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繁煙
莫深深覺得自己被拋棄了。她明明是文科分班考試的第一名啊,竟然被分到了這樣一個班級!
二年級十一班,有音樂特長生、美術(shù)特長生,最讓人頭疼的是還有倆體育特長生,高壯黑,一言不合就擼起袖子讓你看他們硬邦邦的肌肉。
剛剛在操場,年級主任慷慨激昂地說:“今年,我們學(xué)校抽出一個班級作為實驗班,讓我們正??紝W(xué)的同學(xué)和藝術(shù)類的同學(xué)一起學(xué)習(xí)。我們將配備最好的師資力量,讓這種混合學(xué)習(xí)模式大放異彩!”
主任的聲音很大,每一個字砸進莫深深的耳朵,女孩的身體都會莫名繃緊一下。雖然她已經(jīng)快將頭埋進碩大的校服里,可是她還是接收到了以前班級的好多同學(xué)投來的同情目光。
作為名不副實的實驗班,學(xué)生組成是一鍋大雜燴也就算了,連教室也是整棟教學(xué)樓最里面的一間,后門對著洗手間的門。不知道是不是挨著洗手間比較潮濕的原因,教室天花板上的墻皮一塊塊龜裂了,讓莫深深有一種隨時會被砸臉的錯覺。
當(dāng)然,最讓人震驚的還在后面,班級人員坐滿教室,班主任姍姍而來,又一個高壯黑——教體育的!
至此,莫深深已經(jīng)完全體會到了來自學(xué)校的惡意。雖然,她清楚藝術(shù)類特長生一般考的學(xué)校都是重點大學(xué),能夠提升學(xué)??傮w的升學(xué)率,可是,作為不幸被殃及的優(yōu)秀無辜者,莫深深很難理解校方做出這樣抉擇的人的腦回路。
不過,人在異鄉(xiāng),沒錢沒背景,作為一棵生命力極強的小草,莫深深只能深吸一口氣,兀自努力生長吧。
漫長的自習(xí)課,教室里吵吵鬧鬧的,莫深深將英語書攤開蓋在自己小小的腦袋上,假裝睡著了。
各種聲音交匯的教室里,莫深深隱約聽見了幾個人的抽泣聲,是幾個安靜且很努力學(xué)習(xí)的女孩。莫深深也難過,只是,很多時候,她習(xí)慣將自己的情緒隱藏。可是那一瞬間,她忽然怎么都無法忍住自己的失落,眼淚順著眼角無聲地流下來,落在課桌上,濺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不知道過了多久,下課鈴聲響了,教室里越發(fā)嘈雜起來。
有甜美的女聲在教室門口喊道:“許星河!許星河,你快出來,我有好東西給你!”
后面座位上有人起身,大抵是走得急,那個人的手擦過莫深深的胳膊,是輕而涼的觸感。
后來,莫深深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睡著了,還做了夢。夢里,她回到高中剛?cè)雽W(xué)的時候,爸爸帶著她從小鎮(zhèn)坐火車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這所高中雖然不是莫深深報考的那所,但學(xué)校的人去莫深深所在的鎮(zhèn)子招生時,負責(zé)招生的人說,分數(shù)高的學(xué)生,不僅免除讀書的各種費用,每個月還會多給一百塊錢的餐補。
那個瞬間,莫深深看到爸爸的眼神亮了一下下。
做一個決定對莫深深來說一點都不難,而且還有其他的收獲,這是好事。
爸媽不善言辭,所有的事情都是莫深深一個人張羅的。爸爸將深深送到宿舍后就離開了。那天,莫深深整理好自己的東西后,便一個人去了運動場。運動場大而寬闊,當(dāng)時莫深深想的是:自己一定要在這里闖出一片天地。
