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尤之
他,已然如蛙。想到這,他哧哧笑了。
他如何能笑得出來,在這如蛙般被煎熬的時刻?他以為怪。而他不是那種喜歡敷衍的人,不敷衍別人,也不敷衍自己。他開始沉思自己的笑,是發(fā)自內心還是神經(jīng)出了問題?發(fā)自內心這沒什么,若是神經(jīng)出了問題,未免可怕。他才三十二歲,這個年齡不該糊涂。而他煎熬如蛙,何以發(fā)自內心的笑呢?他質疑自己。當然,笑是有許多種的。他在一家中型企業(yè)做培訓講師,肚里的詞匯足夠應付生活。開心時眉開眼笑,天真時憨笑可愛,失意時仰天長笑,奸詐時笑里藏刀,深情時回眸一笑,痛苦時啼笑皆非,還有苦笑傻笑譏笑慘笑淚笑等。如此看來,他的笑發(fā)自內心并不難解釋。多大的煎熬也都是能笑出來的,不是嗎?
他在給員工做管理培訓時,講過溫水煮青蛙的故事。這是個從量變到質變的故事。將青蛙投入開水中,青蛙會本能地從開水中彈跳出來。把青蛙放入冷水中慢慢加熱,青蛙會在不知不覺中被煮死。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就是一只青蛙。所不同的是,他比青蛙有意識。他能感覺到水在加熱,空氣都熱了,漸漸升溫的水正在一點點將他吞沒,令他越發(fā)焦躁不適。
最初的不適來自妻子。妻子不和他說話,什么也不說,仿佛生活在一個魚缸里的一對魚,各自翔游,相互避讓。起初他尚未不適,以為妻子只是暫時的糾結,慢慢地會伴著日子消散殆盡。書上說過,時間是一記良藥。然而時間并未治愈妻子的不適,好些日子妻子仍未見好轉。他覺得該主動了,畢竟錯在自己。他試圖和妻子對話,問東說西,沒話找話,像京巴狗那樣沒事叫兩聲,企圖博取妻子的注意。他顯然不如京巴狗那么可愛,妻子對他充耳不聞,視而不見,自顧地編織著自己的日子。至于床上生活,更是波瀾不驚,相背而眠。他渴望扭轉現(xiàn)況,以為夫妻間最好的交流莫過于床上。于是他轉過身去,輕輕地將手按在妻子的乳房上。妻子還沒到三十,盈盈的乳房有著堅硬的彈性。他不由得將整個身子貼了過去,他的手也開始游走。突然,妻子反應若驚兔,猛地推開他的手,將身子蜷縮一團,如一只刺猬。他不怨怪妻子,妻子之前不是這樣的。之后的每個夜晚,妻子在床上都保持那個姿態(tài),把自己縮成刺猬,處于大敵當前的戰(zhàn)備狀態(tài),時刻提防他的入侵。他卻再沒有入侵妻子,盡管他內心很不適,但他還是改變了主意。他覺得解決問題的最好方式并不是在床上,應該是日常生活。那么,他就從日常生活著手,從獻殷勤開始,以期推進家庭的和平進程。早上他先醒來,做好早餐,默默地等著妻子梳洗完畢。這些以前都是妻子做的,現(xiàn)在他做了。他覺得這也很好,權當是晨練。又將牙膏和水杯準備好,結果被妻子丟一邊去了。他壓迫自己的不滿,及時調整心態(tài),又將牛奶和雞蛋端上餐桌。妻子只是瞥了一眼,就提著坤包出門了。他無奈地搖搖頭,悵惘慨嘆,看著一桌早餐也沒了胃口。
事情似乎已成定局。不管他帶著怎樣的愧疚和殷勤,這個家庭還是無可避免地滑進了曠日持久的冷戰(zhàn)??諝夤袒鐖杂驳睦浒?,每次回家他似乎都要用力才能擠進去。妻子并沒有因為他的殷勤而有所改變,反而是變本加厲地冷漠。偶爾,會丟下一句:“別碰我的衣服,我嫌臟。”甚至諷刺他:“歸隊吧,同志?!笨跉怅幚?,不寒而栗。
每每此時,他總想做些解釋。而事實上,他什么也沒解釋。他能解釋什么呢?他根本無法解釋,連辯解都不可能。不管怎么辯解,他都是有錯的。這一點他很清楚。他如同被人布了迷魂陣,推開哪扇門都無法逃脫。卻又怨不得誰,布迷魂陣的并非他人,正是他自己。他奇怪生活條件好了,陷阱怎么反而多了。令他惱火的是,并沒人推他,是他自己跳進去的。
