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夢陽
苦魂三部曲:魯迅傳 ( 選章四)
文張夢陽
《申報·自由談》
1932年12月,從法國回來的黎烈文,受《申報》總編輯史量才聘請,主編“自由談”專欄,施行改革。但他人地生疏,怕一時集不起稿子,托郁達夫拉稿,郁達夫就和魯迅說:“我們一定要維持它,因為在中國最老不過的《申報》,也曉得要用新文學了,就是新文學的勝利?!濒斞嘎唬骸澳鞘强梢缘??!庇谑瞧饎诺貙懫鹆穗s感。起初,魯迅的稿子由郁達夫轉交。漸漸積得很多,集結為《偽自由書》《準風月談》《花邊文學》三個集子。往“自由談”投稿的,還有其他作家,甚至名不見經(jīng)傳的青年雜文家。
1934年1月6日,黎烈文在上海三馬路古益軒湘菜館,自己掏腰包主辦宴會,一是請常寫稿的人歲首歡聚,二是為郁達夫、王映霞夫婦送行。除郁達夫夫婦外,有魯迅、阿英、唐弢、胡風、徐懋庸、陳子展、曹聚仁、林語堂和廖翠鳳夫婦等共12人。
先到的除主人黎烈文外,有魯迅、胡風、阿英和徐懋庸,共五人。阿英,即錢杏是太陽社主將,20年代判決阿Q時代已經(jīng)死去了,與魯迅斗得很厲害。左聯(lián)成立后,他們應當是熟識的,但好像沒有見過面,經(jīng)過黎烈文的介紹才握了手。在這種場合,魯迅的態(tài)度應付自如,隨緣談些閑天。
林語堂和廖翠鳳夫婦晚到,那時大家已經(jīng)入席了。他坐下之后,就和魯迅談起來,說道:“周先生又用新的筆名了吧?”
因為當時魯迅的筆名是經(jīng)常改變的。
魯迅反問道:“何以見得?”
林語堂說:“我看新近有個徐懋庸,也是你。”
魯迅哈哈大笑起來,指著一旁的徐懋庸說:“這回你可沒有猜對,徐懋庸的真身就在這里。”
大家聽了哄堂大笑起來。徐懋庸倒有些不好意思。
笑后接著談話,林語堂提到一幅版畫,畫面是垂著帳子的床,帳子在輕微地動,一只貓蹲在帳子前面,和動著的帳子下擺做游戲。這表現(xiàn)了林語堂的藝術興趣,他夫人聽著幾乎臉紅了。但魯迅很自然地聽著,因為,這并不是什么思想斗爭的場合。
黎烈文因為是留學法國回來的,所以愛說留法的軼事。說一位留法學生去見羅曼·羅蘭,對羅蘭講了伍子胥和浣紗女的故事,說他的母親是浣紗女轉世的。
魯迅聽了馬上說:“不是的。我就是伍子胥轉世的,她不是浣紗女……”口氣很肯定,像是說真話,也不笑。
而在座的全都哈哈大笑了,林語堂的夫人廖翠鳳幾乎笑彎了腰。
一月的上海,雖然不像北方那樣嚴寒,卻也冷氣逼人。特別是沒有曖氣或火爐,屋里和外邊一樣冷,實在并不好過。唐弢從狹小的房間里找出一件大衣穿上,才覺得暖和一些,外表看起來也算體面,才走出了大門,前往赴宴。他原名唐端毅,1913年3月3日出生于浙江省鎮(zhèn)海縣。由于家貧,初中時就被迫輟學,入上海郵局做揀信生,開始業(yè)余寫作。20歲時就試著給《申報·自由談》投稿,第一篇是《故鄉(xiāng)的雨》,他原本沒有“野心”刊出,連住處都沒有寫明,可是竟然很快發(fā)表了。作為一個小小的郵局揀信生,看到最有名的《申報》上出現(xiàn)了自己的文章,赫然署著“唐弢”二字,其驚訝和興奮是難以想象的!郵局中愛好學習的同事們,組織了一個讀書會,會上大家看到了堂堂《申報》刊出了只有20歲的同事唐弢的文章,也高興極了。受到很大鼓舞,唐弢寫作勁頭更大,又投去《人死觀》等好幾篇文章,居然連發(fā)連中。9 月6日編者在“自由談”左下角登出啟事,請他和幾位作者告知住處,以便聯(lián)系,他才寫信說明了。想不到1934年元旦之前,收到了“自由談”主編黎烈文先生的請柬,邀他1月 6日到古益軒出席宴請,更使他受寵若驚。這天下午,他特地換了最好的衣服,乘車前往。唐弢身材頎長,儀表秀雅,完全看不出是個郵局的揀信生。
