讓蜜蜂蜇了呢!”桃子繼續(xù)提示他,就張大了嘴巴,做了一個嘔吐的姿勢。慶林摸摸她的額頭,說:“咋,你反胃,干噦?”慶林有點兒生氣,“想吃啥你就說唄,錢都你管著呢,想吃啥到街上買唄,值當?shù)米屛抑械纼夯貋韱??”慶林還惦記著耽誤的工期,覺得桃子想吃個東西就把他那么遠叫回來,有點兒嬌氣了。
桃子低頭笑,跺跺腳,指指肚子,在肚子前面劃了一個圓,攤開手,看著慶林。這一串動作慶林看得眼花繚亂,一頭霧水地說:“咋,你肚子疼了?要不我給你燒個熱水敷敷,揉揉?!彼浀锰易用總€月身上來時肚子總要疼半天的。
桃子彎腰而笑,拍了一下他的脊背,指了指豬圈。這一回慶林聽明白了,說:“我不是呢,我就倆腿,我也沒那么胖。”桃子把圈里的兩口豬喂得肥嘟嘟的。
桃子放棄了,不給他猜了。桃子想沒見過這么笨的人,桃子打定主意這回就不說破,看他這個笨家伙啥時候能猜出來。桃子懷著一個溫馨的小憧憬,就自顧狡黠地笑了,看著男人老實巴交的樣子,桃子笑著笑著忽然溫暖地想哭,想哭桃子就哭了。這一哭把慶林嚇得不輕,手足無措地站在桃子跟前,一副做錯了事的模樣,不住地說:“你咋了桃子,我沒惹你啊,你讓我來我這不就來了嗎,錢不掙就是了,我不罵你了……”
桃子心說:“就會說咋了咋了,就知道死勁掙錢,就不會說個其他的???”桃子看人家電視上男的都會說些個讓人臉紅心跳的話,慶林就從來不會。桃子想,女人長兩只耳朵難道是擺設嗎,還不是為了裝一些甜話?桃子就罵:“豬,真是豬?。 ?/p>
桃子早就包好餃子了,單等著男人回來就下鍋里煮。慶林要去劈柴火,桃子命令他在矮凳上坐著,不許動。男人在外面遭累,臉上黑烏烏的,又瘦了一圈,桃子看著,心韌韌地疼。慶林就坐在凳子上,咧開嘴嘿嘿笑,桃子說:“樣子,傻死了!”
桃子引火,往灶里填柴火,燒水,把餃子下鍋里,直煮到餃子在鍋里“噗噗”往上冒,盛在碟子里,放了醋,讓男人吃。
慶林一口一個,吃的很歡實。吃一個還要看看桃子,“你也吃呀!”桃子不餓,沒胃口,但也陪著吃了一個,然后掐著虎口,把胃里萌芽的嘔吐平復掉。男人吃吃看看,倒像個大孩子,桃子就用手勢訓斥,“吃慢點兒,沒人跟你搶!”男人就再夾一個餃子放在桃子跟前,黑眉黑眼地笑,真是傻死了。
桃子心底嘆了一口氣,“唉,我咋就會看上這個傻大個兒呢?”下意識地摸摸肚子,很輕柔,心里滿滿的,很踏實,桃子就輕輕笑了。笑都跑到唇角了桃子也不知道,看著眼前一個虛無的點,眼睛里渦著迷離的淺淺笑意,臉上呈現(xiàn)出陷入美好幻想的輕微鈍感。
男人吃完了,把碗一推,就起身去喂豬。桃子從出神中收回,沒攔住他。桃子從后面看著慶林寬闊的脊背,心里涌起踏實感,桃子的手環(huán)護在腹部,肚子里是沉甸甸的果實成長的下墜感覺。結婚兩年,終于有了,自從醫(yī)院檢查確定之后,桃子最近總想哭,想哭給男人看。以前桃子不這樣的,看著柔弱、安靜,桃子是有主見的女子。當初一家人都不愿意這門親事,桃子硬是堅持,才嫁給慶林做了妻子。
她覺得這個男人指靠得住,看著粗嗓大腔的憨傻得不得了,他心好,知道疼人。
慶林喂了豬,又去劈柴,其實他年后走時劈的一大堆柴還多著呢,桃子也不攔他,知道攔不住,就讓他干吧,不干點兒活他心里也不踏實。桃子就燒水,留給男人洗腳。
