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菁菁
4年前,我在一家咨詢公司工作。咨詢本來就是很辛苦的行業(yè),那家企業(yè)正好又是在創(chuàng)業(yè)期,整個公司都處在一種高壓的氛圍里。我親眼看到我的同事們在壓力中苦苦掙扎。首先是因為工作繁忙,幾乎沒有休息日,加班到半夜三更甚至通宵都是常事??傆腥嗽诒г梗簽槭裁磳懞玫奈募槐楸楦膫€不停?
上下級的關系也在制造高壓。公司的老板是個“工作狂”。在他看來,我們是一個創(chuàng)業(yè)公司,任何對工作太忙的抱怨都意味著挑三揀四,不能和公司同進退。這就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huán):越是承受不住加班壓力的同事就越會被老板惡言相向,他們受到的壓力也就越來越大。公司老板業(yè)務能力很強,他有驕傲的資本,脾氣暴躁,說話直接,不大會考慮別人的感受。他嘴里常說的一句口頭禪是:“我不喜歡跟不聰明的人共事。”我記得那會兒,一個同事非常勤奮,但是每天都會被他罵到哭。那時候,每個星期都會有同事因為受不住壓力離職。焦慮的情緒在整個公司里傳染蔓延。
每個人對壓力的反應和承受程度都是不一樣的。對我而言,令絕大多數人困擾的這些問題都不是問題。我這個人不會在生活和工作之間畫一條分界線。只要是我感興趣的工作,我就會享受,我甚至很喜歡那種跟大家一起加班的感覺:大家一塊兒吃著小零食,歇一會兒干一會兒,干一會兒歇一會兒,然后大半夜擼個串再回家,熬通宵也不在話下。我也不介意老板待人簡單粗暴。重要的是,他夠專業(yè),業(yè)務上夠厲害,你不得不服他??瓷先ニ孟袷且ジ赡?,但他能讓你學到東西,所以我就愿意多干。我非常清楚,對于工作,我真正在意的是這件事情是不是在往我認為對的方向走;我能不能認同老板的理念,如果不能,我就會對自我的價值產生懷疑。
但那個時候,我還是能夠理解并同情我的同事們,我對他們的痛苦感同身受。我曾經勸他們:如果工作真的讓你感到很難受,你就換掉它,不要勉強。因為那不久以前,職場的壓力也曾經給我?guī)磉^巨大的痛苦。我現在也還常常想,我未來的人生應該都不會再跌入那樣深刻的抑郁中了。
2015年5月1日,河南洛陽某薰衣草莊園組織游客玩“枕頭大戰(zhàn)”游戲,目的是讓參與者在活動過程中減壓、認識新朋友
大學畢業(yè)時,我意外獲得了進入國內某家動物園工作的機會。我從小就特別喜歡動物,上大學時已經在那兒做了幾年的志愿者,我認識那里的大部分人,對那兒的工作狀態(tài)已經有了很多了解。我知道它是一個事業(yè)單位,知道它的體制類似于我爸媽那個年代的大型國有工廠。當時,動物園的正式職工大概是900人,其中有大學本科學歷的人只有三四十個。我也曾經懷疑我的性格可能并不能夠順暢地融入里面。所以當這份工作擺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做了挺多思想斗爭,問了很多朋友。其中有一個朋友的話打動了我。他說:你這么年輕,為什么不試一試?有多少人3歲的時候夢想當動物園飼養(yǎng)員,長大后真能如愿以償?
