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培君

清朝嘉慶年間，寒冬夜里的幾聲槍響。許文誥和弟弟許文顯都在自己的臥房里睡覺，兩人同時被槍聲驚醒，知道來了強(qiáng)盜，急忙抓槍在手，沖出臥房，招呼家丁往外沖。一陣對射之后，強(qiáng)盜逃走，兄弟倆帶著家丁追趕，但由于夜黑如墨，最后無功而返。

兩人剛進(jìn)門就聽到許文顯妻子的哭聲，走進(jìn)許文顯的臥房一看，眼前的景象讓他倆目瞪口呆。房里凌亂不堪，顯然是剛被洗劫過。許文顯剛結(jié)婚，媳婦娘家陪送了好多金銀珠寶，綾羅綢緞，看來，強(qiáng)盜盯上的就是這些東西，他們使了一招調(diào)虎離山計。直到這時，許文誥才想起聘請的護(hù)院武師柏永柱。家中遭劫，他應(yīng)該沖鋒在前，怎么始終沒有看到他的人影？正想派人尋找，有家丁過來報告：“柏永柱被打死了，尸體在大門外的墻根下呢?！?/p>

許文誥急忙來到街上，只見柏永柱躺在墻角下，他查看了下尸體，見柏永柱的前胸后背都被打爛了。不用說，是強(qiáng)盜先設(shè)計引誘家丁，柏永柱仗著武功高強(qiáng)出門查看，被埋伏的強(qiáng)盜從兩邊擊中。

蓋好尸體，天已微明，許文誥急匆匆到縣衙報案。知縣汪汝弼聽了案情，沉思了一番，讓許文誥先回家，他隨后就到。

許文誥回到家左等右等，直到第三天，才等到了汪知縣。汪知縣先驗看了尸體上的槍傷，然后看了許文顯的臥房，見門窗都沒有損壞，問道：“劫匪是怎么進(jìn)屋的？”許文誥回答，當(dāng)時只顧去打劫匪，忘記了關(guān)門。汪知縣又問劫走的金銀首飾，許文顯一一回答，當(dāng)問及衣服有多少件，各是什么顏色時，許文顯兩口子都答不上來。汪知縣冷笑一聲，說：“自己的衣服，怎么會不知道是什么顏色？”許文顯的妻子回答，衣服都是母親以及傭人準(zhǔn)備的，她還沒來得及逐件查看，所以答不上來。按說這個理由說得過去，但汪知縣一臉不相信。

現(xiàn)場看完，汪知縣來到客廳，屏退左右及汪家的家人，只留下許文誥說：“案情已經(jīng)基本明了，是你與護(hù)院武師之間有了矛盾，你開槍殺了他，然后制造搶劫假象，把殺人的責(zé)任推給強(qiáng)盜。”

許文誥大喊冤枉，說：“我講的沒有半句假話，護(hù)院武師為人忠厚，對許家忠心耿耿，知縣大人可以到街上走訪，我們有沒有矛盾?！蓖糁h擺擺手，“主人殺死仆人，有罪但不至死，而且可以贖人，根本不用受什么牢獄之苦?？丛谀慵沂潜究h知名大戶的分上，你若以此招供，我可以作實他先有弒主之心，你開槍是迫于無奈……”

許文誥仍喊冤枉。汪知縣見許文誥就是不開竅，威脅說：“如果你不聽我的，早晚會后悔！”許文誥說：“我不是不聽，是沒法聽！”汪知縣再也不理，拂袖而去。許文誥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是強(qiáng)盜殺人搶劫，為什么汪知縣非要說成是殺人自盜？想來想去終于有所醒悟，自己一向不與達(dá)官貴人打交道，不拜訪，不送禮，老老實實做人，所以得罪了官府，汪知縣好容易抓住他的“把柄”，必然趁機(jī)敲詐銀兩！

與弟弟商量一番，許文誥決定托朋友給汪知縣送上三千兩銀子?？蓻]想到汪知縣堅決不收，并下令衙役抓捕許文誥。許文誥只得倉皇逃走，藏身在親戚家，心里暗罵汪知縣胃口實在是太大了。

就在許文誥惶惶不可終日之時，忽然傳來好消息，有強(qiáng)盜在濟(jì)南落網(wǎng)，將在許文誥家殺人搶劫的事一一招供了。 原來，濟(jì)南歷城縣衙役抓到了一個叫楊進(jìn)忠的嫌犯，他在交代犯罪事實時，主動供出了曾在泰安許家殺人搶劫，并供出了主犯從犯等十一人。歷城縣刑房書吏與許文誥是親戚，兩家經(jīng)常走動，得此口供，便火速派人告訴許文誥，讓他前去辨認(rèn)贓物。

