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
從我,是進入悲慘之城的道路;
從我,是進入永恒的痛苦的道路;
從我,是走進永劫的人群的道路。
——但丁《神曲》,朱維基譯
1
不知為何,自己始終未能如伍爾芙所說,“寫小說的女人首先要有錢,和一間自己的房間”,也許是忘了,也許是不以為然。然而我卻也并非完全沒做過尋覓DreamHouse的努力。早在十年前我就曾和當時的小男朋友過家家似的看過幾處深圳關(guān)外的新樓盤。其中印象最深的,是萬科第五園。不光因為那設(shè)計借鑒了白墻黑瓦的徽式建筑,還因為戶型當時看來足夠別致——頂層都帶閣樓,一二樓都帶地下室——這兩者皆符合我理想住房的要求。
因為不久就分了手,第五園的房當然也就沒有買下。這些年來淹留京城,偶爾想起如果非要有一間自己的房屋——那么,選帶地下室的還是帶閣樓的?兩者委實裁決不下,更主要的,是銀行按揭、裝修、添置家具……與購房相關(guān)的無數(shù)麻煩事完全超過了自己的能力范圍。于是計劃無限期擱置下去,我也就一直安然在租來的房子里寫小說或其他。
浮生大抵無非寓。借寓在音樂學(xué)院樓上,一寓也已經(jīng)七年了。倘若餐食太飽,天氣又不夠好到可以外出鍛煉,偶爾會爬應(yīng)急樓梯權(quán)作消食。樓梯間光線昏暗,空氣不甚流通,卻樂此不疲好些年,有一次同樣先下十二樓,再上十二樓,沿途經(jīng)過若干個滿或空的垃圾桶,氣喘吁吁之余,猛然間眼明心亮:原來我喜歡的根本不是閣樓或者地下室。我喜歡的其實只是樓梯——
向上或向下,通往已知與未知的,樓梯。
2
三歲以前,我都住在爸爸工作的廣播電視大院的平房里。后來才搬到媽媽所在電業(yè)局新蓋的家屬樓。那是我第一次住樓房,就是那種七八十年代最常見的職工宿舍,高不過四層,粗糙的水泥外墻,每層樓之間都有兩個半截樓梯段組成一個之字形樓梯。我和我的青梅竹馬的小哥哥第一次相遇就發(fā)生在那兒。我咬著指頭站在二樓家門口,猛地發(fā)現(xiàn)一個圓臉男孩正從三樓梯井探身往下看。遂仰臉沖他一笑——我人生中第一個重要朋友,就這樣從天而降在樓梯上。
那是在一九八五年前后。五十年代曾憑“樓上樓下,電燈電話”聞名全國的鐵西工人村早成明日黃花,全國都在大建樓房,胡同平房成片消失,對經(jīng)濟建設(shè)大好形勢惘然無知的我和我的小伙伴們每日卻仍只知在樓上樓下瘋玩。每逢暑假,雙職工的父母總擔心我出事,清晨上班前必把我反鎖在家,下班后才放一放風。我每天臨睡前都發(fā)誓明天定要在鎖門前逃出家門,第二天卻依舊被鐵門反鎖聲驚醒而懊喪萬分……夏日悠長,蟬鳴如沸,小伙伴們都在樓下空地嬉戲,孤懸樓上的我只得把自己的玩具從陽臺上一樣樣扔下去,再眼巴巴地看著別人玩——這情形如今想來簡直讓人心碎。
然而再乖的小孩依然會有出格的時候。每當媽媽被我氣得奪門而出,宣稱要下樓折些竹枝當臨教工具,我呆站原地,腦子卻轉(zhuǎn)得飛快:不能下樓以防被逮個正著,那么,逃到樓上去?被堵住會不會被打得更重更丟臉?……如是左思右想還無結(jié)果,媽媽已手持讓人心驚膽戰(zhàn)的竹枝回來,看我依舊寸步未挪,火氣不免去之大半,遂輕掃兩下完事。