慶林劈完了柴,又把院子清掃了一遍,才滿意地收了手。慶林想干完了這些,明天就回去,得掙錢呢。娘走的時候借下看病的錢剛還清,得再給桃子掙錢呢,因為,還沒給桃子買個電動車呢,桃子愛看電視,家里的小彩電都看舊了,還沒給她買個大電視機呢……還有許多許多,慶林跟自己說:“明天就回工地,不能讓身上的勁兒閑住了,得趕快多掙錢啊,好給桃子花?!睉c林只顧著想這些,桃子打了水讓他洗腳,瞪了他幾次他都沒看到,桃子把水花撩到他臉上他才反應過來。
他洗腳,桃子在一旁剪紙,剪得很細,慶林湊過頭來看,桃子問他:“這是什么?”慶林說:“娃娃?!碧易釉賳査秊槭裁匆敉尥蓿瑧c林就不說話了。桃子嫁過來兩年了,都沒有懷上孩子,慶林不敢回答,怕觸到這個話題,惹得桃子傷心。慶林其他的不怕,就怕桃子流淚,一流淚他就眼目發(fā)呆,完全沒有了主意。慶林岔開說:“桃子,明一早我回去?!闭f的斬斬截截的,很硬,生怕自己軟下心來似的。
桃子手里的剪紙就多剪了一道縫,剪壞了。桃子收了剪子,抬頭看看他,低頭還接著剪,剪得很慢。接著沒幾下,一個抱著鯉魚的胖娃娃就從紅紙上跳出來了。桃子用大頭釘固定在床頭的立柜上,盯著剪紙看,眉眼都很柔軟。
慶林洗完了,湊過來,也說:“好看!”眼神卻從剪紙上滑了下來,瞧著桃子的腰身,嘿嘿傻笑了兩聲,還是說“好看”。慶林笨手笨腳地從床沿上挨近了桃子,像一堵移動的墻。桃子聞著男人身上熟悉的汗味,就領會過來了:他想了。男人想了。擱在平常,桃子就順應著躺在床上,把自己也鋪展開來,讓男人在田壟上隨著墑情淺耘深耕。但今天不行,桃子站起來,去閂門。慶林會錯了意,還站在那里等著,桃子轉身看見他眼巴巴的眼神,心很猛地疼了一下,男人不容易,餓了兩個多月了,餓得眼睛都綠了,這次不給他,下一回還不知道在哪兒呢。桃子就有些動搖,主要是男人的眼睛太讓她可憐了,慶林喉嚨間“咕咚”咽了一口唾沫,饞得很了,把桃子都逗笑了。這一笑給男人一個委婉的引導,男人就趨身過來,大手大腳地就拽她腰帶。桃子又下意識地摸住肚子,兩只手本能地揪住褲腰帶,不放開。慶林以為妻子是和他鬧著玩,就粗咧咧的使勁拽了幾下,卻沒拽開,像是一個吃不到糖的小孩,慶林就拽著腰帶仰臉急哧哧地喊一聲:“桃子……”聲音低低的、沉沉的,滿是委屈。慶林再喊一聲“桃子”,桃子的心就軟了,手就松了……桃子也想,她也成了一攤水,但她又從水里積攢了一些力量,她踢,她咬,捶他的脊背,就是不讓慶林把他抱到床上。她可以放他進來,但她不能讓這個傻大個子壓著肚子。慶林很不快,抱怨似的哼哼著,可抬眼看見桃子兩眼的淚水像是撲打的飛蛾,撲棱棱地要從眼窩往外飛,慶林就不使狠勁了,就聽桃子的,站著好了一會兒。桃子的手撫摸到慶林頭發(fā)上,男人便像一艘小船摸索著進入自家的港灣,把該干的事干了。桃子不會說話,眼淚很豐沛,傷心和開心都會流淚。要完了,慶林累了,汗涔涔的,要撒開手喘口氣,桃子不讓他撒開,讓他繼續(xù)用勁抱著。好久好久他們都沒有說話,然而沉默也是好的。桃子在慶林懷里默默流了一會兒淚,貼在他“撲騰撲騰”打夯一樣跳動的胸膛上,桃子想,電視上所說的幸福,也不過是這樣子吧。
好完了,桃子打了熱水,洗了身子,換下花邊蔥綠夾襖,換上一件素色的,坐在奩前梳妝。慶林不知道她干什么,就躺在一旁瞇著眼看她。他好像從未見過桃子這樣梳妝,他忽然覺得桃子很美,一種他的笨嘴所不能描述的美。桃子的臉色有一種像水一樣的溫柔,連在水盆邊用手攏長發(fā)的動作也很柔軟,慶林在一旁看得入神。他看著被月光照得昏黃的墻面,映著桃子的身影,她的影子在墻上搖搖曳曳的,像黃昏里的一棵正開花的蘆葦。