回到宿舍以后,莫深深看到自己的柜子上放了好多瓶礦泉水,寢室的同學(xué)告訴她,后來她爸爸又折回來了,送了礦泉水,怕她到新的環(huán)境水土不服。
一年了,莫深深的柜子里一直留著一個礦泉水瓶,用來裝洗衣粉或者洗衣液,從來沒有空過。有時候,看到那個瓶子,莫深深覺得自己的心也是豐盈的……
莫深深是突然清醒過來的,她驀地直起身,英語課本啪嗒一聲落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嚇得鄰座的同學(xué)虎軀一震……
莫深深低頭去撿課本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桌角被放了一包紙巾。她環(huán)顧了一眼教室,發(fā)現(xiàn)大家都在各忙各的,而且她那么小心,應(yīng)該不會有人注意到她哭了呀。
開學(xué)后的第三周,在班級同學(xué)連續(xù)氣走了數(shù)學(xué)老師,氣哭了英語老師,又在課堂上和歷史老師吵了起來之后,莫深深終于不能再忍,敲響了班主任辦公室的門。
辦公室里,除了班主任,還有另外一個人,是許星河。莫深深推開門的時候,剛好看到班主任正和許星河耳語著什么。看到莫深深,兩個人都有點驚訝,繼而紛紛直起身。
莫深深的身材屬于嬌小型,相對比之下,班主任實在是太高大了,而許星河是音樂特長生,無論顏值還是身材都是十分在線的。三個人在偌大的辦公室里站成一個三角形,莫深深之前鼓脹脹的勇氣瞬間遁于無形,她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倒是班主任忽然笑了,然后才說:“你們回去吧,班上的情況許星河同學(xué)已經(jīng)和我說過了。以后如果班上再有人搗亂他會處理的,實在有他處理不了的,我再出手!”
莫深深被班主任帶頭大哥般的氣勢給震懾了,忙不迭地點頭,心里想的是:有人管就好,有人管就好。
與許星河一起走回教室的十分鐘里,莫深深覺得自己被無數(shù)人檢閱了。一個身高一米五四的人走在一個身高一米八四的人身邊,這本身就在自取其辱吧。再說,許星河是誰???帥的人在學(xué)校里有幾個不出名的?
在走進教室之前,莫深深終于鼓足勇氣仰頭對許星河說:“班上的事情,就拜托你了。雖然我是學(xué)習(xí)委員,但是我真的沒有能力管住他們……”
“我知道,你放心?!痹S星河低下頭輕聲說。他的臉上帶著笑意,嘴角上揚的時候,右臉頰有一個淺淺的酒窩。
少年還抬起了手臂,在手快要落在莫深深的頭上時,好像忽然覺得哪里不對,繼而收回手理了理自己的頭發(fā)。
晚上,莫深深對寢室里愛學(xué)習(xí)的女孩兒們說:“以后大家都安心學(xué)習(xí),許星河會處理那些破壞分子的!”
同桌劉明明從卷子里抬起頭:“許星河是誰?”
對鋪的顧幀迅速從床上直起身體:“許星河是誰你都不知道?他就坐在深深后面啊!虧得你還是深深的同桌!我打賭你從來都沒回過頭,是不是?許星河以后會負責(zé)維持咱們的班級秩序?那簡直太帥啦!許星河萬歲!”
顧幀激動地說完后,寢室里一片安靜,過了好久,看書的繼續(xù)看書,背英語的繼續(xù)背英語。
莫深深端著自己的洗漱盆準(zhǔn)備去盥洗室,剛走出寢室門,就聽見顧幀哀號一聲:“你們這些學(xué)霸,能不能有一點娛樂八卦精神?!”