他又想到了那個女人。那是個優(yōu)雅女人,談不上多漂亮,卻讓他很心儀。女人的臉有點圓,便有幾分天真爛漫。女人膚色白凈,凈得光潔無瑕。女人的雙眸總是那么汪汪如水,清澈晶瑩。秀發(fā)不是很長,及肩而已,但在她揚頭的瞬間,秀發(fā)飄逸若絲,襯著她的臉蛋像一朵映在綠葉里潔白的花。最是那一揚發(fā)的優(yōu)雅,便是美到了極處,美得他幾乎窒息。他便這么莫名地跟著女人走了幾回,竟走到了她的住處。女人住平高府邸,這是個豪華小區(qū)。他遠遠地看著女人上了B棟一單元后,他在她樓下徘徊了十來分鐘,才悵然而去。
他也是個優(yōu)雅男人。雖然他只是企業(yè)的培訓老師,但并不妨礙他為人師表的形象。在同事眼里,他可敬可親,溫文爾雅。但自這個女人出現(xiàn)后,他覺得自己變了。是本能亂了,還是本性凸顯,他說不清。
至于一個女人能否改變一個男人,自然難有定論。他覺得也難,就像地球天天圍著太陽轉,但改變不了太陽。只是現(xiàn)在,他的想法變了,因為他被一個女人改變了。一切皆有可能。他這么想。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無論各行各業(yè)。如今女人美麗無比,妙不可言,仿佛是個巨大的磁場,對男人有著難以抗拒的魔力。他亦因此變得失魂落魄,無所適從。當然,他僅是心理上的變化,并未發(fā)生表象突變,員工對他的尊重一如既往。他的跟蹤行動一直在秘密進行。女人仿佛就是他的太陽,他甘愿像地球那樣圍著她轉,白晝與黑夜。但他并沒有地球那么幸運,能被太陽照著。他不管怎么轉,也無法轉進女人的視線,更無法和女人對話。他只能遠遠地默默地注視她,然后獨自去回味。最是那女人揚發(fā)的瞬間,令他回味無窮,以至于夜里躺在床上也是思緒萬千。那時他和妻子還沒有不適,妻子總是彎在他的胳膊里,溫柔纏綿,而他卻漫不經(jīng)心。即使將妻子壓在身下,也會情不自禁地將妻子想象成那個女人。自然,這場性愛便會淋漓盡致,效果非凡。
他內心跳躍式的轉變,是他所料不及的。直到鑄成大錯,他才如夢初醒。那天下了班后,他又跟在了女人后面。女人就在他工廠對面的那幢樓上班,和他一樣六點下班。這個時候天已黑定,他可以放心地尾隨其后。女人的情況他了解不多,但知道她的電瓶車總停在樓下,兩棵白皮松之間。女人一般下班準時,六點十分到樓下,然后騎著電瓶車沿路南行,至第三個紅綠燈路口右拐,三四分鐘后,便到了平高府邸。女人將車子推進車庫,然后上樓,掏鑰匙開門。他輕步尾隨女人而上。在女人推開門的剎那,他撲了過去,身手矯健如猴。他將女人推進房間,反手關了門。房間里亮著燈,但他來不及詫異。女人一聲尖叫,一個男人迅速撲了過來。他沒料到屋內有人,而且是男人。他本能地抱住這個男人。抱住這個男人時,他才意識到這是個壯實的男人,他完全不是對手。果然,幾乎在瞬間,他便被男人按在了門上。男人叫女人:“報警!”驚慌失措的女人毫不遲疑地撥了號。他絕望地閉上眼。很快,警察來將他捉走了。endprint
事后他反省,事情弄到這一步,他完全是不知不覺的?;蛱兆砻郎蚬砻孕母[,竟不知不覺地跟著女人上了樓,不知不覺地撲向女人,不知不覺地被男人按住。而接下來的事,他是有知有覺的。從他被男人按住的那一刻起,他驀然驚醒。在女人報警后,他開始有意識地謀劃,設局為自己開脫。待坐到警察對面時,他基本已能做到應對自如。
“看上去是如此斯文,竟然做出這等事來!職業(yè)?”警察蔑視地問。
兩個警察坐在他對面,他雙手被銬。
“在工廠做培訓?!彼X得,警察有點眼力。他也想不通,自己怎么就做出這種事來了。
“這種人做培訓,不是把員工都教唆成色狼了?”另一個警察嘲笑道。
“說,作案動機?”