長大后媽媽才告訴我,她不知道我事后會把竹枝有多遠扔多遠。之所以聽之任之,不過是為了找個借口讓自己上下樓平復(fù)一下心情——
鬼才想真打小孩。嚇唬嚇唬就好啦。她笑嘻嘻地說。
即便搬進樓房,那時的鄰里關(guān)系也很和睦。比如旁邊單元二樓就住著劉奶奶,逢秋入冬,經(jīng)常會煮一大鍋好吃的甜雜豆。我和小哥哥聞香飛奔下樓,各得一碗喜孜孜端回家中。劉奶奶還生怕給得不夠,篦干水盡量撈出干豆高高堆出個碗尖兒,如此就更增加了上下樓的困難。路上常有豆子滾出碗外,消失在光線漸暗的樓道上,而我倆只得像小狗一樣邊走邊湊在碗邊舔食那些看上去最躍躍欲逃的豆:不過是些尋常的黑豆紅豆蕓豆白花豆,加糖煮熟后卻散發(fā)出無與倫比的甜香,是童年最難忘的美食之一。
關(guān)于樓梯也不是沒有傷心記憶。小時候家里養(yǎng)過的第一只貓是只小花貓。物資匱乏的年代,年輕的媽媽并不知道該喂貓些什么,人吃蘿卜白菜,給貓也吃蘿卜白菜;逼之吃素且罷了,還有潔癖,認定四足獸只能在水泥地上行走,萬萬不能上沙發(fā)或床,躲進衣柜更是彌天大罪。就在這樣的“不貓道”高壓政策中,貓終于在一個冬夜出逃。小哥哥發(fā)現(xiàn)后當即追出去,我慌亂中從廚房抄起它平時最愛偷吃的小魚干……然而一切為時已晚,小貓飛快地消失在了樓下的茫茫暮色中。我絕望地趴在二樓欄桿上,把那些平素媽媽舍不得拿來喂貓的魚干往樓下的黑暗中一條條拋下。而那些珍貴的小魚干也和咪咪一起永遠不知所蹤。。
又過了四五年,初成少女的我讀到了李煜的詞: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突然就想起了那只小貓。想起那個獨自趴在欄桿上啜泣了很久的初冬傍晚。
是從那一天開始知道的吧:樓梯不但可以相聚,也通往離散。
3
關(guān)于樓梯的童年回憶還沒有說完。
大概也是七八歲時,一天放學(xué)回家,在樓道里突然遇到了肩挑著菜的鄉(xiāng)下的四姨奶奶。她是外婆的四妹,一直在老家當菜農(nóng),有時候也會挑些自家種的菜和瓜果進城探親。我彼時正和小哥哥在樓道里嬉鬧,看到四姨奶奶的第一反應(yīng),卻是嫌她土氣——她看見我,隨即滿面笑容地卸下重擔,正待抓一把筐里的黃杏給我,而我卻不接,也不許小哥哥接,一扭頭飛快地跑回家中。
長大后我一直記得那一幕,四姨奶奶略帶驚愕的笑臉現(xiàn)在仿佛還在眼前。
無法忘記;也許只是不能原諒自己過早發(fā)生的虛榮。
還有一些樓梯的故事談不上什么寓意。兒時但凡媽媽出差,爸爸怕自己照顧不好我,多半會把我扔在奶奶家。此事在我卻是苦役——相對于父母的溺愛,當了一輩子小學(xué)教師的奶奶的嚴苛一直讓我無法適應(yīng)——因此在她家中每每度日如年,掰著手指數(shù)媽媽回來的時間。到了約定接我回家那日,一整天耳朵都靈得嚇人,媽媽剛走到樓下就知道了,心跳如擂。幾乎從來沒弄錯過。endprint