梳妝已了,桃子來到堂屋,八仙桌子上點了香,點了燭,擺了一盤水果,一盤饅頭,還插了一枝從地里摘的梨花。桃子把娘的照片從旁邊取下來,擦了擦,放在梨花掩映下。
桃子拉過慶林,給娘磕頭。
當初桃子家里反對就是因為慶林嘴笨手笨,一只腳還有毛病,孤兒寡母的,桃子又不會說話,家里萬一遇見個事連個擋門面的人都沒有??商易釉敢?。先前給她介紹的一個小伙子,人長得是挺好,但是處了幾天,去山上廟會玩,碰見他的朋友,那個朋友看看桃子,問他,“你對象啊?”那小伙子看著朋友有點兒同情的眼色,到底還是吞吐著改口了,“哪兒,不是,臨近村子的,順路帶著她到山上玩兒?!边€是嫌棄桃子是個啞巴,上不了臺面。以為桃子沒聽見呢,桃子都明白的。介紹到慶林,誰也沒想到會成,慶林那個笨癡癡的木訥樣子,桃子卻長得那么好,慶林娘也沒想到會成,但桃子就是看上這個笨人了。桃子知道慶林爹歿的早,他打小吃的苦多,一邊掙錢養(yǎng)家一邊照顧著母親,心氣硬,說話粗粗拉拉的,不會表達。但桃子和他處了一段,就慢慢發(fā)現(xiàn)他的好了,他想對她好,卻不懂方法,給桃子買衣裳,他也不會挑揀,看著好看的一個樣式的就能買好幾件;桃子的頭發(fā)長,他買梳子,一下兒買了一大包,回來讓桃子挑;他人雖木訥,但手巧,會木工,給桃子做了一個梳妝臺子,雕著花,那么精巧,用一輩子桃子也不舍得丟掉……誰要是敢喊桃子一句“小啞巴”,他立馬就躥起來劃拉著腿和人打架,那真是拼了命的架勢。柴龍那么逞能,被他追趕了一次,以后再也不敢了。桃子怕他真和人打架,常勸他“是啞巴還不讓人家喊呀,喊就喊吧,又不累咱?!睉c林吃著飯氣得把碗都摔了,他叫著:“我就是不讓他喊,誰也不能喊啊……”他說著說著竟流下大顆眼眼淚?!罢鏇]出息”,桃子比劃說,“傻瓜,你再打個鐲子,拴住我吧?!睉c林就在娘的老鐲子基礎上又打了一對新的,戴在桃子手上,牽著她,就娶回了家。桃子娶到家里一年多了,忙著家務時,娘還總愛從后面偷偷看著桃子,替慶林感慨一句“傻人有傻福啊……”,說一句眼睛就忍不住要潮濕一陣。娘喜歡她,歡喜到心眼里了。桃子除了不會說話,哪地方都不比別人差,做飯、洗衣、喂豬、繡花……家里的活兒都出眾。
娘走的時候拉住桃子的手,說:“慶林這孩子,人笨,可他心實誠,你就把他當個大孩子吧,他舍得疼人……”娘要桃子替她照顧著慶林,桃子都流著淚答應了。娘患的是腦血栓,查出來之后怎么勸也沒有用,就是不上醫(yī)院,娘的心性硬,慶林發(fā)脾氣也沒用,慶林和桃子就哭,求她。娘說:“哭啥,我不去,娘怕扎針,疼?!蹦锊皇桥绿?,是怕糟蹋錢,蓋房子娶桃子的錢還欠著呢,娘不能干活了,就不愿再花錢。結果娘熬了半年,走了。一手拉著慶林,一手拉著桃子,嘴里已經說不出話了,把桃子和慶林的手放在一起,娘就笑,娘走的很安詳。
…… ……
桃子收拾好桌子,就拉慶林。慶林還沒跪下,就“哇”一聲哭了。娘走了一年多了,這個清明節(jié)是要好好的祭奠一下的,桃子當然祭掃了,可慶林在外面,這一磕頭就算是把清明節(jié)的補上了。
看著慶林傷心地哭,桃子也動了情,娘對她也好,疼她疼得甚至有點兒捉襟見肘,什么都想給她,又覺得給她什么也都不夠。連慶林大聲一點兒對她說話娘都不依,她耳朵聽不清楚,慶林跟她說話都像是吼叫,娘就吵慶林。娘最遺憾的可能就是沒看著她生一個孩子。桃子一想起,就覺得心里愧疚。
