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林筱聆
老 宅
⊙文/林筱聆
林筱聆: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山花》《天津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等刊,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著有長篇小說《心弈》《嫁給女人的男人》、個人作品集《心旅無痕》、詩集《住在沉默的冰里》等。作品多次獲福建省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
酒席上的吵鬧聲漸次稀了,淡了,弱了。老宅子像退了潮的海灘,一尺尺,一寸寸,緊著腳步往平靜和安靜里走。
木頭門沉悶地“伊——咣”兩聲響,沈沅趕忙在床沿坐正身子,蓋正烏巾。蓋烏巾早已不是時下女孩子們出嫁的必備了,也不是她所樂意的。即使在他們那么偏遠的小山村里,很多女孩子結(jié)婚時也改用了撐雨傘??沙套尩哪赣H固執(zhí)地堅持要按傳統(tǒng)辦事,她只能妥協(xié),哪怕為此引來了很多村人的譏笑,她也只能妥協(xié)。
沈沅家在三十公里外的一座山上,村名半嶺,卻基本已經(jīng)是山頂。在沈家,她排行老三,上有兩個姐姐多年前均已出嫁,下有兩個弟弟,一個剛上大學(xué),一個上高中。五年前父親的意外病亡讓沈家遭受了巨大的變故,剛上高一的她只能放棄學(xué)業(yè),到鎮(zhèn)上的一所私立幼兒園當(dāng)了代課老師,以此緩解母親養(yǎng)家的壓力。而這回,程家給的八千元的聘金,無疑是沈家有史以來最燦爛的陽光。
她對他是熟悉的。兩人同在一個鎮(zhèn)上,她每天去幼兒園都要從他經(jīng)營的小書店門口經(jīng)過。偶爾,她也進到書店里看書,買書。她注意到了他兩道濃眉間緊鎖的憂郁,以及明明陷得很深卻極少使用的酒窩。他肯定也注意過她。他說,我看你有幾分眼熟。她說,我也是。就這樣聊在一起。這才知道,他們上的雖然是不同學(xué)校的不同年級,卻一同參加過全縣的中學(xué)生作文競賽。她很是替他惋惜,因為填報志愿的失誤,他接連兩次高考落榜,索性放棄求學(xué),到中學(xué)里代了兩年物理課后,開起了自家的小書店。狹長的書店里三層外三層地堆著各種書,他常常埋在高聳的書堆后做著永遠做不完的數(shù)學(xué)題。他說,大多數(shù)物理學(xué)家首先是數(shù)學(xué)家。他還說,每一個人都是布里丹的驢子……她聽不明白,但她相信他。
她對他又是陌生的。他們幾乎剛認識,他就請媒婆來家里求婚。仿佛彼此的相識就只是為了結(jié)婚。他們幾乎還沒開始談戀愛,她的母親就在豐厚的聘金面前爽快答應(yīng)了婚事。他們甚至連手都沒拉過,就直接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她一直覺得自己就像在參加百米賽跑時作了弊,沒有起跑就直接沖過終點。他于她,就像他手里一天到晚解不完的高等函數(shù),高低起伏,充滿懸念。
木頭門“哐——嚓”關(guān)上了。新買的皮鞋“篤篤”地敲在地磚上,那是鞋底釘?shù)蔫F掌發(fā)出的炫耀聲?!昂V篤”聲靠近了,一股若有若無的酒氣也貼了過來,伴著“窸窸窣窣”的聲音,沈沅的心緊著,氣息提了上來,兩只手揪著衣角絞在一起。不知哪里傳來“咚”的一聲,“篤篤”聲突然拐了彎,往一旁走去。收音機響了起來:“人生海海,甘需要攏了解。有時嘛歡喜,有時青菜……”播放的是非常流行的閩南語歌曲《歡喜就好》。聲音一點點被調(diào)大了,足以覆蓋屋外的任何聲響。她很不適應(yīng)這種聒噪,耳膜受了很大刺激。本是歡快活潑的節(jié)奏,本是愉悅舒暢的樂曲,一經(jīng)這種無限夸張的放大,像放多了鹽和味精的湯水,令人百般不適。在這層讓人百般不適的聲響里,同時混雜著另外一些聲響?!昂V篤”聲似乎走到了立式櫥柜旁,似乎有雙扇櫥柜門打開的聲音,似乎有木質(zhì)門或窗往外打開的聲音……混雜在一起的聲音混亂了沈沅的思維。
她猜不出他在干什么。她很想看個究竟。可惜,床頭燈發(fā)出的橘紅色光線釋放出的柔和是朦朧的,是模糊的,罩在頭上的烏巾把那僅有的一點朦朧覆蓋成一片黑。
當(dāng)沈沅逐漸適應(yīng)這種混著雜音的樂曲時,音樂毫無預(yù)兆地戛然而止。一切都歸復(fù)到原來的安靜中。不,是比原來更深的安靜中。
“篤篤”聲再次響了起來,卻似乎刻意往上收著氣力,不再那么重,不再那么響??删茪鈪s似乎更濃了。滿屋子都浸在白酒的味道里。隱隱約約還有淡淡的煙草味,似乎還有幾縷說不清道不明的復(fù)雜氣味,酸酸的,膩膩的,沉沉的,有著隔夜的痕跡。
酒氣覆蓋下的各種味道猛一陣包圍過來的時候,程讓已經(jīng)在床沿坐下,“啪”的一聲床頭燈也滅了。黑暗中,他“窸窸窣窣”地脫著衣服。鉆進被窩時,似乎是突然想起,他探過身子揪下罩在沈沅頭上的烏巾,隨手往床頭柜的方向一扔。
沈沅突然有了一種被污辱的感覺。既然他們選擇罩烏巾,那么就理所當(dāng)然要挑烏巾。她原以為挑烏巾會是一個非常莊重的夫妻間的儀式,也一定只能用秤桿的尾部挑烏巾。卻原來,儀式的神圣與否并不取決于儀式本身,而完全取決于參與儀式的人的想法。再神圣的儀式也可以這么草草應(yīng)對。
他是讀過書的人,也許不想受制于母親憑空生出的這些繁文縟節(jié)。沈沅想。都是新時代的人,何必太計較這些形式呢?這樣想著,心里的波瀾平了。
但是,很快,沈沅的心又提了起來。身邊的程讓只是躺著,沒有說話,也沒有其他動作。她覺得自己就像在寫作文,只寫下個題目,卻不知開頭該怎么寫。
正當(dāng)沈沅舉棋不定的時候,被窩里的程讓突然扔過來一句話:你和他睡過嗎?
程讓的聲音有些低沉,像是話語中裹挾著硬硬的冰塊,每個字上都有會傷人的棱角。沈沅的頭皮走過一陣電流,麻麻的。她沒想到新婚之夜他會把這個拿來說事。她說:我不是告訴過你,我們連正式戀愛都沒談過,怎么可能……
程讓用力咳了兩聲,似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唐突。
那么——我和你呢?!就像火車掉頭,程讓轉(zhuǎn)換了語氣,像是解釋,像是詢問,像是在采摘一朵別人枝頭上的花。我們之前有沒有睡在一起過?
沈沅的牙齒不由得磨咬了幾下。她的臉上一陣熱似一陣,話語中滿是嬌羞:你是不是酒喝多了?怎么會問這種問題?你不知道?今天可是我們大喜的日子啊!
我——忘了!程讓答得輕描淡寫,仿佛只是回答一個普通顧客關(guān)于一本書的提問。
沈沅聽到了手指關(guān)節(jié)“噼噼啪啪”接連響過四下,停頓了兩秒,又“噼噼啪啪”接連響過四下。那聲音非常刺耳,與斯文秀氣的他不相適應(yīng)。
我們可是連手都沒有拉過……沈沅低下頭,拽著衣角。她的話音還未完全落下,程讓的手就伸了過來。他的手上似乎有一股蠻勁,與他瘦小的身材極不成比例,只是用力一攬,就把她整個人壓在身下。他很快解開她的衣服,很快進入她的身體。沒有過渡,沒有銜接,沒有滋潤。只有野蠻。只有粗魯。只有硬闖。甚至是驕橫地橫沖直撞。一種撕裂的感覺襲擊了沈沅。她的眼角滲出了淚滴。
我去你媽的程讓!我去你媽的程讓!他暴著粗口以呼應(yīng)進出的頻率,仿佛虐自己的名字也是一種快感。
我疼!我疼!沈沅雙手用勁往外頂,嘴上卻只是輕輕喊了出來。程讓!我疼!
