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
當年小哥哥比她還小了一歲,可是他非要她喊他小哥哥不可,他呢喊她小姐姐。小哥哥九歲時,小姐姐十歲。
就是十歲那年吧,他從學堂放學回家,跑到她家里去,給她看他在課余時間做好的一把小手槍。
當時,她剛割了一筐豬草回來,欄圈里的豬咴咴直叫,她踩著欄門前的一塊石頭,前傾著身子向圈里扔草,草里有拉拉秧,把她的裸露在外的胳膊拉的一道一道的血痕,嗤拉拉地疼。她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小姐姐,快,快來。他躲在大門外,怕院子里的奶奶又過來擰他的臉蛋兒,奶奶稀罕他是男孩,每次見了他,不是捏就是擰,好象要把他捏進擰進自己的肉里去一樣。
小哥哥。如意把手里的最后一把豬草丟進圈里,從石頭上蹦了下來,她的手在褲角處蹭了蹭,就向著大門外走去,走到寶瑞跟前時,手里已經(jīng)多了一把酸甜可口的酸棗兒,這是她割豬草時,從坡地里摘來的,給,你最愛吃的。
小姐姐你真好。寶瑞一把搶過如意手里的酸棗兒,迫不急待地送往嘴里去,你也吃。他挑了個個頭最大最紅的送到如意嘴邊。
我不吃,摘著時吃的太多了,肚里冒酸水呢。如意搖了搖頭,眼睛看到他身后,你又做的什么?整天價不好好讀書,就沒個正形,光貪玩兒。
嘿嘿。寶瑞嘿嘿笑著,把藏在身后的左手拿到前面打開,是把紅泥巴手槍兒,有巴掌大小。
如意知道紅泥巴是寶瑞從東溝里弄來的,青紗也怪,只有東溝里的泥巴是紅的,做出物件來又光滑又平整,若打磨久了,還會油光亮彩的。
噗哧一聲,躺在床上的曹如意笑出聲來。
奶奶你做什么好夢了呀?孫子小圖從床那頭爬了過來,伸出小嘴兒,吧嗒一下子就親在她的臉頰上,濕漉漉的。
撲通一聲,好象是小圖掉下坑來了,如意奶奶慌得一下子驚醒過來,她一翻身就從床上爬了起來。
屋子里靜悄悄地,八仙桌的桌腳那兒大花正懶洋洋地弓起身子來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喵,喵喵,大花看到如意奶奶醒了,蹭一下子就跳到床上去,依平日里的習慣,這個時候如意奶奶該伸出手把它抱進懷里了??墒侨缫饽棠态F(xiàn)在并沒有伸手抱它,甚至也沒有理會它與她的親熱,她還沉浸在剛才的夢境里不能自拔。
這雨已經(jīng)下了兩天了,如意奶奶坐在屋門前的廈底下,瑞生二十七歲那年結(jié)婚,等了三年,才等來了小圖,在小圖十五歲那年瑞生和媳婦翠兒找人翻蓋了老宅子,封了屋前廈,這是座標準的農(nóng)家四合院,如意奶奶住東邊屋里,堂屋里住著瑞生和翠兒,小圖住西屋,不過現(xiàn)在西屋里是空著的,小圖在歡城一中教學,住宿舍哩,翠兒在南屋的灶間忙活著,時間真快,恁快又到吃午飯的時間了。
娘。翠兒一手撐著傘,一手推門沖如意奶奶擺手示意說,來吧,我給你撐著傘,看這雨下的,東溝那修路呢,瑞生回家來路上得多難走,哎,也不知道這路啥時候修完。咱娘倆先吃吧,菜給瑞生留鍋里了。
