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貓
春艷推薦:長大成人,你開始獨自出行。你走啊走,遇到了好多奇奇怪怪的人,又不斷告別。一切都在消失,連抽屜里的糖都在悄無聲息地過期。這是我們每個人都必經(jīng)的陣痛。
我最喜歡的時刻是她坐在那張破沙發(fā)上彈著吉他唱著歌,我在旁邊逗貓的時候。那張破沙發(fā)是我下樓倒垃圾時撿回來的,搬上七樓差點要了我半條命。但終究有沙發(fā)的房間才是有溫度的房間。
我起碼打過20個耳洞
在我出生的那個臨海小鎮(zhèn)
2塊錢一個
在上海的百貨二樓
20塊錢一個
打下去的痛感差不多
也許你可以想象
那是怎樣一枚千瘡百孔的耳朵
類似詩人的心臟
或者老煙槍的肺
但我的耳朵完好無損
誰能告訴我
那些消失的耳洞
去了哪里
1
我隨身戴著一枚硬幣,在每一個我無法做出決定的時刻掏出來。他們說,拋硬幣并不會真的替你做決定,而是在硬幣拋出去的時候你就已經(jīng)知道答案了。
我不是。
我這個人特別信命。既然硬幣已經(jīng)拋出去了,那么就要聽硬幣的。
所以我一個人還是買了m記的兩個冰淇淋,連硬幣都抵擋不了第二杯半價的誘惑,我有什么辦法?
我排隊買冰淇淋前對著櫥窗里的Ronald McDonald涂了個口紅,跟他的嘴唇差不多一樣紅,櫥窗的影子里我看見一個男孩坐在對面的長椅上看著我,他左耳上兩個鉆石耳釘在陽光下BlingBling 地閃。我對著鏡子里的他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
一個人吃掉兩個冰淇淋是會拉肚子的,所以我走到對面,問他想不想吃冰淇淋。
他很驚訝,顯然還有點兒高興,笑著問,你的眼睛怎么了?
我在對你放電。
啊我沒看清楚,要不你再電一次?
等他把我的冰淇淋吃掉了二分之一,我已經(jīng)吃完了。
吃完我就得走。
就這樣走掉我又有點不甘心。
你看,你吃掉了我一個冰淇淋,能不能送一個耳釘給我呢?
耳釘?
我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他的左耳。
他心領(lǐng)神會,笑著說,這對耳釘我都戴了兩年了。
他的笑容比耳釘還要Bling Bling,但上帝作證,我最先看上的,真的是他的耳釘。
要不我買一對新的送給你?
那算了。
我轉(zhuǎn)身走掉,一步、兩步、三步。終于他還是追了上來,把小小的耳釘放在我的手心里。
我記得那天他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比較喜歡草莓味的,巧克力味太甜了。
我說過我信命。當一個人告訴了你他的口味,就意味著你們就會有很多一起早餐一起晚餐的機會。
洗澡時看著鏡子里赤裸的自己我才想起,我的耳朵沒有耳洞。這不符合邏輯,我已經(jīng)擁有了一個漂亮的耳釘。我二話不說走了出去,又發(fā)現(xiàn)之前打耳洞的那間舊舊的小店已經(jīng)變成了服裝店。我打電話給一個老友,問他知不知道哪里還有打耳洞的地方。他像被我吵醒,憋著一肚子起床氣,罵我神經(jīng)病。
我走了好遠的路,才來到他說的那個地方。我在右耳上打了3個,左耳沒打。
走出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四面八方都是差不多的人和風(fēng),我攔了一輛的士,帶著耳朵上新鮮的疼痛,回到我的房間。