程讓發(fā)動了更強的馬力,直到最后一刻。
好疼!好疼!沈沅蜷縮成一團,“咻咻”往內(nèi)吸著氣。她不知道別人新婚的第一次是怎樣過的,她只知道所謂的床笫之歡卻是一點歡愉都沒有的。只有疼。撕裂的疼。灼熱的疼。撕裂的傷口浸在水里的疼。那疼似乎鉆進血液里,流淌到了全身。她不停地往內(nèi)吸氣。
哼!程讓冷冷一笑,背過身去。
程讓的那聲冷笑像不小心陷進夜晚這顆齲齒里的一粒沙子,硌得沈沅很是難受,卻上下不得其手。一種出其不意的冷,順著他側(cè)過身子拱起被子豁開的大口子溜了進來,她接連打了幾個寒戰(zhàn),身上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房間內(nèi)肆無忌憚地響起奇怪的聲響。像是有人啟動了大功率的摩托車,堵塞的排氣管里往外“突突突”斷斷續(xù)續(xù)地冒著氣。后來,像是有人加大了油門,排氣管“更更更”地強勢跟進。就這樣,時而上坡,油門加大,時而收了油門,踩了剎車,只讓排氣管“突突突”地喘著氣。一切都是程讓鼻腔里制造出的混響。沈沅在他極大功率的摩托車上忽上忽下,顛簸著,顛簸著。
摩托車開進黑暗的隧道里。只有陰冷。只有黑暗。只有恐懼。
昨夜燒灼的疼痛像拔了節(jié)的竹子,直挺挺地立在身上。沈沅一夜未眠。他不讓她有喘息的機會。他總是剛從她身上下來,翻轉(zhuǎn)個身就會睡著,并且立馬就能啟動摩托的馬達。而她好不容易在他起起伏伏的山坡里顛暈,稍微合上眼,他便又爬上了她的身。
一堵厚厚的木門攔截了程讓的聲響,老宅子安靜得像個熟睡的嬰兒。濃稠的墨汁已經(jīng)被天色攤薄了,卻還是深色的黑。沈沅下意識地夾著腿扶著墻低頭小步走。她走得輕輕碎碎,緩而又緩,仿佛走碎的步伐可以加密一道柵欄,防止疼痛細胞從兩腿間泄露。扶在墻上的右手并沒有如愿地分擔(dān)走無端生出的分量,身體所有的重都不管不顧地往腳尖上聚攏,每一步都走得相當(dāng)困難。
呃嗯——
黑暗中冷不丁撞出的一個聲響,連同突兀的一堵黑,讓沈沅著實嚇了一大跳。婆婆劉氏橫著一條椅子坐在廚房門口,黑黑地戳在她面前。這個瘦小女人穿著灰色的衣褲基本與黑暗融為一體,或者說她已融入黑暗中。
一陣?yán)滹`颼的風(fēng)從黑暗中襲了過來。
你——沒事吧?劉氏站了起來,把椅子順著廊道的方向一推,話語中有的只是力量,并沒有關(guān)切。
噢,沒,沒事……一陣羞紅的熱瞬間躥上沈沅的臉龐。她慌忙退了兩步,往天井的方向避讓。她用右手往后攏了攏頭發(fā),昨晚的所有秘密仿佛也跟著被攏進了頭發(fā)里。
你要知道,做我們程家的兒媳婦沒理由比婆婆起得遲!劉氏往空中隨意丟了一句話,返身走進廚房,昏黃的電燈也跟著亮了起來。那話語似乎只是對著空氣在說,語氣似乎也并不重,甚至還軟軟的,但沈沅聽出了話語中堅硬的核,以及帶刺的殼,硌著人,扎著人。早知道鎮(zhèn)上的兒媳婦是不好當(dāng)?shù)?,?zhèn)上的婆婆是難侍候的。果真如此。
昨晚,昨晚我一夜沒睡。沈沅緊跟在劉氏身后,生怕跟不上程家的節(jié)奏。她小心翼翼地解釋,到天亮才睡下……
誰沒當(dāng)過新娘?劉氏站在灶臺前,手搭在土鍋蓋上。她的目光直愣愣地盯著鍋蓋,像是在問自己,又更像是在問鍋蓋。沈沅揪著衣角,尷尬萬分。劉氏回過頭指著一旁的米缸說,去量一斤二兩米。說著遞過灶臺上的一個葫蘆勺,也遞過另一句話:要知道,我當(dāng)新娘那會兒,是一夜坐到天亮的,哪里還敢睡覺?
在這個身高比自己矮半個頭的女人面前,不知為何,沈沅卻第一次感覺自己的矮小。即使背對著婆婆,她也想象得出,此時的劉氏定然高昂著頭,直挺著腰,儼然一只驕傲的公雞。她彎下腰,挪開笨重的米缸蓋,怯怯地問,就我們?nèi)齻€人,煮粥需要一斤二?
吃不完,不可以給豬吃啊?讓你打多少,你多什么話?劉氏掀開土鍋蓋,往邊上大鐵鼎的木頭蓋上一扣,這個家還輪不到你做主!
婆婆的嚴(yán)厲,就像沉悶的“嘣”的一響扣在了沈沅的心頭。一陣微微的眩暈后,下身撕裂的痛感也隨即到來。她不由得憋住往外呼出的氣息,臀部跟著緊張起來。她緩緩起身,雙腳下意識地往內(nèi)夾住,像要夾緊那四處漫涌的疼痛。
夾著兩條腿是給誰看呢?以為人家不知道你是新娘嗎?程家在鎮(zhèn)上向來是有臉有面的,男人不知道攢力氣,你還不知道藏羞?。磕氵@樣走出去,是要讓人笑話程家的男人嗎?劉氏的話像腦后炸開的炮彈,到處飛濺。
尷尬與羞愧就這樣當(dāng)場被剝得一絲不掛,沉默成了沈沅最后的遮羞布。她從光明中往黑暗里走,沒有回頭。淚水奔流而出,身體與心理的雙重疼痛盤根錯節(jié)地纏了上來。
后背,近在咫尺的地方,一雙瞇縫著的小眼睛像螞蟥一般無時無刻不吸附在沈沅身上。不見血,卻令她渾身不對勁。劉氏儼然一個督工,蹺著腳端坐餐桌前。她的左手抱著右腳,右手支在餐桌上,悠悠地說,我們程讓最近身體比較弱,你每天早餐都要為他煎三個蛋,炒一小碟花生仁和一小碟青菜。這樣的早餐在沈沅看來是極為奢侈的。在他們半嶺村,更準(zhǔn)確地說,是在他們沈家,從來沒有早餐炒菜的習(xí)慣,腌缸里撈出的咸菜蘿卜干三百六十五天如一日地充當(dāng)著他們一家人早餐餐桌上的重要角色。未過門前,母親就告訴過她,程姓人的講究在鎮(zhèn)上是出了名的。程家祖上出過高官,從宮廷帶來了很多生活習(xí)慣,飲食上自然也多了很多花樣。即使在困難時期,即使是再普通不過的粗糧,他們也能做出精致的各種花樣。比如,他們會把鼠曲草搗成泥和在糯米團里做成鼠曲包,又韌又香又清涼解毒。再比如,他們還會把蘿卜與米一同磨成漿,加入蔥花、蝦米,做成千層粿……這是程姓人家里每個女主人都會做也必須會做的。為此,她專門學(xué)站了兩天廚房,為的就是能順利過關(guān)??涩F(xiàn)在她終于知道,就一個小小的廚房里,就一日初始的早餐,就夠自己學(xué)很久的了。她想說,書上說,其實沒必要吃那么多個雞蛋,恰在這時,劉氏的幾個手指頭居然在桌上彈得“咚咚”響,似乎是在威懾地宣告自己的存在,又似乎是在吹響催促前進的號角。她張了張嘴,吸了口氣,撿起臉盆架上掛著的幾件衣服,走向洗衣槽。
程讓進廚房吃早餐的時候,劉氏已經(jīng)挽著個竹籃出門給幾位親戚還禮。沒有劉氏在的程家,空氣似乎也柔軟了起來。盛飯的時候,沈沅以為手上的粥勺輕輕一夠就可以打著飯,未料,粥勺伸到土鍋底才撈著飯。她想,老太太的飯量真是大?。樗⒑蔑?,她把裝著荷包蛋的碟子挪到他面前。她發(fā)現(xiàn)碟子里情況有變,不禁問道:咦,剛才我明明煎了三個荷包蛋,怎么只剩下一個了?程讓笑著接過碗,說:沒事,可能我阿媽吃了!程讓這么一說,倒讓沈沅不好意思起來,她一邊為自己盛飯,一邊說:她說要給你煎三個蛋,我還以為都是給你吃的……程讓把荷包蛋往她面前一推,你吃!沈沅半帶著撒嬌,嘟著嘴剜了他一眼說:你阿媽說了要給你補身子。黑暗中身體的極度親密并未改變白天相見時的陌生感,沈沅甚至還無端生出了幾分尷尬??伤袷裁炊紱]發(fā)生過,難得一笑地看著她。目光直直的,熱熱的。她感覺到了,心里暖暖的。但她不看他。只埋頭拿筷子攪拌著稀飯里的米湯,撈著米湯中的菜,拌著一個清晨的委屈。他依然看著她,默默的,不拐彎的。他覺得她帶點哀怨含著羞的樣子煞是好看。
起身收拾碗筷時,已被忽略的撕裂感順著半起的身子再次滲了出來。沈沅不覺倒吸了口氣,咬了一下唇,手上的動作也立馬僵化在那里。
怎么啦?程讓接過她手上的碗,扶住她,眼里滿是關(guān)切與愛意。怎么啦?
沈沅一臉?gòu)尚?,扶著桌子小心翼翼地坐下。許久,才悠悠地說:你還問我?還不都是因為你!
我?程讓指著自己的鼻子,一臉詫異。我怎么了?我怎么會害你這樣?
沈沅咬著嘴唇,一下,一下,然后說:你昨晚弄疼我了!
