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青松
親歷9·11
●大青松
曼哈坦9·11紀念博物館展出藝術家Eric Eisch的作品“翻滾的女人”,記錄那一悲慘的時刻
世貿大廈燃燒的鏡頭永遠印在人們的心中
9·11恐怖襲擊已經(jīng)過去15個年頭,親身經(jīng)歷或目睹那天場景的人,每到9月11日這天恐怕都會喚醒那驚心動魄的記憶,像看電影一樣一幕幕回放。我想,把它寫出來也許會于心里安定一點。我早就想寫,擔心再晚了就忘記得更多。我寫這篇文章并非以為此經(jīng)歷有什么值得驕傲的地方,也不是有什么英雄事跡,只是想把個人的一些獨特經(jīng)歷和細節(jié)盡可能記錄下來,作個歷史見證,紀念這一深刻改變美國生活的國難日。
2001年9月11日星期二,是個典型的夏末初秋天氣,藍天白云,天高氣爽。剛剛過完勞動節(jié)長假,標志著夏季休假模式的結束和新一季繁忙工作的開啟。
我照例是6點早早起床,匆匆洗漱完畢,穿戴整齊就出門上班。我從新澤西州略偏北的小鎮(zhèn)駛往紐約城,先開車到火車站,再搭乘早上去曼哈坦的直達快車。有人說我們這條線是大老線,大概是說有不少華爾街老總也是坐這個線通勤進城吧。坐火車的好處是可以在車上看報或者打盹,遇到熟人還可以聊天嘻笑。在靠近紐約城邊的霍博肯站,我下車換乘地鐵,而火車則繼續(xù)開進紐約中城。
新澤西州有自己的地鐵,叫NJPath。地鐵從地下隧道穿越曼哈坦的護城河—連著大西洋的哈德遜河,從河底鉆入110層的世界貿易中心大廈姐妹雙塔。姐妹雙塔是1966年破土動工,1973年4月4日竣工開放的,是當時的世界最高建筑。我由扶手電梯爬出地鐵底層,再向東南方步行兩條街就到了上班地點。若通勤順利的話,前前后后也要一個半小時呢。
八點多的辦公室已經(jīng)挺熱鬧了,四五十人的大通鋪,時常有免費的早餐,如面包圈、奶酪、水果和一些飲料。當時我與華人同事邱先生,各自拿了早點端著咖啡,坐在了辦公桌前,一邊從電視上看華爾街最受歡迎的美女播報員,“鈔票蜜糖”瑪麗亞·巴蒂羅姆,在紐約證券交易所的現(xiàn)場播報,一邊準備著即將開始的緊張繁忙工作。早上八點半,老板例行的熱身訓話會也開完了。
不經(jīng)意間,電視畫面顯示出拖著濃濃黑煙的世貿大廈,那是417米高姐妹塔的北塔,世貿大廈一號,被一架民航飛機波音767從東北撞入,時間是早上8:46。滾滾濃煙從92~98樓之間的大口子里逶迤飄出。電視報導的口氣是意外事故。大家紛紛聚到窗口向著世貿大廈的方向望去,紛紛議論著這樣不可思議的失事,想著今天的股市要大落了!
我身旁的邱先生觀察了一會兒發(fā)表了語驚四座的高見,說這架飛機是故意撞上世貿中心大廈的。他分析說,如果是偶發(fā)事故或者飛機故障,那么飛行員會盡量避免,頂多是飛機翅膀或者尾巴刮到姐妹塔,怎么會是一整架大飛機全部送進大樓里了呢?邱先生的分析的確很有道理。
正說著,窗外遠處出現(xiàn)另一架飛機,看不清大小,我當時還以為是派架小飛機來查看情況。飛機越來越近,說時遲那時快,同樣一架波音767一瞬間就出人意料地、傾斜著機身撞進了415米高的姐妹塔二號,在西南面78~84層樓間撞開一個大窟窿,時間是9:03,正好是在北塔被撞后的第17分鐘?!疤彀。 贝蠹叶笺蹲×?,竟然傳來了撞樓的聲音,長長地隆隆聲,異常沉悶地持續(xù)了數(shù)秒,我們大樓玻璃也感覺到微微震顫。這南塔被撞得很厲害,因為進入南塔的位置比北塔更低,后來有報導說大樓被撞得搖晃了好幾英尺。
