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酒
第一章
薛流光從長明宮出來時,已近薄暮,廊前雪鋪了厚厚一層,她一眼就看到了跪在階前的君少瑯。
單薄的玄色衣袍,平日風流蘊藉的一張臉凍得發(fā)紫,狼狽不堪。
君少瑯雖貴為太子,卻十分不得當今陛下辰帝的喜歡,若非他乃皇后所出,而皇后本家勢大,只怕儲君之位早已易主。
宮人撐開紅梅灼灼的竹骨紙傘,薛流光屈身行了一禮,緩緩走來,面上神情淡然,是慣常的波瀾不驚。
落雪融在繡有牡丹的裘衣上,洇開一點濕意,在與他擦肩而過時,薛流光突然頓足:“陛下心意已決,殿下與其在這里長跪,不如想想其他辦法?!?/p>
君少瑯抬眼,對上一雙烏黑沉靜的眸子,微微一愣。
他自然也是認識薛流光的,在他日漸聲名狼藉的同時,這位相國千金以過人才貌名滿帝都,甚至連辰帝都曾戲言,若她為男兒身,必定能出將入相,不輸先祖風范。
車輦在含光門候著,薛流光彎腰上車,搖晃的八角宮燈驟滅,一個黑影倏地掠入。
衣袍帶風,寒涼擦過肌膚,君少瑯握住她的肩,將她抵在車壁上,嗓音低沉:“你若不怕毀了自己的清白名聲,大可叫人過來。”
如霧的氣息散在眼前,薛流光難得面露驚愕,但也只是短短一瞬,便又恢復正常:“殿下想出宮?”
見她沒有叫喊的意思,君少瑯稍稍松了手,他其實不大喜歡薛流光,他覺得這姑娘太假,就像用刻刀雕琢出來的玉像人偶,一言一行都不真實,連對他這樣一個遲早會被廢掉的太子,也始終恭恭敬敬,從無輕慢之態(tài)。
車輦緩緩往前,君少瑯身上沾染的冰雪融化,浸濕衣袍,薛流光瞥見,將懷中暖爐遞了過去,君少瑯抬眼,眸子里沒有一絲溫度。
薛流光微微一笑:“殿下不是要去見霍姑娘?倘若受了寒,只怕不方便行事。”
君少瑯癡戀霍家大小姐霍瑤的事,整個帝都無人不知。
霍家乃武將世家,霍瑤自小習武,一套槍法讓無數(shù)高門子弟汗顏,君少瑯年少時曾敗在她手下,自此傾心,一發(fā)不可收拾。
可那樣不尋常的姑娘,注定有不尋常的志向和人生,前不久邊關戰(zhàn)事告急,霍老將軍病重,她竟自請代父出征。
戰(zhàn)場上生死難測,君少瑯不放心,遂跪在殿前,求辰帝賜婚,想以太子妃的身份留住她,誰知辰帝非但不允,反而大發(fā)雷霆,還勒令他在霍瑤出征前不許踏出宮門半步。辰帝那邊行不通,他也只能去勸霍瑤主動放棄。
梅枝承雪,橫斜探頭,君少瑯沒有從正門入府,徑直越墻而過。
薛流光靠著車,仰頭出神,足足等了一個時辰,才等到他出來。
君少瑯沒想到她竟然還在,不由得一愣。
薛流光淺淺一笑:“我既帶了殿下出宮,自然也要將陛下平安送回去。”
清澈的眸子映著風雪夜色,靜若秋水,仿佛什么事都無法驚擾,才被霍瑤拒絕的君少瑯愈發(fā)覺得煩躁,一把推開車夫,驅(qū)車往另一邊疾馳而去。
車輦停在一家酒館外,泛黃的燈籠隨風擺動,君少瑯提起酒壺就開始仰頭猛灌。
薛流光看著他,忍不住暗暗嘆了口氣,一國儲君,天下多少人艷羨,而他卻過得這樣不快活。
