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舒靚芫
紅豆頌故,花滿畫樓
——記女高音歌唱家周小燕先生
文舒靚芫
2016年3月4日凌晨1時35分,著名歌唱家廖昌永通過微博和朋友圈發(fā)出消息:“在和病魔勇敢戰(zhàn)斗一年后,我敬愛的恩師周小燕大師于今天零時32分永遠離開了我們……”
2003年,周小燕先生曾在一次訪談中說:“在音樂會上,不曉得怎么的,他(廖昌永)(唱得)激動得全場的人都哭了,我覺得是,感情是蠻真實的。他是回想他自己的成長過程。當然他這個老師不是指我周老師一個人,他想的是很多的(人和事),所以我覺得我們師生有這樣的感情,我覺得是蠻自然的?!?/p>
當時是主持人提到了“廖昌永常唱《老師,我總是想起你》,還和各大媒體說他永遠都忘不了周先生這位恩師”,時年86歲的先生謙虛地、淡淡地給予了自己的看法。
如今先生雖已再不能聽著她的學生們,一個個將成長歷程唱進悠揚的歌聲里,但這位聲樂教育大師,終究是將自己“中國夜鶯”的一生堅持到了最終。
周小燕先生于1917年8 月17日出生于武漢,是歌唱家,音樂教育家。她先后榮獲了中國音樂藝術最高榮譽獎“金鐘獎”、法國政府授予的“法國國家軍官勛章”等重要獎項。作品有《柳條兒》《紅豆詞》《最后的勝利是我們的》和《蚌殼》等。
先生出身工商世家,但她的父親周蒼柏是個大音樂迷?!八貏e迷戀音樂”,她回憶道。父親雖然自己唱不入調(diào),甚至五音不全,但喜歡音樂到了癡迷的地步,只要孩子想學音樂,他都支持。先生的媽媽彈鋼琴,一個弟弟吹薩克斯,一個弟弟拉小提琴,而她自己不僅各種樂器都沾一點兒,并且在家里來客人時,她會被喚“小燕,唱個歌”。
年輕時的周小燕
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中,周小燕先生在音樂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她童年最喜愛去的地方是父親朋友的琴行,并從那里得到開始音樂的啟蒙。1935年,先生考入上海國立??茖W校學習聲樂。在上海,她結(jié)識了一位小伙伴:“她也是學唱歌的,比我還小一歲,我那個時候是唱電影歌曲,我記得她就是唱歌劇《托斯卡》,這么響,真高,把我鎮(zhèn)住了,好,我也要學?!?這個小姑娘就是攝影記者郎靜山的女兒郎毓秀,如今也是著名的女高音歌唱家。當時,郎毓秀的歌劇唱法讓先生受到了很大觸動,決心走上聲樂求學之路。
但沒想到,從小就認知自己為“會唱歌”的先生在一開始就碰到了難關。她去郎毓秀的老師那里學習,發(fā)現(xiàn)自己“聲音上不去了,憋住了,到這個咪發(fā)的地方過不去,一到那就破了”,之后又換了好幾個老師,都無法調(diào)整好演唱狀態(tài)。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上海淪陷,父親周蒼柏堅決不讓女兒為了學習而去做順民、做亡國奴,于是先生不得不中斷學業(yè)回到武漢?;剜l(xiāng)后,她便投入到轟轟烈烈的抗日救亡運動中,與好友組織成立了武漢合唱團。那時,先生挑著獨唱的擔子。十分幸運,在這期間她突破了自己的演唱難關。原本是“哆拉哆拉哆發(fā),到發(fā),我一到發(fā)就破”,但“又沒有別的人唱,我就盡量想辦法躲著唱、叫著唱?!钡珖y當頭,反復被民眾的救亡熱情所感染,先生就這樣成功突破了自己的局限:“……到臺上去,要求去喚起民眾,忘記了(這個坎),不曉得怎么一叫,唱過去了,就這樣度過了。”在2003年的訪談中,她也談到自己越過這個坎的曲折歷程,并感慨道:得出了一個教學的結(jié)論——不要讓學生一開始就想得太多,情緒一來,他自己就出來(聲音)了。