9·1恐襲仍然在研究中。8月1日,佛羅里達前參議員在華盛頓發(fā)表沙特與9·11恐襲的關系報告
此時,大家方如夢初醒,都向邱先生身上望去,一切都被他說中了!很快,我們大樓的警報器拉響。我們每個人都必須迅速撤離這棟大樓,就像平時無數(shù)次演練的一樣,桌上什么東西都來不及收拾帶走。只是從前等消防車數(shù)分鐘走后,我們都會再回來工作,桌子上東西七零八亂也沒關系??蛇@次則是一個多月之后的事了。
新型建筑取代過去的世貿大廈
我出得樓來,街上已經(jīng)站滿了人群。我們的大樓在世貿中心大廈偏東南的方向,維護秩序的工作人員不允許我們往北去,因為那是事發(fā)地點,當時人慌馬亂,我們只能往南走,走不遠便是曼哈坦島的南端頂頭,一片汪洋大海。大街上所有的大樓店鋪都排空關門上了鎖,不得入內,地鐵也封了。
我們這幾百號人被趕在大街上,好像被拋棄的孩子,走投無路,坐立不安。我的手機沒了信號。那信號從前來自世貿大廈,大廈著火后信號中斷。公用電話亭前都排著長長的隊伍,不一會兒每部公用電話都被錢幣塞滿,硬幣滿溢出來吐在地上也無人理睬。因為不能再投幣,電話也就不再工作。失去了與外界聯(lián)系的心,我們便專心看那燃燒的熊熊烈火。
我特意走近站在正對著世貿大廈南塔的街口觀看,那烈焰是從未見過的粉紅色!是上萬加侖的航空汽油燃燒著大樓里的物質。110層樓頂上隱約可以看到幾個人影,有的揮舞著衣服,大概是想得到救援。我也盼望有直升機過來解救他們,但是沒有空中的接應,他們求生無門??罩酗@然是被管制禁飛了,沒有任何飛機過來。我看見有人絕望地從濃煙里縱身躍下。地面上人心惶惶,警笛四鳴,火警英雄們全力以赴地疏散樓里的人群,但卻無人滅火,聽任那熊熊烈焰瘋狂地燃燒。可能是樓層太高,無可企及。我開始害怕了,我害怕那熊熊烈火最終導致大廈爆炸,然后倒向某一邊。我開始慢慢地向遠離大廈的南端移動,且走且回頭。南端幾百米路不遠就是海,就是哈德遜河。河面也是封鎖的,沒有船只。
突然,人群里有人驚叫:“大樓正在倒塌!”我仔細地看著,以為它要爆炸然后倒向某一邊。其實不然,它緩慢地塌陷下來。坍塌的碎片像剝開的香蕉皮一樣呈放射性地、弧形垂落下來,頂層則垂直慢慢滑降下來,伴隨著巨大的灰煙和低沉的轟鳴聲。這樣的坍塌比倒向某一邊造成的損害要小多了。
我正在聚精會神地往上看,街道里突然竄出一群群驚恐萬狀的人群,有的蓬頭垢面,朝這邊亡命狂奔。緊追在后面的是來勢洶洶的白色灰煙,在街道兩旁高樓大廈的裹挾引導下,猛撲過來,真如洪水猛獸,勢不可擋!
我陡然嚇壞了,掉頭便跑。身邊的女士們驚呼怪叫,有的手里提著高跟鞋,索性就光著腳,跑啊跑,好像是電影里的畫面,好像是戰(zhàn)火連天的場景。可是往哪兒跑呀?往哪兒躲呢?所有樓房的門都是鎖住的,再往南就是海了,遠處可見自由女神側背的身影。我最終找到一處舊碼頭高高的橋廊洞里靠立下來,擋住北邊的灰煙,但東西向仍然是貫通的。大家漸漸平定喘息,一個挨著一個面面相覷,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有女士們在傷心地哭泣。我問身邊一位驚魂未定的女孩兒為什么哭泣,以為她有親人失散,她說沒有,只是“太難過了!太可怕了!”