第一年,我被安排到各個崗位輪崗。我推過除草機、修剪過樹枝,在雜食動物區(qū)當過飼養(yǎng)員,那時,工作是一種簡單的快樂。一年以后,我的崗位被定在了科普館。我本來想,如果學不到新東西,待個一兩年就走。沒想到的是,我當時的主管領導大大超乎了我的預期:首先,他在專業(yè)領域上非常厲害,既有動物知識又有國際視野,對動物園的整體架構和戰(zhàn)略發(fā)展都很有想法。而他本人又是一個內心特別自由的人。他不喜歡溜須拍馬,也看不慣別人對自己溜須拍馬,在他的手下干活,業(yè)務是唯一的評價標準。一旦有出國學習的機會,別的部門可能會讓領導去,而他總會想著讓年輕人去開眼界長見識。當時,團隊里的一切都圍繞著業(yè)務,同事關系非常融洽。
正是因為如此,一晃我就在動物園安心工作到了第三年。結果發(fā)生了一個重大變故:這個領導被調走了。我的工作一下子就和我的期待南轅北轍了。
其實從工作量上來說,我變得更輕松了,但這種輕松并不是我想要的。從前,因為我是科普館英語最好的員工,老領導給我分配了很多業(yè)務上的工作,比如翻譯整理外文科普資料等等。我雖然只是普通員工,沒有一官半職,但我的點子比較多,于是,他還讓我承擔了很多整體性的組織工作,比如給夏令營挑選主題、給科普課程做游戲設計。雖然這些工作對我來說是富有挑戰(zhàn)的,但這就是我所享受的工作內容,我喜歡這種挑戰(zhàn)帶來的成就感,也喜歡那種不停學習的感覺。
新領導來了以后,我的這些工作任務都被取消了。更重要的是,新領導對科普館的管理有不同的想法。當時,科普館的中庭里面有一個小“瀑布”。過去幾年,我們在那兒做了一個小小的濕地生態(tài)循環(huán)。里面有樹,有陸地,有水,有水草,也有自然界里一個濕地應該有的蛙類、螺類和昆蟲。為了完全實現一個自然的生態(tài)循環(huán),大家當初花費了很大心血。我們常常借用這個濕地給孩子們進行科普。一個正常的濕地生態(tài)環(huán)境里,水面下必然會有一層淤泥。從人的環(huán)境標準來看,這兒顯得“臟”。我非但不認為這是問題,反而恰恰覺得這是科普教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們需要告訴孩子們一個真實的自然界,告訴他們自然界的“臟”和“干凈”的定義是和人不同的??雌饋眢a臟的淤泥里面生活著很多生命。
但是新的領導有不同的看法,在聽過我們的解釋之后,他還是認為我們把池子弄得太臟了,“養(yǎng)蚊子”。有一天早上我正在辦公室上班,一個同事突然跑過來說:“你知道嗎?他們在刷池子呢!”我立刻跑了出去,站在辦公室的二樓往下看,就看見領導帶著幾個工人在放水。他們把所有東西都清除了,池子刷得干干凈凈,里面水生物全死了。我一邊看著一邊就哭了,感覺幾年的心血就那么付之東流了。
現在回想起來,其實無所謂誰對誰錯,大家的出發(fā)點不同而已。從公園管理的角度來看,新領導的處理無可厚非,但對我來說,工作的價值取向卻完全不一樣了。逐漸的,我發(fā)現我沒有辦法再融入新的團隊氛圍里。過去,我因為業(yè)務能力強而能夠得到的種種機會也沒有了。在工作中格格不入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我印象格外深的是,上班逐漸變成了一件非常非常痛苦的事情。要知道,在從前,我每天早上一睜眼,想到上班就覺得好開心,恨不得能早點去。
我開始失眠了,特別嚴重的時候一宿一宿睡不著覺。整個人的生物鐘全混亂了,生理周期變得越來越短。大概是在換領導3個月以后,情況到了一個頂峰。有好幾個晚上,我在床上躺到深夜12點,內心的極度焦慮實在無處釋放,我只能爬起來,在屋子里走圈。我腦子里其實什么也沒想,整個人就糾纏在那泥沼般的深深的焦慮里,一圈圈地走一宿,直到天亮。
上大學的時候,我們年級有兩個女生因為重度抑郁休學,兩個人都和我同一個宿舍。我知道一個人前表現得很正常的人,可能已經處在自殺的邊緣。我在動物園工作了那么久,我非常清楚,動物在極度焦慮的時候會出現刻板行為——如果籠舍不進行豐容處理,關在里面的土狼會沿著籠舍的邊緣一圈一圈不停地走,在地面上磨出一條深深的凹槽。我知道我的情況絕對不正常,可我又不知道怎么處理。那段日子,我這個曾經恨不得每天都約朋友吃飯的人,每天下班卻沒有任何興趣去參加任何社交活動。我回到家里,要么躺在床上,要么就坐在電腦前查抑郁癥資料,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我說不出有什么特別讓我傷心的事,可就是覺得生不如死,跟演瓊瑤劇似的,眼淚噼里啪啦地掉個不停。