昨晚?我?我!程讓丟下碗,氣沖沖地跑出廚房。碟子里剩下的那個荷包蛋無辜地皺著眉,幾顆花生仁跳了出來。
不待沈沅反應(yīng)過來,“砰!”的一聲巨響狠狠地砸了過來,透過窗欞靜靜臥在餐桌上的幾條陽光跟著連顫了幾下。就像錄音機突然卡住磁帶,沈沅的心卡在了那里。是疑惑。是擔(dān)心。是恐懼。她不知道自己說錯了哪句話,或者做錯了哪件事,以至于他把自己的喜怒無常,連同接踵而至的噼里啪啦聲關(guān)進房間里。
天井里,濕濕的石板上,密布著厚厚的一層、一片、一大片苔蘚。那苔蘚綠綠的,在陽光的照射下晃著一層光,卻未必都是新的。最邊上的是暗綠的,而后是墨綠的,再接著是翠綠的,還有淡淡的黃綠的。
她從沒想過他會如此喜怒無常,一種不祥的預(yù)感順著黃綠色的苔蘚長了出來。
沈沅的小弟弟來家的時候,程讓才走出房間,笑笑的,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按照閩南習(xí)俗,結(jié)婚第二天,新人要隨新娘的弟弟回娘家。進廚房取竹籃子裝東西時,沈沅發(fā)現(xiàn)土鍋蓋被揭開在一旁,桌上幾個碟子里的菜已經(jīng)被一掃而光。正心生疑惑,她看見一只老貓從窗臺上跳了下來。該死的貓!她罵了一句,把貓趕出廚房。
娘家置辦了幾桌女婿桌,宴請了親戚朋友。程讓被灌醉了。扶他在床上躺下,聽著他微微發(fā)沉的氣息,沈沅面朝墻背過身去,執(zhí)意與他隔出一段輕易接觸不到的距離。她雙手抱肩蜷縮成一團,儼然一只抵御入侵的刺猬。她擔(dān)心。她害怕。她懼怕肢體的任何接觸會激起他再次無休無止地野蠻入侵。
他的一只手搭在了沈沅的手臂上。身體也順勢軟軟地貼了過來。她大氣不敢出。僵直著軀體,紋絲不動。她不想讓他感覺自己的存在。他還是感覺到了。他的一只腿也壓了過來。還好,她的身體是蜷縮著的,像一只隨時抵御入侵的刺猬。那條腿找不著可以依靠的港灣,直接從半空中跌落而下,只能作罷,做半屈狀,軟軟地頂在她的臀部。他的手開始在她的身體上游動。她屏住氣息。那只手游過手臂,游過脖頸,游到她的長發(fā)上。她的頭皮一陣緊接一陣地發(fā)麻。怎么辦?怎么辦?心中的恐懼在一寸寸地蔓延,昨夜的疼痛起死回生。她繃緊了,像一只隨時會爆裂的氣球??墒?,可是,奇怪!她突然發(fā)覺,今晚游走在自己身上的他的手是如此細膩,如此輕柔!它似乎并沒有入侵的想法,并沒有野蠻的念頭。這種感覺頓時釋放了她身上的緊張感。果然,那只手乖乖地,只是撫摩著她的長發(fā),像在安撫一個安靜的嬰兒,伴著三兩聲呼喚,小沅,小沅……他的話語是如此綿軟,如此溫暖。
所有的戒備都丟盔卸甲。
一切都再正常不過。住在娘家的兩天,程讓依舊如婚前那樣的溫文爾雅、百般疼惜,就連睡覺的呼吸都是輕盈的。異常情況出現(xiàn)在重新回到老宅子的那天夜里。沈沅躺下時,程讓說:我去跟我阿媽說幾句話,你先睡!爸去世這么多年,我阿媽已經(jīng)習(xí)慣了睡前跟我聊幾句……正睡得迷迷糊糊,沈沅聽得似乎有人進了屋。她按下床頭開關(guān)。燈剛亮,一句凌厲的呵斥聲甩了過來,把燈關(guān)了!
沈沅驚了一下。他的話是冷的,沒有溫度的,是低沉的,仿佛擔(dān)著不堪的重負。與剛出門時的聲音判若兩人。她不知道婆婆劉氏的房間是不是有什么魔法或者裝了什么性格轉(zhuǎn)換器,一進一出,明明是同一個人,卻完全不一樣。她甚至懷疑就在剛才,是不是劉氏給程讓下了什么魔咒或者說了什么離間的話,讓他瞬間變了一副陌生的嘴臉。
沈沅想起母親很早就提醒自己的話:沒有哪個寡婦見得慣小夫妻的好……這真是一條無法顛覆的真理?。∷怨缘仃P(guān)燈,往床的內(nèi)側(cè)挪了挪,騰出一個較寬的位置以供他躺下。
他迅速扭過身來,盯著她問:昨晚,咱們,一起睡了嗎?黑暗中,她看不到他的臉,但感受到了話語的冰冷。冰冷中帶著質(zhì)問。
她想說:咱們有沒有一起睡你難道不知道?話到嘴邊,說出的卻是:你昨晚那么醉,一躺到床上就睡著了……
我醉了,什么都不記得了……他解釋著,又接著問,今天白天呢?咱們睡了嗎?
她覺察到了他言語中的質(zhì)疑。她帶著些許曖昧地假意責(zé)怪道:你真是布里丹的蠢驢!這么健忘!白天咱們連床板都沒挨著,怎么睡?
她聽到了空氣中他迎面撲來的長長的一口氣。
而后,他開始動手脫她的衣服。她下意識地用手捏緊了自己秋衣的領(lǐng)口。他不耐煩地一手掃開,拽在她的領(lǐng)口上。她的手緊急跟進,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停在領(lǐng)口,一動不動。像在警告,像在震懾。她再沒有抵擋的勇氣。只能撤退自己的手,再次接受他的強勢入侵。
所有的好感就像是幼兒園的孩子們手上好不容易拼起的站立不穩(wěn)的積木,只因為誰不小心打的一個噴嚏就瞬間倒塌。昨夜剛生出的一點小慶幸瞬間即逝。沈沅的世界就這樣黑屏了。
沈沅越來越覺得這座上了年紀(jì)的老宅子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之氣。
老宅是程家祖上留下的產(chǎn)業(yè),已經(jīng)有了一百九十八歲的高齡。程家祖上曾經(jīng)富甲一方,唯一的缺憾是人丁不旺。據(jù)說祖上有人得罪了一個風(fēng)水先生,風(fēng)水先生便給程家下了魔咒。于是,無論經(jīng)濟上富庶與否,程家在人丁上永遠貧窮,出現(xiàn)過接連幾代都是單傳香火的境況。假使原本生有多個兒子,最終能順利成人的也只有一個。到了程讓祖父這一代倒是好不容易有兩兄弟長大成人,參了軍的伯祖父也居然好不容易地躲過了紛繁的槍眼,但最終還是隨著國民黨大軍離開大陸去了臺灣。用程讓太祖父的話說,程家雖然有兩個兒子,又基本是等于單傳。程讓父親沒有兄弟姐妹,但他的妻子劉氏僥幸生下了兩兒一女。兩個兒子聰明可愛,人見人夸,劉氏的頭抬得比廳堂上的大梁還高,腰板直挺得像挑梁的大柱。有十幾年,程家人都以為魔咒就此解除。但后來,一場大火奪了程讓父親和弟弟的性命,也差點毀了程讓,程家人再次陷入魔咒的恐懼中。好在,斯文帥氣又懂事的程讓抵擋住了魔咒的進一步侵襲,劉氏依然可以高抬著頭、直挺著腰。
老宅是典型的閩南古大厝格局,坐北朝南,以廳堂為中軸線對稱排列,二進五開間,雙護厝,土木結(jié)構(gòu)。厝分上落和下落,廳分上廳和下廳,上下之間以露天的天井相銜接。上廳左右兩側(cè)各有兩間大房,主為起居之用;下廳左右兩側(cè)各有兩間下房,多為客房或儲物之用;天井兩旁各有一間廂房,多作廚房之用。大房建有雙層,上廳挑高五六米。紅色的磚砌外墻,黑色的屋瓦。地上鋪的紅色六邊形地磚不再那么紅艷,墻上抹的白灰也已經(jīng)泛出年歲的斑點與裂紋。倒是那一扇扇精雕細刻的窗欞因了歲月風(fēng)雨的侵蝕,涂上了一層古意,假使帶著或縱或橫的皸裂卻也宛如當(dāng)年故意描上的紋理。十幾年前,老宅發(fā)生過火災(zāi),東邊的護厝一夜之間化為灰燼,甚至殃及緊挨著東護厝的東邊大房及過水。于是,程家人都搬到大厝的西側(cè)。程讓的祖父健在時,因他手上祖?zhèn)鞯膶V蔚驌p傷的秘方,程家可謂是門庭若市。大厝就像個重心不穩(wěn)的老人,一邊是人來人往,一邊是日漸破敗。
⊙ 沉 洲·暮歸
時至如今,偌大的老宅只住著少得可憐的三個人,顯得如此冷清與空洞。許是因為人少的緣故,老宅明明有著雙層,但樓梯處卻被封死了。沈沅曾經(jīng)想打開那塊隔板,程讓說,不要上去!上面太長時間沒人居住,可能連樓板都腐朽了,很不安全!劉氏卻是另一套說法:程家祖上曾經(jīng)有人在樓上上吊過,有冤魂,不干凈,打開隔板冤魂會竄到樓下來。第二種說法聽得沈沅后背發(fā)涼。
婆婆劉氏的存在似乎與這老宅子嚴(yán)絲合縫地相互呼應(yīng)著。劉氏在街上經(jīng)營著一個布衣攤,專賣各種布衣布褲布鞋。有時,她額前的那綹劉海就像伸出老墻的蘆稈,疏疏落落,卻招招搖搖;那張成天陰冷的臉,就像掛在廚房門口的幾條絲瓜干,癟嘴癟臉,枯黃干澀;那薄薄的嘴唇像生了銹的兩塊鐵片,緊緊鎖住一箱子的秘密;嘴唇上的那顆黑痣像開偏了的鎖孔,沒有人可以打開它往外突起的鎖心;那永遠晃晃蕩蕩的兩條深色的闊褲管,就像打開兩個邊門的大厝隨時可能刮起寒冷的穿堂風(fēng);她的許多行為也正像老宅二樓上關(guān)住的秘密,充滿了詭異的色彩。一日三餐她從來不與他們在廚房的桌上一起用餐,一定要端到自己的房間。一個六十歲的老太太,飯量卻是大得出奇。一大盆的稀飯或干飯,一大碗肉和菜,一大盆湯,從來沒見過剩余。沈沅無法想象她看起來那么瘦小的肚子如何承載那么多的東西??蛇@樣的食量每餐每頓真真切切地發(fā)生。
在老宅里,最經(jīng)常上演的是婆婆劉氏隔三岔五沒完沒了的燒香祭拜儀式。前天拜的是程讓的太祖父,今天拜的是觀音。八仙桌上擺放著各種供品,有葷有素,有生有熟。各路神仙無處不在,嗅一嗅這凡間物品,而后化為裊裊輕煙。
端到廚房的熟食立馬被一分為二。豬蹄、鹵雞、封肉,還有韭菜餃子,劉氏各裝了一大盆,端進了自己的房間。沈沅知道,這一進去,沒有半個小時,老人家是不會出來的。她看著門在劉氏身后急急地關(guān)上了。
你阿媽是不是有什么癖好?非得把飯菜端到自己房間里吃?沈沅忍不住問。
她——習(xí)慣了!程讓并不過多解釋,只是輕輕一嘆,唉——她太辛苦了!