奶奶家在三樓。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這極度敏感都讓媽媽視之為奇跡。然而我卻只從中得知自己是怎樣愛憎強烈的一個人。在極度渴望逃離時,水泥樓梯真的會變成神經(jīng)末梢的一部分,直接連通劇烈跳動的心臟,在媽媽踏上它的第一刻,便馳奔來報。
這毫厘不差的準確,實際上動用了所有深愛與厭惡的力量,彼此沖撞,至今無法平靜。
有一次媽媽因為交通事故耽擱了半日,等回到小城已經(jīng)快十二點了。那是個隆冬的深夜,還飄飄揚揚地下了雪。她本想明天再來,又恐我心焦,猶豫再三還是連夜趕到奶奶家。我那日等了整整一個白天加一個晚上,本來已經(jīng)絕望,深夜突然被樓下一陣熟悉的腳步驚醒。
媽媽來接我了。
一整天的隱忍至此崩潰。一分鐘后——恍如過了一個世紀那么久——奶奶家的房門被輕輕敲響,爺爺睡眼惺忪地打開門讓她進去。已被奶奶強逼著躺在床上幾個小時的我,此時已飛快穿戴整齊坐在床邊,臉上還掛著淚痕。
被吵醒的奶奶不耐煩道:她剛說你在樓下,我還以為是夢話——這小孩耳朵怎么這么靈,小鬼一樣——也和小鬼一樣帶不親。
媽媽輕聲答了一句什么,更輕地把我從床上抱起,開門出去。黑暗寒冷的樓道里,我雙手緊摟住媽媽脖子,一聲不吭。那年我大概六歲,已經(jīng)很沉了,只聽見微微的喘息聲和她面頰的熱氣,知道她吃力,卻絲毫沒有不安。
到樓下媽媽把我放在地上。只見樓洞外一片白雪皚皚,月亮地里只有一行淺淺足印,是她來時才踏上的。幼小的我緊緊拉著她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家的方向走。像走向另一個奇異的,牛奶潑就的美麗新世界。心里非常非??鞓贰?/p>
初中隨父母搬到深圳,一開始一家人都擠在爸爸新公司不到五平方的單人宿舍——他調(diào)過來是高級工程師,但是錯過了上一撥福利分房的時間,也一直沒有合適的中轉(zhuǎn)房。小屋在集體宿舍的盡頭,進出要經(jīng)過十幾個青工的鋪位,剛上初二的我就在那些鋪位上第一次看到了《查萊泰夫人的情人》,以及其他更加兒童不宜的讀物……后來爸爸一再申請,公司專門給我家在五樓樓道用鐵皮臨時搭建了一個小屋——現(xiàn)在想來,也就是典型的違章建筑了。那層樓的公用陽臺被封起,作為父母的臥室;半個樓道被三面鐵皮圈住,成為一個不見天日也沒有窗戶的小房間,只有一個小門通向陽臺——而初二初三整兩年,我就住在里面。
這樣的簡易住房當然會有各種各樣的問題。比如每到雨季,權(quán)充父母臥室的陽臺墻壁就會漏水,水滴滴答答滲到地板革上,整個房間都變得潮濕悶熱,久而久之墻壁還會留下水墨洇染般的霉跡。而且因為陽臺半懸空在大廈主體建筑之外,所以每逢臺風,獨自睡在鐵皮小屋里的我暗自擔心的,就是第二天早上發(fā)現(xiàn)陽臺已經(jīng)整個地掉下。