“母親掛在嘴邊的,永遠都是學生?!毕壬膬鹤訌埍菊f。一句簡單的話,讓我們得以走近這位上海音樂學院終身教授的任教生涯。
先生生前說過:“我教他們,從同情到發(fā)現(xiàn)他們里頭有個別的確實是有嗓子,而且那種眼睛看著我,就是那種迫切的求知欲,使我很感動的?!币簧?,她都在用行動將自己的感動傳遞給更多的人。
前陣子,在住院期間,先生最惦記的還是學生。張本說:“她一直在說,我要回去教書。直到后來,她知道自己實在教不了,就把李秀英(先生的學生,上海音樂學院聲樂歌劇系副教授)叫了過來,把還在教的幾個學生托付給她。然后,兩個人都哭了。我想,她最難過的事情,就是再也不能教書了……”
在張本的記憶里,從小到大,家里絕大多數(shù)時候都會圍滿母親的學生,而父親則會配合地帶上門,帶兩個孩子在房間里玩。長大后在美國工作、生活的張本每次請假回國,依然會趕上母親“在上課”。起初他也有過抱怨,但后來便想明白了:“我們家和別人家不一樣”,“這就是她的特點”。每一次,他從國外打電話回家,母親一個電話能講一個多小時,但談的幾乎都是“這個星期又教了什么學生,誰又進步,誰比賽又拿獎了……”
他說:“其實很多學生我們都不認識,但只要聽到她說這些,我知道媽媽在忙她喜歡的事情,也為她高興。知道她的精神還好,我們也就放心了?!?/p>
在周小燕先生的晚年,長伴她左右的是生活助理張彩玉女士。張女士說,先生平時除了吃飯睡覺,幾乎所有的時間都在工作,有時候年初一都有學生來上課?!拔?guī)缀跸氩黄鹣壬还ぷ鞯臉幼樱刻?1點多,我做的飯菜都涼了,催了又催先生才放課?!比ツ?月7日,是醫(yī)生安排周小燕住院的日子,她還是堅持在家里把學生教完才去醫(yī)院,又排了下個禮拜的課。后來,張彩玉陪伴在先生病榻旁邊,總是看到,“只要有學生過來,我們從她的眼神就可以看出她很激動,監(jiān)護器上的心跳會加快。有學生給我打電話,說要過來看先生,我實在沒辦法答應,我說你們一來,先生的心跳就跳到140、150?!?/p>
張彩玉說,為了堅持教導學生,先生有時候就像孩子般——“她一直以為自己去一去醫(yī)院就能回來?!?/p>
2016年3月4日上午11點,周小燕先生的家中,前來悼念的學生絡繹不絕,他們大部分都是從各地趕來上海的。據(jù)東方網(wǎng)報道:“每個風塵仆仆趕來的人在踏進大門的一瞬間,都不由自主放輕了腳步。周先生的靈堂就設在進門的客廳處,照片上的她,一身旗袍,披著白色的紗巾,在綠色帷幔的背景下,從容優(yōu)雅地微笑著,就像往常一樣,心滿意足地看著這些她花了一輩子時間教出來的學生們?!?/p>
近年來在中國歌劇界初露頭角的男高音歌唱家韓蓬,自2007年起就跟隨周小燕先生學習。3月4日一大早,在得知先生逝世的消息后,他立刻趕到了老師家中。置身于無數(shù)次和老師共度時光的客廳,他發(fā)呆地望著角落里蓋上布的鋼琴。“她更多的時候像一個媽媽,好幾次上課上到11點40分,她就留我們吃飯,我們一邊吃,一邊談天開玩笑,一點不像師生?!碑斎唬壬矔岳蠋煹纳矸輥韲栏褚髮W生,比如一年半前,韓蓬舉行獨唱音樂會時,先生特地來捧場,叮囑學生。
同日,周小燕的“大徒弟”、著名歌唱家魏松回到了上海。
