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裘帕·拉希里的短篇小說《不適之地》講述了一位父親前去女兒家探訪所引起的疏離、懷疑和諒解的故事。在主人公的家庭里,父親是印度主流父權的代表,在他與妻子、情人和女兒的互動中,可以窺見印度父權社會對女性不同程度的壓迫。同時,本文還將通過對小說中三位印度女性形象的剖析,揭示男權統(tǒng)治下女性身上不同程度的女性意識。
關鍵詞:裘帕·拉希里 《不適之地》 男權壓迫 女性意識
裘帕·拉希里(Jhumpa Lahiri 1967-)是美國當代文壇具有影響力的印度裔女作家。拉希里出生于倫敦的一個孟加拉裔印度移民家庭,三歲時隨父母遷居美國,因此她的小說中呈現(xiàn)出印度傳統(tǒng)文化和新大陸民主平等精神之間的沖突。2008年,其第二部短篇小說集《不適之地》出版后引起很大反響,榮獲《紐約時報》暢銷書榜首,并于同年獲得弗蘭克·奧康納國際短篇小說獎。同名短篇小說《不適之地》講述了一位父親前去女兒家探訪時所引起的疏離、懷疑和諒解,拉希里將激烈的心理沖突隱藏在平淡的語言之下,彰顯了其獨特的語言魅力。在對拉希里的訪談中,她對自己“在家庭題材方面寫作的成功興奮不已”,同時她也認為從某種意義上說自己寫作的目的是用作品“來探秘家庭生活”。在小說主人公露瑪?shù)募彝ダ?,父親是印度主流父權的代表,在他與妻子、情人班奇太太和女兒露瑪?shù)幕又?,可以窺見印度父權社會對女性不同程度的壓迫。同時,本文還將通過對小說中三位印度女性形象的剖析,揭示男權統(tǒng)治下女性身上不同的女性意識。
一、父權壓迫下逆來順受的媽媽
露瑪媽媽是第一代移民,是印度傳統(tǒng)文化忠誠的衛(wèi)道者。印度是一個全民信教的國家,其中絕大多數(shù)信奉印度教?!赌εㄕ摗罚ㄖ形淖g名又作《摩奴法典》)是印度教的經(jīng)典之一,它不僅具有宗教教義的性質(zhì),還是一部世俗化了的法典,對印度教徒的日常生活作了詳細的規(guī)定,即使在今天的印度,其權威程度仍然不下于法律?!赌εㄕ摗窂淖诮毯头傻慕嵌却_定了婦女屈從于男性的社會地位,在第五卷齋戒和靜法中明確規(guī)定了“女子必須幼年從父、成年從夫、夫死從子;女子不得享有自主地位”。在文化教育方面,法條規(guī)定不準許女子學習任何知識,甚至不準識字。伴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社會的進步,印度社會逐漸走向開放,印度女性的地位有了一定程度的提高,但由于傳統(tǒng)觀念的根深蒂固,印度女性受到“男尊女卑”觀念的影響,仍是兩性關系中的邊緣人。
露瑪媽媽沒有受過高等教育,價值觀深受印度教的影響。在穿衣打扮上:紗衣、珠寶、赭紅色的圓痣,這些無一不是印度傳統(tǒng)文化的標志。從受教育程度上,她寫字“大寫小寫夾雜,好像只學會用一種方式寫出每個字母”。生活中,她沒有工作,是一個典型的家庭婦女。在家庭中,露瑪媽媽一切以丈夫和孩子為中心,甚至可以為了婚姻遷居異國,一心一意照顧孩子和家庭。媽媽一輩子都被調(diào)教先服侍丈夫,甚至吃飯時如果丈夫沒有出現(xiàn),自己絕對不會先吃。露瑪爸爸在家庭中占主導地位,是一家之主,而媽媽是從屬地位,一切以丈夫為中心,甚至不惜壓抑自己所有的欲望。