“……”他的表情尷尬而扭捏。
“你是老師,還用得著我和你講坦白從寬的政策嗎?”警察催促。
“……”他還是不語。不是頑抗,是故作羞于啟齒之態(tài)。
“那好,我替你說了吧,你是入室強奸,是要對女主人實施強奸。我說得沒錯吧?”警察問,口氣很硬。
“不……”他搖了搖低著的頭,一副痛苦的表情。
“把頭抬起來!”另一個警察拍了下桌子。他稍稍抬了抬頭。
“不是入室強奸,難道是入室搶劫?平高府邸可是高檔住宅區(qū)?!绷硪粋€警察自作聰明地說。
“……”他再度搖頭,顯得更加不自在。入室搶劫也是犯罪,他不會承認。
“難道……走錯門了?”兩個警察相視一笑。
這當然更不可能。他入室后先撲向女人,再抱住男人,這些情節(jié)警察是知道的,何況還有人證。警察是在取笑他。
“你可以不說,但你犯罪的事實不容抹去?!币粋€警察繞到他椅子后,附在他耳邊輕聲說,“你是看上了女主人,欲實施強奸,沒錯吧?如果不是男人在家,你就得逞了?!?/p>
“不,不,我怎么會做出那種事?”他無奈地說,“我實在說不出口?!?/p>
“這是派出所?!绷硪粋€警察敲了敲桌子,“現(xiàn)在是坦白交代,不是你想不想說的事?!?/p>
“我知道,我知道。唉,實話說了,我……其實,我是……Gay?!彼M量吞吞吐吐,讓句子不太完整。
“什么?”警察很好奇,另一個警察有點想發(fā)笑。
“我是……同性戀。我是一時沖動,唉!”他的聲音更低。另一個想發(fā)笑的警察終于轉過頭去,雙肩顫動了一會兒。
“這種事都一時沖動。那么,你入室的動機到底是什么呢?”警察再問。
“那個男人……有點帥。”他把音量提高了點,好讓警察聽見。這句話很關鍵。
“你是說,你想強暴那男人?這聽上去多么滑稽?!币粋€警察說。
“這似乎不可信?!绷硪粋€警察也說,“我干這些年民警,頭一次遇上這事?!?/p>
他抬了抬頭,說:“我是外地人,和老婆長期分居。但我不會亂搞男女關系,畢竟我是名培訓師,要注意形象。偶然一次,看了部電影,忽然就萌發(fā)了這個念頭,對帥氣硬朗的男人有了感覺?!彼D了頓,繼續(xù)說:“我見過那對夫妻,覺得男帥女靚,就有了印象。幾次跟蹤,都難以接近那男人,卻又十分渴望那男人。那天偶遇那女人,就跟蹤她上了樓。我只想和那男人結識,卻沒想被那男人誤以為,我是打他女人的主意了。我是內向型性格,喜歡開朗硬氣的男人?!?/p>
“之前,有過同性男友么?”