1973年,18歲的魏松是第一批進入上海音樂學院的工農(nóng)兵大學生,他認為是周小燕改變了自己的人生:“我進入音樂學院時是男中音,第一次唱給周小燕老師聽時,她說:‘你不是男中音,是大號的男高音?!@一句改變了我的一生,如果說我在戲劇男高音領域有所成就,首先得益于老師的慧眼?!?/p>
“文革”時期,所有的書和唱片都要自己銷毀,“消滅四舊”,當時許多人被迫將自己收藏的唱片“放置在不平的地方親自踩碎”。在先生看來,這是對文化和教育的極大傷害。有一次,她冒著被批斗和被逐出教師隊伍的危險,把魏松和另一名學生羅魏領到家中,拉上窗簾,讓他們把耳朵貼在留聲機上傾聽那幾張沒被抄走的法國舊唱片。如今的魏松已是“當今世界最優(yōu)秀的男高音之一”,也擔任過法國巴黎國際聲樂比賽的評委,他說自己正是從那幾張舊唱片里得到了西洋音樂的啟蒙,從一個部隊來的小伙子變成現(xiàn)在的文藝家。
在魏松眼里,先生的一生可謂輝煌,但做人卻低調(diào)而睿智。他做過歌劇《燕子之歌》。當他第一次和周先生提起要做一部原創(chuàng)歌劇時,她高興得直說好,可一聽主題寫的是自己,卻忙說“不妥不妥,我沒有什么值得寫的”。在魏松的堅持和勸說下,老師只好說:“那好吧,我就向劇中的周小燕學習吧?!?/p>
“據(jù)我們統(tǒng)計,作為一位聲樂教育家,能教出幾十位在國際國內(nèi)有名的學生,恐怕在全世界也是罕見的。而她做人又非常低調(diào),從不計較個人得失,把一切都獻給了學生。”因此,魏松評價道:周先生的一生是“精彩的一生、偉大的一生、平凡的一生”。這些評價固然有很大一部分取自先生漫長的教學歲月的積淀,同時也與她的家庭生活密切相關。
1952年的5月5日,周小燕與著名電影導演張駿祥舉辦了簡樸的婚禮,他們只借了先生的舅舅、名醫(yī)董方中的家,辦了一桌喜酒請客。
二人相識于1951年9月。那時,新中國政府派出了第一個大型文化代表團訪問印度和緬甸,正是這次出訪,促使同為參訪人員的周小燕和張俊祥相知相愛。泰姬陵萬種風情下的告白,定格成他們感情生活中最初的美好回憶。
婚后的磨難在“文革”期間席卷而來。抗戰(zhàn)時期從未到過重慶的先生被扣上了“重慶黑線班底”的罪名,之后是隔離審查,平時不是接受批判就是在監(jiān)督下勞動。她和丈夫的工資早已被停發(fā),每人每月僅15元的生活費都交給了管教人員。孩子們由于生活開銷難以維持,只得被托付給原來家中的保姆撫養(yǎng)。
中共九大后,局面開始緩和。先生在1969年10月被解除隔離派去梅隴勞動,后又隨著 “五七干?!钡某闪⑥D(zhuǎn)去奉賢的干校。不久,張駿祥從“少教所”出來,也去了干校。
據(jù)先生回憶,那天她在干校勞動,有人告訴她校門口有人找她。她走到門口,看見“一個老頭,頭發(fā)花白,佝僂著身子,拎了個舊包”,定睛端詳,才認出那是與她分別了兩年的丈夫。短短兩年,他的模樣卻老了十歲都不止。
一家人四散各方,丈夫張駿祥被派去養(yǎng)豬,先生則分工養(yǎng)雞,干校的同事戲稱他們?yōu)椤柏i公”“雞婆”。
“文革”結(jié)束后,夫妻二人的政治地位和工作都得到恢復。兒女的教育都在之前受到一定影響,暫時找不到滿意的工作,兒子只得在上海開公交車謀生。但后來,女兒張文得到去美國的機會,在那考上了大學,兒子張本也在數(shù)年后去美國學習計算機。
張駿祥和周小燕在孟買出訪期間
結(jié)婚44年后,張俊祥于1996年病逝。在美國的一雙兒女回來奔喪,臨走那天,張本看到瘦弱的母親在沙發(fā)上直掉眼淚,心中很是不忍,就動員母親和他們一起去美國??芍苄⊙嗖淮饝骸拔胰庾鍪裁茨兀课业膶W生都在中國。”