“霍氏一門軍功顯赫,手握西北兵權(quán),殿下這樣明目張膽求賜婚,陛下自然不會應允。至于霍姑娘,她要保住霍家,此行在所難免,殿下還是看開些為好。”
君少瑯停下動作,盯著她,嘲諷一笑:“你倒是清楚得很?!?/p>
薛流光動了動唇,欲言又止。
外間風雪飄搖,她就這樣,看了他一夜。
第二章
相國千金偷帶太子出宮,并與其醉酒一夜的流言很快傳遍帝都。
近來朝堂局勢微妙,辰帝身體抱恙,有意廢太子改立他最寵愛的三皇子平王殿下,平王也在暗中培植自己的勢力,太子之位岌岌可危,倘若如日中天的薛家突然倒向太子的話,一切就要另當別論了。薛流光因此被薛連山禁足數(shù)日,再出府時,恰好是霍瑤出征之日。
城頭寒風凜冽,英姿颯爽的姑娘坐在馬背上,紅色披風似烈火灼灼,薛流光掀簾遠遠看了一眼,眸中閃過一絲歆羨,并未上前。
侍女清霜不由得疑惑道:“小姐與霍姑娘素無交情,為何一定要來送她?”
薛流光笑了笑,沒有言語。
許久,軍隊浩蕩而去,一個人影驀地闖入車內(nèi),帶著濃烈的血腥味。
清霜被支下車,君少瑯捂著肩頭傷口,看向眼前一臉淡定的薛流光,眸色深沉:“你特意在這里等我?”
薛流光瞥見他衣衫上洇開的血跡,皺了皺眉:“殿下行事也太魯莽了些?!背降廴钗迳瓴辉S他出宮,他卻一再犯忌,明知道平王會趁此機會對他下手,也要來送霍瑤一程。
君少瑯一聲冷笑,傾身逼近她,挑起眉宇:“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他似是有些無力,修長指骨撐在她寬大衣袖上,嗓音喑啞,“無論我怎么做,他都不會喜歡我,既然這樣,我又何必顧忌?”
辰帝不喜歡太子,是因為憎惡皇后,薛流光沉默了一下,道:“陛下再不喜,你也是東宮太子,想辦法坐穩(wěn)這個位子,才有可能拿到你想要的。”
君少瑯微怔,盯著她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忽然湊到她耳邊,言語間帶了幾分輕佻:“怎么,你想幫我?”
薛流光避開他灼熱的氣息,耳根微微泛紅,目光落在先前折的梅花上:“那就要看殿下如何選擇了。”
她取過干凈白布,開始替他包扎傷口。鼻間掠過幽幽清香,君少瑯看著她如云的烏發(fā),低聲問:“你幫我,想得到什么?”
都是在權(quán)力旋渦里掙扎的人,步步為謀事事謹慎,沒有人當真心思簡單,她屢次三番示好,定然是有所圖。
薛流光低垂著眸,眸中幽深一片,半晌,她抬頭,沒什么表情道:“我要太子妃的位置。”
果然是虛假無心之人,連終身都能這樣平靜地拿來交易,君少瑯突然有種撕開她那張臉的沖動,猛地扣住她,嘴角挑起一個冰冷的弧度:“你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薛流光從容一笑:“世上沒有白占的便宜,想得到什么,總該先付出些什么?!?/p>
將君少瑯送回宮,返回相府,薛流光又挨了訓。
她跪在祖宗牌位前,看向眉頭緊皺的父親,仍舊不肯悔改:“如果一定要扶持一個人,為何不能選他?”
薛連山怒道:“他一個不受寵的太子,又不思進取,遲早被廢,扶持他有什么用?”