直到有一天早晨,我乘坐地鐵去上班。早高峰的車廂里面特別擁擠,我突然喘不過來氣來,覺得馬上就要暈過去。地鐵停站的時候我趕緊下了車。一出地鐵,我就一屁股坐地上歇斯底里地大哭起來。路過的每一個人都盯著我看,可我根本就不去理會。我的前男友當時和我在一起。他一臉茫然地問我:“你怎么了?”就在那個時候,我做了一個決定:我要去醫(yī)院。
醫(yī)院的精神科是個很特別的地方。在候診的時候,我安靜地坐在那兒,看起來那么正常,而我身邊的人卻在手舞足蹈個不停。前男友坐在我身邊東張西望。我嚇唬他:“我跟你講,精神病人犯法是不負法律責任的。你好好坐著,別盯著人家看,不然一會兒誰殺了咱倆都不知道?!?/p>
你看,我開始開玩笑了。其實從坐在醫(yī)院候診區(qū)的那一刻起,我心里已經開始放松下來了。首先,我明確知道那天我不用上班了,我可以名正言順地請假。第二,我滿懷期待,終于會有一個醫(yī)生明白我在說什么,給我指一條路,給我在周圍的人那里無法尋找到支持和幫助。普通人往往對抑郁狀態(tài)沒有任何概念。對于其他人來說,我只不過變得更愛哭了。我說我又睡不著覺。人們的反應是:你就躺著,多躺躺就睡著了?;蛘咚麄儠栁遥骸澳闶遣皇亲罱鄙袤w育活動???”在地鐵站,我告訴我的前男友我要去醫(yī)院的時候,他這么問我:“你這不好好的,去啥醫(yī)院呢?”我只能和他解釋:我要去找醫(yī)生開個假條。他說:“噢,不就開假條嗎?行啊,走!”那一刻我真的覺得很悲哀——我完全無法得到理解。
從醫(yī)生開口問我“怎么了”開始,我就稀里嘩啦地哭開了,把心里的苦水一股腦倒了個干凈。醫(yī)生給我指了兩條路:一個是請病假,不再去上班;二是開了一些抗抑郁的藥品,回去服用。對藥品我的內心是恐懼的。其中有一種藥,吃完整個人是蒙的。別人和我說一句話,我好像要花好幾秒的時間才能做出反應,就像樹懶一樣。我心里害怕,悄悄把藥停了。
直到今天,我家里人都不知道我曾經因為抑郁在家休病假的事。如果我告訴他們,他們肯定認為我不過是在逃避。包括動物園和我關系要好的同事,他們對這件事的看法也就僅限于——她就是找了個假條,借口不去上班而已。這件事從頭到尾只有我明白,我是真的出了問題。
為了瞞著家里人,休假的那段時間,我就住在我男朋友家里。他們家有一只小狗,長得很胖。我過去老和他抱怨,說你這個動物福利太不好了,你居然把一只狗養(yǎng)成了一個球,這樣它的身體會出很多問題。其實那個時候,我也很胖。在抑郁狀態(tài)中,你會難以控制自己吃東西,不可避免地在進食中尋找安慰。休病假以后,我每天就和這只小狗一起,我們出門散步,從早到晚,一天在外面走好幾個小時。我記得那個時候正好是春天,天氣很好。一個月下來,我瘦了,狗也瘦了。我還給自己找了一些喜歡干的事情,和朋友一起搞了個流浪貓福利組織,天天給小區(qū)的流浪貓找領養(yǎng)、做絕育。
現在想起來,在整個心理康復的過程中,有一點對我是最重要的。第一次看病的時候,我哭著問醫(yī)生:我到底應該怎么辦?我不知道該怎么辦!醫(yī)生回答:“這沒什么呀!你不喜歡上班就不要上班了?!辈⒑臀医忉屨f:“既然這件事情已經對你形成了如此強烈的刺激,你要做的就是遠離這個刺激源?!彼f起來輕描淡寫的,可我一下子就釋然了。
從前,所有人都說:你怎么就那么脆弱?工作上有點委屈你怎么就不能忍一下?甚至,我對自己也產生了懷疑。我這個人從來都不害怕困難。我從來都覺得,困難沒有什么,想辦法解決它就好。我心里也在問自己:我怎么能因為這種事情退縮了?我是不是沒有做到迎難而上?可當醫(yī)生那么一說,我突然覺得得到了一個解釋,好像一個深藏在心里的秘密終于被人說了出來。我到現在印象都特別深刻的是,醫(yī)生對我說:如果你過不去面前的這個坎,你就不要去邁過它,你需要休息,需要等自己有足夠力量的時候再去面對。而生活中并不是每一個坎都必須邁過。邁不過的坎,你繞開它就好。
那兩個多月的時間里,我開始逐漸地能夠正視我所面對的一切了。我開始規(guī)劃未來,認清自己需要放下過去,換一份工作重新開始。有人說,抑郁就像一條黑狗,一旦它找上你,就會永遠與你如影隨形。你強大的時候,它就弱小,你弱小的時候,它就會吞噬你。今天的我依然在警惕著這條黑狗。幸運的是,我比從前更強大,因為我已經清楚:沒有什么比內心的快樂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