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章池

南方的聲調

南方的親戚帶來蔚藍的風

客家話刮走父親三個月的咳嗽

姑姑和叔叔，用奇異嗓音請出祖先和所有故交：

廣東省，興寧市，寧中鎮(zhèn)，上塋李屋

由遠而近，從小到大

一座圍龍屋憑空立起來

這么老的父親，居然年輕過

甚至當過一個嬰兒，哭聲嘹亮。

親戚們只說高興的：

不良于行、一再眩暈的他

此生應回不去了

他們用厚厚一打民歌歌碟

為他按摩，療傷

解放困守他體內五十年的老家。

親戚們離開后，興寧調一直攪拌在

父親的松滋方言里，讓他話不成句。

哦，無足輕重的人在異鄉(xiāng)老去

兒女在外，眼睜睜看著禾苗返青

暮色中的談話

暮色中他們的談話慢得

如同織一匹布，燒一壺

永遠燒不開的水。

鋼琴黑鍵發(fā)出低沉自語：

不求聽得見，更別說被理解。

當父親老成孫子母親病成女兒

除了過去還有什么值得說的

要什么就有什么，不要什么

就會永遠失去它

比如光潔的前額和沒有讀完的書。

燈只開一盞，不用打開窗戶說亮話

兩條魚靜靜吐出各自的潮濕。

這樣的暮色每天都在降臨：

一間舊屋仍在緩慢生長

鳥張開翅膀，無聲飛翔

老家伙們

父親坐過的舊藤椅攆我的屁股來了

帶著兒子頭油氣息的舊枕頭托我的腦袋來了

結婚時的百鳥朝鳳舊床單飛在空中追我

大朵向日葵的舊窗簾卷著我的臉

十年前舊臺燈，重新守在我床頭

舊拖鞋沓沓地走來，母親拿手的咸魚

游上我的餐桌。

這段日子，舊電扇，舊自行車，又被妻子

派來服侍我：

老家伙們曾虛構我的過往，如今

合謀未來，彼此需要

親愛的，你要讓我在異鄉(xiāng)溫暖一點

但每次望著它們，我都感到

更加冷清

相互撥通沒有應答的兩部手機

找不到手機，我只好動用

兒子的舊OPPO——

撳開，撥通，那翠綠屏幕

自動跳出兩個字“爸爸”。

哦，爸爸。我的心

跟著跳了兩跳。

熟悉鈴聲在沙發(fā)角落里

響起，兒子

隔著一個童年

在叫我

再一次我和妻子聊起他笨拙的

幼兒園，和伸手

可及的大學

似乎他并不是今天早上

才乘平安高速沖向武漢的高中

而是

已經離鄉(xiāng)闖蕩

很多年

我撿起自己手機時

那未接來電——

是兒子：像一張焦急的臉

像六百里外那倔強少年

拉長的聲音

我回撥

過去，看看這邊的

“爸爸”。再撥過來聽聽

那邊的“兒子”。多少遍

它們彼此呼喚從不應答

清晨便河廣場所見

三個老人在天上盤旋，

老鷹用爪子牽線，扯他們。

四個老人在地上旋轉，

陀螺用鞭子抽他們。

一群姨媽被關在音響里，

樂曲要多舊就有多舊，跳她們。

小狗牽著瑟縮的主人。落葉

借一陣風回到枝頭。

這是我今天早上看到的，

你如果在便河，還能看到更多。

派出的歌聲

“小鳥在前面帶路，風兒

吹向我們！”

一臺節(jié)目在廣場捕撈兒童節(jié)。

孩子們把歌舞塞進上午

的空曠，讓它變形。

唱啊唱啊，跳啊跳啊

蓬勃的身體舒展成樹了

紅紅的臉要碰到新生活了

可當我打開窗戶——

紅毯舞臺空空，僅有

一臺音響在工作。

弟弟妹妹還在教室吧

但多么幸福：他們派出了歌聲。

笑容

“我早上吃了三個饅頭到現在肚子還是

飽的?！彼浦嗆嚢研θ?/p>

遞給公交站牌下的每個人

但沒人接收。

連衣裙

公文包

雙肩背

轉過眼睛，轉過頭，轉過身體。

她的氣息有毒如滿車破爛

她眼光不潔會糊住我們。

笑容飄了一圈被風吹掛在垃圾箱上

回不到她的臉

她突然蹬車消失就像從沒出現。

蛋糕店的喇叭只靜了一分鐘

又開始甜得化不開地叫賣。

中山公園

紅葉李已經飄雪了，楊柳

才搖搖手臂，長出新的指甲。

船劃江津湖，漣漪泛起腥味

擺拍群眾頭一回扮成雕塑：

仙鶴專注舞姿，鹿負責遠眺

吼猴一不留神吼出真聲。

從鐵絲網外撒下的面包屑讓

五只火雞打成一團

孔雀獨立秋千架，眼含不忍

我必須道歉，我也有一位這樣的朋友

在四月的空氣中顫抖，在三十年前

預留的這個春游中。

必須有石楠污穢的氣味：

一個男人醉于音樂而舞姿過于妖媚

不得不被匆匆路過的長吻鳥叫破。

二人的、三人的小船，從不同方向

畫出同心圓

而搖椅上的人們一動不動。

從鐘聲中漏下來的陽光

把我們照得干干凈凈

一切都那么星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