“就是因為不受寵,才好掌控,平王野心太大,父親難道要冒險將賭注下在他身上?”薛流光抬眼直視前方,神情堅定,“至于不思進取……我既然選了他,就有辦法讓他振作起來?!?/p>
薛連山思忖片刻,面色有所緩和:“事關薛氏一族的榮辱興衰,你萬不可行差踏錯?!?/p>
第三章
冬去春來,院中杏花開出第一枝時,薛流光收到了東宮邀約賞花的帖子。
天朗氣清,紅白相映的花簇重重疊疊,浮云般鋪滿天際,君少瑯接過薛流光斟好的一杯茶,饒有興味地看著她:“你說過,霍家手握兵權(quán),所以父皇不會讓我娶阿瑤,可相國大人權(quán)傾朝野,你又怎么說服父皇同意我和你的婚事?”
薛流光端著青釉茶盞,從容道:“這個殿下無須擔心。”
“你是不是想找人散布流言,逼父皇答應?”君少瑯瞥了她一眼,驀地取過旁邊備好的一壺酒,嘴角一勾,“這么麻煩做什么?”
他仰頭灌了兩口,猛地傾身,吻住薛流光。
袍袖拂過案幾,茶盞酒壺落地,打碎了平靜風光,薛流光始料未及,瞪大眼,好半天才想起掙扎??伤睦飻车眠^男子的蠻力,掙扎間衣衫已凌亂不堪,腳步聲適時傳來,一干前來賞花的王孫貴胄路過,被眼前情景驚到。
薛流光得到解救,扶住清霜的胳膊,掃了一眼圍觀的眾人,視線最終落在君少瑯身上:“殿下好計謀?!?/p>
君少瑯看著她通紅的臉和眸中掩飾不住的怒意,沒來由地覺得暢快:“我還以為,這世上,沒什么能讓你動怒的。”
薛流光冷靜下來,冷諷道:“殿下既然有這樣好的計謀,當初為何不促成與霍姑娘的婚事?”
不等他回答,她忽又笑了,像是在笑自己怎么會問出這么傻的問題,霍瑤是他擱在心尖上的姑娘,他自然舍不得這么對待。
來時從容優(yōu)雅,去時一身狼狽,君少瑯望著花雨中漸行漸遠的身影,心中突然閃過一絲異樣情緒。她好意助他,而他這樣待她,似乎有些過分了。
但他很快又將這點情緒驅(qū)走,反正就是個無心無情的人,沒什么好心疼的。
翌日,薛連山便將太子輕薄薛流光的事告到了辰帝面前,大有不給個說法就觸死殿前的架勢。辰帝勃然大怒,當即命人押來君少瑯,一頓責罵,并封鎖了東宮,打算借此事廢除太子之位。
薛流光迅速派人遞了些消息給皇后。沒多久,平王那日也在杏園且往太子酒中下藥的證據(jù)被皇后找出,事態(tài)登時急轉(zhuǎn)。
最終,為了保住平王,辰帝不得不壓下這件事,下旨賜婚。
五月榴花如火,落地宮燈映出錦繡成堆,薛流光枯坐至半夜,才等來酩酊大醉的君少瑯。
朱紅帷幔被毫不留情地扯開,君少瑯踉蹌數(shù)步,跌坐在榻邊。薛流光靜靜看著他,神情怔忡,像是在看一段綿長風月。
驀地,人被壓倒在榻上,紅帷飛起,君少瑯伏在她頸邊,低聲喃喃:“阿瑤……”
薛流光動了動手指,一貫沉靜無波的眸子里聚起晶瑩水意,滑入發(fā)間。
她早知這一夜不會有幻想中的花好月圓,她以為自己可以承受住,可以裝作什么也沒發(fā)生,可真正到了這一刻,才明白,是她高估了自己。
愛而不得,其痛錐心。