古益軒在租界的三馬路,布置高雅,設備堂皇,雅座里都是時賢字畫。其實,論酒席并不怎么高明,但有幾個拿手菜,確實引人入勝,清燉牛鞭用砂鍋密封,小火細燉,蔥姜鹽酒,一概不放,純粹白燉,牛鞭燉到接近熔化,然后揭封上桌,羅列各種調味料,由客人自行調配,原湯原味,醇厚濃香,腴不膩人。到了冬季,去古益軒的客人不論大宴小酌,都點清燉牛鞭吃。
唐弢走進預先告知的包間里,見已經(jīng)來了七位。中間靠左的一位,立刻站起迎接。他西服革履,很有派頭,像是留過洋的。唐弢估計就是主人黎烈文,趕緊躬身說道:“是黎先生吧?我是唐弢。”
黎烈文連忙答道:“啊,唐先生比我想象的還年輕?!苯又灰唤榻B在座的客人,指著坐在正座的留仁字胡的先生說:“這是魯迅先生?!?/p>
唐弢聞聽大名,如雷灌耳,忙上前鞠躬,魯迅倒很自然,笑著說道:“你寫文章,我替你挨罵?!苯又麊柼茝|是不是姓唐,唐弢告訴他所用的是真名,他就哈哈笑著說:“我也姓過一回唐的?!?/p>
這指的是魯迅曾用唐俟這筆名。那天魯迅穿的是藍灰色華達呢皮袍子,黑色橡皮底跑鞋,上半截是老人,下半截是青年,從服裝上看,是很不調和的,然而唐弢覺得魯迅是永遠年輕的老人。
黎烈文又介紹旁邊的阿英,阿英很文靜、謙和,躬身施禮。
然后就是郁達夫夫婦。其實,不用介紹,唐弢就認得出來。他的讀書會里有個同事,是“郁達夫迷”,一部《沉淪》,不知讀了多少遍,凡是郁達夫文章,片紙只字,都背得滾瓜爛熟。郁達夫追求王映霞,雖然報上登過消息,但詳細情節(jié)卻是他告訴唐弢的。唐弢對這類戀愛故事不感興趣。不過新聞人物,近在眼前,自然也不能視若無睹了,好在客人尚未到齊,正有時間讓他一面聊天,一面對他們細細端詳。
郁達夫大概還不滿40歲,看上去比較清癯,頭發(fā)叢長,眼睛又細又小,額部稍窄,雙頰瘦削,穿一件青灰色袍子,態(tài)度瀟灑,很有點名士風流的氣派。王映霞比他年輕得多,體態(tài)勻稱,真所謂增之一分則太肥,減之一分則太瘦,兩眼灼灼有神。不知怎的,唐弢總覺得與其說她長得美,不如說她長得有風度,是一個舉止大方、行動不凡的女人。難怪達夫先生一見傾心,如醉似癡,顛倒至于發(fā)狂的地步。唐弢見到他們的時候,這對夫婦正過著婚后最幸福的生活,你憐我愛,形影不離。
先到的客人一面閑聊,一面等待。王映霞很少說話。接著而來的是胡風、陳子展、曹聚仁諸先生。林語堂的夫人廖翠鳳,似乎早已與王映霞熟識,她們找到了談話對象,雖然沒有懈怠同席的人,卻更多地一起低語,竊竊地談著似乎只屬于女人們的私房話。
唐弢開始覺得魯迅這個老人的可親。他慈祥,然而果決,說話有重量,卻無時不引人發(fā)笑。大家圍坐在一桌,七嘴八舌地談起來,從翻譯談到檢查,從暴露文學談到人肉饅頭,從賽珍珠女士談到黑旋風口里的“鳥官”。說話最多的是林語堂、陳子展、郁達夫三位,而每次談到一個問題,魯迅終有他精辟的意見,他望望在座的各位,聳動一下唇上胡髭,說道:
“浙西有一個譏笑鄉(xiāng)下女人之無知的笑話——是大熱天的正午,一個農(nóng)婦做事做得正苦,忽而嘆道:皇后娘娘真不知道多么快活。這時還是在床上睡午覺,醒過來的時候,就叫道:‘太監(jiān),拿個柿餅來!’”