新的建筑群出現(xiàn)在世貿大廈原址上
每天,許多人參觀9·11紀念博物館,憑吊遇難者
過了一會兒,又有人群躁動,傳來驚恐的喊叫聲:“北樓倒了!北樓也倒了!”我躲在橋洞下沒能親眼看見。只是大家更往那橋洞里擠了擠,以便能容納下更多的人,躲避那鋪天蓋地的滾滾灰塵。后來有資料說,那烏煙瘴氣的灰飛包含有至少2500種有害成分,有些甚至是有毒致癌物質。當日的風是向我們這南面刮的。南樓比北樓后建,也是被后撞的。但是因為被撞的樓層更低,來自樓頂?shù)膲毫Ω?,燃燒?6分鐘之后就于9時59分先自倒塌了。北樓在燃燒了102分鐘后于10時28分倒塌。至此紐約引以為自豪的標志性建筑不復存在!大家的悲傷是可想而知的。我每天上下班出入于世貿大廈,也時常帶來訪的朋友乘坐那高速電梯登頂,鳥瞰紐約全城,每個月也還會因公因私數(shù)次去姐妹塔辦事或看望舊友。
有少數(shù)人用不同電話公司的手機仍然有信號。他們通過親人朋友知道另有兩架波音757飛機同時被劫持,一架在9時37分撞入國防部五角大樓,另一架飛去首都華盛頓,目標是雄偉的國會山莊,但在10時30分墜落在賓夕法尼亞州。一共有19名凱達組織恐怖分子參與了這起恐怖襲擊,他們特意選擇了從東岸飛往西岸的長途大型飛機,汽油滿載滿裝地來襲擊。大家將信將疑更加恐懼,難以相信強大的美國會遭遇到敵人多個地點的同時突然襲擊!紐約城也還有其他高聳的地標建筑,如自由女神雕像、帝國大廈、洛克菲勒大廈、克萊斯勒大廈等等,會不會還有被撞的危險呢?女孩子們哭泣得更加厲害了。這里完全成了戰(zhàn)區(qū)。
塵埃稍微消沉一點,有人引導我們向島的東側轉移,然后沿東岸北上至中城火車站,再從那兒乘車回新澤西。已經(jīng)是下午一二點了。路面上的灰塵有數(shù)寸厚,踏上去可以踩出個如登月球般的腳印。有的地方則泥灰和著消防噴水變成了泥漿。我們擇路而行,沿著東岸北上,一路上都是居民往那冒煙的地方眺望,許多居民從屋里接出水管來接濟行人。我接過一個水喉洗把臉、漱漱口,可頭發(fā)和衣服依然滿是白色灰塵。在能看到帝國大廈的地方,我特意繞道去看看它安然無恙,感到格外地安慰和珍惜。
我到達紐約中城的總站已經(jīng)是下午三四點了。車站內外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卻也秩序井然,許多人仍然在眺望、議論著,沒急于回家。我已經(jīng)看夠了,歸心似箭,找到自己的線路上車,無人查票,便一路向西回新澤西。這時才算屁股坐下來安定一點,車里人也無話可說,無人嬉笑,也無人怨憤,只是眼望窗外,茫然所失。車開到新澤西一個大的中轉站峰會站,我下了車。不記得是我自己轉站下車還是每個人都被叫下車來,因為在不是特快直達時,我便會在峰會站轉車。不管怎樣,我一下來就被引導去注冊,然后被帶到臨時搭建的浴棚里洗澡!
不時有人給死去的親友送來鮮花
9·11紀念博物館讓人們不要忘記遇難者
這里好幾十個浴棚是臨時搭建在草坪上的白色塑料單間,獨立的小屋還帶有頂棚,屋里只有一根水管高高地矗立,我一米八的個子,伸直了手才剛剛夠得著淋浴蓮蓬。工作人員給我一個紅色的大塑料帶裝我脫下的衣服,另外發(fā)一件從頭包到腳的白色塑料拉鏈連衣褲,待淋浴后穿用。
8月15日,Westfield世界貿易中心商場重新開業(yè)
打開水蓮蓬,冰涼的自來水灑下來,讓人猶豫不敢進去。這時才想起來早上吃了點東西后,東奔西跑,就一天再沒吃過,飢腸轆轆,也沒怎么休息。而這夏末的傍晚,太陽一落山就有絲絲涼意。還沒沾水,渾身的雞皮疙瘩早已經(jīng)一身。環(huán)顧這白色的塑料屋還真不小,不僅有高度而且寬敞,我脫下的衣物放在屋內一角也淋不到水??粗嵌岩路倚睦锉P算著,難道不沾一滴水就穿起來出去嗎?可那還算年輕人嗎?一咬牙一跺腳,就鉆進了淋浴水濂里。洗干凈后,我只穿上自己的內褲,就套進了白色的塑料連衣褲,滿是灰塵的西裝和外褲則裝進了紅色的塑料袋。洗得干干凈凈,我又登上了回家的火車。一路上,冰涼的塑料衣褲貼在身上依然令人微微哆嗦。
停車場看見我的寶馬在那兒安靜地等著我,我來不及地跑過去,她好像懂得我一天受到的委屈,順從地讓我上下看看摸摸,才剛從灰飛滿天的戰(zhàn)場過來,還以為她也會是滿身塵垢。她如此嫻靜,一絲憐愛感激之情不禁油然而生,平日的寧靜可以如此美好。的確,我保存了紅塑料袋里滿是灰塵的衣物直到2013年,而9·11專門衛(wèi)生組織則每年問卷追蹤我們的健康狀況至今。