君少瑯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她為何會舍了炙手可熱的平王,選擇幫毫無優(yōu)勢的他;他更加不會知道,在他肆意張揚愛慕著另一個姑娘的那些年,她其實,也在默默愛慕著他。
第四章
薛流光初遇君少瑯,是在東宮西側(cè)的牡丹園內(nèi)。午后陽光爛漫,她因厭煩假裝少年老成討大人們歡心,躲在牡丹花叢中睡去。醒來時,層層花海之外,十三四歲的少年正在執(zhí)筆作畫,袖間暖陽落落,清貴好看的臉上滿是認真神情。
他大概是將薛流光當成了偷懶的小宮女,微微一笑,示意她不要動,腕骨輕移,晃碎了熠熠輝澤。
薛流光怔怔望著,心上似有一枝牡丹悄然綻放,她依他所言,沒有亂動,直至陛下攜寵愛的妃子前來,才屈身藏到一旁。
隔著花枝空隙,她看見少年滿懷欣喜地將畫作呈給自己的父皇,然而下一刻,他臉上的歡喜就連同畫紙一起被無情撕碎。
君王吝于給半句贊許,毫不掩飾地表露出對他的憎惡,轉(zhuǎn)過頭抱起喜愛的兒子,笑得慈愛而溫和。
少年落寞地立著,衣衫掠過凄涼一筆,那一剎,薛流光突然想到了自己。她是薛家獨女,自小就被過分苛求,一言一行都不能有半分差錯,無論如何努力,也難得到父親一句寬慰稱贊。
大抵人都容易對和自己命運相似的人心生憐憫,此后,薛流光的心思就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身上,每每入宮,總會假裝不經(jīng)意路過東宮,見一見他。
隨著年歲漸長,這份心思逐漸成為深沉的愛慕,可她卻從未在人前表露過半分,因為明白,自己的終身注定是要與家族興衰相連的,由不得她任性,此番不顧一切非要太子妃的位置,也不過是想救他罷了。
王權(quán)之爭,向來殘酷,一個失去儲君之位的廢太子,很難活得安然無恙。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丟掉性命,便只能用這種方式來幫他。
君少瑯納妃的次年,霍瑤平定戰(zhàn)亂,凱旋。
黃葉翻飛,拂過廊前,薛流光歪在小榻上,握著一卷書,淡淡問侍女:“殿下呢?”
侍女神情緊張,支支吾吾回答不出。
薛流光心下了然,沒有再問,目光從書卷上挪開,轉(zhuǎn)向屋外。她保持這個姿勢,靜默了許久,眼中映出空曠的天。
當晚,宮中設慶功宴,平王突然上前跪倒,言傾慕霍瑤已久,求辰帝賜婚。宴上氣氛陡然緊張起來,霍瑤微微白了臉,緊抿著唇,一言不發(fā),君少瑯則猛地抬眼,握著杯盞的手青筋畢露。
已然病重的辰帝掠了幾人一眼,最終點頭應下。君少瑯欲起身沖出,被薛流光死死按住。
“不想害她,就冷靜一點?!?/p>
回到東宮,已是深夜,君少瑯揮手將長劍釘入樹干,微醺的眉眼間殺意冰冷。
落葉拂了一身,薛流光立在清涼月光中,眸子幽深,依舊是素日沉靜模樣,她看著他,緩緩道:“父皇這個時候賜婚,無非是想將兵權(quán)交給平王,倘若我們能想辦法拉攏霍瑤,勝算會大很多……”
她平靜地分析著,仿佛對眼前人的傷心憤怒視若無睹,君少瑯最看不得她這副模樣,行至她面前,冷冷警告:“不要把你那些見不得人的手段用在她身上!”