終于一個臺風之夜,我光著腳去敲陽臺的門,堅持和他們一起睡。父母不無納罕地接納了早已不再和他們共睡的我——卻不知道,我暗自下定決心,要掉,就全家一起在雷電交加中掉下去。我才不要成為臺風孤兒。
住樓道鐵皮房的那兩年,正是我從內(nèi)地剛到深圳最不能適應(yīng)的頭兩年。媽媽托了關(guān)系,才讓我在羅湖區(qū)一個本地初中當插班生。幾乎所有人都說粵語,而有一些同學(xué)則叫我北妹。這叫法毋庸置疑帶著經(jīng)濟發(fā)達地區(qū)對于落后地區(qū)的輕蔑,而我當時戴著很大的黑框眼鏡,背著沿海地區(qū)早已不流行的雙肩大書包——同班女生們早早就挎上了牛皮或帆布的單肩包——看上去誠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北妹。偶爾也有隔壁班男生搭訕要送我回家。而比黑框眼鏡和大書包更讓我覺得羞于示人的,是自己住鐵皮房的真相——其他人填地址,都是什么閣或花園小區(qū)ABCD座。
這是我的一生中,第二次為自己的虛榮心吃盡苦頭。而這痛苦發(fā)作得比第一次要劇烈許多倍,足以讓十二歲的我變得孤僻內(nèi)向。
一學(xué)期后,媽媽終于把我的黑色塑料眼鏡換成了金屬半框。也給我買了人人都背的帆布書包。然而我們一家依然還住在鐵皮房里。大多數(shù)時候,我依然還是那個寡言的內(nèi)地女孩,只是每次放學(xué)回家,剛上樓就一路高叫媽媽,一直大叫到五樓,最后以無比熱烈地撲入她懷中作為結(jié)束,逗得她每每大笑不止。
張愛玲的《心經(jīng)》里寫過一個“獨白的樓梯”。
樓梯上的電燈,不巧又壞了。兩人只得摸著黑,挨挨蹭蹭,一步一步相偎相傍走下去。
……
小寒笑道:“你覺得這樓梯有什么特點么?”
綾卿想了一想道:“特別的長……”
小寒道:“也許那也是一個原因。不知道為什么,無論誰,單獨的上去或是下來,總喜歡自言自語。好幾次了,我無心中聽見買菜回來的阿媽與廚子,都在那里說夢話。我叫這樓梯‘獨白的樓梯。”
綾卿笑道:“兩個人一同走的時候,這樓梯對于他們也有神秘的影響么?”
小寒道:“想必他們比尋常要坦白一點?!?/p>
雖然來自一個并不富裕的移民家庭,諸般情形不足為外人道,卻也自有一種格外的親切溫暖。在外“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去”,而與自己年齡真正相符的活潑開朗,也就只有那一段迫切到三步并作兩步的樓梯知道。
而彼時的我也有自己“獨白的樓梯”。從學(xué)?;丶矣袔追N換乘方案,可以坐到帝豪大廈直接轉(zhuǎn)車——但只有一路車可坐,班次又極少,常常要等半小時以上;也可以多走一站到兒童公園,可乘坐的線路就多很多。我?guī)缀跏司哦歼x后者:因為從帝豪到兒童公園那一段路,要經(jīng)過一片長長的荒地,可以采野花和狗尾巴草,哼歌,練習(xí)粵語,觀察草叢里的蚱蜢……做可以想到的一切事。路邊半人高的野草被夕陽微風輕輕吹拂。十二歲的我孤獨自在,像個國王。
