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監(jiān)獄里的淚與悔

王晨++烏曉雷

操場四周綠樹成蔭，居所窗明幾凈，如果看不到鐵絲網(wǎng)、高壓電網(wǎng)以及身著囚服列隊喊號的服刑人員，遼寧省女子監(jiān)獄看上去更像是大學校園。不夸張地說，這里比任何一個大學宿舍都整潔。監(jiān)舍內(nèi)地面一塵不染，被子疊成“豆腐塊”，床邊貼著家屬的照片，門口陳列著服刑人員的書法繪畫作品。

2016年5月，記者探訪這里，見到了一些年輕的服刑人員。她們的青春與殺人、販毒、搶劫相糾纏，最終身陷囹圄，青春在鐵窗中凋零。是什么原因讓她們走上犯罪的道路？在她們的人生拐點之處，又為何布滿荊棘？

叛逆少女16歲時因搶劫被判刑5年

記者見到小芳時，她還沒過18歲生日。小芳齊耳短發(fā)，膚色白皙，尖下巴，聲音清脆，有神的大眼睛透著機靈，乍一看神似年輕時的影星周迅。兩年前，小芳因搶劫被判刑5年。

小芳家庭條件一般，父母務農(nóng)，9歲時父母離異，她被判給了父親。父親外出打工，她成了留守兒童，跟姑姑生活了一年半；等父親回來后，她又跟父親和爺爺生活。小芳9歲就會做飯，跟爺爺生活時，都是早上她做好飯，讓爺爺中午自己熱熱吃。

父母離婚后，小芳經(jīng)常逃學，上網(wǎng)打游戲。但父親回家后也忙于勞作，偶爾才過問孩子的學習。上了初中，小芳在學校喝酒打架、逃學，甚至直接住在網(wǎng)吧里。

后來，小芳向父親提出退學，父親讓她自己決定是繼續(xù)學習還是退學。小芳決定退學，她對電腦感興趣，志向是當網(wǎng)吧管理員。父親想送她去親戚開的工廠當學徒，她拒絕了父親的提議，自己到大連租了房子，玩老虎機，靠賣游戲裝備生活。

賭博輸了，手里錢緊時，小芳借過4萬元的高利貸。一個網(wǎng)上玩游戲認識的，比她大7歲的男網(wǎng)友給他擔保，錢之后還上了。正是這個男網(wǎng)友后來提議去搶劫。當時小芳還不到16歲，男網(wǎng)友提出讓小芳假裝在網(wǎng)上賣淫，聯(lián)系嫖客后得到對方住址和電話。小芳先去敲開門，然后幾個男網(wǎng)友進去搶錢。

小芳覺得這樣來錢快，自己也“不吃虧”。第一次，他們搶到了3000元人民幣和手機、電腦等設(shè)備。小芳分到1500元。一個月內(nèi)，她作案4次，直至被抓。

如果青春能夠重來，小芳表示，自己會好好學習。她建議同齡的“無知少女”：“珍惜時光，好好讀書，不要經(jīng)不起外面的誘惑?！?/p>

她從逃課到離家出走最終走進高墻

22歲的小麗戴著黑框眼鏡，聲音細細的，看上去柔柔弱弱。她16歲時來到女子監(jiān)獄，因搶劫被判刑9年。

小麗家庭環(huán)境不錯，父母感情和睦，對她也很關(guān)心。她學習成績一直很好，但到了初三后，常跟輟學的同學一起玩QQ炫舞等網(wǎng)絡(luò)游戲。她開始逃課，逃補習班，“只要不在學校就行”。

一年寒假，有一次跟父親吵了架后，小麗離家出走，住到了男朋友那里。朋友們策劃搶劫出租車司機，算上小麗三男一女，都是十五六歲的孩子。小麗當時覺得，跟著去，只要不動手參與，這件事跟自己沒什么關(guān)系。他們打了出租車來到一幢樓下，坐在后座的朋友突然用繩子勒住司機，另一個幫忙按住，坐在副駕駛位的朋友用刀猛刺司機。