有了歷城縣抄錄的供詞，許文誥覺得案情明了，鐵證如山，越想越對汪汝弼的做法感到氣惱，于是寫下狀子，到山東省按察院鳴冤，控告汪汝弼袒護(hù)強(qiáng)盜，誣陷良民。

時任山東省按察使的官員叫程國仁，他和汪汝弼是老鄉(xiāng)，平時也沒少收汪汝弼的賄賂，一見狀子，就生了袒護(hù)之心。程國仁假惺惺地說：“汪汝弼是朝廷命官，你若告他，必須有確鑿的證據(jù)，他說要抓你只是你聽說而已，口說無憑，本官怎么能相信你？”許文誥回答：“他已經(jīng)派出了衙役，只是我跑了沒有抓到。再說，他不秉公辦案，就觸犯了大清條律?！背虈食姓J(rèn)許文誥說得對，但仍說道：“汪汝弼畢竟是個縣官，你一個普通百姓，沒有必要非得罪他不可，我從中間調(diào)停一下，保證你倆消除過節(jié)，成為好朋友怎么樣？”許文誥回答：“我不愿意與這樣的小人成為朋友，還請程大人明察?！币痪湓捈づ顺虈?，說：“我是為你好，你反而惡語傷人，那你就回去等著吧！”

程國仁當(dāng)然明白，他和汪汝弼的關(guān)系眾所皆知，如果親自審問楊進(jìn)忠讓他改口，恐怕難以服眾，于是將楊進(jìn)忠交給了長清縣知縣戴屺重審。戴屺一聽要他重審，立刻揣摩到了程國仁的用意，他派人將楊進(jìn)忠押進(jìn)死牢，嚴(yán)加看守，待來日開審。卻不料第二天提審犯人時，楊進(jìn)忠卻不見了。這下可把戴屺嚇壞了，急忙命令衙役全城搜捕，他自己親自去找程國仁請罪。沒想到程國仁眼珠一轉(zhuǎn)，沒有怪罪戴屺，只是下令火速追捕逃犯，一旦發(fā)現(xiàn)，格殺勿論。戴屺心里明白，此乃殺人滅口，省得楊進(jìn)忠再“胡說八道”。

搜捕了一整天沒有結(jié)果，程國仁命令擴(kuò)大搜索范圍，衙役們只好東奔西走，嚴(yán)加搜捕。兩天后終于有了消息，據(jù)一路人說，曾見過此人往泰安方向跑了。戴屺立刻帶著衙役趕往泰安，同時請求程國仁協(xié)調(diào)汪汝弼支援。

兩個縣的衙役在泰安縣城展開搜捕，終于楊進(jìn)忠被長清縣衙役在岱廟前抓了個正著。汪汝弼聞訊趕到，想立刻將其殺掉，卻被戴屺攔住了，說在這樣香客云集的地方，絕不能亂來，以免引起眾怒。汪汝弼害怕楊進(jìn)忠被戴屺帶走，心慌地問：“戴大人的意思呢？”戴屺說：“此地離汪大人的府衙很近，倒不如押進(jìn)縣衙，立刻審問?！蓖羧赍鰶]想到戴屺會這樣說，放心了不少，立刻附和說：“就依戴大人吧?！睂钸M(jìn)忠?guī)нM(jìn)泰安縣衙大堂，戴屺又拉著汪汝弼的手說：“此為泰安縣衙大堂，理應(yīng)由您汪大人主審?！蓖羧赍鲂闹懈吲d，裝模作樣地謙讓一番，便坐在了主審的位置上。沒想到無論怎樣引誘和用刑，楊進(jìn)忠就是不改口供，只氣得汪汝弼臉一陣紅一陣白，但是礙著戴屺，又不好發(fā)作。

案子審?fù)辏诠┡c歷城縣審的幾乎一模一樣。戴屺收起卷宗說：“有勞汪大人了，待本官如實匯報給程大人。”

程國仁一聽是汪汝弼主審，以為反轉(zhuǎn)成功，沒想到結(jié)果還是原樣，氣得大罵汪汝弼無能。他將楊進(jìn)忠轉(zhuǎn)到濟(jì)南府，由濟(jì)南府重新審理。

戴屺回到長清縣衙，不由得哈哈大笑。他是不想親手制造冤案，又了解到楊進(jìn)忠是個犟種，不會改口，得到的口供只會換來程國仁的不滿，就等于葬送了自己的前程。所以他耍了個花招，到泰安讓汪汝弼當(dāng)主審。可憐程國仁、汪汝弼都是聰明人，卻一直被蒙在鼓里。

濟(jì)南知府胡祖富摸清程國仁的意思后，心中不由暗笑：程大人也真是迂腐，管楊進(jìn)忠怎么說干什么，直接整許文誥不就得了。于是他命衙役抓來許文誥，一句話不說，先來了八十大板，打得許文誥死去活來，連喊饒命。