全家在鐵皮房里一直住到我初三畢業(yè)才搬上七樓去。那年夏天,大廈七樓的庫房短暫地搬空,比鐵皮房大了不止十倍。我每晚都在自己的小床上聽張學(xué)友,鄭伊健,王菲,彭羚,電臺里的各種午夜情感節(jié)目,而完全不必擔心吵醒住在遙遠的另一側(cè)的父母??上е蛔×舜蟀雮€夏天,全家又搬到了姑姑家小區(qū)的一套兩房一廳里——房租不貴。這次因為是一樓,我終于失去了我的樓梯。也失去了每到臺風時節(jié),整個家像多蘿西的小屋一樣被龍卷風吹走的狂想。endprint
平地上的世界變得安全而無趣。而且,蚊子變多了。
4
是上了大學(xué)之后,我家才終于擁有了自己的房子。
新房交房時是毛坯房。爸爸親自設(shè)計、選材、埋線,監(jiān)督整個裝修進程。大二暑假剛結(jié)束自己十八歲的云南旅行,我就驚喜地發(fā)現(xiàn)可以搬新家了。而所有讓人雀躍的細節(jié)中,最讓我滿意的,就是新房是復(fù)式,有樓梯。
爸爸給樓梯安了扶手、地板和地毯。我可以隨時在樓梯上坐下,也可以一天內(nèi)無數(shù)次跑上跑下,像只小鹿——媽媽語。我們仨住樓上,而外婆因為腿腳不便,住樓下。我的房間正在外婆房間上方,共享同一個巨大的落地窗而雞犬相聞——也不清楚爸爸不隔開兩間房的用意何在。正因為此,我每晚都能清楚聽到外婆的輾轉(zhuǎn)反側(cè),而偶爾有要好同學(xué)來家過夜,晚上私語時也不得不把聲線放得極低。
這幾年外婆老年癡呆后,反而變得愛上樓了。她時常在半夜里闖入媽媽房間,和她絮叨各種陳芝麻爛谷子事跡。我在家的白天她也上樓,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后,她踱進我的房間,瞠目辨認半晌,說:原來是你——你媽呢。
我說,媽媽出門辦事去了。
外婆便點點頭,又倒退著抓住扶手慢慢下了樓。她比我們這些住樓上的人使用這樓梯竟更頻繁。也許她只是想隨時確認我們都在;也許她只是想說說話,又總是忘了該說什么。想起,又忘記。上樓,又下樓。確認,又放棄。
外婆的上下樓漸漸變成一種無可改變的習(xí)慣。而我們住在樓上的人,也都漸漸習(xí)慣那笨拙而猶疑的腳步聲。那是屬于一個老人的步伐;也是屬于一個孩子的。
6
我自己的許多話,卻真是在坐在樓梯上說的。高中寄宿,周六回家,周日再回校上晚自習(xí)。而我總是周日下午就提前歸校,因為最好的朋友是隔壁班的走讀生,平時沒什么機會交談。周日下午,是我們悄悄約定的相會時間。
我和她最愛肩并肩坐在通往六樓天臺的臺階上,一面說話,一面分享各自從家里帶來的零食。有一次,她給我?guī)Я艘环N特別的西德軟糖——我至今仍然愛吃。對面天空的火燒云,一點點映紅了少女的臉龐,她的眼睛里像藏了好些星星。隨即晚霞又以不讓人察覺的速度暗下。一直嘰喳的我們也會突然間安靜下來,抱著膝,默然承受這南國黃昏的盛大。
冬天的天空則黑得更快??偸菦]坐多久,上晚自習(xí)的同學(xué)就三三兩兩來到教室。我們各回教室,彼此的班主任顯而易見地并不欣賞這傾談:都是班上尖子,種子選手。男女早戀也就罷了,兩個女生怎會有這么多話要說?