說誰太辛苦呢?正說著話,嫁到同村的表姐走了進來。她笑著對程讓說:你可不能讓我們沅子太辛苦了!程讓說:哪里會!哪里會!沈沅的心頭熱乎了起來。表姐此次從廈門專程請假回來主要是為了靜養(yǎng)吃藥。因為結(jié)婚多年沒有懷上孩子,表姐的婆婆到處探聽各種藥方,最近說是又找到幾貼偏方。表姐倒了一肚子關(guān)于不孕的苦水,末了,拍拍她的肩膀深有感慨地說:沅子,無論承受多大的苦痛,也一定要讓自己懷上孩子!懷不上孩子誰都認定是咱們女人的問題,男人肯定不會承認自己有問題的……
無論承受多大的苦痛?無論承受多大的苦痛?表姐的話在沈沅的頭上盤旋,她嗅到了一股燈籠草的味道,苦苦的,涼涼的。她明白,那是表姐的心理寫照。她不明白的是,表姐怎么會跟她說這樣的話?
難道表姐知道我的夜晚是怎么過的?就像不小心被看到了私處,沈沅渾身不自在起來。
老宅子的夜晚成了沈沅揮之不去的痛。
每個日子幾乎都循著同樣的路徑前行。白天,夫妻倆雙入雙出,有說有笑,程讓總是滿腹經(jīng)綸的樣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做起事來莊重得體,永遠做著做不完的數(shù)學(xué)題。他就像一盆溫溫柔柔的水,讓人暖暖的,很有安全感??傻搅送砩希阆裰四б话?,裹著一身奇怪的味道,動作粗魯,言語粗俗,甚至連撫摩過她身體的手都粗糙了許多。他似乎是一團野蠻燃燒的火,炙熱地烘烤得人快要窒息。這團火總是借著黑夜的掩體壯膽,而后入侵。他的白天與夜晚永遠隔著一道看不見的門,門內(nèi)風(fēng)平浪靜,單純?nèi)缢變簣@中涉世不深的孩子;門外陰晴不定,關(guān)著的是困獸,是莽漢。更可怕的是,白天的他似乎從來不記得夜晚發(fā)生過的事情,夜晚的他似乎也記不起白天發(fā)生過的事情。沈沅懷疑他是不是得了健忘癥,或者是比健忘癥更嚴(yán)重的???
瘋子?傻子?呆子?精神變態(tài)?她不敢往深處想。但懷疑這東西,就像管涌,你越想捂住它,它就越想從哪里冒出來。他的嘴,他的眼,他的眉毛,他的鼻子……所有的細節(jié)都成了想象的出口,一切似乎都讓程家當(dāng)時無端倉促催婚并允諾高額聘金有了充分的理由。程家說是程讓祖父去世,必須趕在百日內(nèi)完婚來沖喜,否則就要等到三年后??蔀槭裁淳用駪艨诘乃麄儶毆毧瓷狭似酱遛r(nóng)村戶口的她?豈不就是因為偏僻不知底細好糊弄?
接近年關(guān),預(yù)感很快就有了答案。那一天,沈沅陪著劉氏收好布衣攤買了年貨,半路正好碰上程讓騎著摩托車回家。見兩個人手上都拎著太多東西,程讓說:我先載阿媽回家,回頭再來載你,你順著公路走,不要走到小巷子里……
劉氏說:不用載我,我自己會走,你先帶你老婆回去。她表述的字眼是好意的,但經(jīng)她嘴的發(fā)酵,每一句話都像是幼兒園里隔了夜的豆?jié){,遠遠就聞得到酸氣。
沈沅趕緊說:不,阿媽,程讓先載你回去,我走走,馬上也到了……
爭執(zhí)不下,程讓說:要不,你們把東西都放到我車上,你們空著手也好走……
目光直直地盯著程讓遠去的背影,直到它隱匿成一個小黑點。沈沅萬般感慨,不禁脫口而出:他如果一直這樣該多好!
什么叫他如果一直這樣該多好?劉氏一臉嗔怒,難道我們家程讓對你還不夠好?
不,不,您別誤會!沈沅意識到自己踩到了雷區(qū)。劉氏如炬的目光帶著刀劍砍向自己,額前的那幾根蘆葦也迎風(fēng)飄揚,高高的顴骨一顫一顫地抖動,薄薄的嘴唇上那顆黑痣更加突兀。沈沅慌亂地解釋:程讓白天跟晚上好像不大一樣……一抹窘迫的紅暈在她蒼白的臉頰上洇開。
怎么,你看出來了?劉氏的目光收起了鋒芒,從未有過的柔軟。她拽過沈沅的手,面露緊張與愧疚,言辭吞吐:小沅,你,你看出什么來了?
沈沅的心劇烈地跳動著。劉氏的客氣與小心增加了她的擔(dān)憂。難道他真的是瘋子傻子呆子?這未來的日子該怎么辦?被劉氏拽住的手已經(jīng)一點點地降了溫,降到了冰點。她冷冷地問:你們是不是有什么瞞著我?
劉氏四下里張望了一番,拉著沈沅往邊上走,輕聲說:小沅,你不要生氣,我們是有件事瞞著你……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程讓從小體弱,落下一種病,一種不能對外說的病。醫(yī)生治不了。我去求過巫師,巫師說,這種病是喜愛黑暗的病。它會感知天色,也會在感知天色中逼它的主人隨天色的變化而漸漸發(fā)生變化。白天,因為光,那種病上不了身,所以,白天的他是正常的,是真正的他自己。而到了晚上,那種病就會上身,跑出來作祟。其實,那時根本就不是他自己。不過你放心,他不會傷人。我們千萬不要在他黑暗附身的時候激怒他,否則他的病情會加重,甚至危及生命。我們只有順著他,隨著他,盡量滿足他,他就會好起來……
他果真有??!當(dāng)懷疑成了真相,只是三兩秒,沈沅的心反倒釋然了。與其說他患上的是喜愛黑暗的病,她更愿意相信程讓就是《聊齋志異》里充滿魔幻色彩的狐仙;只不過這狐仙是個男子,天黑時一副模樣,天亮?xí)r另一副模樣。或者,他就是分裂成兩半的人,性情里住著兩只完全不一樣的魔,占有白天的是善魔,占有夜晚的是惡魔。無論如何,聘金是還不回去的了。聘金早已換成大弟弟上大學(xué)的學(xué)費,償還了建房子時借的債。只能寄希望于他的病愈了。真能好起來,他還是不錯的。她想。
好在,白天的時間還是比較長的。白天的愉悅雖然不足以完全覆蓋夜晚的恐懼,卻也可以一點點彌補夜晚的漏洞。好在,很快,沈沅就有了理直氣壯拒絕夜晚的理由。
什么?你懷孕了?伴隨著“啊——”的一聲驚叫,劉氏手上的針扎到了自己的手指頭。她先是擠出一大滴血,用力吮吸幾下,而后甩了甩手,說出一句意想不到的話:那從今晚開始,程讓不能跟你一起睡了!
沈沅望幾眼坐在廳堂上看書的程讓,狠狠地松了一口氣。這正是她想要的。
心頭的喜悅只能是暗暗的,她知道有些話是不能說出口的。但她還是忍不住問,那程讓睡哪兒?
睡哪兒?劉氏拿針尖在發(fā)間撥弄了兩下,還能睡哪兒?不能同房,還是要同床的??!
沈沅的心緒飛流直下。
臨睡前,程讓照例去看望睡在隔壁房間的母親。沈沅越來越無法忍受程家母子睡前的這必修之課。每天都見面的母子為什么好像總有聊不完的話題?他這一去為什么總是那么久?非得等到她熄燈躺下,他才會重新回屋。而明知她已睡下,他仍然要上身云雨。這早寡的女人一定是故意的,要讓人不得安寧!