如意奶奶好象沒有聽到翠兒的話,她抬起頭,眼睛看著雨點兒連成了線,從前面的廈沿下落下來,這雨再這么下,明天還怎么去取紅土呢?往年她都是提前一天去取土回來。
娘,你快過來呀。翠兒又喊了一聲,看娘看著雨兒出神,知道是因為日子到了,娘的心思又跑到紅土上了。她進姚家家門已經(jīng)整整三十年了,小圖都二十六歲了呢,她知道六月初九是個什么樣的日子。
如意奶奶今年七十九歲,頭發(fā)花白,身子骨說不上硬朗,有些瘦弱。后天就是六月初九了,如意奶奶兩手扶住自己的腿,慢慢站起身子來,她的身子因為常年的超負荷的勞動,背有些弓兒,不過這不礙事,她現(xiàn)在還能背兩大捆柴禾呢。
翠兒,娘不想吃,等瑞生回來后一起吃吧。如意奶奶沖站在廈門口的翠兒擺了擺手,她轉(zhuǎn)身向屋里走去。
如意奶奶自己的東屋里,擺設(shè)還是老樣子,一張黑漆漆的木頭床,這算是她二十二歲時的婚床,靠北墻的那張八仙桌子兩把椅子,也是大姨家里原來就有的,這些年除了這三兩樣老物件外,什么都換成新的了。
八仙桌子和兩把椅子上一層一層摞起來了一些東西,整整齊齊,好象碼著過去人家的那些金磚,當然這不會是金磚的,這是如意奶奶的寶貝。
如意奶奶不是小腳,卻走的極慢,她慢慢地朝著她的寶貝走去,伸出手,摩挲著這些寶貝,她的臉上漸漸地浮起了一絲嬌羞的笑容,她又想起了小哥哥。
她與小哥哥很親,她的娘與他的娘是一奶同胞的姊妹,又先后嫁到了青紗,他的娘是大姊,嫁給青紗姚家,她的娘是三妹,嫁給青紗曹家。他上有三個姐姐,他是家里的金蛋蛋獨苗苗。她在家里排行老二,上有一姐,下有一妹,她在家不太受寵,十歲了還沒進過學堂,但她是識字的,會寫自己的名字,也會寫寶瑞的名字,這些都是小哥哥手把手教的。
好象一轉(zhuǎn)眼就到了十八歲,那一年她與小哥哥定了親,是大姨與娘一手操持的,大姨對她說,二丫頭,你就放心吧,在大姨跟前與在你娘跟前一樣啊,再說又沒出莊,你爹娘你也一樣照顧著。
如意就低下了頭,因為她家沒男孩,她爹一直希望能留個閨女守住家,招個上門女婿。這也倒好,寶瑞是爹從小看著長大的,與她成親后,婚后自是會養(yǎng)他們的老送他們的終。
那一年小哥哥高中還沒畢業(yè),小哥哥的高中在縣城。聽說縣里的柏油馬路又寬又長上面跑著的汽車滴滴滴滴直響,聽說縣里的樓房又高又敞亮,廣場上還有木頭大鐘表和成群飛過的鴿哨,聽說縣里面的茅房比農(nóng)村住房都干凈,還聽說縣里的女學生一個個都素雅時尚,白色的上衣與黑色的裙子,腳下是白色的襪子配黑色的平面絨鞋子。
小哥哥那年暑期回來,大姨把如意的事說給他聽,他先是一楞,接著把頭搖成了梆郎鼓,不行,不行,不行,這哪行呢?現(xiàn)在國家正處在危難之中,他哪還能娶媳婦。他這就要報名上前線呢。
啪啪。大姨把小哥哥的腦袋連拍了幾下,姚家就你么根獨苗,你哪里都不許去,好生在家呆著,把二丫頭娶回家,好好給娘生了個大胖孫子。
娘,你這是小農(nóng)思想,我跟你扯不清楚,我找如意去。寶瑞飛快地跑去曹家找如意。如意,如意。寶瑞躲在大門口沖院子里張望。