胡祖富這才說道：“想活命容易，把怎樣殺死柏永柱的事如實招來。”許文誥不承認(rèn)，胡祖富喊再打，幾次三番，許文誥雖然被打昏潑醒，潑醒再打昏，但就是咬緊牙關(guān)不承認(rèn)。

嚴(yán)刑拷打得不到想要的口供，胡祖富只好改變方式，拉家常一樣地問：“柏永柱是不是有個媳婦？”許文誥回答是。胡祖富又問：“是不是很漂亮？”許文誥說漂亮談不上，但她有個外號叫“一見掉魂”。胡祖富哈哈大笑，說一見就掉魂還不漂亮？你掉了多少次魂??？許文誥說：“記不清有多少次了。”胡祖富繼續(xù)問道：“你想讓柏永柱休掉她，然后納她為妾對不對？”許文誥略帶冤枉地說：“小民沒心納她為妾，只想讓她隨叫隨到。”胡祖富得意地說：“隨叫隨到柏永柱當(dāng)然不同意，于是你就趁他不備，開槍殺了他！”許文誥沒有直接回答，卻說胡大人這是誘供。胡祖富更加得意，立刻傳令去抓捕柏永柱之妻柏氏，等有了柏氏的口供，鐵證如山，可以結(jié)案了。

柏氏抓來了，胡祖富卻感到有些不對勁。因為柏氏又黑又丑，毫無姿色可言。人已到場，胡祖富只好打起精神問：“你是何人？”柏氏回答是柏永柱之妻。胡祖富又問：“為什么都叫你‘一見掉魂’？”柏氏回答：“請老爺明察，民婦長得是丑陋，但不像他們說的一看見就嚇掉魂。”

原來是這么個“一見掉魂”！胡祖富又問：“許文誥為什么要你隨叫隨到？”柏氏回答：“我在他家干零活，有活就叫我?！甭牭较旅嬗腥俗I笑，胡祖富才知道是被許文誥耍了，氣得大叫：“給我重打許文誥！”

聽說胡祖富往死里整哥哥，許文顯被逼無奈，只好寫了狀子進(jìn)京，輾轉(zhuǎn)幾次，耗盡家資，把狀子轉(zhuǎn)到了嘉慶皇上手中。嘉慶看后大怒，下旨將汪汝弼審理后嚴(yán)辦。

程國仁接到圣旨，再也不敢袒護(hù)，心中暗想，人一旦被抓，財產(chǎn)一定會被抄沒，人不能袒護(hù)，但財產(chǎn)可以“袒護(hù)”下來，于是他派心腹將皇上下旨的事告訴了汪汝弼。第二天下午，汪汝弼就來到程府，送上十萬兩銀票，一大包金銀珠寶，請求程國仁救他一命，程國仁告訴汪汝弼：“老鄉(xiāng)有難，沒有不搭救之理，只是這一次是皇上親自督辦，一旦發(fā)現(xiàn)我對你有所袒護(hù)，就可能要了我的腦袋?！蓖羧赍黾泵ε肯驴念^，信誓旦旦保證，只要能救他一命，他會讓家人變賣所有家產(chǎn)，全部送到程府。程國仁想了想說：“胡祖富最了解我的心思，我把你交給他審理。你記住，只要你不承認(rèn)，誰拿你也沒辦法—趕緊回去吧，明天胡祖富就會帶人把你捉拿歸案?！?/p>

胡祖富一聽把汪汝弼交給他審理，立刻感覺到這是巴結(jié)程國仁的好機(jī)會，于是親自帶人到泰安逮捕了汪汝弼。胡祖富審案子就一個字：打。一番棍棒下來，胡祖富才問汪汝弼為什么要把一個強(qiáng)盜殺人案弄成主子殺仆案。汪汝弼記住了程國仁的話，除了冤枉倆字，什么也不說。胡祖富冷笑一聲，告訴衙役一直打，直到他說為止。

汪汝弼哪里受得了這個，也不管程國仁怎么交代的了，大喊招供。衙役住了手，汪汝弼忍痛說出了心里話：“逢年過節(jié)，泰安大戶沒有不給我送禮的，只有許文誥不理我，所以早就想找茬收拾他。這一次，就是想讓他家破人亡，把他的家產(chǎn)全部弄到手。”

不料胡祖富根本不信，喝令再打！汪汝弼只好抬出程國仁，說看在他與程大人同鄉(xiāng)的分上……胡祖富對著汪汝弼的耳朵小聲說：“如果程大人真想救你，就不會把你交給我，而是交給戴屺了?！?/p>

汪汝弼就這樣被打死了，程國仁拿著他的口供進(jìn)京復(fù)旨，皇上只看了一眼就隨手扔下說：“這樣的人就該死?！币粯稌缡涝┌浮５酱私Y(jié)束！

選自《民間文學(xué)》2016.6

（段明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