話音剛落,在座的全都大笑起來,王映霞和廖翠鳳兩位女士笑得彎下了腰。魯迅卻不笑,一本正經(jīng)地說:
“荷蘭作家望·藹覃所作的童話《小約翰》里,記著小約翰聽兩種菌類相爭論,從旁批評了一句‘你們倆都是有毒的’,菌們便驚喊道:‘你是人么?這是人話呵!’
“從菌類的立場看起來,的確應該驚喊的。人類因為要吃它們,才首先注意于有毒或無毒,但在菌們自己,這卻完全沒有關系,完全不成問題。
“‘人話’之中,又有各種的‘人話’:有英人話,有華人話。華人話中又有各種:有‘高等華人話’,有‘下等華人話’。聽來這個笑話是‘下等華人話’,然而這并不真的是‘下等華人話’,倒是高等華人意中的‘下等華人話’,所以其實是‘高等華人話’。在下等華人自己,那時也許未必這么說,即使這么說,也并不以為笑話的。還有一個笑話,說一個農(nóng)民每天挑水,一天突然想,皇帝用什么挑水呢?自己接著有把握地回答說,一定用‘金扁擔’。其實,這同樣是高等華人意中的‘下等華人話’,所以其實還是‘高等華人話’。”
魯迅還要再說下去,但看了看林語堂,笑笑說:
“再說下去,就要引起階級文學的麻煩來了,還是‘帶住’吧!”
林語堂倒無反應,只是憨厚地笑著,吃喝間隙還忘不了吸一口他的煙斗。于是,魯迅不緊不慢地捋捋胡髭,不動聲色地繼續(xù)吃飯。
唐弢曉得魯迅剛才講的笑話是他在雜文《“人話”》中寫過的,“金扁擔”的笑話也常跟年輕人說的,領悟到先生說的深意是在啟發(fā)人們不要總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從自己的主觀臆想出發(fā),去猜度別人和客觀事物,但令他不明白的是魯迅怎么能收藏著這么多的、逗人發(fā)笑,同時又引人深思的資料。
最令唐弢難忘的還有魯迅講的兩個笑話:
一個是:“我們鄉(xiāng)下有個闊佬,許多人都想攀附他,甚至以和他談過話為榮。一天,一個要飯的奔走告人,說是闊佬和他講了話了,許多人圍住他,追問究竟。他說:‘我站在門口,闊佬出來啦,他對我說:滾出去!’”聽故事的人莫不大笑起來。
還有一個:國民黨的一個地方官僚禁止男女同學、男女同泳,鬧得滿城風雨。魯迅幽默地說:“同學同泳,皮肉偶而相碰,有礙男女大防。不過禁止以后,男女還是一同生活在天地中間,一同呼吸著天地中間的空氣。空氣從這個男人的鼻孔呼出來,被那個女人的鼻孔吸進去,又從那個女人的鼻孔呼出來,被另一個男人的鼻孔吸進去,淆亂乾坤,實在比皮肉相碰還要壞。要徹底劃清界限,不如再下一道命令,規(guī)定男女老幼,諸色人等,一律戴上防毒面具,既禁空氣流通,又防拋頭露面。這樣,每個人都是……喏!喏!”