“沒有,曾暗戀過一位帥氣的同事。但這種事說不出口,因為在一個單位。再說,對方未必是?!?/p>
兩個警察盯著他看了會兒,果然有些文化人的軟弱氣質,言談謹慎,舉止文雅,怎么看都不像個施暴者,都覺得他果真有了幾份同性戀的特質。于是,警察讓他在筆錄上簽了字。
他是培訓講師,對法律略知一二。入室強奸和入室搶劫都是違法行為,都將獲刑幾年或十幾年,而強奸同性戀法律上至今尚是空白。所以他選擇了同性戀,以逃避法律制裁。而事實上他并非同性戀,也不了解同性戀,甚至厭惡同性戀。他從未料到,在緊要關頭竟做了回同性戀。這是多么可笑。就像鄙視妓女的男人,卻一次次去睡妓女?,F(xiàn)實就是這么荒誕。
他在心里鄙夷自己,像鄙夷妓女一樣。
他被警察拘留了一周,然后回家了。
一周時間不算長,他也這么覺得。如果換個罪名,他肯定沒這么快獲得自由。釋放之前,他是心存僥幸的。釋放之后,內心又盤踞著難以釋懷的羞恥感。這是件多么可恥的事,居然發(fā)生在他的身上。法律縱容了他,但他不能原諒自己。他的內心正在慘遭道德的審判。無論強奸男人女人,哪怕是入室搶劫,在道德層面上都是可恥的。
而在他與世隔絕的一周,外面的世界已是天翻地覆。被關在派出所期間,他完全沒料到,他的事情并未結束,而是剛剛開始。那時他的內心被法律和罪責充塞,便忽視了信息爆炸的強悍。他沒想到,他在派出所的供詞迅速竄紅,在他的人脈圈里幾十倍地擴散。尤其在他所在的工廠,他的供詞秘聞般流竄,像水里的蝌蚪蜂擁而去,竄進他的同事圈親友圈,攪得風生水起,浪花朵朵。
上班后他才感覺到一切都已發(fā)生了傾斜,且超乎他的想象。開始他并不奇怪。他莫名地消失了一周,可想而知會牽動多少關注。比如妻子,就曾去了派出所。她沒有救他,一分錢都沒出。他能想象出她當時的難堪和處境。又比如老板,也派人去了派出所。之后按事假處理,扣了他一周工資。還有幾個要好的朋友,也四處找他,后來統(tǒng)統(tǒng)被他們的老婆黃牌警告,再不準和他來往。顯然,在老婆們眼里,他比紅顏禍水還可怕。男人們找二奶小三充其量是行為不檢點,如果找他就是意識形態(tài)的問題,是心態(tài)的扭曲,是性取向的偏離。老婆們豈能容忍?她們寧愿老公養(yǎng)個女人。
這種現(xiàn)象在管理學上叫作蝴蝶效應,他給員工做培訓時曾多次講過。亞馬孫雨林一只蝴蝶翅膀偶爾振動,兩周后也許就會引起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
當時他并未意識到會引來蝴蝶效應。他以為效應只限于派出所,警察是有保密意識的?;丶覂商旌?,蝴蝶效應在他身邊漾起了微風。這個效應首先來自妻子。回家后,妻子一直沉默以待。他亦無言以對。能說什么呢?犯什么錯都可以原諒,但這種錯無法原諒。他不想作任何解釋。他本想通過床笫傳遞信號消除夫妻隔閡,證明自己是正常男人。但三番五次,妻子并不接納他的信號,甚至說“我嫌臟”,還說“同志”,不由得他心灰意冷,欲望成冰。他想找個機會和妻子好好談談,告訴她他不是Gay。至于派出所的供詞,不過是為掩飾自己的罪行。問題是,他既然不是Gay,那么他入室何為?入室搶劫肯定不對,妻子了解他。入室強奸嗎?他當然不能這么告訴妻子,這或許比Gay更令妻子生厭。他沒想到瞞天過海的供詞輕而易舉地騙過了警察,卻在妻子這兒無法蒙混過關。endprint
更多的效應撲面而來,是在他回歸正常生活之后。上班第一天,他默默地進了辦公室,帶著為難的心情。他怕同事問這問那,問他這些天的行蹤,問他Gay幾年了,甚至開些令他措手不及的玩笑。他該如何作答?默認吧,當然不能。否認吧?等于是翻供。他打算好了,以靜制動,以沉默應對所有的發(fā)問。這是他唯一能做的。