紐約國民警衛(wèi)隊守護著Westfield世界貿易中心商場
新的建筑出現(xiàn)在世貿大廈原址上
回到家里已經(jīng)晚上八九點了,電話機里有許多留言。有一個竟然是我以前的老板約翰·保羅。他的留言只有兩三秒鐘:“你好,我是約翰,你到家了嗎?請給我回個話?!甭牭剿穆曇簦乙粫r感動得眼淚都要出來了。他該是有多少電話要打呀,他還記得我。約翰·保羅是真正在世貿大廈一號樓里的人。我其實一直都在惦記著他的安全。他住在紐約長島,竟然比我還先到家。我真的為他高興!我趕緊打回過去,他夫人接的電話,說約翰·保羅是被上帝保佑了,非常幸運,他前腳剛一沾上馬路,大廈就塌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睡了,但會轉告我來過電話。約翰·保羅是個天生的領袖人物,自帶光環(huán),不管到哪里都是領導,都是英雄。他的辦公室在世貿大廈一號樓的第87層,距離被撞的92~98層僅僅相隔五層,我過去時常去他那兒坐坐聊聊。
9·11恐襲給人們帶來的傷痛難以愈合
他后來說,一聲巨響把他從座椅上掀翻下來,天花板的吊頂摔落滿地,電線燈具等甩落半空搖曳,有的地板崩裂出大窟窿,可以一直看到下面一層,濃煙從一些缺口灌進來,卻不能確定發(fā)生了什么事。辦公室里一片狼藉,驚惶失措,從窗口望出去也只看見街道上的人群盯著他們看,可仍然無法判斷自己的大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聯(lián)想到1993年2月26日世貿大廈被恐怖分子炸彈襲擊的經(jīng)驗,約翰·保羅第一想到的是炸彈爆炸,他怎么也不會猜到是飛機撞樓。員工們鉆到桌子底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知道應該是原地等候救援還是撤離。
他趕緊給自己的家人打電話,報告自己的極度危險境地,交代后事,準備赴死。那真是死到臨頭,地獄門口的感覺,約翰·保羅這樣描述。約翰·保羅經(jīng)過思考判斷沒有自己單人逃命,而是把大家喚醒,組織大家撤離,一個個手搭著前面人的肩膀,互相攙扶,從緊急防火樓道里往下移動。萬分擁擠,心急火燎,卻只能緩慢下移,還有些老弱病殘者,體格較重大的,走幾步還得占著道兒歇歇喘喘,心急如焚也無濟于事。他說,在樓道兒里他們并未即刻意識到大廈之將傾,也不知道樓外面的消息情況。他說那些消防人員是真英雄,大家都在往下走,只有消防人員則往上走,查看有沒有漏下掉隊的或者走不動的人員。
他說自己非常幸運,剛一出來大廈就轟然倒塌了,灰煙彌漫,嗆著喉嚨,完全無法呼吸,睜不開眼睛,睜開眼也伸手不見五指,分不清東南西北,踉踉蹌蹌地瞎跑瞎撞,只祈望是往遠離大樓的方向逃命,無數(shù)次地撞到停在路邊的車輛和電桿上,跌倒了又爬起來,鼻青臉腫,顧不得一切,連滾帶爬地狂奔。直到最后隱約看到燈光的時候,他知道自己死里逃生得救了。他精疲力竭,跪在了街心,仰望蒼天,禁不住嚎啕大哭,路邊的人們把他攙扶出來。約翰·保羅的英雄事跡和照片后來都登載上了2001年9月16日《紐約時報》的頭版。他也一直把那篇報道用鏡框掛在辦公室的墻上。
9·11恐怖襲擊造成2977位無辜平民死亡,另有6000人受傷,損失至少達100億元。是美國歷史上本土遭遇外部襲擊傷亡損失最慘重的一次。華爾街因此停盤整整一周,到9月17日才逐漸恢復交易,當天市場便創(chuàng)紀錄的大跌685點。而我們的大樓則封閉了一個多月,辦公室轉移到紐約長島。這一天永久地改變了美國平靜安寧的生活,改變了世界的生活。
從此,安檢無處不在,戒備成為人們日常生活中極不方便的新常態(tài)。它的罪魁禍首本·拉登在幾近十年的追剿后,于2011年5月2日凌晨,在阿富汗邊界的巴基斯坦一側,被美國海軍特種部隊擊斃伏法。犯我者雖遠必誅!新的世貿大廈104層541米高在2014年11月3日原址重新矗立開放。■(摘自《世界周刊》)(編輯/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