西蒙·波娃在《第二性——女人》中提到“夫妻之間,若要維持忠實及友善,最主要的條件是雙方關系要自由,在事務分配上要平等”。因此,很有諷刺意味的是,這樣一個處處以男人為中心、順從丈夫意志的印度家庭,婦女卻并沒有因自己的無私奉獻而獲得丈夫的贊美和珍愛。“雖然媽媽很會做菜,但爸爸從沒稱贊過她的廚藝”,露瑪媽媽不僅沒有得到丈夫的愛憐,甚至被丈夫看成是離開了自己就無法生存的“牽?;ā?。露瑪?shù)膵寢屜褚欢錉颗;?,需要依附別人才能生活,如果丈夫死去,她的生活則喪失了唯一的光明,如果不想枯萎,生活的中心就必須從丈夫變成女兒。于露瑪媽媽而言,婚姻和孩子就是她的一切。西蒙·波娃對露瑪媽媽此時此刻的處境有一針見血的剖析:“她既無有收入的職業(yè),又沒有法定行為能力,沒有私人關系,連自己的姓也改成了夫姓;她除了是丈夫的‘另一半以外,什么也不是。丈夫若離開她,她既不能自食其力,也不能求外援?!薄俺赡陱姆?、夫死從子”,在印度教殘忍桎梏下,露瑪媽媽永遠失去了自我。
露瑪作為女兒也為父母無愛的婚姻感到可悲?!八浀迷催^一個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上面說,結婚多年的夫妻通常在兩年之內(nèi)相繼過世,后走的一位基本上是心碎而亡。但露瑪知道她爸媽從來不像那樣深愛彼此?!甭冬敯职衷谂c媽媽的婚姻中沒有感到絲毫的自由和快樂,反而當媽媽離世之后,從沉重的家庭負擔中解脫出來的爸爸竟比以前快樂輕松多了。
在露瑪父母的婚姻關系中,因為露瑪媽媽獨立性的喪失和她在兩性關系中邊緣人的地位?!安徽撛谒枷氲念I域,或在愛情的境界里,他們都不能彼此給予或互相交換”,從而導致他們之間只有相互的“接受”而沒有“愛”,接受指“一方必須接受或忍受他方的身體、過去和現(xiàn)在”。但愛情是一種向外的活動,是對另一個人的沖動,對一個目標,一個將來的沖動;接受負擔、接受暴虐,不會產(chǎn)生愛,只會引起反感。班奇太太作為“愛”的代表,與露瑪媽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二、勇于反抗父權壓迫的班奇太太
按照西蒙·波娃對理想結合的認識:“每一個人都應該是社會的一部分,可以獨立自由發(fā)展,然后同樣能適應社會的兩個人,才能大大方方地結合,男女的結合才能建立于互相認清對方的自由之上?!?/p>
在露瑪爸爸的眼中,班奇太太十分與眾不同:她不像其他印度朋友一樣履行返鄉(xiāng)的義務,而是遷居美國獨自生活,拿到統(tǒng)計博士學位,任教于石溪大學。班奇太太年輕的時候就敢想敢做,勇敢反抗父母的封建婚姻觀念,勇于追求自己的愛情和事業(yè),與別的印度女人相比是個異數(shù),但正是她的離經(jīng)叛道吸引了露瑪?shù)陌职?。雖然爸爸知道“她堅決不肯結婚,也絕對不讓另一個男人分享她的家,這些條件卻讓她更吸引人”。班奇太太脫離了自己的母體文化后,完全認同并融入到了西方的異質(zhì)文化中。接受過的高等教育更強化了她獨立自主的女性意識,她的人生由自己掌控,不受任何人的擺布。沒有異域邊緣化和男性文化邊緣化的束縛,有著強烈自我言說能力的班奇太太以高姿態(tài)闖入我們的視野。
獨立,有思想,有自己的生活,不依附于任何男人,對男人也沒有過多要求,這些與露瑪媽媽截然相反的特質(zhì)讓剛從家庭沉重負擔中走出來的露瑪爸爸覺得十分吸引自己。他感覺到了一個能與自己精神匹敵的獨立女人,一個讓他自由呼吸的女人氣息,一個與傳統(tǒng)印度婦女順從于男性的不同的西化的女人。
露瑪媽媽與丈夫相守了四十年,為他無私奉獻了四十年,但在露瑪爸爸的眼中,露瑪媽媽始終是自己的附屬品,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他們之間沒有精神上的對等,更沒有愛的激情。于露瑪爸爸而言,家庭只是一種沉重的責任,男權社會造就了這種男女不平等的婚姻,也讓露瑪媽媽成為無愛婚姻的犧牲品。而對班奇太太來說“她對與她結婚兩年的先生的愛超過他對與他結婚近四十年的太太的愛”,雖然她的丈夫只與自己生活了兩年,但是他們之間才是真正的愛情,這種愛情打破了世俗的桎梏,是靈魂上的相互交融。