薛流光滯了滯,面上卻無半點波瀾,迎上他冰冷的目光:“成王敗寇的道理,殿下應當明白,他日事成,殿下要改一樁婚,再容易不過,可若是敗了……”
話點到為止,君少瑯心中雖有怒氣,卻也不得不承認,她所說的都是事實。
許久,他拋出一句:“你若敢傷她半分,我定不饒你?!?/p>
袍袖相擦而過,深秋寒涼滲入肌膚,薛流光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忽然覺得有些無力,眉眼間浮起濃濃倦意。
次日一早,她便向霍瑤遞了帖子。
兩人約在城外明華寺,薛流光以為要費不少工夫才能勸服霍瑤,畢竟這是在拿整個霍家冒險,誰知,霍瑤沒怎么猶豫便點頭應允了。
寺內(nèi)鐘聲隨風蕩遠,霍瑤抬起一雙漆黑的眸,定定望著她:“事成之后,希望太子妃能答應我一件事?!?/p>
第五章
這一年冬,辰帝薨逝,君少瑯還未舉行登位儀式,平王就以其謀害先帝為由舉兵起事。
都城內(nèi)風云涌動,都城外兵戈鐵馬揚塵而來,就在平王以為勝券在握時,一直相助于他的霍瑤突然叛變,局勢瞬間急轉(zhuǎn)直下。
一個月后,平王兵敗,君少瑯順利登位,然而,霍瑤卻在戰(zhàn)亂之中失去了蹤跡。
君少瑯派人多番找尋,始終沒有什么消息,只從暗衛(wèi)口中得知,霍瑤失蹤之前,曾與薛流光身邊的人有所接觸。
君少瑯勃然大怒,頃刻間明白了什么,氣沖沖往薛流光暫居的寢殿趕去。
行至門口,恰好遇見薛連山出來,薛家如今掌控著大半的朝政大權(quán),薛連山未免有些倨傲,不顧君少瑯的臉色,徑直表露出對他遲遲不封薛流光為后的不滿。
君少瑯心中怒火愈盛,卻不得不隱忍,他沉下臉,踏入殿中,衣袍帶著涼意。
垂地紗幔被風拂開,薛流光正端坐案前,一動不動望著棋盤發(fā)呆,姣好的面頰微微腫起,指印通紅。
君少瑯一怔,怒氣霎時消了大半,他早知薛連山野心勃勃,扶他登位是別有所圖,卻沒想到他對自己的女兒都能下此狠手。
平日再怎么風光無限,也不過是親人手中一枚可憐的棋子。
質(zhì)問的話梗在喉間說不出口,殿內(nèi)一陣沉默。
許久,薛流光輕聲開口:“陛下若得空,陪臣妾下一局棋吧。”
四月,桃李芳菲謝盡,君少瑯終是扛不住壓力,封薛流光為后。
同年八月,霍瑤出現(xiàn)在西南一個小郡的消息傳來。
君少瑯激動不已,立刻派人去接,然而,禁衛(wèi)趕到時,霍瑤已成了一具冰涼尸骨。
死因說是舊傷復發(fā)回天乏術(shù),君少瑯怎么也不肯相信,命人徹查,好容易查到薛流光的心腹宮人身上,那宮人卻又莫名銷聲匿跡了。
線索就此斷掉,君少瑯滿身肅殺,闖入殿中,一把將倚在榻上小憩的薛流光拽起,神情兇狠:“你殺了阿瑤?”
薛流光像是早有所料,抬眼望著他,波瀾不驚:“陛下若有證據(jù),大可將臣妾定罪?!?/p>
君少瑯抬手捏住她雪白脖頸:“你以為孤當真不敢動你?”