小哥哥,你回來了?如意放下手里的瓢子,她正在咕咕咕地喂那些蘆花雞。她還和小時候一樣喊他小哥哥,喊順了嘴,怎么改也改不過來。
寶瑞不叫她小姐姐了,他喊她如意,學名曹如意。
如意很喜歡聽小哥哥講縣城里的事情,這次也一樣,不過這次又與原來講的不一樣,這一次竟然講到戀愛和婚姻,還講到了自由,講到了國家危難和大形勢,講到后來,如意發(fā)現(xiàn)小哥哥哭了。你知道嗎?如意,我現(xiàn)在做夢都在前線打仗哩,手里拿的是真槍,不是泥巴的。
如意后來是怎么送小哥哥走的,她一點也記不起來了,她只記得自己一個勁兒哭,她從小哥哥的講話里,看出了她與他的距離,她記起小時候,她給他摘酸棗兒吃,他會挑出最大最紅的來送到她的嘴里,她的生日在六月,一個讓家里人永遠都記不住的日子,他的生日在八月,是個隆重的姚家必須要團圓在一起的日子。所以每年的六月初九他都會送她禮物,禮物每年都是一個樣兒,紅泥巴手槍。等他進了縣城上學后,他就變了方式,有時會給她一只發(fā)卡,有時會送她一塊藍花花的絲巾。
如意送走了小哥哥,她突然覺得有些心灰意懶,這些年來從小到大,她怎么好象一直是為著小哥哥而活著的呢?他的一言一行都能讓她風吹草動,他的喜怒哀樂都能讓她草木皆兵。
兩個月后,小哥哥還是跟著學生會上了前線,這一走四年。
大姐和小妹分別都出了嫁,家里只剩下如意了,來提親的人慢慢就稀了,身體有病的爹娘對她也沒有辦法,她把家里地里的活兒都包了,還不忘插空幫大姨家收割播種,不管世道如何,人總是要吃喝的。大姨覺得有些對不住她,也勸她招一個入贅的上門來,幫她一起扛起這生活的重擔。
如意只是咬著嘴唇不說話,眼睛也不看大姨,干完活她就走,連水也不喝一口。
這四年中,爹娘先后下世,接著大姨夫也在一個陰霾天一腳踏進了村頭的池塘,如意便把自己家的院子鎖了,搬到大姨家去住,大姨常常背著她掉淚,心里恨恨地罵那個沒福氣的寶瑞。
二十二歲了。六月初九。
下工時,如意從山坡里摘了些韭花,大姨喜歡用韭花砸蒜泥拌涼面條吃。如意今天用了一天時間拔完了苞米地里的草,她的兩只手都染了草綠,她覺得這草同人的心一樣呢,一旦不被及時清理,就會迅速荒蕪。她的心就是因為沒有及時清理吧,早已經(jīng)荒蕪的如同這苞米地里的草了。
回到家,大姨竟然做了倆菜在桌上,一盤是臘肉炒秋葵,臘肉是掛在東墻上的,秋葵是門口菜園里種的,一盤是清炒蘿卜絲,蘿卜也是菜園里的,竟然還烙了倆圓圓的小油餅兒。
如意有些發(fā)呆,現(xiàn)在日子過得不太平,大姨是知道的,怎么還會如此鋪張浪費。大姨,你是瘋了嗎?這日子可不是這樣子過的,你也知道現(xiàn)在到處都是兵荒馬亂的,就不定哪天就吃不上飯了,你還這樣鋪張浪費。
大姨把如意拉到自己跟前來,大姨笑著抹了一把眼淚,傻丫頭,今天是你生日呀,這是你來大姨家給你過的第一個生日,你記住啊,以后啊,只要大姨在著,就每年的六月初九都給你過一過,討個喜慶吧,哎,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亂到幾時。
如意一下子就想起了小哥哥,如果他今天在,他應該是個大男人了,他會送她什么樣的禮物?