但事情比他預料得簡單多了。同事們不過是怔怔地打量他一下,眼里帶著疑問,卻什么也沒問。他打開電腦,登了QQ,豈料同事群里頭像閃爍不停。點開,幾十朵紅花爭相跳出來,是廠里男同事送的。也有極個別女同事送花的,送的是委頓了的紅花。什么都不用說,同事們顯然都知道了,在用紅花去嘲弄他,卻沒人直接捅破。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只要不撕破臉,只要不捅破紙,倒也相安無事,免去了不少尷尬。
這是人類作為高級動物的高明之處。
他很不自在,像捅了馬蜂窩。坐在那兒,聽到同事的腳步聲,心便提了起來,生怕同事問他點什么。離開辦公室,想在廠區(qū)走走,又覺得走到哪,都有無數(shù)帶刺的目光扎向他,無數(shù)張嘴在評說他。他不敢亂走了,只好一次次在廁所蹲著,設法避開同事的目光。
一上午他幾乎沒有說話,中間只接了個內線電話。內線電話是人事文員打來的。人事文員是個漂亮女孩,進廠還不到三個月。女孩說:“經(jīng)理讓我通知你,缺勤一周要扣工資。另外,請補張假條來,否則就是曠工?!彼⒁獾搅伺⒌恼Z氣。之前員工們稱他老師,人事文員也這么叫他。但現(xiàn)在,人事文員沒再叫他老師。盡管人事文員用了個“請”字,但口氣明顯不對。并非出于尊重,而是出于生疏,是在有意拉開距離。仿佛他是個艾滋病患者,離得越遠越好。
下班了。他步行回家。大街上熙熙攘攘,人頭攢動。這一切與他毫不相干,他很寧靜,甚至有幾份孤獨。陽光很好,暖融融地照在每一張臉上。陽光也照在他身上,溫暖并蒼涼著。他第一次意識到,當一個人被視為另類時,生活是如此清冷寡歡。如同動物一樣,人類可以視而不見,見而不理,理而不尊了。他無法承受這種冷落。雖然他是個安靜的人,他喜歡安靜,卻不喜歡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太可怕了。
他必須扭轉這個局面,讓自己回到人群中來。否則他會憋死,會被溫水煮死。好在他不是 Gay,他完全可以消除誤會。但從何處入手,他費了些心思。從同事那兒入手,顯然不很合適。同事間存在各種紛爭,沒幾個貼心的,也沒幾個會信他。從最親近的人入手,妻子顯然最合適。但妻子那扇門已緊緊關上,密不透風,讓他無懈可擊。那么他能選擇的,便是兩三個引為知己的好友。他們以前和他無話不談,不過最近都沒找他。因為什么,答案不言自明。他又相信,沒有什么能夠改變他們的友誼,即便他真的是Gay,又有何妨?友誼是不問得失的。
他撥了個號,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想找他喝一盅,倒些苦水,或說些真相。他們二人經(jīng)常對飲,或湖邊垂釣,或登山望遠。電話通了,朋友說:“我在家,不方便?!?說完就掛了。聲音壓得很低,像怕人聽到似的。他有些怪。
他又撥第二個朋友號碼,被直接掛了。
第三個朋友號碼,無人接聽。
杯弓蛇影。他不曾預料有此等嚴重后果。多年友誼在一句未予證實的供詞面前土崩瓦解,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不是嗎?他真的哧哧笑了。他聽說過很多朋友鬧掰的事,無外乎利益、名譽、權勢,或女人。而他和他們因為什么呢?什么也沒因為,連個理由都沒有,就和他避而不見了。他心里清楚,還是因為那句供詞,他的那句謊言式的供詞。他終于知道了謊言的代價。謊言如此不堪,令他無法挽回,連努力的方向都找不著。