薛流光被迫仰頭,臉上卻無半分驚慌神色。君少瑯怒不可遏,猛地將她往旁邊一甩,薛流光跌坐在榻邊,忽然白了臉,緊皺起眉頭,下裙隱隱洇出血色。
君少瑯微微一愣。
很快,皇上與皇后發(fā)生爭執(zhí),導致皇后險些小產(chǎn)的事就傳到了薛府,薛連山聞訊立馬入宮。
君少瑯余光瞥見他進來的身影,接過宮女手中藥碗,舀一勺,輕輕一吹,遞至薛流光嘴邊,分外溫柔深情。
薛連山見狀,也不好發(fā)作,只能冷著臉道:“流光體弱,如今又懷著身孕,就算有什么不是,陛下也該擔待些?!?/p>
君少瑯抬起頭:“相國大人誤會了,孤不過是同皇后在鬧著玩?!?/p>
未等薛連山再開口,薛流光已彎起嘴角笑開:“陛下說得對,定是那些宮人又亂嚼舌根了?!?/p>
沒想到她還會幫自己隱瞞,君少瑯面上閃過一絲怔忡,少時,薛連山離開,他立刻松開摟在薛流光腰間的手,恢復了先前冰冷模樣。
薛流光看著他,忽而一笑:“臣妾教陛下的,陛下總算學會了?!?/p>
君少瑯對上她的笑,突然有些看不懂她。
閑暇時,她總愛邀他下棋,說他太過沖動,需要磨煉心性。
她總說:“陛下若一直這個性子,如何坐得穩(wěn)江山帝位?”
她似乎是真心想幫他,教他隱藏情緒,教他為君之道,無論他私下待她如何不好,也從未向薛連山表露過半分,反而一次次配合他粉飾太平。
若非她殺了他心愛的姑娘,他其實沒打算傷她,想到霍瑤的死,他軟下的心重新變得冷硬起來,連目光也寒上幾分:“你殺了阿瑤,這筆賬,我終有一日會向你討回?!?/p>
第六章
懷胎十月,薛流光誕下一位公主,薛連山甚為失望,一面暗中阻攔新人入宮,一面督促薛流光早日生下皇子。
瓷瓶中,新折的海棠花開得正艷,薛流光斜靠在榻上,悠閑逗弄著懷中的女兒,似乎對薛連山的焦急不甚在意。
“爹以為,他還是當年懦弱無能的太子嗎?這個孩子能順利生下來,已經(jīng)是他手下留情了?!?
薛連山沉了臉,這兩年,君少瑯確實精進不少,運籌帷幄手段過人,不動聲色便卸了他的左膀右臂,甚至隱隱有將薛家連根拔起的架勢。
“當初是你說他容易掌控,執(zhí)意要選他,為父不管你用什么辦法,必須阻止他動薛家!實在不行,我既然能扶他上位,也能讓他一無所有!”
薛連山轉(zhuǎn)身往外走去,薛流光突然叫住他:“爹,收手吧,盛極必衰,再這樣下去,連我也保不住薛家。”
“你若連這點事都辦不成,就枉為薛家的女兒!”薛連山冷哼一聲,忽又頓足,眸光晦暗不明,“你的藥已經(jīng)停了不少時日吧?可要顧著些自己的身子。”
薛流光聞言,面色白了白,她自小有宿疾,一直在用藥續(xù)命,而那些藥是薛連山請人所配,等閑難求,她懷胎之后,怕對孩子不好,便暫時停了藥。薛連山說這話,分明存了要挾的意思,父女之間,竟到如此地步,枉她從前還覺得,自己是勝過君少瑯的。
薛連山才走,君少瑯就抬步踏入,一襲玄色繡暗紋長袍,襯得整個人冷冽沉穩(wěn)許多。
“看來,你爹按捺不住,想對孤下狠手了?”他看著薛流光,勾了勾嘴角。
宮人將孩子抱走,薛流光咳嗽數(shù)聲,抬起頭,一張臉襯著旁邊的海棠花,愈發(fā)顯得蒼白。
“我爹他不過是一時糊涂,還請陛下網(wǎng)開一面,放薛家一條生路?!?/p>
君少瑯行至榻邊,彎下腰,湊到她面前:“為君者,切忌心慈手軟,這可是你教孤的?!?/p>
薛流光怔了怔,半晌,倏地一笑:“陛下學得很好?!彼嗽斨拿佳?,眸中沉沉一片,似有千丈情愫。
許是湊得太近,君少瑯突然覺得有些不自在,別開臉,負手往外走去。
行了數(shù)步,他忽地問:“你可后悔,當初的選擇?”