出乎意料的是,沒有等到沈沅熄燈,這一次程讓提前回到了房間。更出乎意料的是,回到房間的他迫不及待地上床,卻并沒有習(xí)慣性地寬衣解帶。他的手輕輕地在她身上游走,像住在她娘家的那個晚上。他的溫柔最終穩(wěn)穩(wěn)地落在她的小腹上,只是撫摩,撫摩,撫摩……她的心頭突然間熱了起來。
他終究還是懂得疼惜自己的老婆的!沈沅想。她的手搭在他的手上,許久,許久。手的交流代替了言語。
樓上似有零碎的聲音響起。像是密布的鼓點?像是摔碎的聲音?一會兒在前,一會兒在后。抑或是挪動桌椅的聲響?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間歇性地,有意無意地傳來。
那是什么聲音?沈沅緊張地問。
哪有什么聲音?程讓停住了手上的撫摩,不用管它!
樓上?怎么會有那聲音?沈沅捧住他的手,更加緊張起來。
應(yīng)該是貓,或者老鼠……不用管它!程讓打了個沉沉的哈欠,失眠的貓和老鼠……
沈沅半信半疑,在樓上的動靜間輾轉(zhuǎn)不安。
樓上聲響停住的時候,劉氏的聲音也響了起來。程讓!程讓!
什么事啊阿媽?程讓懶懶地翻了個身。
你過來一下!隔壁房間的聲音清脆,有力,不容置疑。
你阿媽真變態(tài)!這么晚了不知又要生什么花招!沈沅的話語中帶著極度厭惡之感。
別這么說她!黑暗中,程讓極不情愿地爬起來,一邊解釋,可能是身體不舒服……
程讓只出去了一小會兒,很快就回來了。沈沅問,什么事情?
程讓不說話。只有“砰”的關(guān)門聲。
這個討厭的女人,她到底給他吃了什么藥?沈沅心有微漾。
他上了床,身體挨了過來。沈沅的神經(jīng)繃緊了。
他在脫衣服了!
怎么辦?一切的如意都成了空想。
程讓!程讓!劉氏的聲音異常尖銳地響起,攔住了他的動作。他只能乖乖地下床。
十幾分鐘后,程讓重新入屋。一切都恢復(fù)了平靜。除了樓上偶爾傳來的三兩個聲響。沈沅懷疑,劉氏手里到底捏著什么樣的藥方,操縱著程讓身上的病魔?
日子逐漸有了正常的跡象。
春節(jié)后,程讓的書店正常營業(yè)了,沈沅很快也重新回到幼兒園代課。上班第一天,程讓啟動好摩托車等在門口。沈沅穿著一身紅色的運動服走出大厝,猶如一團紅色的火焰,又正像山邊那邊紅極了的楓葉翩然而至。程讓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那片紅,帶著笑,帶著光。沈沅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摸摸自己的臉頰,又拍拍自己的衣服,問,怎么,我身上有什么東西嗎?
沒有??!程讓臉上的酒窩難得陷成一條長長的溝澗。
那你在看什么?沈沅雙手搭在他的腰上,一腳踩在踏板上,輕輕躍上后座。
看你??!程讓回過頭,話語中滿是愛意。
你就會哄人開心!沈沅把臉貼在他的后背上,無限滿足。
摩托車開出十幾米,沈沅回望陽光下的老宅子。它似乎不再那么破敗,不再那么腐朽,也不再那么陰森。突然,一陣歡快的音樂聲急劇地響起。那是非常熟悉的旋律:“人生海海,甘需要攏了解。有時嘛清醒,有時青菜。有人講好,一定有人講歹。若麥想嚇多,咱生活卡自在……”音樂似乎是從程家大厝里傳出來的??墒?,此時的程家大厝已經(jīng)空無一人。
沈沅不禁四處觀望。音樂越來越響,卻找不著來源的方向。她的目光重新回到程家大厝,從一樓升上二樓。突然,她看到,二樓的窗前似乎有一個隱隱約約的人影。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緊緊地抱住程讓喊道:程讓,你停一停,咱們家樓上怎么好像有人?
別瞎說!怎么可能?白天哪來的鬼!程讓并沒有停車,甚至都沒有減速。
真的,真的!不信你回頭看一下……沈沅把程讓的腰摟得更緊了,憂心忡忡,好像還有你經(jīng)常唱的那首歌……
不可能!你別大白天的說夢話!程讓加大了油門,一溜煙跑遠了。
沈沅再回頭。二樓的窗前空無一物。音樂聲也漸漸地小了。沒了。老宅子成了越來越小的一個點。
或許真是幻覺。沈沅眨巴著眼睛,望向道路兩旁。去年收割過的稻田里密布著一大片一大片新冒出來的草,綠綠的,嫩嫩的,似乎還結(jié)著一層白白的霜。這層淡淡的白霜稀釋了草體本身的綠。微微帶點白意的淡綠色就這樣不露聲色地鋪滿了田野,這邊一畦,那邊一壟,一路連綿過去,猶如給黑色的柏油路兩邊各鑲嵌上一條綠色的緄邊,煞是好看。
沈沅心動了一下。那正是傳說中可以用來做鼠曲包的主要原料——鼠曲草。她很好奇,這再普通不過的草怎么會與美食關(guān)聯(lián)起來?小時候,她也曾在自家的田園里、田埂上見過鼠曲草。但在半嶺村人看來,那就是些隨處生隨便長,偶爾也可以當(dāng)藥使用的草。每年春末,村里的女人都會采收一些開了花的鼠曲草全草連同根部,曬干,貯藏在干燥處備用。一年四季,家里大人小孩但凡有個感冒咳嗽、風(fēng)濕腰腿酸痛,熬幾次草湯喝下,很快就好了。這鼠曲草的生命力極其頑強,頭年明明采摘干凈、連根拔起的地方,來年春天,依然又長得旺旺的,滿滿的。那小小的生命匍匐在地上,弱弱的,隨風(fēng)搖曳著,讓人忽視它的存在??墒?,無論你在乎不在乎它,無論你摘沒摘它,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它都會把生命一次次地重新來過。
程家開始采摘鼠曲草的時候,田野里已經(jīng)多了幾分明艷的色彩。沈沅第一次發(fā)現(xiàn),明媚春光下的小小的鼠曲草竟是如此可愛與嬌艷。草株長得瘦瘦高高,歪歪扭扭,形態(tài)各異。長長窄窄的葉片恣意向著各個方向伸展,儼然一個個調(diào)皮淘氣的小人兒。有些草莖的頂端已經(jīng)開出淡黃色的小花,像小人兒舉著一把把黃色的小傘。開了花的草株顯得越發(fā)瘦高,最底部的葉子都已枯萎、剝落。遠遠地看過去,星星點點的黃綴在成片成片的綠中,像一顆顆閃亮的金子。沈沅興高采烈地摘了一大捧開著黃花的草丟進田埂上的竹籃里。
這時,程讓的二姐一見急了,叫道:小沅,開了花的不要摘……她揀出一棵說:這棵太老了!又揀出一棵說:這棵也太老了!
沈沅撿起被程讓的二姐扔在地上的幾棵開花的草,一臉窘態(tài)。恰在這時,她望見程讓把摩托車停在田埂上,手上拎著一個塑料筐走過來。
你怎么也來了?二姐問。
阿媽說今年要多摘一些鼠曲草,多做幾十個鼠曲包送給小沅家也嘗一嘗。程讓把塑料筐遞給二姐,問,你剛才說什么太老了?
程讓的二姐又挑揀出幾棵說:小沅專摘這些開了花的……太老了,搗不爛,吃起來會有渣!
我們小時候采摘來做草藥的都是專挑開花的,沈沅旋轉(zhuǎn)著手上的草,解釋說,我還以為開花的更有味道,更香呢!
開花時固然更香更有味道,可是美食最需要的是鼠曲草的青春與鮮嫩,像這樣細細的,嫩嫩的,搗碎了加到糯米粉里做起來,才好吃。程讓從竹籃子里挑出一棵極嫩的草,舒展開草上的葉子,像在舒展嬰孩的小手臂。話鋒一轉(zhuǎn),他把手上的草丟進竹籃子里接著說:當(dāng)然,這么細嫩是做不了藥的,沒有時間的積淀,不夠成熟,藥性就不足……其實,人生就如同這青草,不同階段有著不同階段的美,不同時期也有著不同時期的價值。
就像小沅,現(xiàn)在這個階段重要的是孕育寶寶,幼兒園的事情千萬不要太辛苦……二姐關(guān)心地問,對了,你們有沒有去查過?最好也是雙胞胎噢!
怎么可能雙胞胎?沈沅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好奇。咱家又沒有雙胞胎基因!
誰說沒有?咱們家還真是有雙胞胎的遺傳基因。二姐來了興致,滔滔不絕地如數(shù)家珍,外婆生的是雙胞胎,阿媽生過雙胞胎,我生的也是雙胞胎……
二姐!程讓急急叫了一聲。那叫聲像突然降下的一道閘,二姐還沒說完的話尾就這樣被攔在了閘內(nèi)。
阿媽生過雙胞胎?沈沅驚了一下,試圖在二姐的臉上尋找答案。你跟大姐是雙胞胎?不對呀,你們不是差了好幾歲?