一個是奉獻了自己卻到死都不得丈夫歡心的媽媽,一個是活得自我瀟灑卻深深吸引爸爸的班奇太太,對父權壓迫的順從和反抗決定了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
三、父權壓迫下?lián)u擺不定的露瑪
如果說露瑪媽媽和班奇太太是對父權壓迫逆來順受和勇敢反抗的兩個極端,那么露瑪身上的女性意識則十分矛盾,既有反抗和叛逆的一面,也有服從與保守的一面,兩種相反的價值觀之間因時因地發(fā)生著相互的轉換。
一方面,露瑪對父權有十分明顯的反抗行為。露瑪上高中時,堅持暑假在附近一家餐廳收拾碗盤,盡管這會讓她的父母和親戚覺得很丟臉,但她卻照做不誤。十年前,她媽媽和爸爸用盡一切辦法勸阻露瑪嫁給亞當,因為父母認為亞當白人的優(yōu)勢地位會瓦解女兒的婚姻,但露瑪勇敢地反抗父母對自己追求真愛的束縛。事實上,她一直“瞞著爸媽偷偷跟其他美國男人交往,直到她宣布訂婚的那一天”。當露瑪爸爸突然到訪,露瑪不僅沒有像印度傳統(tǒng)價值觀所期望的那樣欣喜,反而“擔心她爸爸會變成一種負擔,一種額外的責任,隨時隨地以一種她已經(jīng)不習慣的方式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里,這表示她沒辦法再過著屬于她自己打造出來的家庭生活。她無法想象自己跟媽媽一樣照顧爸爸,幫爸爸煮那些媽媽以前煮的菜”。
露瑪現(xiàn)在已經(jīng)背離了傳統(tǒng)的印度女性對父母權威的一味順從,她已經(jīng)有了獨立的思想和按照自己意愿經(jīng)營起來的生活,她不愿意為了迎合爸爸而改變自己。可以說露瑪這種獨立的女性思想是獨立自由的西方文化所培育出來的,也是移民被異質(zhì)文化同化的反映。
而與此同時,露瑪同樣是印度父權社會的產(chǎn)兒,無法逃避主流父權對自己產(chǎn)生的影響。在不同的時間和場合,露瑪身上鮮明的女性意識也在自我消解。雖然露瑪“成長過程中,一直以媽媽為借鏡”,避免走上媽媽屈從于男性犧牲自我的老路,但現(xiàn)在的她跟她的媽媽卻無比相似。她為了丈夫亞當?shù)墓ぷ鲝牟剪斂肆诌w居到西雅圖,露瑪盡管在西雅圖誰都不認識,但為了亞當?shù)墓ぷ鬟€是放棄了自己的人際關系,像她媽媽一樣從一個熟悉的地方搬到了陌生的環(huán)境中。當乏味的婚姻取代了戀愛的甜蜜后,以男性為核心的家庭關系日益凸顯。亞當搬家后在一家避險基金公司上班,與積極奮斗的亞當形成對比的是現(xiàn)在的露瑪沒有了工作,“奇跡似的,亞當剛好談好了新工作,而且薪水優(yōu)渥到她可以辭職?,F(xiàn)在這棟房子就是她的工作:翻閱郵件中成疊的購物目錄,貼上便利貼,幫阿卡的房間訂購小龍圖樣的床單”。露瑪完全變成了像她媽媽一樣的家中“天使”,迷失在家務瑣事中,她甚至感到滿足與愉快。
西蒙·波娃在《第二性》中寫道“許多年輕夫婦的家庭,給人的印象是夫妻完全平等,但若丈夫是一家經(jīng)濟的唯一負擔者,這種平等便只是一個錯覺,他們依照他的工作地點決定他們的居處;她跟著他從城里搬到鄉(xiāng)下,從鄉(xiāng)下搬到城里,甚至搬到遠方和外國去;他們的生活水準依他的收入而上下;他們生活的節(jié)奏隨著他的職業(yè)上的要求而緩急;朋友和交游也往往在他的職業(yè)范圍之內(nèi)。他比妻子更積極于參加社會活動,所以在知識、政治和道德上,他仍是指揮者”。在露瑪和其丈夫的關系中,露瑪已經(jīng)默默地為了家庭犧牲了自我,成為男性的附屬品,而在父女關系中,父權對露瑪?shù)膲浩葎t更為明顯。