他駐足等了一會兒,沒等到薛流光的回答,只有風聲過耳。
此后,朝堂的局勢越發(fā)緊張,君少瑯以“皇后染病需要安心靜養(yǎng)”為由限制了薛流光的自由,甚至連薛連山都不能隨意探望。
直至公主的周歲宴,薛流光才得以再次露面,盛裝華服,卻掩蓋不了灰敗的臉色。
薛連山在下首看著,目中閃過一絲陰狠。
高臺上鼓聲驟起,舞衣翩躚而出,水袖散開,露出中間紅衣絕艷的女子,手中長劍破風,一挑一回間英姿颯爽。
看清那張臉的剎那,君少瑯松了手中酒杯,滿臉震驚:“阿瑤?”
薛連山也變了神色,偌大一個后宮,皇后一直獨寵,自然有人不滿,想送人進來,他一直千方百計阻攔,沒想到還是有所疏漏。
好在君少瑯已非當年的性子,沒有當著群臣的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等到宴飲結(jié)束,才命人去傳召那舞劍的紅衣女子。
誰知,人卻被薛流光搶先召走。
君少瑯想起霍瑤的死,登時陰沉著臉急急趕往椒房殿。
第七章
宮燈搖曳,光影明滅不定,君少瑯趕到時,薛流光正端坐上方,裙裳曳地雍容華貴,紅衣女子則跪在下首,烏黑如瀑的發(fā)鋪了滿背。
君少瑯盯著薛流光,徑直質(zhì)問:“你又想干什么?”
薛流光眼中閃過細微痛色,笑得有些勉強:“陛下多慮了,臣妾不過是請霍姑娘前來,閑聊幾句?!?/p>
霍姑娘?君少瑯一震,猛地看向一旁跪著的人,他本以為,只是相貌相似而已。
“阿瑤,你真的還活著?”他上前握住她的肩,“你既然活著,為什么不早點入宮來見孤?”他頓了頓,看向薛流光,沉下臉:“是不是皇后做了手腳?”
霍瑤看了薛流光一眼,面上閃過一絲異色,搖了搖頭:“與皇后娘娘無關,當時我舊傷復發(fā),幸虧遇到一位神醫(yī),才保住性命,之后就一直在神醫(yī)那里休養(yǎng)?!?/p>
這番解釋,漏洞頗多,可君少瑯被重逢的喜悅迷惑,并未細究,只冷冷道:“你不必替她隱瞞,她做了什么,孤清楚得很?!?/p>
他拉著霍瑤就要往外走去,被薛流光叫?。骸氨菹拢 ?/p>
“今日,是長寧的周歲,陛下再怎么荒唐,也該陪著才是。”
君少瑯回頭,與她對視。薛流光起身,喚來宮人,一派從容端莊模樣:“至于霍姑娘,打理后宮乃臣妾分內(nèi)之事,臣妾自會好生安排。來日方長,陛下又何必急于一時?”
君少瑯的目光愈發(fā)冰冷,霍瑤將手從他掌中抽出,退后了兩步,似是不想讓他為難。
最終,君少瑯還是留了下來,薛流光上前替他更衣,被他猛地捏住下巴頦兒:“薛流光,你聽好了,倘若這一次,你再敢動她,孤就讓整個薛家陪葬!”
“陛下說笑了,臣妾如今連出入都不自由,哪還能對她怎么樣……”手指松開,薛流光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臉色發(fā)白,連呼吸都十分不穩(wěn)。
以她的性子,倒不至于假意示弱博取同情,君少瑯看她這樣,稍稍緩和了臉色:“當初是你心甘情愿選擇孤,你要太子妃的位置,孤給了,甚至連皇后的位置,孤也給了,你還想要什么?”
薛流光像是沒聽到他的話,轉(zhuǎn)過頭,看著落地屏風上繡的重瓣牡丹,忽然問:“陛下可還記得,在東宮的牡丹園內(nèi),曾畫過一幅畫?”