張本還記得自己在上海做公交司機時,有一條線路正好途經(jīng)母親任教的上海音樂學院。一天,他在車上看到母親推著自行車與學生高曼華邊走邊說著話。開了一圈回來,他發(fā)現(xiàn)她們還在原地。當回到起點站,他再次開車上路——母親和學生還在那兒,談興正濃——人生的挫折從未磨滅先生的滿懷熱情,抑或消解她的一腔赤誠。
1950年,影片《中國人民的勝利》拍攝過程中的一個鏡頭:在《黃河大合唱》中,周小燕獨唱《黃河怨》
關于周小燕先生和學生之間的濃情與牽掛,她自己在訪談中這樣說過: “我想大概從他們的角度講,也許他們覺得我給了他們東西,他們在我身上學到了東西,對他們一生都有用的東西,所以他們有這種感情,我覺得他們可愛、樸實,對事業(yè)執(zhí)著,你越是坎坷,越是吃過苦頭,以后就可以成大器、成才,確實是這樣。生活里頭坎坷的,比方說廖昌永,他從前放過牛,還會捉螃蟹,我說你吹牛的吧,有一次他真是,一個VCD里頭,進去到一個小溝里,釣一個螃蟹出來,所以他什么都會做,他會燒飯、燒菜、洗衣服,他都能夠干,他覺得習慣了,假如都不會做,成不了大器的?!?/p>
作為周小燕的學生,廖昌永是非常特別的。3月4日早上9點43分,原準備參加全國兩會的廖昌永登上了回滬的飛機,一到上海,他就直奔龍華殯儀館籌備先生3月10日的追思會,直到晚上7點才有空到靈堂祭奠。
最初,他是“赤著腳走進上海音樂學院的農(nóng)家孩子”。第一次在校門口見到周小燕時,他緊張得心怦怦亂跳,“嚇”得逃到馬路對面,連照面也不敢打。剛開始,他不僅鋼琴、樂理基礎差,而且一開口就有濃濃的四川口音——這是學聲樂的大忌。之后,先生就把他帶回家,一句一句糾正口音。由于老師的悉心教導和自身的刻苦學習,廖昌永進步很大,本科畢業(yè)后,又成為先生的研究生。
廖昌永回憶,在今年元旦之前他見到先生時,聽到她在不停抱怨自己不能上課而只得在醫(yī)院里躺著?!昂髞硭M入了長時間昏睡狀態(tài),手卻一直在揮,好像還在給學生上課”,說到這里廖昌永一度哽咽。“我們學生都把她看成是媽媽,她在我們身上付出的愛和心血比自己親生子女多得多,前幾天老師的女兒回來,她說只有媽媽生病住院了才能有這么長時間和她在一起。先生經(jīng)常給我們講藝如其人,一個人品格不好,藝術一定不好。老師最不開心就是學生放假,上不了課。她生活特別單純,最大的愛好是和學生在一起,最多時間都是和音樂在一起。老師的學生遍布世界各地,身體不好的時候她想盡她所能把所有的知識傳授給學生,總覺得時間不夠用?!彼男闹校壬粌H是自己的老師,更是母親、朋友,如今他已是上海音樂學院副院長、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副主席,在眾多演唱場合,仍然不忘師恩,最愛唱的一首歌是《老師,我總是想起您》,甚至會在現(xiàn)場熱淚盈眶。
1984年夏,來自世界各地的247名歌唱強手云集音樂之都奧地利維也納,爭奪第三屆國際歌唱家聲樂比賽的桂冠。中國派出了四名選手,作為領隊與教練,周小燕先生與他們同行。在她的指導下,四名選手站在了決賽的舞臺上。最終,男高音張建一和女中音詹曼華同獲第一名。全場沸騰了!張建一作為周小燕先生的學生,激動得在眾目睽睽之下?lián)湓诹死蠋煹募缟?,貼著老師的耳朵,他說:“老師,謝謝您:今天是我30歲生日……我該怎樣報答您啊?!彼械嚼蠋煹纳眢w也在微微顫抖。張建一原是浙江湖州玻璃廠的一名工人,是周小燕先生將這位沒有樂理基礎的青年人培育成為世界一流的歌唱家。