娛樂八卦精神本身就是一種特質(zhì),不是誰都可以擁有的。不過,想到許星河,莫深深整個人都輕松了起來。他說過的,讓她放心,那她放下心就好了啊。
其實,自從有了所謂的“實驗班”以后,很多學(xué)生都抱著觀望的態(tài)度。學(xué)校這樣隨便混搭配置,怎么看都是對一小部分人的敷衍。而且大家心知肚明,大部分的藝術(shù)類學(xué)生并不是真的在藝術(shù)上有天賦,而是覺得自己已經(jīng)無法努力正??忌洗髮W(xué),從而退而求其次選擇學(xué)藝術(shù)。
當(dāng)然,藝術(shù)也不是人人都學(xué)得起的。藝術(shù)類學(xué)生每年的專業(yè)補習(xí)費、各種學(xué)習(xí)耗材算下來,也是價格不菲的。
在聲樂樓的一樓,就有一架許星河的專屬鋼琴。聽班上的同學(xué)說,因為許星河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學(xué)校,所以,他爸爸買了鋼琴就直接放在了聲樂樓的練琴室。
有一次,莫深深恰巧路過聲樂樓,聽見里面有曲子傳出來,便悄悄地走到一樓的窗邊往里面看。那是傍晚,夕陽透過明亮的窗子照進房間,少年的手白而長,落在閃著光的琴鍵上,有一種說不出的美感。
那首曲子莫深深恰巧聽過,是《夢中的婚禮》。曲子流暢婉轉(zhuǎn),在莫深深愣怔的瞬間,有人輕輕地打開了窗子。
許星河彎起嘴角:“莫深深,你杵在這里干嗎?路過了怎么不進來?”
“沒有呀,我剛剛走到這里……”不想讓許星河誤會,莫深深只能扯個謊。
“莫深深,你看那里?!?/p>
順著許星河手指的方向,莫深深看到她和許星河的影子映在琴房白色的墻壁上,黑色的兩個腦袋,挨得那么近。
偷聽被抓包,莫深深反倒不那么緊張了,她仰起臉問許星河:“你喜歡這首曲子?憧憬婚禮了?”
“憧憬個鬼婚禮!你這腦洞還真是大!這是老師布置的練習(xí)曲而已!不過,你竟然知道這首曲子哎!”
許星河一臉“沒想到你這個土妞竟然知道這么高雅的曲子”的表情多少讓莫深深有點受傷,說起話來便帶了不悅的情緒:“是??!在我們那的小鄉(xiāng)鎮(zhèn),結(jié)婚的時候一般都放什么《好日子》、《老婆老婆我愛你》之類的神曲,可是,我表姐的婚禮上放了一首舒緩的曲子,是她告訴我這首曲子叫《夢中的婚禮》。因為對比強烈,所以我的印象特別深刻。說實話,我并不喜歡這首曲子,總覺得這曲子有點傷感?!?/p>
“喂,莫深深,我可沒別的意思,你別生氣?。∥易钆屡⒆由鷼饬??!?/p>
莫深深并沒有生氣,她只是覺得她和許星河并沒有很熟,所以習(xí)慣性地保持了距離。
那時,她和許星河隔著一扇窗面對面站著,夕陽在少年的臉上鍍了一層溫暖的琥珀色,讓莫深深有片刻的失神。
“莫深深,要不我給你唱一首歌吧?你應(yīng)該還沒有聽過我唱歌對不對?”
聽到許星河說要唱歌,莫深深迅速回魂:“唱什么?”
許星河伸手摸了摸莫深深的頭,然后深沉地說:“來首《好日子》怎么樣?”
莫深深看著許星河憋笑的表情,支支吾吾了半天,終于擠出來一個字:“滾!”