之后，朋友們開著那輛出租車到一個山溝，把司機埋了。這次，他們搶到了1000元。

遇害司機時年28歲，正打算結(jié)婚。

小麗家境優(yōu)越，并不缺錢。她很后悔，哭著說：“為什么自己不好好上學，不聽父母的話，說我?guī)拙渚碗x家出走？”

如今，小麗想對同齡人說：“要好好聽爸爸媽媽的話，他們是不會害你的人，不要向往電視劇里那些不切實際的生活?！?/p>

她平時就揣著一把水果刀覺得“酷”

20歲的小云，已經(jīng)在監(jiān)獄里生活了近5年。她16歲就因故意傷害被判刑15年。小云上初中時，成績能排進班級前10名。她的父母感情很好，對她也很關(guān)心。

小云回憶，自己身陷囹圄，是因為一個朋友用她的QQ上網(wǎng)時，收到了她朋友紅紅的留言。那位朋友語氣不善，兩人結(jié)了仇。紅紅給小云打電話，認為小云“不講究”，也不相信小云的QQ是別人用的。雙方結(jié)怨越來越深。

一次在網(wǎng)吧，小云和紅紅相遇，想“理論理論”。紅紅從外面找來兩個男性朋友，小云抽出了隨身帶的水果刀。紅紅沖上來搶刀時，撕扯中，刀扎進了紅紅的心臟，周圍亂成一團。

得知紅紅死訊時，小云還以為是看守所的工作人員在嚇唬自己。

現(xiàn)在，小云說：“年紀小的人要聽父母、老師的話，不要迷戀模仿甚至崇拜電視里的古惑仔那類的什么黑社會、幫派，抽煙喝酒打架。以為打架很牛，在學校里吆五喝六的，其實自己只是井底之蛙?！?/p>

據(jù)遼寧省女子監(jiān)獄二監(jiān)區(qū)警察張璇介紹，小云的父母年齡差距大，父親老來得女，對小云很溺愛。她出事后，父親得了腦血栓。小云出事并非偶然，平時就揣著一把水果刀，自己覺得“酷”。

二監(jiān)區(qū)警察高冰潔分析，經(jīng)常吵架的環(huán)境會影響孩子的性格，使孩子相信可以通過暴力解決問題。她們法律意識淡薄，認為違法不是大事。

她最大的愿望是抱抱孩子

平常生活中最不起眼的事，也是這里的人無法做到的，比如，給孩子一個擁抱。

1987年出生的敏敏，每天睡前會親親孩子的照片。3年了，她只能在探視時隔著玻璃看看孩子，她很想摸摸孩子的小手，最大的愿望是抱抱孩子。

“你跟我說話，會害怕我嗎？”敏敏問記者。 她擔心將來出獄后，別人會看不起她，盡管“將來”還遙遠得很。

敏敏和老公因販毒被判無期徒刑，老公在距此不遠的另一監(jiān)獄服刑。

如果不跟毒販聯(lián)系在一起，這個眼含淚花，膚色白皙，溫柔微笑，甚至看起來一臉“福相”的鄰家小女子，確實沒什么可怕的。

敏敏的經(jīng)歷既可恨又可憐。她26歲時犯事兒，當時孩子才6個月。一個冬天，敏敏的婆婆為了帶孩子見這兩口子，和敏敏的母親相約從不同的城市趕過來。兩歲多的孩子患胃腸感冒，小臉燒得通紅。老人還是冒著嚴寒，在大冬天帶著孩子跑了兩個監(jiān)獄。