桃子的手從腹部滑落,這些天,她總是忍不住過一會兒就要摸一摸。才兩個多月,除了偶爾的嘔吐和乳房疼痛及容易疲倦之外,并沒有太多明顯的反應??商易涌偸歉杏X肚子里在開花結果,在一點兒一點兒地長大。小家伙像一顆種子,在破土、發(fā)芽、長大,桃子一想她就要結出果子了,心里就沉甸甸的,壓滿枝頭的都是等待收獲的歡喜。桃子想,多不容易啊,終于要有自己的孩子了。還有啊,醫(yī)生安慰說,沒事的,不要怕,下一代不會是啞巴,這一般不會遺傳的。
可是這個傻人還在娘的相片下哭呢。桃子就看著桌子上的娘,相框里是娘身份證上照片放大的遺像,一張被歲月和生活打磨后仍精神的臉,散發(fā)著慈柔的芳香光芒。桃子喊了一聲娘,問她,“娘,你是要孫子呢還是孫女?”娘似乎在笑著說:“都好,都好啊……”
桃子把手放在腹部還沒有隆起的弧度上,這一會兒都忍不住想跟慶林說了。從檢查出來,這個秘密她藏了一個多月了,心里的甜蜜都積攢得扛不住了,隨時都有溢出來的可能??粗鴳c林的后影,磕了頭,桃子算是正式跟娘說了,有交代了。桃子到底還是沒有說破,好像她和照片上微笑著的娘約好了,桃子心里也笑,她們娘兒倆單等著,看家里的這個傻男人什么時候才會猜出來。
屋子外,大半個月亮斜掛在窗欞上,涂抹了一層銀白的光。明天一早男人要走就讓他走吧,男人想著給她掙錢啊,攔也攔不住他。桃子收拾了一下,煮了一堆咸鴨蛋,還搟了一碗面條,明天一早好下給慶林吃,讓他吃完了好到鎮(zhèn)子上去趕到城里的汽車。桃子心里對慶林說:“傻人,當著娘的面我都給你說了,你笨,還猜不出來,那就別怪我了。”桃子想,麥收回來就麥收回來吧,反正他總走不出她心窩窩。到了麥收時候,桃子想肚子都該起來了,到那時候這個傻瓜要是再看不出來的話那就真是個傻子了,就不要他了。
收拾好了,桃子開了門,把盆里洗漱的水迎著月亮倒出去,倒像是“嘩”地倒了大半盆月光。桃子立在院子里看了看天,月其實并不圓,桃子卻覺得很亮,很滿。
慶林在屋里睡意朦朧地喊一聲:“桃子,別著了涼……”一句話沒說完,鼾聲就像拉響了風箱,呼呼的。桃子回到床邊,看著慶林的睡相,照他身上打了一下,心說“死鬼,就知道睡”,看著他呼嚕聲像院子里掛著的金黃玉米,一嘟嚕一嘟嚕的。桃子捏住他的鼻子也不管用,照樣睡得波瀾不驚??隙ㄊ菑逆?zhèn)子上下了汽車沒舍得花那五塊錢坐個摩的,一路走來的,這個傻家伙。知道男人累了,桃子說著“傻人哪”,也躺下來,枕著慶林的胳膊,依偎著,輕輕咬了他一口,沒敢使勁,怕驚醒了他。桃子埋怨地說:“就知道自己睡,也不知道抱我!”把慶林的胳膊枕著繞了一圈兒放在身上,抱著,枕著他的暖,桃子也睡了。
寒 郁: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F(xiàn)為雜志編輯。著有長篇小說《風吹不滅蝴蝶》,出版小說集《千花一瓣》,在《青年文學》《北京文學》《長城》《文學界》《時代文學》《山東文學》《作品》《莽原》等雜志發(fā)表作品百余萬字,部分被《小說月報》《青年文摘》《長江文藝(選刊版)·好小說》等選載。獲首屆(2012—2013)《黃河文學》雙年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