哎呀,反正有就是有。二姐避開了沈沅緊追不舍的目光,看著程讓,轉(zhuǎn)移了話題。如果是雙胞胎,最好是龍鳳胎,一男一女,千萬別搞出兩個兒子來……
二姐!程讓的語氣明顯加重了。
被電擊中的麻感驟然而至,一陣陣直往沈沅的頭皮上躥。關(guān)于老宅子的那個魔咒又冒了出來。
樓上的動靜像是用時間堆砌起來的,隔三岔五地反復(fù)出現(xiàn),沒有規(guī)律,沒有征兆。那動靜與時常站在屋頂上發(fā)情的那只老貓一唱一和,一夜一夜地糾纏。
天氣一天天熱了起來,沈沅的肚子也開始顯山露水。樓上再無動靜,可程讓的脾氣似乎又開始變得喜怒無常。
一進屋,沈沅就感覺到了腳下的異樣。
幾個新鮮的紅點赫然趴在已經(jīng)褪了色的紅色地磚上。非常確定的是,那些紅點一定不是水。這種紅色地磚是兩百年前從東南亞進口的,吸水性極強,別說幾滴水,就是一杯水下去也瞬間會被吸得不見蹤影。眼前的那幾個紅點明顯是浮在磚面上的,很難被其吸附。
似乎不僅腳下幾滴。前方又有幾滴。再往前,還有。
像血。又像紅鋼筆水。清紅的。新鮮的。
連成一長串。一直延伸到墻角的立式櫥柜邊。
沈沅蹲下身,用手指在紅磚的表面揩了兩下,指肚上隱隱有些淡紅色的附著。她舉起手指聞了聞,又搓了搓。一股幽微的血腥味,還帶著點黏稠感。半個小時前,她起床走出這個房間的時候,丈夫程讓還在睡覺。此刻,他正在刷牙洗臉,屋內(nèi)并無其他人,卻緣何憑空生出這一長串的血來?
小沅,你在干什么?程讓被蹲在地上的沈沅絆到了,踉蹌了幾小步。他一手扶在她肩上,俯下身去看個究竟。
沈沅站了起來,伸出沾了紅色的手指頭說:這地上怎么會有血?
血?程讓驚了一下。他拉過妻子的手看了兩眼,又順著她的手指往地上看了看,張大了嘴,卻說不出話來。
沈沅循著血跡,走到櫥柜旁。程讓笑嘻嘻地擋在柜門前,說:不用看了!我估計嘛,一定是哪只路過的年輕婦女老鼠正好來月經(jīng)……
老鼠也有月經(jīng)?沈沅的臉燙了一下。從姑娘變成女人,身子上的差異無非一個晚上的一瞬間。心理上,卻是幾個月仍沒拐過彎來。對于類似的問題,她依然有著姑娘的羞澀。
肯定有!沒有月經(jīng)怎么生小老鼠?程讓鄭重其事地說。
真的?沈沅摸著日益隆起的肚子將信將疑。結(jié)婚幾個月時間,除了依然保留著解數(shù)學(xué)題的興趣外,丈夫程讓實在有太多讓她琢磨不透的地方。整整兩個月,他沒有再進入她的身體。他對她是溫柔的,特別是夜晚的摟抱,讓她有一種久違的感動。她甚至懷疑他身上那種喜愛黑暗的病可能不治而愈了。
那種溫柔之美仿佛只是徐徐吹過蘆葦叢的一陣風(fēng),很快就隱匿了蹤跡。孕期剛滿三個月那天,他的舊病復(fù)發(fā),甚至是變本加厲。
好在,還有白天。好在,白天終究還是比較長的。好在,屋頂上的那只老貓不知跑哪兒去了,再聽不到夜色中它絕情地“喵喵”叫。她逐漸習(xí)慣在白天與黑夜中進行思維切換,對白天投報以深情,對夜晚投報以淡漠。
出門上班前,沈沅取出那件她最喜歡的無袖連衣裙。裙子是半個月前程讓上市里進貨時買的,韓版,及膝,純棉質(zhì),紫中帶綠帶黃的小碎花,腰身上得比較高,腹部位置是極其寬松的褶皺設(shè)計,恰好掩飾了已經(jīng)微微隆起的小腹。
展開裙子的一剎那,沈沅驚呆了。那本應(yīng)空空的無袖之處居然生生被加了兩個黑色的短袖。料子用的是劉氏穿的那種闊腳褲用的黑布頭,已經(jīng)舊得有些發(fā)白。與漂亮的小碎花一對照,就猶如一群青蔥翠嫩的女娃中間突然插隊進了一個老態(tài)龍鐘掉了牙的老太太,那人衣衫襤褸、臭氣熏天;隨意剪裁的布料呈現(xiàn)不對稱的格局,左邊的大,右邊的小;針腳又粗又長,針線用的居然是白線,時而長時而短,歪歪扭扭,儼然一只任意穿行在夜色中的白蟲。
沈沅不動聲色,把被縫了袖子的裙子遞給程讓。關(guān)于裙子的問題,兩人心照不宣。裙子為她所喜歡,卻為劉氏所嫌棄。裙子穿上的第一天,劉氏就說這沒袖子的裙子太露了,需要另外縫上個短袖才像樣。幸虧被程讓的一句話堅決打住了。程讓說,這裙子要縫上短袖,簡直就像給嘴裝了條拉鏈。相隔不到三五天,裙子終究還是被縫上袖子,而且居然是黑色的。
程讓舉起連衣裙,急急沖出房間,對著正準(zhǔn)備出門的母親大聲喊道:阿媽!
劉氏扭頭一看,問:什么事?
程讓緊緊捏住裙子,只是張了張嘴,卻搖搖手說:沒事!沒事!
你!你!你也太孬了!沈沅抓過裙子,一肚子的怨氣。
算了,算了!程讓被抽空的右手摸了摸脖頸,略顯尷尬地說:歡喜就好!歡喜就好!老人歡喜就好了!
歡喜就好!歡喜就好!程讓的退讓就像沈沅手上那兩塊礙眼的黑短袖,被她一剪子一剪子地挑下,撕開,丟棄。你從來想的是讓老人歡喜!你什么時候也能讓我讓你歡喜歡喜?!
穿上恢復(fù)原貌的連衣裙,沈沅心中的歡喜已經(jīng)降了三分。她悠悠地站在門口埕,等著程讓推摩托出來。有個似有幾分面熟的堂親騎著摩托車很主動地過來打招呼,程家新媳婦一大早要上哪兒啊?他嘴巴里打著熱情的招呼,眼睛卻并不看她的臉,而是盯在她的小腹上。似乎答案不在她的嘴里,而在她的腹部上。她應(yīng)承了幾聲,實在被看得很不好意思,只好把身子轉(zhuǎn)了九十度,離開他的視線。恰在這時,程讓走了出來。
程讓,厲害啊!老婆懷孕了?那個堂親沖著程讓大聲打著招呼,唯恐周邊的人聽不到。不是你的吧?找誰借的種?。抗?/p>
你!你!你!程讓的聲音打著戰(zhàn),仿佛舌頭上壓著一塊大石頭,讓每個詞都帶著千斤重量,難以動彈。他把摩托車支撐架一打,伸出手指直指那個人沖了過去。他保持著手指的動作,仿佛手上舉著把槍。他像一陣疾馳的風(fēng),馬上要卷起一場風(fēng)暴。
程讓!程讓!沈沅一邊呼喊著,一邊緊追了上去,把他往回拉。
那個堂親加了一下油門,疾馳而去。十幾米外,他又停住車,回過頭,拋過來一句帶著壞笑的話:如果有需要,也可以找我啊!我很樂意效勞??!哈哈哈……
空氣中飄蕩著那人的笑聲,久久散之不去。程讓一拳頭砸向自己的摩托車,嘴里反復(fù)念著,如果我們用一束光去追逐另一束光,會發(fā)現(xiàn)這束光像是在空間中振動但無法前進的電磁場……如果我們用一束光……
在老宅子北面幾十米遠處有個八角井。八角井因其井沿形狀為極其工整的八角形而得名,開在程氏宗祠門前左側(cè),有著數(shù)百年的歷史,大塊石頭壘起的井身已經(jīng)長滿青苔,鵝卵石鋪就的井沿已經(jīng)被磨得光滑無比。其實,早在幾年前,山泉水就已經(jīng)引到了各家各戶,但一向節(jié)儉的劉氏們都已習(xí)慣在井水中打著自家的小算盤。程姓姑娘媳婦們有事沒事經(jīng)常聚在這里洗衣洗菜,殺雞宰鴨,更多的也是談笑說樂。雖然不可避免地抬頭不見低頭見,但幼兒園老師沈沅與她們隔著書本、工作與心理的多重距離,從未加入她們的話題。
周末這天傍晚,難得見到表姐也在八角井邊,沈沅破例向扎成堆的女人走去。她遠遠地沖著表姐笑:表姐,你什么時候回來了?也不上家坐坐!表姐的表情瞬間凝固,一旁的幾個女人也馬上停止了說笑。她們相互交換著眼神,眼神中似乎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表姐并不搭話,只是盯著她的肚子看。有個肥胖女子推了表姐一把,不停使著眼色,說:你去問問程讓的媳婦,她肯定有什么秘方……
問我什么?沈沅放下提在手上的菜籃子,笑著問。
幾個女人晦澀地笑了起來。那笑像是嚼在沈沅嘴里的一大口辣,一種燒灼感,一種麻辣感燃燒了血液擴散至全身。
表姐上前挽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到一旁,輕聲地問:你讓你們家程讓都吃了什么藥?能不能告訴我?聽說懷的還是兒子?
懷的是兒子沒錯??墒撬麤]吃什么藥??!沈沅一臉詫異。
你就不要瞞我了!沒吃什么藥你怎么可能懷上孩子?表姐貼近沈沅的耳根子說,誰不知道你們家程讓有病不能生育?
誰說我們家程讓有病的?沈沅一把推開表姐,自己后退了兩步,她瞪大眼睛盯著表姐,憤怒地說,誰說我們家程讓有病不能生育了?