上高三后,我們終于被明令禁止在樓梯口聊天,實在要說話,只好躲去女廁。有一次記得是聊《紅樓夢》,突然一個蹲坑里傳來相當窘迫的聲音:兩位能不能借一步說話?你們在這兒,影響我發(fā)揮。
是我班班花的聲音。我倆面面相覷,極力忍住大笑的沖動,飛逃出了廁所;并不忘最后遺憾地瞥一眼成為禁地的樓梯。
5
樓梯有時也會成為矛盾激化時的修羅場。因為有高低,可進退,能借勢,居下風者也不得不承受。
比如《金鎖記》。
“長白突然手按著桌子站了起來。世舫回過頭去,只見門口背著光立著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太,臉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團龍宮織緞袍,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身旁夾峙著兩個高大的女仆。門外日色昏黃,樓梯上鋪著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級一級上去,通入沒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cè)恕獰o緣無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長白介紹道:“這就是家母。”
……
世舫挪開椅子站起來,鞠了一躬。七巧將手搭在一個傭婦的胳膊上,款款走了進來,客套了幾句,坐下來便敬酒讓菜。長白道:“妹妹呢?來了客,也不幫著張羅張羅?!逼咔傻溃骸八俪閮赏簿拖聛砹?。”世舫吃了一驚,睜眼望著她。七巧忙解釋道:“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給她噴煙。后來也是為了病,抽上了這東西。小姐家,夠多不方便哪!也不是沒戒過,身子又嬌,又是由著性兒慣了的,說丟,哪兒就丟得掉呀?戒戒抽抽,這也有十年了?!笔吏巢挥傻米兞松?。七巧有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她知道,一不留心,人們就會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截斷了她的話鋒,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那種痛苦。她怕話說多了要被人看穿了。因此及早止住了自己,忙著添酒布菜。隔了些時,再提起長安的時候,她還是輕描淡寫的把那幾句話重復(fù)了一遍。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嚨四面割著人像剃刀片。長安悄悄地走下樓來,玄色花繡鞋與白絲襪停留在日色昏黃的樓梯上。停了一會,又上去了。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
樓上約是長安和七巧的房間。在相隔并不遠的段落,兩次使用一樣的句子。幽暗荒僻的女性內(nèi)心被簡化成樓梯“一級一級走上去,通入沒有光的所在”,而最終都成為“閣樓上的瘋女人”。
——是的,我說的,正是那本桑德拉.吉爾伯特和蘇珊.古芭合著的同名著作。兩位女學(xué)者通過對簡·奧斯汀、瑪麗·雪萊、勃朗特姐妹和艾米麗·狄金森等19世紀女性作品的研究,力證在禁錮與逃離、屈從與叛逆的矛盾背后,隱藏著一個清晰自覺的女性文學(xué)傳統(tǒng),揭示女性在男性陰影下的寫作焦慮,并在幾千年厭女癥式的寫作中挖掘出一種“旨在顛覆的激進女性詩學(xué)”,也即“閣樓上的瘋女人”所代表的黑暗與悖反、毀滅與自我毀滅的復(fù)雜范式。
每個優(yōu)秀文本都有無法簡單歸類的“特此性”。而任何理論一旦放諸四海而皆準,被援引的案例便不免成了需削砍以適履的足——但這白璧微瑕,并不影響這本《閣樓上的瘋女人》多年來成為影響最為深廣的經(jīng)典女性主義批評文本。而閣樓瘋婦,也便作為“屋子里的天使”的對立面,成了中西女性內(nèi)心躁狂反叛的符號象征。