事實上，敏敏家境不錯，父母做生意。老公家也是做生意的。敏敏一直很聽話，沒有前科。她以前在一家公司做會計。

2012年，敏敏和老公結(jié)婚，婚后兩人每年能賺二三十萬元。

懷孕后，敏敏發(fā)現(xiàn)老公吸毒賭錢，脾氣不好，經(jīng)常不在家，賭錢一晚上甚至輸十幾萬元。家里的汽車也賣了，還借了不少債。

2013年，孩子出生后，敏敏多次勸老公戒毒，仍戒不了。她想離婚，老公不同意。一次，老公讓敏敏去取毒品，結(jié)果兩人都進了監(jiān)獄。

敏敏現(xiàn)在恨丈夫，但更恨自己。

兩個被毒品吞噬了青春的女孩

23歲的雯雯3年前來到這里，因非法持有毒品被判了10年零4個月。

雯雯初中沒念完就輟學了。她認識了社會上的一些狐朋狗友，接觸了毒品。她甚至不知道持有毒品是違法的，直到被抓。

后悔的雯雯建議，同齡人步入社會后一定要認清楚身邊的朋友。她恨當時帶她吸毒的所謂朋友。

29歲的琪琪，則因販毒被判刑10年零6個月。

琪琪20歲時接觸了毒品。因父母離異，她從小跟姥姥姥爺一起生活。職業(yè)高中畢業(yè)后，琪琪去夜場酒吧打工。除了來錢快，琪琪更喜歡販毒時的虛榮心。她喜歡身邊被很多人圍繞的感覺。“別人想買，我如果不愿意賣，他們就得求著我?！?/p>

琪琪現(xiàn)在覺得對不起姥姥，她怕出去時老人已經(jīng)不在了。她說：“年輕的女孩不要把吸毒當成時尚，炫耀，覺得很酷。如果身邊有這種人一定要遠離他們。吸毒絕對不會有好下場，這個群體會把人毀掉，我身邊吸毒的人都很悲慘?！?/p>

“文化程度低，單親家庭，父母管教不嚴。團伙犯罪多，獨立的少。一般是詐騙、販毒、搶劫的多。有的父母出去打工，孩子在本地交了壞朋友，被帶壞了?！边|寧省女子監(jiān)獄七監(jiān)區(qū)警察劉曉彥，這樣總結(jié)年輕服刑人員的共性。

“女孩兒管教，是從小時候一點一滴的引導做起，特別是叛逆期。因為女孩子膽子較小，所以要多溝通，不能讓她交上三教九流的朋友?！眲詮┱f。

七監(jiān)區(qū)警察李妍認為，兒時缺少關(guān)愛的經(jīng)歷導致性格偏激，經(jīng)濟窘迫或者感情問題，都是年輕人犯罪的原因。

“我看見過服刑人員家屬接見，都不敢相信那是她們的親爸親媽，罵罵咧咧，臟話連篇。有的是父母感情不和，或者外出打工不管孩子。”李妍回憶，她管理過的一個服刑人員，父親在外面有了“小三”，母親自己開旅館，只顧做生意。女孩子在旅館染上不良習氣，初中都沒畢業(yè)。她剛滿18歲時跟別人發(fā)生口角，就拿啤酒瓶子捅死了一個男孩，被判無期徒刑。

其實，不少警察也是小青年，張璇生于1989年，高冰潔生于1988年。她們工作強度很大，每5天要值一個夜班，連續(xù)36個小時在監(jiān)獄。據(jù)她們介紹，女性服刑人員的心理特點是情緒隱藏得比較深，需要警察每時每刻和她們“混”在一起，觀察她們的動態(tài)，了解她們的內(nèi)心。

在監(jiān)獄里，服刑人員每人每月，可以有3分鐘打電話時間。如果表現(xiàn)好，可以由3分鐘延長到5分鐘直到10分鐘。監(jiān)獄會通過情景劇表演、寫家書等形式，感化未成年服刑人員。周一到周五半日學習。天氣好的時候，警察會帶領(lǐng)她們進行戶外活動。

見多了“失足少女”，高冰潔感慨，家長一定要關(guān)心孩子，特別是在孩子的叛逆期，要爭取和孩子做朋友。不要簡單粗暴，不要帶著“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心態(tài)去教育孩子。

（文中受訪服刑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