這個夜晚,注定不同尋常。
后半夜里,如意聽到了拍門聲,啪,啪,啪啪。她披衣開門,一下子驚呆了,門外站著個人,人影高大魁梧,左邊衣袖里空空如也。是小哥哥回來了。
如意把大姨叫醒,大姨一把抱住寶瑞狠狠地哭著,對著他又是打又是掐,最后才看到他的空袖管兒,大姨又捂著嘴嗚嗚地慟哭起來。
整個過程,如意都在一旁看著,她真想也上前去抱住小哥哥,就這樣一輩子抱住他,再不放他走。
寶瑞說,娘,娘,餓著呢,吃點飯再哭行不?再說你哭甚,我不好好的站在你跟前嗎?說完又甩甩左衣袖子說,是它想早一點去見馬克思,才丟開我走的。
侍候大姨睡下后,如意同小哥哥說話說了很久很久,多是如意在說,從四年前到四年后,從春天到秋天,從夏天到冬天,從生長的莊稼到地里的草,說到最后又說到了東溝里的紅土。
如意說,小哥哥,你往年總會送我一把紅泥巴手槍兒,還送過我發(fā)卡和絲巾,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那些發(fā)卡和絲巾什么的,我倒是真心歡喜你做的紅泥巴手槍。
寶瑞咧開嘴笑了,他給如意講了他這四年在外面的生活,軍隊,打仗,戰(zhàn)場,當然也講到流血和犧牲,他對如意說,這也是趕巧是部隊在前面不遠處駐扎修整三天,他才得以請假回來兩天的。
什么?小哥哥,你只在家呆兩天嗎?你還要走嗎?你走了,大姨怎么辦?如意的眼眶一下子紅了,鼻頭酸酸的。
寶瑞沒有說什么,他只拉起了如意的手去了東溝,半塊月亮掛在天上,天空有云,但也算晴朗,青紗從來沒有這么靜謐過,他用一只手從東溝那挖了土,就著月光,在東溝那青石板上開始拓槍,他低著頭,右手起起落落,沒一會兒功夫,一把紅泥巴手槍就做成了。給,小姐姐,送你的生日禮物,希望沒有太遲。
如意的眼淚一下子流下來了,她接過來手槍,把手槍放在一旁的石頭上,猶疑了片刻,她猛的一下抱住了寶瑞,小哥哥,她喊,我好想好想你啊。
月光隱進了云層。
如意奶奶臉上紅韻更深了些,她覺得有些冷,六月天,不該這樣冷的呀。
翠兒同瑞生夜里就商量是不是要幫娘去東溝把紅土取來,這下了雨,路面濕滑,又在修路。瑞生說,別,這些年,娘從來也不讓我插手做這些,都是她一個人來做,如今年紀大了,她更是不會讓咱們插手,做一年少一年的,就讓娘自己做吧。
恩。翠兒脾氣兒好,在家里瑞生說什么就是什么,娘說什么就是什么,小圖說什么就是什么。
天還沒大亮,如意奶奶就起了床,從床底下掏出一個扁肚兒的柳編籃,五十六年了,這個編籃年年陪著她取土拓槍,五十六年了呢,怎么好象才一轉(zhuǎn)眼功夫就已經(jīng)過去了。
二十二歲生日的那天夜里,如意要了小哥哥,第二天晚上,大姨
讓寶瑞和如意在她面前拜高堂入洞房,大姨說,寶瑞啊,你現(xiàn)在娶了二丫頭,娘就是死了也合眼了呀。
如意送寶瑞離開家門時,真有了送郎去戰(zhàn)場的錐心的哀傷,她拉著小哥哥的手,一遍一遍地叮囑他等打完了仗一定要第一時間回家,她與娘會一直一直一直在家等他。
小哥哥也是撒淚道別,他囑咐如意一定要代他盡孝,代他好好照顧好娘,他會在戰(zhàn)場上英勇殺敵保家衛(wèi)國。