閣樓并非只藏匿女性的瘋狂。梁家輝主演的香港電影《就在天旋地轉(zhuǎn)間》,改編自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的小說《南京的基督》。電影與原著差別頗大,岡川愛上的篤信基督的中國妓女金花因顧念其在日本的妻兒,不肯和他回國治療梅毒,終于在南京病發(fā)身死。此后岡川郁郁回國,終在妻兒身邊自戕。
影片的尾聲,他一步步走上閣樓,畫外音是留給兒子的遺書:endprint
“如果一切由神安排,神的安排是可惡的嘲弄。感情命令我看定四周與自己的丑陋,逼我不可回避現(xiàn)實,我預(yù)感自己會滅亡,又非滅亡不可,不曉得有什么人,可以在我睡覺的時候悄悄的把我絞死……人生是一場致命斗爭。被打敗時,自滅如汝等父親……”
這段原著小說中沒有的情節(jié),陰郁氛圍卻神似芥川《侏儒的話》,也讓人很容易地就想起作家本人的結(jié)局。
上樓導(dǎo)致結(jié)束生命的,還有《失樂園》里的久木祥一郎(役所廣司飾)。已婚的久木愛上已婚的松原檁子(黑木瞳飾),私情敗露,事態(tài)發(fā)展到不可控的巔峰,他回家取出衣物正式與檁子同居。離家前,他突然轉(zhuǎn)念上樓看自己的書房。當鏡頭里的他躺在書房地板上攤開四肢,某種死意悄然在這狹小空間彌散開來,巨大無倫的生之悲哀穿透屏幕直抵人心。樓上的世界,仿佛還未被外界侵蝕。滿架的書,曾經(jīng)珍愛的文房四寶,酷似逝去世界與昨日良辰的召喚,卻再也無法回頭。他在地上久久不能動彈,深知只要一下樓,這片刻幻境就要打破。
下一幕,久木含淚奪門而出。
再往后,他與檁子在海邊裸身相擁,服毒自盡。事情發(fā)生在離雪地近在咫尺的一樓,室內(nèi)平靜的死亡氣息和涌動的雪一起漸漸充盈整個熒幕,還沒有來得及堆積起來,淹到樓上去。樓上,也許封存了另一個相對完好的、不曾被悲哀侵擾的結(jié)界。
他們原本可以不死的。然而下得樓來,一切都改變了。
6
“何妨一下樓主人”,是聞一多在西南聯(lián)大勤心治學(xué)、多日不曾下樓后得友人相贈的雅號。而另一些時候,樓上的人不是不愿意下樓,而是下不了樓。
阿乙以“慈溪白骨案”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閣樓》,寫了一個女人在結(jié)婚前夕和前男友發(fā)生爭執(zhí)、殺人碎尸并藏之閣樓里的故事。還有一次,我陪朋友剪發(fā),在理發(fā)店偶然翻到一本《知音》,里面寫到一個小鎮(zhèn)女人和鄰居有染,謊稱出外打工,最終隱匿在鄰家閣樓里十年。
在我的個人感受里,后一個故事比阿乙筆下那椿殺人藏尸案更陰慘,因為那個女人十年來不能洗澡,也從未下樓,每天在鄰家閣樓的窗前,注視樓下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長大,丈夫每天在同一條街道上行走,外面的秩序日日夜夜進行下去……而她遠離常人,人鬼難分地蝸居于十平方米內(nèi),不過因為一時情欲之大。
更可怕的,是她一直活著,一直清醒。她的情人有時上來看她,有時不。反正她不能下樓,他不怕她跑掉。
我早忘了看它是哪年了,也絲毫不想考證《知音》故事的真實。只是莫名其妙地,記得很久:又是一個“閣樓上的瘋女人”的故事。從古至今的樓上,不光有顛倒眾生的“美人靠”,更多的是尋常女子的抑郁、寂寞與癲狂。我甚至和阿乙一樣,想過把這樣一個故事寫成小說——比西諺“柜子里的骷髏”更可怖,也更復(fù)雜。這是一個《消失的愛人》的中國小鎮(zhèn)版——只是想想就難過得下不了筆,只得作罷。能夠根據(jù)真實罪案寫小說的作家,除了有強大的想象力外,更需有格外強韌的神經(jīng)。
閣樓或地下室作為日常生活起居之外的房間,常常承載了無數(shù)錯亂的情欲與不可告人的罪愆。它們看似多余,又永遠足夠容納一個家庭的秘辛。