好像就是從那之后,莫深深和班級后半部分的藝術(shù)生開始熟悉起來。她一直都不是那種死學(xué)習(xí)的學(xué)生,性格也爽利,雖然偶爾也會有一些小別扭,但總歸是打破了一種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態(tài)。
許星河和深深說:“別看他們有時候挺混的,但是其實蠻講義氣的,沒事咱不惹事,有事咱也不怕事?!?/p>
這學(xué)期的前半段,大家倒是相安無事,期中考試成績出來以后,班級整體的狀態(tài)也并沒有受到很大的影響,那時候,莫深深悄悄松了一口氣。
不過,入冬以后,棘手的事情就來了。教學(xué)樓的下水系統(tǒng)不好,加之冬天太冷,大家沒法開窗通風(fēng),十一班便成了受各種難聞氣味影響的重災(zāi)區(qū)。
這種不可控的因素,莫深深他們?nèi)塘?,但是,班上很多同學(xué)不能忍。于是,以體育特長生陸念為代表的幾個人便搞了一個“停止使用”的牌子,時不時地擺在洗手間的門口,偶爾還帶著幾個同學(xué)守著洗手間的門。
陸念身高一米九,長得又壯,黑著一張臉站在洗手間那兒,還真的沒人敢造次。于是,那段時間,班級的自然狀態(tài)好了很多,當(dāng)然,別的班級同學(xué)的怨念也多。大冬天的,誰都不愿意出門,更別說跑兩層樓上個洗手間了。
但莫深深沒想到,有些人惹不起硬的,就捏慫的。
那是早餐時間,食堂里,大家都在認真排隊等打飯,莫深深和顧幀站在隊伍里,顧幀還在熱情地講著冷笑話。
就是那個時候,有兩個打扮很夸張的女孩子突然擠到莫深深的前面。深深本來長得就弱小,加之沒有防備,被狠狠地一撞,直接被撞倒在地上,手上的叉子沒拿好,擦著臉頰劃了一下,刺痛感瞬間就從臉上蔓延開。
“你們兩個干嗎?”看到深深被撞倒,顧幀沖她們大吼。
“打飯唄!難道來食堂背書?”看了兩眼地上的女孩,她們又故作訝異地說,“哎呀!原來這里有人??!不好意思,目標(biāo)太小,沒看到!”
“后面這么長的隊看不到?那我覺得你們不是真瞎就是故意找碴!”顧幀在嘴上一向不吃虧。
“還真是像大家說的那樣哈,你們十一班這群烏合之眾天天囂張慣了!我插隊怎么了?我今天就讓你們在食堂打不上飯!”
聽到“十一班”,很多人都圍上來看熱鬧,莫深深拉了拉顧幀,示意她別糾纏,兩個人無心戀戰(zhàn),狼狽地逃回了教室。
許星河不在,班上的人又睡倒了一片,沒有人留意到莫深深臉上帶傷的小插曲。
陸念進來的時候,顧幀正在幫莫深深往臉上貼創(chuàng)可貼,他俯身往莫深深的臉上看:“掛彩了?”
“摔倒了,被叉子劃了一下!”深深低聲說。
“莫同學(xué),沒看出來你這么笨?。”徊孀觿澋?,還是先到校醫(yī)室消消毒吧!不過,我想你們肯定不太能找到校醫(yī)室,我?guī)銈內(nèi)ァ!?/p>
陸念雖然一臉玩味,倒還誠懇,莫深深也不好拒絕,主要是那叉子也不是什么好材質(zhì)的,顧幀說,別搞出破傷風(fēng)了。
從班級到校醫(yī)室的一路上,顧幀將之前在食堂發(fā)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陸念,莫深深看到,陸念本就很黑的臉,更黑了。
那陣子,莫深深剪了一個妹妹頭,她的頭發(fā)厚而密,從后面看,就像一只蘑菇,然后就有同學(xué)戲稱她為蘑菇。
同學(xué)被故意欺負,陸念當(dāng)然不能袖手旁觀,他三步兩步便走出了校醫(yī)室,嘴里還念叨著:“敢欺負我們的小蘑菇,給我等著!”
兩個人看著陸念風(fēng)一樣地離開,顧幀突然就笑出了聲:“小蘑菇同學(xué),你有沒有覺得,陸念這個大塊頭,還真是有點反差萌?。?!”
臉有點痛,心里又微微地有些煩躁,整個上午的課,莫深深都不怎么在狀態(tài)。教室后門不時地開合,有人悄悄地來,又有人悄悄地走,更讓人心神不寧。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在莫深深猶豫要不要去食堂的時候,坐在班上最后一排的兩個女生突然走了過來:“小蘑菇,帶你去長見識?!?/p>
深深被這兩位同學(xué)帶到三樓的某個教室門口。午休時間,教室門口已經(jīng)圍了不少人,見到莫深深過來,自己班上的同學(xué)自覺讓出一條路。
莫深深這才看清,陸念和幾個男生拿著鐵鍬、掃帚之類掃雪用具,像門神一般站在人家門口。那個教室里的同學(xué)紛紛退避三舍,于是,早上推了深深的兩個女生就顯得特別突兀。
這樣的陣仗,莫深深看了也是發(fā)怵的。她正猶豫的時候,陸念伸出手,拎著她的校服領(lǐng)子就把她從門外放到了門里,然后說:“小蘑菇,你盡管出手,我看她們誰敢還手!”