在座的人已經(jīng)笑不可抑了,魯迅卻又站起身來,模擬戴著防毒面具走路的樣子,走來走去,引得大家笑得都顧不上吃飯了。
后來,魯迅把諷刺禁止男女同泳的笑話,寫入了雜文《奇怪》,發(fā)表在1934年8月17日《中華日報·動向》上。
席半,仆歐獻上煙來,這就又觸動了《論語》派名士林語堂的話匣,不勸人不吸煙是他的信條,曾皇皇地公布在雜志上。這回碰到了煙不離嘴的魯迅,他就問:“你一天吸幾支煙?”
“這倒沒有統(tǒng)計過,”魯迅回答,“大概很多吧。你是不是替《論語》找材料?”
“我準備廣播一下?!?/p>
“每個月要擠出兩本幽默來,真是吃力的工作。倘是我,就決計不干的!”
林語堂不作聲,后來話又扯到別處去了。
魯迅與林語堂兩人的關系,是當時文壇注目的話題。林語堂對魯迅很敬重,“白象”之說就出自他之口,意為魯迅是人間稀有的天才;魯迅也非常看重林語堂的英文水平。但兩人又時不時發(fā)生摩擦,甚至擦出火花。
據(jù)說,魯迅與林語堂曾同住在上海北四川路橫濱橋附近。一次魯迅不小心把煙頭扔在了林語堂的帳門下,將林的蚊帳燒掉了一角,林心中十分不悅,厲聲責怪了魯迅。魯迅覺得林小題大做,因為一床蚊帳發(fā)這么大火氣,便回敬說一床蚊帳不過五塊錢,燒了又怎么樣,兩人就這樣爭吵了起來。
1929年,魯迅和北新書店的老板李小峰鬧版稅官司,郁達夫做和事佬為二人調解,總算解決了。8月28日晚上,北新書店李小峰請大家吃飯。席間,林語堂提到魯迅的北大學生張友松曾請魯迅和他吃飯,說也要辦一個書店,并承諾決不拖欠作者的稿酬,并說“奸人”在跟他搗亂,意指張友松傳播他在漢口發(fā)洋財一事。李小峰便懷疑自己和魯迅起糾紛是張友松從中作梗。魯迅聽罷,則疑心林語堂譏諷自己受了張友松的挑撥,加上有些酒意,當即臉色發(fā)青,站起來大聲喊道:“我要聲明!我要聲明!”一拍桌子說,“語堂,你這是什么話?我和北新的訴訟不關張友松的事!”林語堂辯解道:“是你神經(jīng)過敏,我沒有那個意思!”兩人越說越上火,互相瞪著對方,如斗雞般足足對視了一兩分鐘。當然只有郁達夫站起來做和事佬,一面按住魯迅坐下,一面拉了林語堂和他的夫人走下了樓。宴席不歡而散。
1932年底,蔡元培和宋慶齡成立了中國民權保障同盟,林語堂和魯迅都加入其中,二人又開始交往。次年,楊杏佛被暗殺,舉行入殮儀式這天,林語堂因正被嚴密監(jiān)控,無法出門,未去參加。魯迅去后沒有見到林語堂,非常生氣:“這種時候就看出人來了,林語堂就沒有去,其實,他去送殮又有什么危險?只要我活著,就要拿起筆,去回敬他們的手槍!”