“她向來無法像跟媽媽爭吵一樣正面違抗爸爸,不知怎的,她擔心稍微一點意見不合,就會損害已經(jīng)脆弱的父女關系。”露瑪昔日憤世嫉俗、敢愛敢恨的形象大打折扣,顯示出迎合妥協(xié)的趨勢。她無法正面違抗爸爸,因為從某種程度上說,爸爸象征著男權社會里的絕對權威,作為一個女性,她潛移默化地認為要順從爸爸的意志,以違背爸爸的意志而感到內(nèi)疚。
當露瑪和亞當籌備婚禮時,露瑪想在戶外舉行儀式,而爸爸建議找個正式的宴會廳,“盡管婚禮當天天氣非常好,他們交換誓詞時,明媚的陽光照耀著海面。盡管如此,露瑪?shù)浆F(xiàn)在還會做噩夢,夢見白色的帳篷、折疊椅和上百位賓客被大雨淋得濕漉漉”。在露瑪?shù)臐撘庾R中她深受父親父權意識的壓迫,軟弱的她會無意識地迎合著男性的意識。
造成露瑪對印度主流父權意識的模糊態(tài)度與很多因素有關,而其中一個重要的因素是父親從小對她的影響。“榮格在研究人格發(fā)展的過程中,首先注意到的也是家庭和父母對兒童人格的影響。他從心理治療中發(fā)現(xiàn),在兒童身上表現(xiàn)出來的各種心理問題,幾乎都與父母有關,因為正是父母的家庭教育及其心理狀況才對兒童的心理產(chǎn)生著直接而深刻的影響?!甭冬斝〉臅r候,當“學校老師講述了抽煙的危害后,她堅信他幾年之內(nèi)就會死,整個晚上哭個不停,他卻沒有做出任何舉動安慰她;盡管女兒滿心恐懼,他卻依舊維持煙癮”。父親對露瑪十分冷漠,繼續(xù)放縱自己吸煙的行為,表現(xiàn)出強烈的男性自我中心的意識。露瑪小時候在父親的父權壓迫下所受到的精神創(chuàng)傷使得露瑪在成年以后仍然受到男權意識的困擾和壓迫。
另一方面,露瑪身上有移民新文化所孕育的獨立的女性意識,她在多元文化中成長,希望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擺脫傳統(tǒng)帶來的桎梏和牽絆。露瑪一直游離在激進與保守、叛逆與妥協(xié)這兩種對立的價值觀之間。這種模糊的態(tài)度正是現(xiàn)實生活的寫照,畢竟在現(xiàn)實生活中,極端個例仍是少數(shù),大部分人都在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斗爭,妥協(xié),尋找平衡。
正如《波士頓雜志》所評論的那樣,拉希里的作品“看似簡單卻十分豐厚”。《不適之地》中的女性所受的壓迫讓我們感同身受,在今日,女人雖然不是男人的奴隸,卻對男人有著過度的依賴。女性如何擺脫男權藩籬,與男性一起創(chuàng)建一個自由世界至今仍是一個值得所有女性為之努力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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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于麗,江蘇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2015級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國文學。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