打架這種事,莫深深還是做不來的,而且她也看得出,兩個女孩都很驚恐。
彼此僵持了好一會兒,莫深深終于憋出來一句話:“就這樣吧,以后都別來招惹我們!”
后來,莫深深走在回班級的路上,身后跟著一群拿著工具的同學(xué),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吸收了無數(shù)的目光!
走到樓梯拐角的時候,莫深深遇到急匆匆趕來的許星河。顯然,他對事情已經(jīng)明了。他對著同學(xué)們豎起大拇指,笑得那么肆意,比過了正午從樓道窗子透過來的明亮陽光。
雖然這件事后來成為三中校史上的一個傳說,大家談?wù)摰闹皇钱?dāng)時少年們的英勇,但,其實是有一個不算完滿的后續(xù)的。
事情傳開以后,很多好學(xué)生的家長紛紛向?qū)W校投訴,說不應(yīng)該縱容這種暴力壞風(fēng)氣。
學(xué)校迫于壓力,在公告欄通報批評,還讓參與的同學(xué)去操場集體罰站。
深深雖然被幸免,但她的內(nèi)心還是十分愧疚的,畢竟事情因她而起。當(dāng)時,顧幀拉著莫深深走到窗邊,痛心疾首地說:“咱們班藏著掖著的這點姿色,這下全部曝光了!”
是啊,年輕好看的少男少女們在操場上一字排開,說是罰站,更像是在等待一場檢閱。
莫深深想問“顧幀,你覺得咱班哪個女生最好看”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她一回過頭,就看到風(fēng)格粗獷的班主任站在門口朝她招手。他塞給深深一袋子?xùn)|西,讓她去操場給大家分分。
深深打開袋子一看,是熱騰騰的烤紅薯,她一激動,連句謝謝都沒說便跑下了樓。
寒冷的冬日,三中的操場上彌漫著烤紅薯的香味。那段記憶太深刻,以至于后來深深每次看到賣烤紅薯的,都會想起那一天,特別冷,也特別暖的一天。
這件事平息以后,寒假也來了。
離校的前一天,許星河將深深約到練琴室,將一樣?xùn)|西塞到她手里。
深深定睛看去,是一款舊的智能機。許星河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有點緊張地說:“咱們班大部分同學(xué)都有手機,再說,沒有手機聯(lián)系起來也不方便。我這個舊了,也不值什么錢,送給你用吧,別嫌棄就好。”
怎么會嫌棄呢?莫深深握著還帶著許星河手心溫度的手機。她是聰明的,又怎么會不懂許星河的用心?他刻意地把握分寸,是為了不傷到她的自尊吧?
莫深深并不太習(xí)慣用手機,但作為回禮,新年的時候,她給許星河發(fā)了一條短信:新年快樂。
回復(fù)信息很快隨之而來:小蘑菇,新年快樂。
高二下學(xué)期開學(xué)前,還發(fā)生了一件事。
某個傍晚,莫深深收到了一條許星河發(fā)來的信息:小蘑菇,男生還是女生?
莫深深當(dāng)時也沒多想,就忍著笑意回復(fù)了一條:人妖。
緊接著便有一個電話進來,女聲凌厲:“你是誰?”
“這不是許星河的電話嗎?”莫深深有點迷茫。
“是又怎么樣?我想知道你是誰!”電話那的聲音越發(fā)慍怒。
“是你先給我打的電話,我至少也應(yīng)該知道你是誰吧!”深深也不示弱。
“我和許星河是青梅竹馬。我不管你是大蘑菇還是小蘑菇,你最好與許星河保持距離,不是隨便什么人都可以與他走得近的!”