第二天下午,手機忽然響了。他的手機和他一樣沉默好些日子了。他以為他的手機從此如冬眠的冰蛇,除了顯示時間,再無通信功能呢。卻不料,在這個陰涼的午后,它會突兀地響起來。
電話是那個說話聲低低的朋友打來的。他頗有些意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還有人記著他,還會給他回電話。孤獨多日,他快失語了。他已沒了說話的興趣。如果不是工作,連培訓課他都不想上了。每次上課,站在臺上,他心里都悄悄打鼓,雙腿也微微發(fā)軟。他怕課堂上冷不丁某個員工指責他表里不一虛有其表,或直接問他與Gay有關的事。那個場面,他肯定撐不住。好在沒人發(fā)問,免了他的尷尬。
這是個最要好的朋友,一下勾起了他說話的欲望。他如同跋涉在茫茫大漠中遇見綠洲,又仿佛獨自駕舟海面很久后遇見了人。反正他激動得不行,握著手機的手都忍不住顫抖。朋友自然沒他那么激動,平靜地問他在哪兒。他說在上班。他提議晚上見面喝兩盅。朋友說不必了,就到你廠門口聊聊吧。
十來分鐘,兩人就在廠門口站定了。說起昨天的電話,朋友解釋說:“不好意思,昨天我老婆在家,她不讓我和你接近。你知道的,過去我們倆處得最好?!彼芭丁绷艘宦?。他懂了朋友的難處。連朋友妻子都這個態(tài)度,就莫怪自己妻子對他冷若冰霜了。他懇切地對朋友說:“其實你們誤會了,其實我不是。”朋友淡笑:“是不是別人又怎么知道?”“真的不是。你是了解我的。”他逼視著朋友,想討個清白。朋友說:“就算我信,別人能信么?誰又敢?guī)湍阕C明呢?”他覺得朋友說得有理,誰會相信他不是呢?朋友不與他糾纏,說:“好了,我得走了。我們不能再這么站著了?!彼S著朋友的眼光巡視四周,發(fā)現(xiàn)有幾十雙同事的眼睛遠遠盯著他們?;蛟S在同事眼里,這是一對同性戀在大明大白幽會呢。朋友大驚,騎上車落荒而逃。
他低著頭疾步去了廁所。
晚上他給朋友發(fā)信息,表示歉意。朋友回信說,你的眼神有些異樣。他頓驚,他發(fā)信息辯解。朋友沒再回復。
朋友鼠竄而走,又一扇門關上了。
從派出所出來后,那個女人他碰到過多次。她仍在他工廠對面上班,仍在該下班的時候下班。起初碰到那女人,他很難為情,總是轉過臉去,看著別處。那女人也裝著沒看見,騎車而去。仍有眼神相撞的時候,他來不及轉過臉,那個女人便對他淡淡一笑,卻不和他說話。他不知道她的笑隱含著什么。笑有很多種他是知道的。也許是譏笑,也許是因為熟悉了。發(fā)生那樣的事,不可能不熟悉。后來他不再轉過臉去,即使眼神撞上了,他也能若無其事地從她面前走過。女人還是那么漂亮,時不時會揚一下頭,但他沒再動過心思。那一揚無風無浪,吹不皺他的心湖,也不足以再度引他驚鴻一瞥。他奇怪自己心境如此平靜,轉變如此之快,他幾乎要懷疑自己真的是Gay了。當然,他不是Gay,他對自己的性取向很了解。他只是被許多意外凍結了,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endprint
他常常整夜不眠。妻子有時夜不歸宿,他從不問她為什么。就像妻子從不問他為什么進了派出所,為什么是Gay一樣。他們相互間都不問為什么,知道了為什么又能如何?知不知道是一個樣的。
一個人躺在寬大的床上,倒也清靜,他的思維高速運轉了起來。
他有了懷疑,太多的事讓他懷疑。懷疑最多的是人。往往,最標榜友誼的是人。而往往,最背叛友誼的也是人。他覺得人與動物的區(qū)別,不在于高級低級,而在于忠誠與否。比如狗對主人忠誠不貳,比如丹頂鶴的愛情至死不渝,甚至兩棵樹也是相依到老。而人是會算計會掂量的,他對人產(chǎn)生了懷疑。人是最不可靠的,他們會背叛親情,背叛愛情,會背叛友誼,背叛良心,所有的感情都經(jīng)不住考驗,哪怕是一句謊言流言,都會激起波瀾,反目為仇。