旅美女高音歌唱家李秀英如今是國際歌劇界的“第一蝴蝶夫人”——她就是先生在病重時托付學生給她教導的那位徒弟。從1994年起她跟隨周先生學習了五年,是老師資助她買了第4屆國際布達佩斯歌劇比賽的演出服,是老師在她去上紐約曼因斯音樂學院之前帶她吃西餐學習西方禮儀,“她永遠想著別人,她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李秀英抹著淚說。從“山東大妞”到紐約大劇院第一女主角,她和父母都真誠地感激耐心教導、悉心培養(yǎng)她的周小燕先生。
1995年,李秀英曾經(jīng)和周先生一起在長城上唱起《長城謠》。
她記得演出前,老師特意跟學生們回憶起她1938年在武漢首唱《長城謠》的情景:“那時候抗戰(zhàn)爆發(fā),先生剛回國。她在武漢參加合唱團,在街頭、學校到處演唱抗日歌曲,《長城謠》就是那個時候唱響的。每次唱起這首歌,先生都會想起在武漢的情景。她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每次提起這首歌她都會特別動情。她要我們也用心感受,從心里唱出來。在長城上,先生在前面唱‘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外面是故鄉(xiāng)’,我們五個學生在后面唱‘四萬萬同胞心一樣,新的長城萬里長’,大家都是流著眼淚唱完的?!?/p>
中國音樂學院教授、抒情花腔女高音歌唱家吳碧霞也得到過周小燕先生的指點。幾年前她從美國回國,要唱《長城謠》,特意去拜訪了這首歌的原唱者,“她依然健康,但比以前更瘦了,思維還是很敏捷,跟我描述了當年演唱《長城謠》的文化和社會背景”,光為這個作品,她們就交談了近兩個小時。令吳碧霞極其驚訝的是,周先生依然能夠清晰地回憶起過去的點點滴滴。
由一位“傳唱大江南北的《長城謠》”的原唱者,到著名的歌唱家、聲樂教育家,先生到底在其中經(jīng)歷了怎樣的心酸?收獲了怎樣的幸福?讓我們把時光倒回到1937年——那一年,周小燕先生的武漢合唱團成立不久,她的聲樂演唱生涯剛剛步入正軌。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剛滿20歲的周小燕在抗戰(zhàn)烽火中含淚首唱《長城謠》,不久,這首歌曲便在在全國流行,抗日救亡之風傳向各地。
當時,周小燕先生的小弟德佑和30多位流亡學生組成了抗戰(zhàn)劇團。他身兼導演、編劇,演員數(shù)職,帶領戰(zhàn)友在鄂北、山西一帶工作,這樣夜以繼日的工作使還不到19歲的德佑心力交瘁、積勞成疾,累死在抗戰(zhàn)前線。
小弟犧牲的當天,大家開了個追悼會。先生見到了總理、鄧大姐、董必武等領導人,當時她并不了解他們,對馬列主義這些概念也不很懂,只覺得“共產(chǎn)黨員是好人,共產(chǎn)黨是救中國的黨”,她尚不知道,后來也是這個理念讓在她1956年3月正式入黨,支撐著她度過“文革”十年動亂。
1950年,周小燕與周恩來總理和鄧穎超在北京頤和園合影
周小燕先生組織的武漢合唱團在抗日歌詠運動中的影響逐漸擴大了,然而處于抗戰(zhàn)中心的武漢也面臨戰(zhàn)爭危機。父親決定將先生和她的大弟天佑送到意大利學習聲樂,后又由于意大利加入法西斯陣營,姐弟二人改道去巴黎留學。
