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的一天,我和往常一樣,與要好的同學背著書包進了教室,坐定后把鉛筆盒規(guī)整地放在書桌一角靜候老師。沒料到老師不知什么時候已站在我身后,她俯下腰拍了拍我的背說:“你把鉛筆盒收好,帶上書包跟老師來!”我稀里糊涂跟著老師走出教室,然后被領(lǐng)進了一個新教室,那里已坐滿了學生。
我的老師和里面的女教師耳語了幾句就出去了。我不知所措地呆立在教室前,下面的學生齊刷刷地看著我。那位戴眼鏡的女教師好像早就給我留了個座位,用粗大的教鞭向人群中一指,面無表情地說:“你給我坐那個位子!”我滿腹狐疑地在一個女生邊的空位上坐了下來。這時,前面的家伙轉(zhuǎn)過身來朝我一陣擠眉弄眼,還低聲問:“你怎么也來讀一年級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同村今天剛上小學的建榮就坐我前面,我一下子明白了:我成了留級生!一時,羞恥感如同新同學的目光,從四面八方襲來。我低著頭真想找條地縫鉆進去。
自然,我在第二個小學一年級里沒學到多少知識,倒是在記憶里收獲了太多的恥辱與恐懼。也許多讀了一年的我沒有表現(xiàn)出應有的學習優(yōu)勢,我那戴金絲邊眼鏡的班主任金老師對我格外失望,甚至不再叫我的名字,而是直接叫我“留級生”。一次下課后,一名男生學樣叫我“留級生”,我怒火中燒地上去和他摔打在一起,不小心把對方的褲帶扯斷,褲子也掉了下來,露出大半個大屁股,引得周圍同學哄堂大笑。結(jié)果,我被金老師狠狠地抽了幾教鞭,但比鞭子更傷我的是她對全班同學說的話:“你就是個二流子!長大后成流氓!”
記憶中,那時對我唯一友善的是我的同桌。一次期中考試前,她發(fā)現(xiàn)我連什么叫造句都沒弄明白,就耐心教我??荚嚂r,卷子上果然有造句題目。但我一看就傻眼了,因為那幾個詞語我根本不認識。我想起同桌說起過,造句就是把給的詞語用到一個句子里,句子通順就算正確。我就琢磨起來,突然腦洞大開,一下就把兩個句子“造”完了。
第二天,卷子發(fā)下來了,同學們都拿著卷子比成績,我的考卷卻一直沒到手。這時,金老師進來了,她簡單地講了這次考試的情況,比如誰誰得了第一名,誰誰進步最大。突然,她一手抓起講臺上的一張卷子,一手指著我罵了起來:“又是你這個留級生!不僅拖班級后腿,還給我們班出洋相!同學們看看,留級生竟然這樣造句:今天老師要我用勤奮來造句!今天老師還要我用禮貌來造一個句子!都像你這個笨蛋這樣寫還造個屁句哦!真是一個豬腦子啊!”不用說,全班又是一陣瘋狂大笑。我的同桌也輕聲地嘆息著。
從此,我更加害怕班主任。每當她走進教室,我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在她的算術(shù)課和語文課上,我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不停在內(nèi)心禱告:“千萬不要叫我回答問題!千萬不要叫到我!”至于她究竟在講什么我已無暇顧及。悲哀的是,幾乎每節(jié)課都會有逃不過的提問環(huán)節(jié)。這個時候的金老師總是一邊問“這個字怎么念”,一邊掃視全班,正在默念“不要叫到我”的我毫無強裝鎮(zhèn)定的天賦,見老師目光掃來就不自覺地低頭躲避,結(jié)果卻每每被叫了起來。此時,腦子一片空白的我根本沒法回答問題,只能聽金老師對我咆哮:“你是豬腦子??!人家學一遍就會了,你怎么笨得像木頭人!給我滾出來,去墻角面壁!”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兩年。隨著知青返城政策的落實,金老師據(jù)說回到鎮(zhèn)上的縫紉機零件廠當工人去了。
三年級開學后,我果然再沒見到讓我無比恐懼的金老師。新學期這天,上課鈴響過后,一個個子不高的大男孩輕快地走上了我們班的講臺。他手拿名冊,笑瞇瞇地環(huán)視了一周,說:“我姓錢,你們可以叫我錢老師,我是你們的班主任,接你們金老師的課,教你們語文和算術(shù)。下面我想認識一下各位小朋友!”然后饒有興趣地點起名來……“朱永春!”“到!”“好,請坐下!”