2
我第一次打耳洞是在中考結(jié)束的那個夏天,在一家叫滿天星的精品店里。金屬針穿過耳朵 “啪”的一聲很好聽。
我老是容易誤會,老板娘是不是格外喜歡我才把那張臟臟的復(fù)古墻紙送給我,為什么老師寫在我作文上的評語特別長,在耳朵上打了幾個洞后人生是不是從此就煥然一新了。
那時候我還從未離開過那個沿海小鎮(zhèn),但心里很清楚,總有一天我會走掉,隨便哪一天,隨便晴天或雨天。
第一次打完耳洞后我決定去見一個朋友。一個素未謀面的朋友。但我們已經(jīng)認識了好幾年。
我知道他喜歡聽阿戴爾的歌但不知道他的耳機什么顏色。
我知道他養(yǎng)著一只貓經(jīng)常半夜鉆進他被子里但不知道他的貓喜歡吃什么。
我知道他也有三個耳洞但不知道他的耳釘什么樣子。
我知道他失戀了但不知道他有沒有被廚房的貓絆倒。
我知道我們都深深需要著彼此但不知道我們都會不會談戀愛。
我喜歡和一個人聊了很久也不知道對方的性別。
我在車站等待他的時候,每一口呼吸都像在跟空氣博弈,我心跳得好快,像是同時對了200個男人一見鐘情。
出現(xiàn)的是一個女孩,綠色眼影,紅色短裙,尖叫著跑過來擁抱我。夜晚無聲降臨,路燈暗渡陳倉,我走出肉體的心花怒放。
我們互相陪伴一個多月,她早晨會下樓買一份早餐放在桌子上。晚上回來看到桌子上的面包還在那里,她就會很生氣,對著貓發(fā)火。然后我就會內(nèi)疚,半夜我上廁所的時候,那只貓蹲在廁所門口等我。
我最喜歡的時刻是她坐在那張破沙發(fā)上彈著吉他唱著歌,我在旁邊逗貓的時候。那張破沙發(fā)是我下樓倒垃圾時撿回來的,搬上七樓差點要了我半條命。但終究有沙發(fā)的房間才是有溫度的房間。
好多次我們差點忍受不了彼此。她不想再拖著疲憊的身軀出門把迷路的我?guī)Щ丶?,我也受夠了她總是賴在床上。我們吵起架來幼稚得要死,她身上穿著我的牛仔褲,吵到高潮她脫下牛仔褲扔在我頭上,喊著,誰稀罕啊,我還有好多條裙子呢。
我想做一個混蛋,讓她回到這個房間再也看不到我。
假裝她真的做錯了什么事情導(dǎo)致無可挽回。
但我好舍不得那個在洗手間門外等我的貓,我不想讓它孤零零地關(guān)在廚房里。
有一天晚上,我們喝了好多酒。
你的他變心了。
你的期待枯竭了。
黃褐色掉進黃褐色里,任你怎么用雙手扒都毫不在乎。
她醉了,在陽臺上抱著我哭。
她的手壓著我的耳朵好痛,但我還是不敢動。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耳朵上的耳釘不見了。她答應(yīng)帶我去買新的,她知道一家店的耳釘特別好看,老板品味無可挑剔。
偏偏她去買咖啡遇到了一個冒失鬼把一整杯咖啡都灑在她的裙子上,然后她就天天在陽臺上打著電話教育那個冒失鬼,兩個人狹路相逢一場相愛無可避免。
凌晨我去廚房找酒精給耳朵消毒,被驚醒的貓抓傷了腳踝。
她穿了新裙子,坐在那張破沙發(fā)上逆著陽臺涂指甲油,我踩著人字拖想去拿酸奶,打開冰箱卻看到一束玫瑰花,紅得驕傲,艷得高貴,仿佛來自小王子的星球。
她的傷心都變舊了。
等她終于想起來要帶我去買耳釘時,我的耳洞已經(jīng)愈合啦。
3
F老是用手碰我的耳朵,他看著我皺眉,好像很快樂。一次又一次,我沖他發(fā)了火。