小哥哥,你一走就是五十六年啊。如意奶奶的手摸索著這一把一把的紅泥巴手槍兒,這是我二十二歲那年六月初九你給我做的那把,這是你走后第二年,咱們的瑞生剛滿月時我做的第二把,這個是第三把,這是第四把,這是第五把……這是瑞生結(jié)婚后第一年我做的第二十七把,這是第三十把,小圖出生了,從這年開始,我每年開始做兩把了,一把拓給瑞生一把拓給小圖。
小哥哥,你竟然就一直不曾回來了,瑞生五歲那年,娘得了厲害的病,沒有錢治病,娘就是這樣生生把自己熬盡了最后一點兒光呀,娘說她要同我一起把瑞生拉扯大,可是最后娘還是不行了,她躺在床上拉著我的手,說她走后,讓我?guī)е⒆诱乙粋€男人嫁了吧,寶瑞八成是不回來了,說孩子小,我又是獨自一個女人,身邊連個最親近的人都沒有,她擔心我挺不過去啊。
小哥哥,我送走娘,趴在她墳上大哭了一場,天明了,我還要做活,不做活就沒有吃的,沒有吃的我和瑞生就活不下去了。
五十六年了,小哥哥,我的腰老是疼,頭發(fā)花白了,牙齒也掉的差不多了,你還不回來嗎?如意奶奶把編籃拿在手里,小哥哥,我這就去取紅土,現(xiàn)在村里都在修路,早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樣子了,東溝就要通南北大馬路了,你回來時不會再迷了路吧。
如意奶奶挎著編籃就出了門,大花輕巧地跟在她的身后,偶爾發(fā)出喵喵的叫聲,一路上都只有大花在跑跑跳跳,花,看把你興奮的。如意奶奶張開懷抱,大花輕輕一躍就穩(wěn)穩(wěn)跳進她的懷里。喵喵喵喵。
小哥哥,你知道嗎?咱家的小圖,長的最像你,村里人都覺得像,小時候,我只要牽他的手上街,人都會喊他小寶瑞。
如意奶奶嘴里囁嚅著說著話兒,腳下卻沒停,一直往著東溝走去,大花安靜地臥在她的懷里。突突突突的拖拉機運土墊土的轟鳴聲,漸漸灌滿了耳朵,如意奶奶停住了嘴,大花在她懷里驚恐起來。
瑞生剛升井不一會兒,正要脫衣服進礦上的澡堂兒,電話就追著打了過來,電話是從歡城的一個公用電話亭打來的,翠兒在電話里哭著說,瑞生啊,你快回來吧,咱娘出事了,在路上被運土車給撞了,現(xiàn)在送到歡城中心醫(yī)院去了,你快點來。
瑞生撂下電話,腿都要軟了,打小就是娘與他相依為命,娘艱辛地把他拉扯成人,他對娘的依賴不是一般的依賴,如果娘不在了,那他該怎么辦呢?
如意奶奶傷的不輕,她瘦弱的身體徒然漲大了好幾倍,胳膊和腿都打了綁帶,腦袋也被包裹了一半,她兩只眼睛緊閉著,病床前什么動靜也沒有。
娘,娘啊,你可別嚇我啊。瑞生一張嘴,嘴里噴出一口鮮血來,身子接著就癱倒下來,嚇得翠兒大哭,醫(yī)生護士們七手八腳地把他抬到床上,著手搶救。
急火攻心,沒大礙的。醫(yī)生對翠兒說。
翠兒又跑去公用電話亭,給歡城一中的小圖打電話,讓小圖快點來醫(yī)院,她自己一個人招架不了。
小圖沒幾分鐘就到了醫(yī)院,歡城一中與中心醫(yī)院只隔了兩條街。
接下來的幾天,如意奶奶醒過來三次,每次都要問瑞生要她的編籃和大花。瑞生問翠兒,翠兒從墻角那里把娘的編籃拿了過來,是運土司機連同編籃一起帶來了,至于大花,已經(jīng)沒了,都說貓有九條命,但這一次是真的沒了。司機對瑞生和翠兒說,我正運土呢,把這邊的土挖到那邊,墊在低洼處,正墊著土呢,老太太不知從哪里就冒了出來,當時嚇得我腿都軟了。