都這么說的!表姐指了指一堆的女人小聲說,都說他小時候被火燒壞了下體……
胡說八道!沈沅打斷了表姐的話,他不能生育我這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
那就要問你了!表姐的眉目之間突然詭異起來,她挨近了沈沅說,告訴我,你是不是找別的男人借的種?
你說什么呢?沈沅用了更大的力氣推開表姐,眼睛里噙滿了委屈的淚水,這種話你怎么說得出來?程讓是有病,但不是你們說的那種病,他……她眼前交替浮現(xiàn)著劉氏干絲瓜瓤一樣的臉和幾天前那個堂親回過頭來的一臉壞笑,再無法接上剛才的話語。
哎呀,我的傻妹妹!表姐緊摟住沈沅,嗔怪道,跟我你還有什么不好說的?表姐我是過來人了,我還不理解?我這是在跟你取經(jīng)呢!你也不希望表姐我一直被人瞧不起吧?我……
別再說了!我沒有什么經(jīng)可以讓你取的!沈沅厭惡地從表姐的摟抱中掙脫出來。她默默提起吊桶吊繩往八角井里吊水。井繩順著光滑的井沿下到井里,水面上漾動著她模糊的臉,一層層,一陣陣,蕩開。提起吊桶的時候,她的余光不經(jīng)意地落在旁邊的一個洗衣桶里。那紫中帶綠帶黃的小碎花此刻正堆在那個木桶里,它是那么熟悉,那么親切。她的眼睛有點生疼。
你這裙子看起來很漂亮,是哪里買的嗎?沈沅試探性地問。
也不知道誰這么糟蹋東西,好好的一條裙子就這么隨便扔在路上。女人撈起裙子示意道,我拿來洗一洗,給我的小女兒穿正合適!
沈沅把吊桶往地上沉沉一置,水溢了出來。她顧不得洗菜,提起菜籃子往家疾走。
如她料想的,衣柜里那件無袖連衣裙果然失蹤了!
這樣的結(jié)果讓她大動肝火起來,她信手抓起一個抱枕對著歪靠在床上看電視的程讓咆哮道:你們一家子都莫名其妙!
程讓撿起掉在地上的抱枕,光著腳下了床,一臉無辜。小沅,怎么啦?誰惹你了?
你阿媽簡直有病!不是非得給裙子整兩個袖子出來,就是干脆偷偷把人家的裙子給扔了!沈沅回過身,望著程讓質(zhì)問,這算怎么一回事?
我阿媽不會這么做的!程讓重新放好抱枕,語氣淡然,你不要跟老人……
不會這么做?裙子都被扔了,還被人撿起穿了,你還護著你阿媽!沈沅更來氣了。別再跟我說什么老人歡喜就好!你阿媽有病,你也有?。∧闶遣皇潜换馃^下體?你怎么沒告訴過我?所有人都認為你不會生育,現(xiàn)在搞得我好像跟誰有奸情似的。你說,你讓我怎么見人?
我是被火燒過,可是,后來,后來,我阿媽帶我,帶我去上海、北京看好病了??!他們誰,誰還亂說話?程讓不停解釋著,你不要聽他們亂講話,他們,他們,他們都是布里丹的驢子,布里丹的驢子……
我看你才是布里丹的大蠢驢!沈沅一屁股坐在床上。
所謂最普通的婚姻,便是無論別人的非議如何,日子終究要往下過。不僅要往下過,還要過好,過得有模有樣。日復(fù)一日,沈沅學(xué)會了把夜晚裝進不為人所知的口袋,藏著,掖著;把白天折成一朵花別在胸前,露著,亮著。
伴隨著沈沅一天天隆起的肚子,劉氏額前的劉海慢慢柔軟起來,鐵片般的嘴唇居然可以像小船兒一樣地輕輕蕩開,嘴唇上的黑痣也儼然成了掛在船上的小帆。這天程讓的二姐回來,晚餐時,劉氏那輕易不得見的小帆又掛了起來。二姐摸著沈沅的一頭長發(fā)說:小沅,你上次不是說要去燙頭發(fā),怎么沒去燙?
這問題問得著實有些意外。
咱阿媽說……沈沅剛說了個開頭,突然覺得往下說似乎有些不妥。
阿媽說懷孕的女人燙什么頭發(fā)!程讓替沈沅補齊了話。
阿媽,你太老古董了!嫁到城區(qū)的二姐往上托了托自己的卷發(fā)說,女人懷了孕再不注意打理打理,真得成黃臉婆了!
上回我也就隨口一說,沒想到你這么認真。劉氏燙起嘴角的小船兒,說,去燙吧!我看我們幾個布料攤的姑娘都去燙了卷發(fā),也都蠻好看的……
沈沅簡直有些受寵若驚。當(dāng)晚,她約了同事,在美發(fā)廳里耗了四五個小時?;氐郊遥堇锏臒粢呀?jīng)暗了。她沒有開燈,摸索著在床沿坐下,脫鞋,寬衣。
你去哪里了?空氣中丟過來程讓沉悶的話語。
我去做頭發(fā)了呀!沈沅說,晚飯時,我不是告訴過你?
好好的做什么頭發(fā)?沉悶的話語微微涌起了浪。
沈沅捋了捋剛燙過的頭發(fā),發(fā)精的清香迅速散發(fā)開去。沈沅說:現(xiàn)在整個幼兒園里的老師都時興燙頭發(fā),我也燙一下……
程讓的聲音逼了過來:你不就是想迷惑男人嗎?
你怎么會這么想?沈沅盯著程讓的方向,不解地問。不就是燙個頭發(fā)?用得著這么緊張嗎?她突然意識到他是一個病人,一個需要忍讓的病人。她不想激起他那黑暗中的病魔,所以,語速漸漸緩了下來,語氣慢慢弱了幾分,甚至不忘在話語中傳遞出幾分嗲意和溫情。
黑色的沉寂中,程讓坐了起來。他一把揪住沈沅的頭發(fā),手開始在床頭柜上摸來摸去。
沈沅雙手拽住被他揪住的頭發(fā),喊了出來:你干什么?話音未落,手上的頭發(fā)突然懸空了。她知道,他手上拿著的是剪子。
他又抓起了一把沈沅的頭發(fā),伴著咬牙切齒的話語一剪子又下去了。并且罵:我讓你穿無袖的裙子去浪!我讓你燙頭發(fā)去勾引男人!
程讓!程讓!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沈沅雙手護住自己的頭,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你瘋了嗎?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小沅啊!
我讓你浪!我讓你浪!程讓幾乎是提著她的頭發(fā)把她的頭往墻上撞,一下,又一下。
沈沅被堵在了墻角。她不敢過分掙扎。與身體的其他部位相比,此時的頭發(fā)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了。她只擔(dān)心黑暗中不長眼的剪刀會危及其他。無人來幫她。無人來救她。她絕望了。她護著自己的肚子,聲淚俱下。程讓!程讓!你不要這樣!求求你了不要這樣!
房門“砰砰砰”地響起來。屋外傳來劉氏急切的聲音:程讓!程讓!你干什么?你快開門!快開門!你會鬧出人命的!快開門!
鬧出人命好??!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不想活了!程讓咆哮著,手上的剪子也像著了魔,并沒有停息。劉氏的呼叫并沒有攔截他的進程,反而強化了他的動力。剪刀落得更密了,更近了。我讓你賤!讓你賤!
沈沅的頭被揪住并往下壓。她只能用雙手撐在墻上,蜷縮在墻角,一動不動,任憑他狂風(fēng)暴雨的包圍。她只求用自己的安靜盡早熄滅他心中的怒火。
住手!伴著“砰”的一聲響,一句強勁的呵斥聲像空中投下的炮彈在屋內(nèi)炸開了。耀眼的燈光解救了黑暗和恐懼。
但,程讓并沒有歇手。他甚至加快了落剪的速度,胡亂抓起沈沅的頭發(fā),胡亂“咔嚓”,有長有短,有深有淺……
程琤——你!幾乎不成聲調(diào)的吼叫從沈沅的后背傳來,你簡直是魔鬼!
沈沅試圖抬頭看一眼進到屋內(nèi)的人。這顯然激怒了程讓。他用力壓住她的頭,扔掉手上的剪刀,揪住她已經(jīng)被剪得很短的頭發(fā)直接就往墻上撞,一下,兩下……墻體發(fā)出非常沉悶的“咚咚”聲。
沈沅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起來。疼痛。眩暈。絕望。轟——轟……耳旁疾疾駛過一陣風(fēng),伴隨著悶悶的一聲“撲”,使在頭發(fā)上的力氣在一點點變小,變小。手松開了。有人倒在她的身邊。
沈沅抱住自己的頭,身體支著墻體緩緩站住。程讓已經(jīng)倒在她的身邊。她的目光徐徐投向屋內(nèi)的第三個人。她一下子呆住了。程讓?抓在他手上的板凳“噔”的一聲掉到了地上……沈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他是程讓,那么倒在地上的那個人呢?她緩緩把目光投向倒在地上的人。
小沅!程讓的擁抱攔住了她的視線。他一下子把她摟進懷里,小沅,對不起!對不起!我來晚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沈沅的心暖了一下。這是她熟悉的聲音,熟悉的擁抱,熟悉的氣息。他真的是程讓!