我心里有很強烈的預(yù)感。
耳朵在隱隱作痛,很快開始發(fā)炎。晚上我痛得睡不著,又要強忍著不伸手去抓,很暴躁。
我去藥房買了消毒水和棉簽,耐心照顧著我的耳朵。但還是很痛,我忍不住把耳釘取了下來,忍不住用手抓了幾下,抓爽了就睡著了。
我做了個夢。
夢回小時候的場景。一個小男孩老是跟蹤我,我握著一杯奶茶,走著走著就用力地奔跑起來,卻怎么也甩不掉他。我好生氣,回頭對他拳打腳踢。走到下一個路口,我一回頭,他還在那里,笑嘻嘻地看著我的奶茶。有一天我看到他手腕戴著一個卡通手表,我覺得戴手表好酷。我假裝變成他的朋友,他取下手表送給我。過了幾天,他又跟蹤我,我又對他拳打腳踢。他說那你把我的手表還給我,我說還就還再跟著我殺了你。醒來我想起家里的相冊有一張他的照片,我打電話給老爸叫他把那張照片燒了——這個也是發(fā)生在夢里,我好生氣,不知道是氣他跟蹤我還是氣他拿回了手表。
醒來我的兩個耳洞已經(jīng)結(jié)痂了,耳釘穿不進去了。
我只剩下了最后一個耳洞,戴著從F那騙來的鉆石耳釘。
我沖F發(fā)了火,說你再用手彈我耳朵我就殺了你。
他習(xí)慣性又想摸我的耳朵,看到我眼里的恐懼,轉(zhuǎn)而摸了摸我的頭。
出門記得帶傘,天氣預(yù)報說這幾天都會下雨。他說。
他太不了解我了,下雨我就不會出門啦。
在他的房間里,我看了好多部老電影。醒來的時候眼睛里總是盈滿淚水。我在他的床底下?lián)斓揭恢获R克筆,突然心血來潮在他的墻上畫了一只蹲在陽臺上的貓,想了想,又畫了一只站在樓下的狗。
我越畫越來勁,想象著F出門回來看到這面墻時臉上驚訝的表情。馬克筆被我畫沒墨了,我當機立斷決定出門買。果不其然,走在路上突然下起雨來。我想著樓下那只狗還在等我,把鞋脫下來淋著雨奔跑起來。回到房間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的包里裝著一把傘。
應(yīng)該是F出門之前放進去的。
我用新的馬克筆,在那條狗的嘴巴里加了一朵玫瑰。
我從來沒有這么快樂過,像是一下子吃了100桶冰淇淋,又中了100張刮刮樂。我把自己陷進那具矩形沙發(fā)里,戴著個碩大的耳機其實沒有歌在放,偶爾允許自己瘋狂地想念一個人,像海里那些瘋長的藻類植物,沒完沒了泛濫成災(zāi)。干脆把房間里的燈泡擰下來,也許我就是想要一場注定沒有未來的愛,一如我想要黑夜里的街道。
4
午夜那會兒吧,電影散場了,我和阿黎走出來,冷風(fēng)撲面。
這么久沒見,她還是沒什么變化。再冷的天也不穿秋褲,寧愿淋雨也不撐一把生銹的傘。更不正經(jīng)了。抱著吉他跑去酒吧唱歌,不知所謂的啦兒啦兒啦。
曾經(jīng)她問過一個男人要煙,男人把一整盒扔給了她,但煙盒里裝的卻是一枚蒂凡尼戒指。她想了5秒,覺得還是想抽煙。
聽過一個說法,說萬寶路的英文是“Man always remember love because of romance only ”的縮寫。
男人因為浪漫而記住愛情。
如果這是真的,那么全世界的男人都應(yīng)該記住阿黎。
她是這骯臟世俗里僅剩的一抹浪漫。
我問她,如果你在30歲之前還沒結(jié)婚就要變成動物,但在變成動物之前可以做一件人類才可以做的事情,你會做什么?
開什么玩笑!老子怎么可能嫁不出去!
我是說如果啊,如果!嫁你個大頭鬼??!你就不能關(guān)心一下人類嘛!