瑞生沒有埋怨運土司機,他知道娘一到了東溝就犯癔癥,好象東溝里有什么東西在,娘一去就占上娘的身,扒都扒不下來,扯都扯不下去。非得等娘回到家,活好了泥,拓好了槍后,才會恢復如常。
娘情況不太好,翠兒就著了急,別看平日里都是瑞生說什么她聽什么,娘說什么她聽什么,可這回,翠兒心里有了主意,她不能問瑞生,瑞生已經(jīng)完全亂了方寸,她也不能問娘,娘現(xiàn)在云里霧里正四處游蕩呢。翠兒讓小圖在醫(yī)院陪著奶奶,她把瑞生帶回青紗,一邊找族人陪瑞生去找風水先生拿羅盤定墓穴,先開好礦修下墳來吧,要大理石的墓,怕的是萬一娘不好了呢,真要沒大礙,算是沖沖喜,建壽墳。一邊又找了幾個同門的妯娌,同她一起去壽衣店裁剪壽衣,娘苦了一輩子,七件套是要有的,還要兩鋪兩蓋,陳木匠那里也要提前打聲招呼,棺木就要松木的,前后兩頭雕花,不用刷油漆,娘喜歡一切自然的東西。
小圖在醫(yī)院陪著奶奶,從小到大,他與奶奶的感情比與翠兒娘都深,他出生時屬于七個月早產(chǎn),翠兒沒有奶,小老鼠一樣的小圖,硬是被如意奶奶喂小米湯找百家奶給養(yǎng)活了過來,現(xiàn)在小圖都一米八的大個了,細高挑,大眼睛,手腳大,嘴巴小,如意奶奶就愛看著她的大孫子,亦步亦趨地跟著看。可是現(xiàn)在如意奶奶看不到小圖了,她好象很累很累,她慵懶地閉著眼睛。
小圖把奶奶的編籃拿在手里,那里面有半籃紅土,他把土倒進病床下的塑料盆里,從外面走廊里接了水,把土活好,活到稍軟些,晾上小半天,等土沒了水硬度上來了,就可以開始拓槍了,小圖從自己的包里拿出美術(shù)刀,他決定用他的美學知識幫奶奶做兩把最最漂亮的紅泥巴手槍兒,這是今年奶奶的任務。
老姚,你快看。李云已經(jīng)越過17床了,她又發(fā)現(xiàn)什么似的,停住了腳,沖前邊正步走著的目不斜視的姚寶睿喊了一聲。
姚寶睿不依為然地說,看什么看,親家母怕是要餓了,他沖她揚了揚手里的提著的飯盒。
有小孩在拓手槍兒。李云自語了一句,就跟了上來,是呢,他們今天來中心醫(yī)院是有任務的,他們唯一的女兒與女婿雙雙出國后,女婿的寡娘幾乎就由他們夫婦倆來照顧了。這是歡城中心醫(yī)院7樓外二科,親家母在陽臺上摔了一跤,盆骨粉碎性骨折。
姚寶睿已找到21床,他站在門口等李云,李云是他的戰(zhàn)友,他上過戰(zhàn)場,參加過三大戰(zhàn)役,在那些戰(zhàn)役中他被炸掉了左胳膊,后來轉(zhuǎn)做后勤宣傳人員與李云一起創(chuàng)作戰(zhàn)地舞臺劇,自編自導自演,一直走啊走啊就走到了今天。
云丫頭也已經(jīng)老了。姚寶睿以前喜歡喊李云同志,當年為了表明自己的立場,他改瑞為睿字,摒棄了所有有關(guān)于寶瑞的前世今生。退休后他便改了嘴,喊她云丫頭,喊云丫頭的時候,他常常會有片刻的走神,好象一下子又回到了五六十年前的青紗,他在那里的老娘常常對著他念叨二丫頭。二丫頭,他有時也會不經(jīng)意地從嘴里吐出這三個字來,只是吐出來罷了,他從來沒有想再回去青紗,也從來沒有再想過關(guān)于二丫頭的更多事情,青紗太遙遠了,小表姐早就不在了吧,即便是在也早就兒孫滿堂安享清福了吧,現(xiàn)在所有人都知道的吧,近親屬婚姻是無效的,老姚常常這樣安慰自己。