“青梅竹馬?這個詞吧,在情感上,含義有點復(fù)雜,你們之間是哪一種呢?再說,你讓我離許星河遠點,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嗎?你測量過我們之間的距離嗎?莫名其妙地對一個陌生人發(fā)號施令,本就不像有修養(yǎng)的人做的事情,是吧?”說完后,深深掛斷了電話。
是常和顧幀混在一起的原因嗎?莫深深覺得自己的嘴皮子都變溜了。
后來開學(xué),許星河沒有提過這件事,深深也就忘記了這段插曲。
自從十一班一戰(zhàn)成名,大部分學(xué)生看到他們都是繞著走的,所以,那段日子,校園生活變得很平靜。
直到某一節(jié)班主任的課,全班同學(xué)都在操場上上課,只有莫深深,由于生理痛,留在班級休息。
肚子痛得厲害,深深便用礦泉水瓶裝了一瓶熱水放在肚子上,后來痛感漸漸消失,她趴在課桌上,迷迷糊糊的也沒留意到教室里細微的變化。
那聲巨響傳進深深耳朵里的時候,她感覺到有人撲到了自己身上,然后是課桌塌掉的聲音。走廊里越來越多的慌亂的腳步聲、尖叫聲,在午后連成一段不和諧的曲調(diào),讓人傷感。
莫深深醒來的時候,是在醫(yī)院,驀然看到病房里多雙眼睛正在注視自己,她猛地坐了起來。
“深深,你沒怎么樣吧?嚇?biāo)牢覀兞?!”顧幀一臉焦急地說。
莫深深摸摸自己的臉,又晃了晃頭,什么感覺也沒有。她難道不是剛剛睡醒嗎?
聽了顧幀的描述,莫深深這才知道,教室天花板上的那一層石板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掉了下來,好巧不巧地趕上許星河回教室去取水,他便奮不顧身地替莫深深擋了一板子。
莫深深摸了摸自己的頭,說:“許星河怎么那么傻?我的腦殼很硬的,小時候就被門板砸過,什么事都沒有?!?/p>
“我覺得你可能是記錯了。就你的狀態(tài)來看,你的頭應(yīng)該是被門夾了。”一個高瘦的女孩推開病房門走了進來。
看她越走越近,陸念條件反射一般地擋在女孩的身前:“你是誰?甭想欺負我們小蘑菇!”
“小蘑菇?”繞過陸念,女孩走到深深的病床前,靠近去看她的臉。
“嗬,人不大,事兒還不少。你還不知道吧?星河為了救你,額頭被碎石塊劃了一道很深的口子,縫了十二針!妹子,你知道他是學(xué)音樂的吧?你應(yīng)該能夠明白,一張臉對于一個以后準(zhǔn)備往音樂道路發(fā)展的人的重要性吧?作為一個有修養(yǎng)的女孩子,別輕易讓別人看到你的軟弱好嗎?習(xí)慣被別人保護,不見得是一件好事!”
女孩說完后就走人,莫深深愣了一陣,旋即下床追了出去。她進了隔壁房間,將房門甩得震天響。莫深深通過后門的窗戶,看到許星河的病房里也站了很多人,他們的穿著周正而得體,看得出來,家世不俗。
許星河醒著,正和病床邊的人說著什么。像是心靈感應(yīng)一般,他微微轉(zhuǎn)頭就看到了站在后門的莫深深。那個瞬間,許星河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然后,咧嘴笑了。
門外的深深,看著許星河頭上纏著紗布,露出潔白的牙齒,也笑了,然后,笑著笑著,又哭了。
陸念說:“小蘑菇,你沒必要在許星河那一棵樹上吊著!作為哥們,我承認,他各方面都很優(yōu)秀,但是你想想,他錯過了你那么多重要時刻。你被欺負的時候,我們都處理完了,他才趕過來;你作文比賽得了獎,他被請去串場了;你破天荒地考了一次年級第一,他卻整容去了!”