我真的不想關(guān)心人類,我連我家的貓都快養(yǎng)不起了。
她想了一下說,我會選擇去電影院看一場電影。
我心一驚,為什么?。?/p>
因為一呆在那種地方我就很容易睡著,還睡得很幸福。
跟她在一起的大多數(shù)夜晚,我們游蕩在深夜的馬路上。
我們都沒多少浪跡天涯的夢想,覺得有24小時便利店的地方就是家。24小時便利店是這個世界上多么溫情的存在,在我們每一個口渴、饑餓、孤獨的時刻,在我們每一個翻來覆去無法入眠的夜晚,在我們每一次漫無目的的行走。我們買得最多的是香煙、酸奶和泡面。偶爾我們也會買水果,無論走得多遠,想吃水果的時候她都會走回樓下的水果攤買。
那個小小的水果攤24小時營業(yè),總是能看到一個中年男人坐在搖椅上昏昏欲睡,通宵都能聽到從房間里傳出來的麻將聲。
我真是想破腦袋也想不通一間看起來既不體面也不講究的水果店為什么要24小時營業(yè)。而漫長的黑夜里又能有幾個顧客,所得利潤是否夠他買一包煙打發(fā)無聊。
阿黎不會這么想,實際上她自己就是那種即使身上只剩20塊錢也會拿去買煙,找零的硬幣扔在街頭演唱者的帽子里。她有錢的時候從來不想沒錢的時候怎么辦,餓肚子怎么辦。
我說,你不是沒給過蒂凡尼的機會。
她白眼一翻,他不夠帥。
坐在臺下看她唱歌的時候,我滿腦子都是最開始在她的房間里她逼著我?guī)退I煙的畫面。我說你個賤人。我說活該你男朋友不要你。她說你那么母老虎以后一定嫁不出去。到現(xiàn)在我都好討厭母老虎這個詞,本來老虎是那么可愛又霸氣的動物。她總有本事把我罵哭。
而上次見面,她陪我去打耳洞,認真地叮囑我說,包里要隨身帶著消毒水,你耳朵太容易發(fā)炎了,又容易愈合。
我說好。
我送她去機場,沉默地擁抱了3分鐘。
我還看到她留在咖啡館餐巾上的詩,是她的百無聊賴的語氣。
我坐在陽臺上的破沙發(fā)上聽歌
有時被陽光暴曬
有時下雨了也沒想起來要收衣服
我每天點一份外賣
同一家的皮蛋瘦肉粥
我擅長于迅速厭倦驚艷到我的東西
總是如此
5
我真的是一個很無聊的人,反反復(fù)復(fù)去打了好多次耳洞。一次次發(fā)炎結(jié)痂又無恥地完好如初。
電話里F告訴我,因為那面我涂鴉的墻,他賠給了房東兩千塊油漆費。
我非常驚訝,并且有點高興。
我的涂鴉也很貴的。
我還是小心翼翼地控制著自己的語氣,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我很擅長了。裝成你偶遇的一道風(fēng)景,一種走路的姿態(tài),一個門牌,一支歌里卸下的心事。
我和我最后一個耳洞回到我出生的小鎮(zhèn),眼角的鹽也回到了海的房間。
一個清晨,耳釘又從耳朵上掉了下來。我翻遍了整張桌子把整張床倒過來,像個法西斯分子把我的房間鏟成廢墟,都沒有找到F送給我的那個耳釘。
我內(nèi)心惶恐。老媽一如既往在旁邊嘮叨,抱怨我有一條紅色內(nèi)褲和一件白色T恤還沒洗。我控制不住地吼她,歇斯底里,說很難聽的話,還摔碎了我最愛的那個陶瓷杯。
我想隨便抓住什么塞進我的耳洞以防止它愈合,但我什么也抓不住。
因為這個失蹤的耳洞,我從一個略帶神經(jīng)質(zhì)卻相當快樂的人墮落成一個暴躁、易怒、有暴力傾向的變態(tài)。
最后一個耳洞,仿佛一個預(yù)言。
他再也沒有打電話給我。
6
我睡壞了他送給我的耳機
弄丟了他塞在我包里的傘
我換了新發(fā)型買了新款t恤
一點也不想在下雨天出門了
現(xiàn)在的我戴著一個碩大的耳機陷在沙發(fā)里
右耳有兩個耳洞
腳踝有兩三道傷口
我學(xué)過一點點生物
我知道人的全部器官用同一套DNA
那些喝醉的酒 失效的話
愛而不得的狼狽之于心臟
也是一個個自作自受的耳洞
我是說
你得習(xí)慣隨身備好棉簽和消毒水
訓(xùn)練心臟跟耳朵同樣擅長自愈
你還要求質(zhì)感柔軟
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