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走訪臺灣60余位農民、10余個民間團體與臺灣當局、以農民的個人故事與鄉(xiāng)村的普遍現狀,勾連臺灣農業(yè)、歷史、經濟、民生、環(huán)保、社會創(chuàng)新等多個維度,相當豐富地呈現了臺灣鄉(xiāng)村的現代化與傳統(tǒng)的博弈與結合,農人的尊嚴、職業(yè)、創(chuàng)造與堅守 。
當農民不再代表階層與社會地位,而是代表以土地為對象的職業(yè),一種身份,一種生活態(tài)度。臺灣作為世界發(fā)達的農業(yè)地區(qū)之一,他們在青山綠水間完成現代化市場所需的一切,從容而殷實?!鯊埩?/p>
2011年,我隨大陸一個鄉(xiāng)村建設的團體,到臺灣考察鄉(xiāng)村建設和農業(yè)發(fā)展的狀況。在臺灣,聽到的最頻繁的詞語是“在地”,不管是坐在書桌后的知識分子,還是站在田頭的老農,都很自然地使用這個詞語。所謂“在地”,也許有某種政治意味,但更多地指“在這里”,把目光投向自己的生活空間、土地、自然,它是一種思維意識和狀態(tài),強調民眾的主體感、家園感和參與意識。
當臺東池上鄉(xiāng)的老農拿著印有自己名字的米給我們講解他的米是怎樣種植、除草、生長和呵護時,他的自豪,他對他那片土地的關切和熱愛,從他的衣服、動作和一絲絲眼神里面漫溢出來。那些坐在集市上賣菜的農民,那些在村頭開會的農民,沉著、自信,沒有我們熟悉的那種認命、沉默的氣質,他們在大地上耐心耕種,同時,又認真討論、爭取自己的權利和生活,他們相信自己能夠開拓出空間。因為,他們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
在臺江海尾村,接待我們的人先帶我們去村里的朝皇宮,那是附近幾個村莊最大的廟,主神是“大道公”。他帶領我們給“大道公”行個禮,說:“大道公啊,今天從大陸來了一批客人。希望你能保佑他們,讓他們健康,行程順利?!彼绱俗匀坏叵虼蟮拦V說,就好像大道公還活著,還在關注著、庇佑著他的生活。那一刻,我感覺到他的幸福、安穩(wěn)和踏實。至少,在這個村莊,在這座廟里,他是有根基的、被庇護的人。
村里的老農在廟門口給我們表演他們祭典時的節(jié)目。其中一位老人,行動已經有點遲緩,他溫柔緩慢地跳著,表情甜蜜,好像在向“大道公”展示著他的情感和愛。廟里有學電腦的、聊天的,各行其是,一名精神似乎看起來有問題的青年一直在廟里跑來跑去,神情激動、興奮,但他們都很安穩(wěn),這是他們的家,是自古以來的公共精神空間和生活場所。
“在地”,包含著對本土文化的發(fā)掘和再轉換。這一文化方式的恢復也是重建我們的生活方式,重新思考我們的情感、道德、交往方式和世界觀的合理性,這一過程,既有發(fā)掘、拓展,也有審視、加強、清除。
在臺中一個農機維修的課程里,我遇到一位高大時尚的年輕人,他一直認真傾聽,詢問非常具體的問題,但他的樣子實在不像我們心中的農民。課后那個年輕人給我講,他是一名“新農”,厭倦了城市生活,回到農村租了十幾畝地,真正以種地為生。
在美濃,我們訪問了音樂家林生祥先生,我在北京曾聽過他的音樂會,非常喜歡他的現代民謠式旋律和溫柔質樸的歌聲。林生祥平時就住在美濃。他說,他并不覺得自己是“返鄉(xiāng)青年”,他就是美濃的一分子。最初的他喜歡搖滾音樂、重金屬,在一次美濃的廟會上,他被自己的鄉(xiāng)親轟下了臺,這對他刺激非常大。他開始想,他和這片土地到底是什么關系?這片土地上有什么?他想起從小在喪禮上聽到的哭歌、在廟會上看到的戲劇,那才是他們的生活啊。他走訪一些音樂老人,重新拾起幾乎失傳的傳統(tǒng)樂器——月琴,以美濃客家傳統(tǒng)音樂作為自己音樂的根基,同時,也收集臺灣原住民的音樂,融合進自己的音樂之中,最終,創(chuàng)造了獨具一格的新民謠體。他越來越自由,感覺找到了自己,“為什么我要這樣做,那一定是跟我們的生命有很深的關系,我們的身體與這里的土地、氣候,與每一處的細節(jié)都是自然應合的。我知道我用了什么元素,那就在我的血液里。”
林生祥拿著吉他,唱了一首新歌《母親》—他的忠實搭檔鐘永豐為老母親寫的一首詩,他譜曲。他閉著眼睛,輕撥慢唱,歌聲悠長,仿佛在溫柔地向這片大地,向自己的母親傾訴心中的愛。
美濃是自在的。我明白了他們?yōu)槭裁匆磳ㄖ笮退畮?,他們愛他們的家,愛美濃的天空和大地?/p>
我喜歡臺灣的那份安靜和內在的生機勃勃,喜歡他們做事的誠懇和對生活的認知。在鄉(xiāng)村,有空寂、蕭條,有遷移、衰敗,也有矛盾、博弈,但同時,似乎還有新的力量在誕生,在成長。生活在這個社會組織中的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有責任參與,并且,也有渠道參與到一種建構中,這讓人激動、興奮。
這些忙碌的農民經常開會,他們要討論爭取市里的補貼,討論怎么樣使用農藥、集約化耕作、尋找市場,討論如何和資本做斗爭,等等。他們對自己的話語權利非常堅持,他們不認命,他們要抗爭。當那些政治家、大商人或某些機構試圖盤算他們時,他們不是坐以待斃,而是積極尋找出路。因為,生活是自己的,他們有權利使自己的生活更好。
在臺南,當地的農民給我們講,他們有自己的環(huán)境糾察隊,由婦女、學童、退休老人組成,定期沿著河道檢查各地的入水口。一旦發(fā)現有化學污染或其他污染,就豎下牌子,追蹤溯源,找到哪一家工廠,哪一間手工作坊。這些行動,沒有任何費用,都是自主自愿。為什么?因為這河流是你自己的!你不管它,誰來管它?
綠妖所考察的農民,有普通保守的老農,有年輕先進的新農,也有那些有野心的家長式農民,不管他們的性格如何,土地多少,也不管清貧還是富有,他們都有一個特征,即能夠對自己的處境進行思考。他們把握自己所擁有的空間和渠道,不斷地開拓、爭取自己的權利。換句話說,他們有機會去開拓并創(chuàng)造一個可能的、更開放的公共空間。
在這一過程中,知識分子和臺灣當局所扮演的是“長期陪伴”的角色,和農民是相互成長、相互修正的伙伴。綠妖敏銳地意識到這一點,她提到臺灣“休閑農業(yè)”的十年、五次法規(guī)修正,“該政策并非推出時就臻于完美,而是跟隨民間社會不斷修正,以更貼近社會真正需要。”
他們都有一顆“在地”之心,愿意充分認識自己生活的世界,并從中找到生存的經濟來源和幸福來源。這一“在地”之心在鄉(xiāng)村,常常意味著重新發(fā)掘鄉(xiāng)村所本來擁有的無窮的資源,使它既能夠成為改善生活的可能,同時,也成為重新恢復鄉(xiāng)村的自然之美,人與自然的親密關系的契機。
在這樣一個全球化時代,或許這一“在地”之心,恰恰是一個生活群體建構自我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