或許是勞動合同的約束,老板沒讓卷鋪走人。他繼續(xù)做培訓講師。站在講臺上,他慢慢度過了心虛期,漸漸變得從容自信。沒想到在這個時候,他一度擔心的事竟發(fā)生了,讓他本已漸趨氣閑神定的講臺范兒遭遇致命一擊。那是下午,他給轉印車間做制度培訓。在講制度建設,強調企業(yè)制度總是處于不斷完善中時,一個老員工忽然提問:“我們工廠的制度的確很不完善,比如說,假如我遇到同性性侵,企業(yè)制度該如何處理呢?”問得突然,以至于他在措不及防的剎那,臉色煞白,內心洶涌。幸好他有多年的講臺經(jīng)驗,才不致僵在臺上。課堂里哄笑了好一陣。他趁著這個當兒,以最快速度調整情緒,不致激動失控。半分鐘后,笑容已回到他臉上,他冷靜地笑著說:“這位員工說得很好。企業(yè)制度的確需要進一步完善。不過你所舉的例子,這是法律范疇的事兒,不是企業(yè)制度所能解決的?!边@時他已完全掌控了自己的情緒,他想正好借此機會再為自己說點什么。于是他說:“我不太清楚同性間如何性侵,我也不是同性戀。但我想,如果沒有暴力行為,就算性侵,如果不是暴力,那也不過是一種友好行為吧,法律和制度都不會予以嚴格制裁?!蹦莻€員工又說:“老師你這是為同性戀辯護么,莫非你懂他們,你很尊重他們,或是關愛他們?”課堂里又是哄笑。他依然笑著說:“談不上懂,也談不上關愛,因為我的生活圈里尚無同性戀。但尊重是起碼的,這是別人的權利,誰都無權干涉,所以我希望每一位員工都要懂得尊重他們,尊重所有的人?!?/p>
努力撐了整堂課,下課后才覺得全身軟弱無力。他去了廁所,坐那里好半天,越想越有些后怕。課堂是他的語境,他擁有絕對的話語權,才得以應付了過來。如果是一場公開辯論,他未必贏得了員工。如果員工繼續(xù)將話題深入,肯定會涉及他的供詞,他必將一敗涂地。他忍不住擦了把汗。課堂贏了,他仍底氣不足。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已掉進了鍋里,水溫正一點點加熱。
后來,他突然感到水溫驟然加熱。一個車間主任的邀請,讓他徹底爆發(fā)。
車間主任他很熟,年齡比他稍長,三十六七歲,真金板車間資深主任。作為培訓講師,他和車間主任交往必定很多,每次給真金板車間員工做培訓,必須由車間主任安排。所以在接到車間主任邀請喝一杯時,他格外開心,已經(jīng)很久沒人約請他了,他是個讓人敬而遠之避之不及的人。他覺得這是個為自己正名的好機會。真金板車間有三百多名員工。
在迪歐咖啡,車間主任找了個包間,兩人相向而坐。他們之間很熟,也多次喝酒。不過兩人單獨吃飯,而且在包間,這是第一次。車間主任很熱情,給他端茶,倒水,斟酒,和他聊了許多工廠的事。也談工廠管理,對管理都抱有意見。談完這些,酒也喝差不多了,雙雙都有些醉眼蒙眬,車間主任期期艾艾地向他透了個秘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車間主任說:“你在派出所期間,老板曾打算開除你,說你是培訓講師,是做思想教育的,是引導員工的,怎么能是Gay呢?還說你那件事嚴重影響了工廠形象,比入室強奸影響還要壞。”車間主任說這話時,一直看著他。他很窘迫,又不知如何接話,只能一口一口地抿酒。車間主任的目光不很犀利,甚至挺柔和,他仍如坐針氈。
“其實,我……”他不知如何解釋。
“這沒什么,真的沒什么?!避囬g主任大度地擺了擺手,“中層干部討論你的事時,我當即就反對了。我說民警都不干預的事,你們憑什么干預?憑什么開除人家?勞動法有這條規(guī)定么?我振振有詞,沒人敢說話了?!?/p>