事實上,林語堂冒著生命危險參加了7月2日楊杏佛的出殯下葬儀式,這一次,魯迅沒有去。
林語堂辦《論語》,做了“幽默大師”,魯迅也不能理解,他認為在血與火的斗爭中是沒有幽默可言的,幽默文學是“麻醉文學”。
林、魯兩人關于翻譯究竟應該“信達雅”還是“直譯”也發(fā)生了爭執(zhí),惹得魯迅十分不快,林語堂批評魯迅是“急進主義”,是想“做偶像”。
魯迅曾寫信勸告林語堂不要搞這些小品了,多譯點英文名著才是正途。林語堂回信:“等老了再說。”
陳望道回憶,一次飯桌上,林語堂談及在香港時,幾個廣東人兀自講粵語,其他人聽不懂,林便故意對他們講英語,將他們嚇住。不料,魯迅怒不可遏,拍著桌子站起來厲聲道:“你是什么東西?你想借外國話來壓我們自己的同胞嗎?”林語堂啞口無言,尷尬無比。
由于一次又一次的摩擦和誤會,魯迅不再把林語堂當朋友了。徐志摩在上海大觀樓補擺婚宴,魯迅來得晚,一看見林語堂夫婦在座,二話不說抬腿就走。但厚道的林語堂卻始終沒有跟魯迅鬧翻過,只當是文人間的相愛相譏,倒有些喜歡魯迅的直來直去,從不藏著掖著。
這些事當然是兩方的誤解,后來魯迅也明白了。從他和林語堂之間的隨談看來,他們倆人是和解了。雖然魯迅還在文章中諷刺林語堂提倡“幽默”,但那只是文字之爭,并沒有妨礙倆人的友情。郁達夫在一邊看著,也很高興,他懂得魯迅的脾氣,激動起來好與人爭。過后,一般來說仍友情如初。林語堂為人忠厚,不會太計較的。郁達夫不禁想起林語堂一些惹人發(fā)笑的往事——
有一次,林語堂——當時他住在愚園路,和郁達夫靜安寺路的寓居很近——和郁達夫一起去看魯迅,談了半天出來,林語堂忽然問郁達夫:
“魯迅和許女士,究竟是怎么回事,有沒有什么關系的?”
郁達夫只笑著搖搖頭,回問他說:
“你和他在廈大同事這么久,難道還不曉得么?我可真看不出什么來?!?/p>
郁達夫覺得,林語堂實在是一位天性純厚的真正英美式的紳士,他決不疑心人有意說出的不關緊要的謊。只舉一個例出來,就可以看出他的本性。當他在美國向他的夫人求愛的時候,他第一次捧呈了一冊克萊克夫人著的小說《模范紳士約翰·哈里法克斯》;但第二次他忘記了,又捧呈了她以同樣的書。這是林夫人親口對郁達夫說的話,當然是不會錯的。從這一點上就可以看出林語堂真是如何地忠厚老實的一位模范紳士。他的提倡幽默,挖苦紳士態(tài)度,不管人們說什么,都是從他的心底真實發(fā)出的。
林語堂自從那一回經(jīng)郁達夫說過魯迅和許女士中間大約并沒有什么關系之后,一直到魯迅的兒子海嬰將要生下來的時候,才恍然大悟。郁達夫對他說破了,他滿臉泛著好好先生的微笑說:“你這個人真壞!”
郁達夫回想著,不覺看著林語堂發(fā)笑。
主人讓菜館準備了上好的紹興酒,殷殷勸客。郁達夫喝得多了一點,王映霞頻頻以目止之,沒有收效,她便直接阻攔主人,主人替郁達夫斟酒,王映霞竭力阻止,說是近來郁達夫身體壞,尊重醫(yī)生的囑咐,不能喝酒的。陳子展問:“到底是太太的命令,還是醫(yī)生的命令呢?”
郁達夫搖搖頭。
王映霞見自己的先生搖頭,就講了一個故事,說婚后不久,有一段時間他們住在靜安寺附近嘉禾里,寒冬十二月的一天,有個朋友約郁達夫去浴室洗澡,洗完同去吃飯,直到午夜不見回來。王映霞通宵沒有合眼。天剛黎明,聽到緊急的叩門聲,一個陌生人扶著滿身冰雪的郁達夫進入屋內(nèi)。原來他醉倒在嘉禾里街口上,擁著冰雪睡了半夜,一件皮袍子凍成了氈塊。王映霞從此立下“禁令”:凡是約郁達夫出去吃飯或喝酒,必須負責將他伴送回家,如果沒有人保證的話,就不許他出門。
魯迅倒不忌諱,不僅自己喝,還敬郁達夫一杯黃酒,說道:“盡管我不同意你們夫婦去杭州,但既已決計成行,就敬上一杯?!?/p>
郁達夫、王映霞急忙起立言道:“謝謝魯迅先生了!”