周小燕先生在巴黎結(jié)識了俄國人齊爾品,由此被介紹認識了自己的第一個老師布朗熱。布朗熱是國際第一流的聲樂教授,她的許多學生都已是當時著名的音樂家。師生之間有過一段有意思的對話:有一次布朗熱對先生問起一幅中國畫,先生不甚了解畫,但談到“可惜這個畫家沒有留名字,中國常常這樣,一些畫家的名字不寫的”,布朗熱卻告訴她,沒什么可惜,真品留下來了是最主要的,至于這個真品是誰畫的,并不重要。先生在回憶這個場景時,又提到了自己的教學生涯:“我覺得,我教學也是這樣的。小廖成功了,張建一成功了,魏松成功了,哪個成功了,他們能夠為國家做好事是主要的,至于說哪些老師把他塑造成功的,我周小燕在里頭起了什么作用,這并不重要,主要是真品、成品能夠傳下去?!?/p>
然而跟隨布朗熱學習視唱練耳,卻不似二人談話那樣輕松愉悅。先生先自學了蝴蝶夫人詠嘆調(diào),學生們都傳“來了一個小蝴蝶”,但老師一聽,認為她喉音太重。因為之前先生一直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這樣的抗戰(zhàn)歌曲,已習慣性地用喉嚨發(fā)聲。她為糾正做出了許多努力:“躲著唱,唱到后來音也唱不準了,聲音也沒了,哭鼻子了,怎么辦,就找到齊爾品那里去,哭啊,哭得傷心得不得了,他說做什么,我說不會唱歌了,我要回去又回不去?!?/p>
在齊爾品的幫助下,先生進入巴黎俄羅斯音樂學院再度學習聲樂,成為意大利著名聲樂教授貝納爾迪的學生。
這位大師的教學方式更為“離奇”——一開始只讓學生們練聲,不許唱完整的歌曲。一個學期過去了,不僅沒有唱歌,先生還發(fā)現(xiàn)自己一唱到咪就破音或者拐彎(演唱方法、位置上的錯誤),于是她“唱中聲區(qū),唱了好久”。
1940年,法西斯德國入侵法國,周小燕姐弟二人跟隨房東一起逃難,不久就被德軍抓住,押回巴黎。先生在顛沛流離之后,竟遇到了奇跡般的轉(zhuǎn)機:貝納爾迪教授讓她唱歌曲了,并且經(jīng)過之前的練聲,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能很好地駕馭歌曲,跨越了聲樂學習的障礙。
聲樂道路上的每一次困難,反而讓先生更堅韌也更強大。七年的磨練過去了,1945 年10月,先生終于登上巴黎國家大歌劇院。她用中西合璧的方式演唱了《紫竹調(diào)》《紅豆詞》,這個典雅、清麗的東方淑女用精湛的技藝和美妙的歌喉征服了挑剔的法國觀眾。1947 年5月,她應邀前往捷克參加布拉格之春音樂會。在那里,她遇到了許多世界頂級的音樂家,開拓了自己的視野,更為振奮的是,她作為一位來自中國的青年歌唱家在國際樂壇上嶄露頭角,來自東方的聲音深深感染了歐洲觀眾。
那段時間,學者吳祖光曾告訴先生,自己碰到一個法國的漢學家,因為“曾經(jīng)聽見一個中國姑娘唱中國歌,覺得中國語言美極了”,才對漢學產(chǎn)生了研究的濃厚興趣。那個中國姑娘就是周小燕先生,“我唱的(那首歌)是《紫竹調(diào)》,他就覺得美”。
是的,唱自己民族的歌曲,就很美。布拉格之春音樂會上先生穿著旗袍演唱賀綠汀的《神女》,而此前在歐洲九年,她的每一次演出始終以一身旗袍亮相,并堅持唱幾首中國的歌曲。之后的教學生涯中,她也曾屢次教導自己的學生愛國、尊敬民族,體現(xiàn)一個有國界的藝術家的民族自尊心。廖昌永說,在一年里拿下三次國際大獎后,他曾有機會在國外發(fā)展,但老師卻勸他留在國內(nèi),“她希望我能為祖國的歌唱事業(yè)多做些事情。事實證明,這個選擇非常正確,我感謝恩師”。
張本回憶說,母親對兒女們最大的影響,也是有一顆熱愛祖國的心,這是外公的遺產(chǎn)?!爱斈陭寢尦鰢鴷r,我外公對她說,你是中國人,首先想到的應該是自己的國家,學完了要回來。”由此,先生在法國飽受二戰(zhàn)帶來的辛酸時,深深感悟到為祖國作貢獻、讓本民族強大起來的重要性。