而我此刻所想到的,卻是那些故事中通往閣樓或地下室的吱呀作響的樓梯。主人公每次上下樓,都像是對命運的一次挑釁與反轉(zhuǎn)。樓梯是房屋的血管與褶皺,是撬起一切隱私的杠桿,是明亮背面的陰影。是通往秘密的小徑。
心懷鬼胎者多懼怕樓梯。而我們卻在類型小說和恐怖片里,不辭辛苦地隨罪人們上樓下樓,暗自渴望發(fā)現(xiàn)一點別人不知的什么。
7
當然也有比較讓人愉快的樓梯。比如《杰克與豌豆》里那一直長到天上去的魔豆苗,就類似樓梯和巴別塔的變體,體現(xiàn)一種人類古老的、不能克服的好奇心與征服欲。
向上。向上。看到更多。帶回更多。
而我漫游藏地時,常常看到各處山石上畫有白色的階梯。據(jù)說那叫天梯,和各處放置的瑪尼石堆、迎風招展的風馬經(jīng)幡一起,蔚為奇觀。哲蚌寺色拉寺的后山,以及去往納木錯一路的念青唐古拉山脈,山腳但見略平整的大石,表面必畫滿天梯。而愈往高處,天梯愈少——后來才知道,在西藏每當有親人去世,家人都會在山上為親人用白灰畫上天梯,以助親人早登極樂。越高越難畫,也越有效力。
“在西藏歷史傳說中,聶赤贊普是天神的兒子,降臨人間后被人們推為吐蕃部落第一位領(lǐng)袖,也即西藏第一個藏王。從公元前一世紀到公元后一世紀,藏王朝代從第一至第七位贊普,通稱天赤七王。而在本土宗教苯教的傳說里,天有十三層,由一條天梯連接天上和人間。天赤七王都是天界的神仙,等到他們死亡時也會登上天界?!锻踅y(tǒng)世系明鑒》如此闡述:“天神之身不存遺骸,像彩虹一樣消逝”。彩虹也就是天梯。因此藏地沒有七王的墳?zāi)?。直到第八代止貢贊普藏王,一次決斗中不慎斬斷了與天界相連的天梯,此后再也無法登天,眾人便在青瓦達孜修建了第一座藏王墓。而此后,藏人便開始在山體上畫天梯,代表失去的登天光繩,也傳達重歸天界的渴望。”
倘若看到一座山畫滿天梯,即便全然不知這個傳說,也依然足夠震撼。
這讓人想起《神曲》里以愛為名的詩句的階梯,永無止境的向上與善之路。
我在其中看到一座梯子,顏色象
反射出萬道光芒的黃金,聳入云霄
我的眼光簡直看不到它的盡頭。
我又看到有那么多的光輝
降落在那梯子的梯級上,
仿佛天上所有的星都落了下來。
——但丁《神曲.天堂篇》,朱維基譯
而此時我卻并不知道自己在何種樓梯之上。
在音樂學(xué)院的琴房盡頭,有一個外置的消防梯。上面頂棚破損不防雨雪,也便少有人來。一墻之隔,就是八達嶺高速。天氣晴好的夜晚,我有時會獨自走到那樓梯上,靜靜聽那墻內(nèi)琴聲,墻外車聲。那是我在整個園子里最偏愛的一處所在,因為幾乎沒人知道這里,可以登高望遠,可以隨時離去,又身處兩個截然相反的世界之間。靜與動,明與暗,內(nèi)與外。那也許是我成年后“獨白的樓梯”,卻早已不知該對自己、對世界說些什么。兩個偌大的存在黑夜里彼此沉默著。抵牾著。消磨著。
而在拉薩漫游的這些天,偶爾進入寺廟,也總會忍不住爬上通往二三樓的木樓梯。明知道頂上最多只有一圈殘損的壁畫,或幾個供奉著我所不認得的度母金剛的佛堂。甚至只有空蕩蕩的天臺,看得到遠處連綿的青山,與風中獵獵作響的風馬經(jīng)幡。也許我只是被愛上層樓的欲念驅(qū)動;也許只是確信,身后總會有后來者和我一起爬上那階梯。這讓我安心,仿佛隨時可以在木臺階上坐下,和來者打個招呼。
我想和跟我上樓的人一起望向遠山、藍天與飄動的經(jīng)幡。我想說自己一生的故事給這陌生人聽。我想和他分享一些真正的秘密,或者溫柔奇跡。
這時的樓梯不但替代言語,而且抵達平素訥訥難言的內(nèi)心。它讓我們上得更高,或者下得更深。它通往無數(shù)的可能性,也常常通往另一扇門——雖然很有可能鎖著。
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譬如說,門的故事。鎖的故事。曾經(jīng)的可能性最終成為不可能的故事。
而樓梯一直好好地在那里。它如此無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