程讓!開門!屋門外劉氏扯著嗓子叫。
程讓朝著門跑過去。
沈沅的目光害怕又疑惑地投向地上的男人。和程讓一樣的衣服,一樣瘦弱的身板,一樣短的小平頭……身材怎么會那么像?……可是他的臉……他的臉?她隱約看到,一條長長的疤痕從他的脖頸處往臉上伸展,紅紅的,凹凸不平,仿佛一只碩大的蜈蚣徒步向前,向上……天??!他的眼睛!沈沅瞪大了眼睛,一手捂住馬上就要蹦出嘴的“啊”,一手緊緊壓住自己的胸口。他的左眼處一個空空的眼窩突兀地陷了進去,周邊已經(jīng)萎縮成一團褶皺。一路往上爬的那只活靈活現(xiàn)的蜈蚣仿佛被擰斷了頭,更加猙獰,更加可怖。她覺得自己的心已經(jīng)懸在半空,就像擔(dān)驚受怕地走著一段漫無邊際的夜路,走著,走著,又突然一腳踩空掉進了一個更黑的窟窿里。什么都空了。
沈沅驚恐地一步步往后退,往后退。退到無處可退。有人撞在她的肩膀上,一把推開她。
是劉氏!
這個夭壽短命的……我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終于來了……瘦小的劉氏低著頭,曲著腰,嘴上喃喃自語,腳下步伐細碎,顫顛。終于來了……終于來了!
劉氏斜抱著男人的頭頹然坐在地上,抽泣著。她的頭埋得那么低,腰也彎成了蝦米。她不停地搖頭,抹淚,卻并不敢讓來勢洶洶的哭泣跑出喉嚨。那短短窄窄的喉嚨處似有一個重要關(guān)卡,所有的哭泣到了這里都被嚴(yán)防死守。即使個別漏網(wǎng)之魚也像被打了結(jié),磕磕絆絆,一步三顛。
那場大火……那場可惡的大火!劉氏的右手捏著拳頭狀,不停地捶著胸口,一下,一下,她哽咽著,話語混沌不清,老天爺啊,你為什么要這么懲罰我??!為什么不讓我跟著他爸一起去死?不干脆讓他們兄弟倆都死了算了?一個被毀了容,無法見人……一個被斷了根,無法存世……你讓我們程家在鎮(zhèn)上還有什么顏面示人?你讓我怎么辦?
沈沅努力在劉氏破碎的言語中尋找出口,卻無法梳理出頭緒。她望向程讓,輕輕地問:他——到底是誰?
他,是我的弟弟——程琤,我們——是雙胞胎!程讓的目光一寸寸地往低處走,接著說,那場火災(zāi),弟弟毀了容,我也成了廢物……
雙胞胎?你的弟弟?廢物?沈沅怔住了。他們說的都是真的?那么平時……你……他……沈沅指了指站著的程讓,又指了指躺著的程琤,她突然間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婆婆所謂的喜愛黑暗的病原來是假的,真正的答案是兩個同胞兄弟,一個喜歡光明,一個喜歡黑暗。就像兩枚硬幣疊合在一起,一枚用的是陰面,一枚用的是陽面,儼然組合成新的一枚,她的白天與夜晚就這樣不知不覺地被兩個不同的男人分割了!
你為什么也答應(yīng)這么做?為什么?沈沅突然覺得眼前的男人是如此陌生,她一步步地遠離他。為什么?你覺得這樣對我公平嗎?
我有什么辦法?那場大火全因我起,你讓我怎么做?程讓揪住執(zhí)意往后退的沈沅,急切地解釋,如果不是我把鞭炮拿到房間里,如果不是我貪玩拿打火機去點汽油瓶……一切都不會發(fā)生……我爸不會死,鞭炮不會炸到程琤的眼睛,汽油也不會燒傷他的臉,更不會燒到我的下身……對程琤,對我們程家,我一直心存愧疚……是我毀了他,也毀了我們程家……也難怪他一直心有怨氣……
是啊,心存愧疚,心存愧疚……沈沅冷冷一笑,心存愧疚就該拿我去償還?我到底是什么?是你,是你們手上的一個物件?
事已至此,說這些還有意義嗎?
啊——呸——
劉氏用力地咳了兩口痰,又擤了把鼻涕,捏著鼻涕的手往地板上抹了兩下,像是要將一切過往一筆勾銷,又像是那地板上沾著某個具體答案。該是做決定的時候了!
把他送醫(yī)院吧!程讓說:帶著些許無奈,帶著些許悲情,或許還有救……
送——醫(yī)——院?劉氏一字一頓地說出這三個字,帶著疑問,帶著驚訝。她小小的腦袋抬得高高的,小小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嘴上的那顆黑痣劇烈地抖動起來,像一顆上下亂蹦的黑豆。怎么送?誰送?送去了,怎么說?說他是你同胞的弟弟?說你確實沒有性能力,你媳婦肚子里的孩子是小叔子的?
那難道把醫(yī)生請到家里來?程讓拿捏不定母親的想法,吞吐著自己的想法說,總不能就見他……
這么多年,你覺得這樣的日子還過得下去?成天生活在他的陰影中,成天在你的愧疚里指揮東指揮西,我都受夠了,你還沒受夠?!你難道不知道,每次高考如果不是他故意找事,你怎么可能考砸?你早就讀大學(xué)了!你難道不想要幸福?劉氏悻悻地站了起來,拍著衣服褲子上的灰塵,重新直起腰,重新抬起頭,憤憤地說,夠了,夠了,十幾年了,該受的罪都受夠了!反正現(xiàn)在程家也不怕斷后了,孩子生下來,咱們程家照樣有臉有面……
幸福不幸福其實都只是相對的……就像布里丹的驢子,沒有第二捆草之前,它的日子不是過得好好的?程讓喃喃自語,聲音越來越低,低得讓人聽不見。他盡管自顧自地說,似乎他說的話并不是為了讓人聽見,而僅僅只是為了說說而已。
母親拂袖而出,門外的黑暗迅速吞沒她黑瘦的身影。一聲“砰”后,更深的黑漫了過來。一寸,又一寸,漫過沈沅與程讓的頭頂。
黑暗沒頂時,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盯著地上的那團黑。眼前的場景就像絲襪上鉤出的一根絲,不扎人,但生生的礙眼。
還是你來做決定吧!小沅!程讓低著頭說,像在背誦一句熟稔于心的臺詞。你……他,還是我?他把頭埋得很低很低,猶如一棵已經(jīng)缺少水分多時的植物,萎縮了枝葉,干澀了藤蔓,沒有生機,沒有氣力,只能軟軟地倚著她攀附著她。他心里非常清楚,他想看的是她,可眼里瞧著的卻是躺在地上的“自己”。他知道,只要與她的目光相遇,他這株勉強支撐著還能站立的植物定會倒下成地上的一堆敗葉殘枝。
布里丹的驢子?沈沅瞪著他低下的臉反問,我想要什么你難道不知道?
就像縮著腦袋的干枯植物重新得了水分,程讓迅速抬起頭,舒展開身體,急速邁開步子。他走到墻角的立式櫥柜前,打開柜門,抱出大棉被往地上一丟,一個閃身,鉆進了柜子里。柜子里傳出木板被艱澀推動的聲響,“格——格”……從柜子里重新走出來的程讓抱起地上的程琤,貓著腰再次進入柜子里。
你這是要去哪里?得不到回答,滿腹狐疑的沈沅跟了過去。她看到,柜子內(nèi)側(cè)的背板已經(jīng)蕩然無存,空空的背板后并不是白白的墻壁,而是黑漆漆的一片。白白的墻壁上撕開著一個巨大的口子,口子里填滿的是屋外無邊無際的黑。
隨著程讓的腳步走進黑暗中,卻并不是意料中的屋外。墻外似乎隔出了另一個密閉的空間。摸黑往前走了幾步,居然開始上樓梯?!斑恕恕恕?,承載兩個身體重量的臺階悶悶地響著,敲打著夜的寂靜,敲出她的心無著落。她慢慢適應(yīng)了這種黑,燈突然亮了。他們進到了二樓的房間里。一股霉味交雜著屎尿味撲面而來,帶著酸腐,帶著惡臭。沈沅連嘔了幾下,吐了幾口酸水。程讓把程琤放在床上。那散亂著衣服、鞋襪、圍巾、帽子的床,瞬間被一床滿是污漬的被子覆蓋了;桌上擺放的小型錄音機已經(jīng)蒙上一層薄薄的粉塵,茶杯里已經(jīng)結(jié)了厚厚的一層茶漬,有的杯子里甚至長了綠綠的霉。快熟面的袋子、煙蒂、報紙、果皮、骨頭等東西堆積在一起,不時有蒼蠅飛起;床底下,臉盆、尿桶、水桶堆在一起,各式各樣的酒瓶滾得到處都是,橫七豎八;四分五裂的鞋子有的站著,有的趴著,有的側(cè)立于床柱上,有的飛躍于凳子上;一只黑貓被吊在后窗戶上,脖子上的血已經(jīng)風(fēng)干……房間的另一側(cè)還有一個樓梯,該是可以直接通達劉氏的房間。
兩個人看著死一樣躺在床上的程琤。他緊閉著眼,似乎永遠睡著了。感覺不到他的呼吸。也看不出他的表情。一個房間,兩個樓梯,這是躺在床上的這個男人的存在方式。他以樓梯的形式攪動著一家人原本正常的生活。一個人通達的不僅是兩個人的房間,而是兩個人,不,是三個人,甚至更多人的生活。
最好他就這么安安靜靜地睡下去!他們這樣想著。墻上的鐘擺“嘀——嗒——嘀——嗒”地呼應(yīng)著,像是一遍遍輕聲說著“永——遠——永——遠”。
夜的黑似乎也緊跟著淡了三分。
⊙ 沉 洲·高原的線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