布拉格之春音樂會后,歐洲輿論界將她稱為“中國之鶯”。世界各地的邀請紛紛揚揚地向她投來,但她踏上歸途,毅然回到了祖國的懷抱。
2005年6月18日,89歲的先生再次登上上海大劇院舞臺,領唱《長城謠》。當時她的一些學生已經(jīng)名揚四海,他們?yōu)閼c賀她從教65周年特地舉辦了這次音樂會。有人擔心,她還唱得動嗎?也有人勸她,不要唱了,萬一唱不上去,壞了自己的形象。她就笑笑,誠摯地說:“抗戰(zhàn)勝利60年了,應該唱一唱。這回不是唱聲音,是唱精神?!?/p>
1947年,先生的回國掀起了一股“周小燕熱”,為了聲援進步學生的“反內(nèi)戰(zhàn)、反饑餓”運動,她在各個呼聲四起的高?;I辦音樂會。之后,陶行知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育才小學向周小燕發(fā)來邀請,希望她來為孩子們擔任聲樂教師。周小燕放棄了再次返歐訪美的計劃,留在育才小學義務教學。至此,先生終于走上了這條她甘愿為之付出一生心血的道路。
周小燕在布拉格之春音樂會上
著名作曲家葉小剛這樣回憶20世紀60年代看周小燕先生演出的經(jīng)歷:“還不到10歲時,在上海音樂廳看到過她的表演,當時她風姿綽約,在舞臺上光芒四射,可以想象對一個孩子心靈的沖擊?!?他認為,“因為有了周小燕這樣一位人品上無懈可擊,藝術上精到高超的老師,使得上海音樂學院在聲樂領域成了中國的標桿。”先生一生的重要意義,是奠定了高度,作為中國聲樂藝術教學的一個象征而存在:“她是中國知識界的驕傲,她真正做到生命不息、藝術教學不止,在當今的社會有非常重要的模范意義。”
周小燕在教學中
周小燕先生的偉大不僅僅是為聲樂界培養(yǎng)了很多學生,更是成為一個藝術和道德的楷模,影響了一個東方大國的藝術教育。
在育才小學教學兩年后,周小燕先生踏進了上海音樂學院的大門,從一位花腔女高音歌唱家正式轉(zhuǎn)變成一名聲樂系的教授。她為中國聲樂教學開創(chuàng)了嶄新的、科學的道路,西方歌劇界都知曉了這個中國的“周(CHOU)”。
“文革”結(jié)束后,她出任上海音樂學院副院長,主持建立了周小燕歌劇藝術中心,成為中國美聲聲樂界的權威。
20世紀80年代,隨著國門向世界重新打開,先生又如饑似渴地“拿來”國際聲樂界最先進的理論技法,與中國民族聲樂美學相結(jié)合,探索出新的“中國美聲”,培養(yǎng)出廖昌永、張建一、李秀英等一大批優(yōu)秀的歌唱家,這讓一位國際評委預言:“再過20年,中國人將占領世界歌劇舞臺。”
2014年 10月,97歲 的周小燕先生掛帥中國原創(chuàng)歌劇《一江春水》的藝術總監(jiān),該劇在上海國際藝術節(jié)上首演。發(fā)布會上,她侃侃而談,語驚四座:“盡管我已經(jīng)90多歲了,但我的藝術生涯僅僅是剛踢完足球的上半場,我還要和中國的優(yōu)秀歌劇藝術團隊去踢下半場,打造一部真正能走遍全國、走向世界的中國原創(chuàng)歌劇。”事實證明,她做到了!在打造作品、培養(yǎng)新秀時她付出了別人難以想象的努力,而她其實畢生都在做這樣的努力,追求著至真至美。
全國政協(xié)委員田青傾心于原生態(tài)民歌的弘揚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他認為像周小燕這樣的聲樂教育家在很早就談到了音樂的審美、音樂風格,并且強調(diào)學院派應該向民間學習等問題,“十分可敬”!