請坐下?聽到這個“請”字,我有點懷疑耳朵出了毛病,因為上學至今從沒老師對我說過“請”字。納悶歸納悶,當老師開始上課后,我那條件反射照例運轉(zhuǎn)起來。每到提問環(huán)節(jié),我就強裝鎮(zhèn)定,心里卻不停禱告:“不要叫到我!不要叫到我!”但是,運氣總不太好,第一天就被“逮著”了。這不,錢老師看著名冊說:“朱永春同學,請問這兩個字怎么念?”
我局促地站在那里,漠然地望著黑板。
“不會念啊?不要緊,這兩個字叫‘勇敢’,來跟我念兩遍!”
我跟著老師念了兩遍,但腦子暈乎乎的什么也沒記住??慑X老師以為我肯定記住了,于是和善地點點頭說:“記住了吧?記住了就好!請坐下!”
“請”?這次我可是聽真切了!
以后上課,我照例隔三差五地會被叫起來回答。雖然每次都一問三不知,但錢老師仍是笑瞇瞇地“請”我坐下。沒有挖苦,沒有諷刺,沒有辱罵,沒有鞭打,只有和善的笑容和溫暖的“請”字。我不知不覺地忘記了害怕,忘記了禱告,開始好奇地聽老師到底在講什么,同學到底在聽什么。此前三年多,我從沒敢放松下來聽一節(jié)課啊。
那一天,錢老師對我們說:“這是算術(shù)里最難的部分,大家現(xiàn)在不會不要緊的,我們一點點地學!” 從那天起,我開始聽課了!
真是不學不知道,一學嚇一跳。錢老師用小黑板掛出的應用題太簡單了:小明家有兩只兔子,一只是公兔,一只是母兔。母兔生了三只小母兔,后來三只小母兔又分別生了3只、4只和6只小小兔子,問小明家現(xiàn)在共有多少只兔子?
我動筆很快就算了出來,對正在凝神思考的同桌說:“18只!”同桌看都不看我一眼說,別瞎猜!過了一會她也算出來了,說:“還真被你猜對了!”但隨后的幾天里,我通過一次次的“猜對”,讓同桌開始意識到她的同桌并不是一個木頭人。自此后,碰到不會做的她都向我請教,而我也從她那里學會了該怎樣正確答題。
期中考試時,因為全班唯一做對了那道壓軸題,我的數(shù)學竟然考了全班第一。記得錢老師在分析那道題目后激動地說:朱永春長大后能考上中專的!我當時不知道“中?!笔鞘裁?,但猜得出那肯定是很有出息的意思。
此后的日子里,我們村小的上課規(guī)矩照舊:老師上半節(jié)新課,然后留學生在教室做黑板上的練習題。要是在下課前做完,學生可到辦公室讓老師面批。為了能與老師單獨待一會兒,我總是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作業(yè),然后沖到辦公室。在辦公室里,錢老師會一邊笑瞇瞇地批著我的本子,一邊摸著我的后腦勺對其他老師說:“呶,這個就是我說的全班腦袋瓜最靈光的朱永春!”
就這樣,錢老師的一個“請”,請走了我對上課的恐懼;錢老師的一個“摸”,摸來了我人生最初的自信。那年,我第一次獲得“三好學生”獎狀;那年,那樸實而溫馨的師愛譜寫了我生命的變奏曲。雖然錢老師只教了我們一年就走了,但他給我的師愛與鼓勵沒走,而像播下的種子留在了我的心田,不斷成長發(fā)芽,結(jié)出自信與夢想的果實。后來,我成了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并光榮地成為了人民教師。
教育學家吉諾特曾說:“身為教師,我具有極大的力量,我能夠讓孩子們活得愉快或悲慘,我可以是制造痛苦的工具,也可能成為啟發(fā)靈感的媒介。我能讓人丟臉,也能叫人開心,能傷人也能救人。”也許有人覺得他夸大了教師的作用,我卻覺得那是對教師職業(yè)最精到的見解,因為我的童年經(jīng)歷過那種來自教師暴力的恐怖,也見證了師愛拯救靈魂的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