郁達夫朗誦起魯迅阻止他去杭州的詩:
錢王登假仍如在,
伍相隨波不可尋。
平楚日和憎健翮,
小山香滿蔽高岑。
墳壇冷落將軍岳,
梅鶴凄涼處士林。
何似舉家游曠遠,
風波浩蕩足行吟。
然后說道:“雖然我們還是要去杭州,但始終不會忘懷魯迅先生的好詩和好意。”
魯迅答道:“有映霞相助,達夫可能不致像我想的那樣不幸?!?/p>
于是二位太太就比起管家的本領來,自然,丈夫也在被管之列的。郁太太的是放任政策,林太太的是科學方法——在太太管教之下吃飯、散步、寫稿,都有一定的時候。
大家不約而同地朝林語堂看。
林語堂還是扯開去。他談女人,談貞操鎖,談雍正帝,談旗人婚禮,一直談不完。
最后,主人黎烈文說出主意來,要大家經(jīng)常寫稿子。
“你要是能登罵人的稿子,”魯迅打趣地說,“我可以天天寫。”
“罵誰呢?”陳子展問。
“罵某某某。”
“怎么罵法?”
“就這樣罵罵?!?/p>
林語堂接上說:“魯迅罵的,終不壞。”
于是談風又轉到罵和批評上。魯迅的所謂罵,其實是揭發(fā)時弊、襲擊形象的意思,和糞帚式的隨意糟踏別人,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郁太太插嘴說:“周先生雖然會罵人,卻罵不過兒子!”
大家便哄笑起來。
“魯迅的兒子總不會忠厚的!”這是林語堂的意見。
魯迅笑著,一面自己解釋:“是的,我的孩子也罵我。有一次,海嬰嚴厲地質問我:‘爸爸!為什么你晚上不困,白天里卻睡覺?’又有一次,他跑來問我:‘爸爸,你幾時死?’到了最不滿意的時候,他就批評我:‘這種爸爸,什么爸爸!’我倒真的沒有方法對付他?!?/p>
大家又哄然笑起來。
在述說這些故事的時候,魯迅總含著善意的笑,使人感到蘊藏在他心頭的愛。這愛是博大的。一直到后來,聽他講“義子”的故事,講學生的故事,以及講別的許多青年的故事時,也總領會到同樣的愛,反激起同樣的感覺。
同席的徐懋庸,原名徐茂榮,1911年1月15日生于浙江上虞下管方山村一個貧苦的家庭。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紗篩匠,母親則是個心地善良的女人。徐懋庸從小聰穎好學,剛滿5歲就進入本村方山小學讀書。小學畢業(yè)后,下管“真五房”新辦了一所鹿溪小學,徐懋庸過去的老師、鹿溪小學校長徐用賓十分賞識他的學識和才能,聘請他去該校任教,時年14歲的徐懋庸,被人稱為“神童”、“小先生”。以后他又到坤麓、民強小學任教,先后達4年。
上虞縣有一個美麗的白馬湖,白馬湖畔有一所春暉中學。學校的教員有不少全國著名的文化人,如夏尊、豐子愷等。也經(jīng)常有名人到校講學,使徐懋庸大開眼界,立志要做一個學者、文人。1925年,上虞的一批進步教師,組織了“青年協(xié)進社”。也是在這一年,文化界著名人士胡愈之等辦起了上虞第一張報紙《上虞聲》。如魚得水的徐懋庸,有了用武之地,在報紙上發(fā)表文章,并多次得到胡愈之的幫助。
1927年,他到慈溪工作,秘密編輯上虞石榴社刊物《石榴報》,后遭國民黨通緝,被迫避居上海??既氚牍ぐ胱x的國立勞動大學,主要靠自學,達到了能夠翻譯法文和日文書的程度。1930年,畢業(yè)后的徐懋庸到浙江臨海回浦中學任教。這樣,有了小學生當小學教員、中學生當中學教員之說。教學之余,他開始翻譯法國羅曼·羅蘭的《托爾斯泰傳》及一些文學作品。1932年翻譯完《托爾斯泰傳》,又回上海,想把譯稿賣出去,但因為他是“無名小卒”,大書局都很快退稿。