早些年,先生就發(fā)現(xiàn)了許多學院歌手“唱四川民歌沒有四川味,唱山東歌曲沒有山東味”。這意味著,即使作為中國人,唱中國歌、吐中國字、處理中國語言,也無法保證一定不存在問題。先生的經(jīng)驗表明:“在歌唱藝術中,語言是人們的薄弱環(huán)節(jié)”。
因此,先生先后認真研究了《唱論》《南詞引正》《閑情偶寄》《夢溪筆談》等傳統(tǒng)典籍,致力于搞清楚傳統(tǒng)聲樂理論中如何咬字、吐字,怎樣通過語言來創(chuàng)造樂曲意境和抒發(fā)感情。在李凌的《音樂流花》一書中,記載了先生一段關于聲樂音樂審美的卓越見解——“不應該把‘字正腔圓’理解為歌唱者的奮斗目標,而是所應該做到的起碼要求。因為‘正’和‘圓’還只是‘形式美’,它們都還不是類似繪畫中的‘氣韻生動’,涉及風骨、氣質(zhì),內(nèi)在精神之類的美學要求?!?/p>
中國歌曲的氣派便是先生所追求的。20世紀80年代初,張建一曾在練唱四川歌曲《人家的船兒槳成雙》時,不能理解歌詞中的一句“嘍嘍哐”,而先生也感覺這“喔喔”幾聲在歌曲中顯得十分突兀別扭,但苦于不明白原作者的意圖,無從指導。恰在這時,有一個到四川演出的機會,師生倆便特意在成都向原作者請教,終于明白了,原來“嘍嘍哐”是模仿川劇伴奏樂器小鐋鑼“嘍嘍”和大鑼“哐”,表演者在演唱過程中十分歡愉,乃至越唱越興奮,連伴奏也一并唱出了。明白了這一點,張建一在處理歌詞時就有理有據(jù),并且感覺得心應手多了。
對于音樂的審美需求,周小燕先生是嚴格的,甚至是極其追求完美的。歌者的演唱既包括聲靈樂動,又包括容修貌飾,因為先生對她自身的形象也始終講求精致。
張本的眼里,母親是個很樸素的人,但非常重視自己的儀表。即使在家里,她也會化上淡妝,甚至穿著高跟鞋,“住院期間,她每天起床還是會梳頭、化妝,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凈凈。后來實在病得嚴重,才把假牙拿下來。以前,即便是我們這些子女,都沒有見過她不戴假牙的樣子”。
有人說先生是泰斗,是大師,也有人說最好的形容是“落入凡間的藝術女神”。她在跌宕起伏的世紀人生中,始終保持優(yōu)雅美麗、慈愛幽默。周小燕歌劇中心主任韓莉平眼中的先生是這樣的:80多歲還喝紅酒,去大劇院看音樂會之前要打扮一個多小時,把衣服鋪了一床問挑哪件穿最好看。即使在病重住院時,她也每天給自己畫眉毛。先生還常對學生們說,希望自己的美留在照片里:“等我不好看了,你們都不要來見我。”
吳碧霞在赴滬登門拜訪先生時,印象深刻的不只是《長城謠》的背景和記憶,更是先生的優(yōu)雅:“那時她已經(jīng)快90歲了,打扮得非常精致,化著妝,穿著得體的衣服,在門口迎接我。她喜歡花,喜歡一切美好的事物,在她家客廳墻上的正中央掛著一幅她收藏的畫,特別有品位。但是她的高雅不會讓你感覺到冷傲、陌生和距離,是親切又自然的。那天上課后我還和老師一起吃了飯,她總是給我夾菜,那種熱情周到、滿臉洋溢著陽光的親切感讓我終生難忘,她是我的‘女神’,也是我畢生追求的榜樣?!?/p>
今年,演員奚美娟和趙蘭英等人一起去看望99歲的周小燕先生。她們在與“心中的女神”談天說地時,奚美娟發(fā)現(xiàn)先生雖然身著病號服,但還是化過淡妝的,“真是又周到又有修養(yǎng),雖在病中,不失禮節(jié)”。
3月4日,有許多文藝界人士紛紛趕到先生家中吊唁。客廳里堆滿了鮮花,本子上記著密密麻麻的人名。
音響里播著先生演唱的錄音,茶幾下堆放著一大摞書籍:《花腔女高音的藝術》《歌劇曲選》……一本英文詞典還有折頁的印記,仿佛剛剛被閱讀過。
先生在大幅照片中微笑,從容淡雅,和藹純真。耳邊是穿梭在時空中的歌聲,平行于時空,不朽于人間:“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責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