“陸念,話不能亂說!許星河那哪是整容?他只是去修復(fù)一下疤痕好不好!”顧幀打斷了陸念的話,“所以呢,你這家伙是想怎樣?”
陸念便笑了,習(xí)慣性地擼起袖子露出壯碩的肌肉:“小蘑菇,你覺得我怎么樣?”
顧幀一把推開陸念:“你這種蠻荒之人,還是哪暖和哪待著去!”
說出這段對話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升入高三了。
十一月初,這座城市開始飄起小雪。趕走陸念后,莫深深和顧幀坐在運動場邊的臺階上,慢慢地剝著手上的紅薯。
自從醫(yī)院那一瞥之后,莫深深就再也沒有見過許星河,他送給她的手機,也再也沒有收到過來自他的消息。
不過,許星河的動態(tài),深深多少也聽說了一些。他受傷恢復(fù)后參加了一次市電視臺的比賽,然后去韓國修復(fù)了一次疤痕,這學(xué)期開學(xué)以后,又被帶到北京集訓(xùn)。
其實,高三以后,班上很多藝術(shù)生都去參加專業(yè)特訓(xùn)了,新的教室又特別大,這讓莫深深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空了。
這期間,班主任找過深深一次,話里的意思是,她和許星河不是一類人,許星河將會有遠大的前程,而她,不能因此放棄自己的人生。
深深明白班主任的苦心。一個教體育的肌肉男,能有那么細膩的心思,深深也感到慶幸。所以,她拼命地學(xué)習(xí),如果她和許星河注定了有不一樣的人生,那么她就將這距離縮得短一點,再短一點。
“莫深深,我覺得你有點自不量力?!鳖檸f這話的時候,班級的電視里正在直播許星河的比賽。才藝比拼的環(huán)節(jié),許星河彈了一首鋼琴曲,是《夢中的婚禮》。許星河彈得更好了,只是莫深深忽然覺得心煩,便自顧自上前關(guān)掉了電視機。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以前深深沒有意識到,現(xiàn)在她突然有點明白了。如果說許星河是天上的星,她就是地上的沙,這種跨越時空的距離,任她怎么努力,都無法縮短吧。
現(xiàn)在,就連顧幀也來勸深深:“你不要太執(zhí)拗,你應(yīng)該擁有更好的生活。而許星河呢,他的變數(shù)太多。你或許會一直等一直等,可如果真的如他那位青梅所說,他去追尋他的音樂之路,那么他也許就會進入演藝圈,你覺得你等得起嗎?要知道,那些如履薄冰般的等待,大多沒有好的下場?!?/p>
一整天莫深深都沒有話。深夜的時候,她回味起顧幀說的話,想:如果換一個角度呢?許星河會為了自己放棄些什么嗎?
可是,如果他真的放棄了,她會真的快樂嗎?
許星河專業(yè)集訓(xùn)完畢回到學(xué)校突擊文化課的時候,已經(jīng)是高三下學(xué)期了。
在外學(xué)習(xí)的同學(xué)陸續(xù)回歸,十一班終于又開始熱鬧起來,只是,好多人都發(fā)現(xiàn),那個一直以來都開朗愛笑的小蘑菇,突然變沉默了。
為了緩解緊張的氣氛,許星河經(jīng)常用手戳深深的后背,找各種理由和她搭話,借筆記,問食堂什么菜最好吃,最近流行哪本小說。
深深每次都是機械地回復(fù),不愿意回答的時候,便將問題拋向顧幀。
莫深深一直覺得,她可以堅持靜默到高考的。
然而,四月的最后一天,莫深深和顧幀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商量著要考什么大學(xué)的時候,許星河走了過來。他將自己的胳膊搭在深深的肩上,笑得異常燦爛,他說:“莫深深,你看過我的比賽沒?我彈了《夢中的婚禮》哎!我唱的歌你聽了沒?你覺得好聽嗎?”