最后雖被一家叫做華通書局的接受,卻只預付他60元版稅。1933年夏,開始寫雜文并向《申報·自由談》投稿。他的雜文筆法犀利,揭露時弊不留情面,批判社會一語中的,因風格酷似魯迅而以“雜文家”出名。但這時他很少說話,只是非常用心地聽周圍人談話。少年時他常向那些有錢的同學借新書看,被有些人嗤笑為“知識界的乞丐”,對他刺激極深,心里很不服氣,覺得這些人知識還不如自己豐富。進入上海文壇之后,這一情結仍難消解,地位雖不高,心里卻很傲慢,似乎有股子覺得世上所有大人物都不過如此的氣概。在“自由談”刊登的第一篇雜文《“藝術論”質疑》,就是一邊贊揚魯迅翻譯的普列漢諾夫的《藝術論》,一邊指摘其中的誤譯,真是上來就是天不怕、地不怕。而主編不但不嫌棄,還很欣賞這種沖勁兒,幾次把他的雜文排在頭條,甚至在魯迅之前。魯迅不但不介意,還給他的雜文集《打雜集》寫了序言,歡迎這位青年雜文家的出現(xiàn),認為雜文這東西,“恐怕要侵入高尚的文學樓臺去的”。
宴席之后,唐弢依然對魯迅懷著敬畏之心,不敢主動上門拜訪,但魯迅卻很欣賞他的雜文,有時約他去咖啡館聊天。一次,竟自己跑來看唐弢,一進門就輕快地在地板上打旋子,一路轉到桌子前,一屁股坐在桌面上,手里端支煙,嬉笑言談,毫無架子。他還講過一個小笑話:當年上海的四馬路,號稱文化街,各種大大小小的書店集中在這里。當局看到許多書店里擺的是左翼的書和雜志,讀者買的是左翼的書和雜志,他們自己的書店卻門可羅雀,書刊無人過問。無可奈何之中,把賣左翼書刊最興旺的一個書店老板捉了來,審訊他為什么不賣右翼的書?為什么愛賣左翼的書?這個書店老板回答說:“我是老板,將本求利。我不懂左翼右翼,我只懂算盤。”魯迅的算盤二字,是用頗濃重的紹興口音幽默地講的。當時在座的北方人沒聽懂,沒有反應,只有少數(shù)南方人笑了。魯迅就把后兩句再講了一遍。這次用普通話講,同時伸出左手掌,右手的指頭在左掌心上作撥打算盤珠子狀,大家懂了,同聲笑了起來。
唐弢對魯迅不再敬畏了,而是覺得魯迅很有趣,很好接近,對魯迅的天才和人格則更是崇拜和敬仰了。
生性狂狷的郁達夫更是無拘無束,每回上海,都愛找唐弢和一些青年朋友一起喝酒、亂談,而且話題往往不離魯迅。唐弢不會喝酒,只能陪著吃花生米。郁達夫說這是罰唐弢受苦刑,唐弢則說聽他談話是一種樂趣,這樣的苦刑受起來心甘情愿。但畢竟夠不上做他的酒友。
郁達夫學貫中西,聽他談話確是一種享受,他講外國文學,從希臘、羅馬一直談到近代,淵博精辟,時有獨到之見。唐弢簡直插不上嘴。其時唐弢正迷上黃仲則,一部《兩當軒集》常在手頭。郁達夫是黃仲則的愛好者,他的詩受黃仲則、龔定庵影響最多,這兩個人都以七言見長,郁達夫的好詩大都也是七言。每逢見面,他們沒有一次不談黃仲則。郁達夫的《都門秋思》,他自己欣賞詩意的凄苦,唐弢也以為重要的是詩人的寂寞之感。中國文人一向分為兩類:“狂”和“狷”?!墩撜Z》里說:“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秉S仲則詩學李白,有點“狂”,但他也有“狷”的一面,寂寞之感來自他的落落寡合的性格。如果不是“有所不為”,他就不至于這樣潦倒、這樣凄苦了。郁達夫同意唐弢的觀點,他讀書多,對“狂”和“狷”又有許多發(fā)揮,給人以聞之憬然的啟發(fā)。
(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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