老姚還是不經(jīng)意地走過17床門口,然后當真就看了那個英俊陽光的青年,見到青年讓他最吃驚的是他拓的紅泥巴手槍和青年的讓他分外熟悉的模樣。
沒費什么勁,老姚就與青年成了好朋友,青年在陪護奶奶,奶奶被挪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他不能幫奶奶做什么,就只有幫奶奶拓槍。
老姚告訴青年,他可是拓槍高手,青年咧了咧嘴,算是承認吧。你不相信嗎?他從青年的塑料盆里拿了一塊土,竟然是做泥巴手槍最好用的紅土,他抬起頭仔細地看了一眼青年,然后他熟練地抬起右手,沒一會功夫,果然一把紅泥巴手槍就做好了,與青年做的那兩把竟一般無二。看到青年的驚訝,他笑著說,爺爺呀,當年可是個征戰(zhàn)沙場的大英雄,打槍,突突突突知道不?打槍的大英雄。風煙滾滾,唱英雄,四面青山側(cè)耳聽,側(cè)耳聽……
小圖覺得這個爺爺真是可愛,他把爺爺做的手槍與他做好的手槍放在一塊兒,這算是今年奶奶額外多完成的任務,為了感謝爺爺?shù)某鍪郑D把剩下的紅土連同編籃都一古腦都送給了爺爺,惹得爺爺好一陣子感謝。
爺爺把紅土寶貝一樣地抱在胸前,離開17床時,他回頭問青年的名字,青年說,他姓姚,叫小圖。
如意奶奶還是沒能撐下來,三天后當翠兒在青紗把一切準備完緒后,她緩緩地吐出了留在人世間的最后一口氣,不情愿不甘心不得不地撒手人寰。離開前的三個時辰里,她大喊大叫,這一輩子她活的太謹慎和卑微了,她擔驚受怕好不容易拉扯大了瑞生,瑞生小的時候,她受過多少的欺辱和委屈啊,娘臨走時拉著她的手說,怕是寶瑞不回來了。果然就應了娘的話,她的小哥哥再也沒有回來,五十六年了,整整五十六年了,應該有第八十三把手槍了吧。
如意奶奶走時兩手沒空著,兩只手各握著一只紅泥巴手槍兒,一只是姚寶睿做的,一只是小圖做的。享年79歲。
老姚回到家后一直對著面前的編籃和紅土出神。
編籃好象是娘的手藝,在青紗用柳條兒編筐編籃是村風民俗,這個編籃很明顯就是從青紗來的,還有這里面盛放的紅土,應該就是東溝里的紅土。東溝,東溝,老姚駭?shù)米约盒捏@肉跳。
三天后,老姚決定回青紗一趟,他與云丫頭撒了個謊,說他的老戰(zhàn)友要在縣城里籌辦抗戰(zhàn)六十年慶典。李云特意給他準備了兩身換洗的衣服,不用,不用,我就穿舊衣去。老姚堅持說,他讓李云從壓箱底里翻出那件洗的泛白的軍裝來,就穿這件,就穿這件。
從歡城到青紗的距離原來比想像中的還要遠,還要長。
老姚踏著夕陽的余輝進入青紗時,正好路遇一場葬禮,好象全青紗的人都出來送行了,那么浩浩蕩蕩的人群,就象當年他們那浩浩蕩蕩的部隊一樣。老姚被裹挾進了隊伍中,他聽到人群中嗡嗡嗡嗡地說著話,好象都是在對他一個人說的,說著話的當兒,還不時有一把一把紅泥巴的手槍兒被撒落在地上,隔五六米丟一把兒,老姚一個一個去數(shù),數(shù)了八十四把。
夕陽西下,老姚一個人坐進自己的悲傷里淚如雨下。
青 梅:原名劉清梅,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二屆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