“許星河,你不要自以為是地以為我們很熟好嗎?我這等凡人,理解不了你口中的藝術(shù)。我沒有看你的比賽,也沒有聽你唱的歌!你不要老是在我的身邊轉(zhuǎn)好不好?”莫深深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撥開許星河放在她肩上的手臂,大抵是用力過猛,許星河的手臂被甩在墻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然后,莫深深看到,許星河的臉色越發(fā)不好,繼而,汗水細細密密地從他光潔的額頭滲出來。
莫深深想上前看一下許星河是不是受傷了,可是一想到自己的立場,剛剛向前挪出的腳,又不著痕跡地收了回來。
許星河說:“莫深深,你就是個縮頭烏龜!”
莫深深直起脖子,說:“對!我就是烏龜怎么了?我現(xiàn)在要縮進我的龜殼里了,你們都別理我!”
許星河忍痛看著莫深深,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一樣。他不明白,那么明朗柔軟的小蘑菇,怎么會變得如此堅硬決絕。
許星河握著自己的手臂去了醫(yī)務(wù)室后,就再也沒有回來,之后也沒有回到學(xué)校上文化課。聽同學(xué)說,許星河現(xiàn)在的粉絲很多,他們經(jīng)常會在校門口集結(jié),已經(jīng)影響到了學(xué)校的正常秩序,他便找了專門的補習(xí)班補習(xí)。
沒有了許星河的校園,好像少了很多生氣。偶爾路過聲樂樓,莫深深總會下意識地停下腳步,聽一聽有沒有鋼琴聲。
畢業(yè)季,聲樂樓里一片靜謐,莫深深咬緊嘴唇,狠狠地罵自己:現(xiàn)在的狀況,不是最好的安排嗎?決不能猶豫和踟躕。
六月初,高三停課,發(fā)準(zhǔn)考證,開始考前假期。
離校那天上午,許星河依舊缺席。拍完集體照后,莫深深回宿舍取行李,準(zhǔn)備趕往火車站。
從宿舍樓出來時,莫深深竟然看到了許星河,他戴著一副碩大的墨鏡站在門口。
看到深深,許星河輕輕地說:“去車站嗎?我送你?!辈坏壬钌罹芙^,他直接搶過了她手上的行李箱。
從三中到火車站,只需要穿過一條長街。那天,莫深深和許星河最后一次并肩穿過站前街。老街樹影斑駁,下班時間,路上的車輛川流不息,兩個人小心翼翼地走著。有一個瞬間,許星河的手擦過莫深深的手臂,輕而涼,像是幻覺。
莫深深忽然想起,高二開學(xué)的時候,有人也是這樣擦著她的手臂走過,然后,桌角多了一包紙巾。
火車站越來越近,莫深深從來都沒有那么迫切地希望時間能慢一點,再慢一點。她走在許星河的身邊,有好幾次,只要她伸手,就可以握住他的手,可是,她終究沒有鼓起勇氣,就連躲避對面飛速開過來的車子時,她也只是輕輕地捏了一下許星河的衣袖。
分開的時候,許星河突然問深深:“小蘑菇,如果有個人把自己全部的愛給了一個最后舍棄了他的人,你覺得他應(yīng)該怎么辦?”
“忘記她?!蹦钌顖远ǖ卣f。
后來,莫深深再也沒有見過許星河。
其實,莫深深是有機會再次選擇的。那次在班上看許星河比賽的時候,莫深深如果晚一點關(guān)掉電視機,就能聽到許星河唱了一首《好日子》。在演唱之前,主持人問許星河,大多選手選擇的演唱曲目都是當(dāng)下流行的歌曲,為什么你會選擇這首喜慶的老歌呢?
對著鏡頭,許星河說:“我曾遇見一個女孩,她說《好日子》是她們老家婚禮上經(jīng)常放的神曲,那個時候,我就特別想給她唱一下,但是她拒絕了。那么久,他從來沒有聽過我唱歌,而我選擇唱這首歌,是想告訴她,我遇見她以后的每一天,都是最好的日子。小蘑菇,你會聽到吧?”
偏偏,莫深深錯過了這一段。
編輯/愛麗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