“謝謝,謝謝,謝謝……”他反復呢喃著。
“你不必這樣。這就好比兩列火車,有的相向而來,有的相背而去。這有什么呢?世界這么大,無論發(fā)生什么,都是可以理解的,都在情理之中?!?/p>
“是的,上帝造人也有造錯的時候。就像紐紐扣,我們天天紐,也有紐錯的時候,不是嗎?”他說。酒精的作用讓他激情滿懷,不自覺地提高嗓門,仿佛要把壓在心里的郁悶一口氣吐光。
“所以,我們不應該也沒有理由蔑視Gay們。你的事雖然滿廠風雨,那又能怎么樣?是上帝的錯,是上帝紐錯了紐扣,你不過是一粒紐扣而已。所以,你根本沒必要沮喪?!?/p>
“可是,我不是那樣的。”
“還不好意思承認?信不過我吧?信我就別再解釋。紐錯了一回又如何?”車間主任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他也友好地伸手,用力一握。握手的瞬間,他感覺車間主任的手有股磁性,竟將他的手緊緊粘住了。起初他沒好意思抽手,由著車間主任握著,以為不過是友誼的積重??蛇^了會兒,車間主任仍未松手,而且這一握已有了別的隱含,悄然間發(fā)生了質變。一種莫名的柔暖傳到他手上。他驚慌,猛地想抽出手,未果。
“你是Gay?”他詫異萬分。
車間主任點頭,深情款款地說:“同志,我等你很久了。”握他的手暖而有力,他的身上頓時起了許多雞皮疙瘩。
他猛一抽手,憤然而去。
龍卷風來了。蝴蝶的翅膀果然帶來了巨大效應。
出了咖啡廳,他沿著街狂跑,跑到一座橋上才停下腳步。站在橋上遠眺,一城燈火閃爍。岸上和水中的燈火渾然一體,他分不清哪些在岸上,哪些在水中,只覺得燈火清冷,鬼火般駭人。他不知道哪一盞燈火是他的歸宿。他不屬于任何燈火,也不屬于這個城市。他像個游蕩的魂靈,身心無處安放,也沒有了語境和話權。
離開橋,漫無目的地走著。就這么走著也好,至少是自由的,至少不被人左右。他知道這個城市有一個被他叫作家的地方,但他不想回家。那個家如地窖一般冰冷,那窗燈火一如鬼魅,忽明忽暗,不能給他一絲溫暖,一線光明。
他忽然想卷入龍卷風,想放縱自己,讓快崩潰的神經(jīng)徹底放松。再這么下去,他真的會像青蛙一樣,被沸騰的水煮死。他已感覺到水很燙,到了他無法忍耐的溫度。若再不縱躍一跳,怕永遠跳不出來了。他的內心交織著,像兩把矛在交鋒。
這個世界好冷,冷若沉寂的鐵。這個世界好熱,熱如炙烤的鐵。他被冷漠和火熱雙重吞噬,夾在縫隙中茍延殘喘。如果再找不到路徑,讓自己跳出來,跳出這份煎熬,他死定了。
這是走到哪了,他全然不覺。他只覺得燈火里的街道越走越熟,誘引著他走向某個去處。走了半小時,他進了一個小區(qū),在一個花壇上坐下。他發(fā)覺他這么坐著的姿勢很熟,好像有過很多次。他環(huán)視四周,再抬起頭時,竟看到了一窗熟悉的燈火。他曾多次這么仰望著,仰望陽臺,以及陽臺上的衣服,還有陽臺上走動的女人。沒錯,他走到了那個女人的樓下。
他并未驚訝,仿佛就是沖這兒來的。坐了會兒,他站起來,在花壇前來回踱著步。十來分鐘后,他抬頭看見那個女人竟出現(xiàn)在一窗燈火里。她在收衣服,一件件地收起。衣服收完,她沒朝窗外看,徑自回了房間。
他在樓下徘徊了一陣后,決定上樓。
他很有禮貌地敲門。門開了。那個女人見了他,并未慌張。女人倚在門框上,揚了揚頭,俏皮地說:“找他嗎?他沒在家。要不,進來坐坐?”他想了想,便擠了進去。她沒想到他會擠進來,拼命把他往外推。女人邊推邊大聲嚷著:“他沒在家,真的沒在家?!?/p>
他哧哧冷笑,進去便反手關了門。女人突然陷入極度的恐懼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