君少瑯一怔,腦中隱約有畫面掠過,卻甚是模糊。
薛流光沒等到回答,笑了笑,倦然閉眼:“臣妾累了,先歇息了。”
翌日,處理完政事,君少瑯就去了霍瑤暫居的瓊?cè)A殿,卻見她怔怔望著窗外,面有悲色。
他知她素來性情剛烈,以為她是介意薛流光的存在,遂上前寬慰:“阿瑤,你別怪我,當初答應娶她,是迫不得已。你放心,薛連山野心勃勃,我早就想除了他,等薛家一倒,我便立你為后,定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p>
霍瑤看著他,動了動唇,欲言又止,半晌,別開臉道:“我不是個好姑娘,從沒為你做過什么,不值得你這樣?!?/p>
君少瑯伸手攬住她的肩:“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著歡歡喜喜地嫁給我?!?/p>
第八章
君少瑯的動作很快,十月末,薛連山意圖謀逆的鐵證被呈上朝堂,薛家滿門遭劫。
回廊深深,宮人呈著酒往前,衣袂隨風蕩起,云霞一般。
“孤知道,你素來最看重自己的地位,所以,孤沒有廢你,讓你以皇后之尊死去,也算成全了你?!?/p>
君少瑯沒有入內(nèi)殿,只在門口干澀地說了兩句話便匆匆離去,連最后一眼都吝于給薛流光,又像是……不敢面對。
其實,他原本沒打算要她的命,可她的城府實在太深,竟在他眼皮底下安排薛連山活著逃出了城。這樣的人,留不得。
薛流光掃了呈上的酒盞一眼,神情依舊平淡,須臾,沖清霜道:“吩咐你的事,都安排好了嗎?”
清霜跪伏在地,哽咽不成聲:“娘娘……”
君少瑯走得很急,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覺得窒息難受,只想趕緊去見霍瑤,告訴她這個大快人心的好消息。
揮退慌張行禮的宮人,徑直踏入瓊?cè)A殿,卻因眼前相擁的男女愣在原地。
霍瑤看見他,面上血色褪盡,下意識地便將擁著自己的藍衫男子護至身后。藍衫男子想上前,被她緊緊按?。骸胺蚓襾砀菹抡f?!?/p>
一聲“夫君”,清晰可聞,君少瑯整個僵住。
霍瑤望著他,神情帶了幾分決絕:“陛下,霍瑤其實早已經(jīng)嫁人了。”
“我與夫君,是在邊關認識的,他是我?guī)は箩t(yī)師,一直很照顧我。我本來打算等戰(zhàn)亂平定,就卸甲隨他隱居,誰知先帝突然賜婚,我沒辦法,只好求皇后娘娘助我假死脫身……這次回來,也是因為霍家有人抓走了他,威脅我入宮爭寵,好讓霍家取代薛家的地位……”
君少瑯盯著她,突兀地笑了一聲:“當初,你屢次三番拒絕我,都說是為了霍家,可到頭來,卻因為一個醫(yī)師,棄霍家于不顧!”
霍瑤抿了抿唇,強撐著道:“是我辜負了陛下,可自始至終,我都不曾對陛下許過任何承諾?!?/p>
君少瑯后退一步,臉上滿是嘲諷的神情,這時,忽有宮人來報:“陛下,皇后娘娘不肯飲酒……”
帷幔飛起,案上酒盞已空,地上一團濕意。
薛流光抬眼,溫婉一笑,君少瑯見她安然無恙,無端松了口氣:“霍瑤的事,為什么不早告訴孤?”
薛流光扶著小案起身,行至他面前,抬手去碰他的眉眼,答非所問:“不是教過你嗎?為人君者,做事要做得干凈漂亮,不能讓人挑出半分差錯。”她掠了一眼案上酒盞,“鴆殺皇后,將來史官該怎么記這一筆?”
冰涼的手劃過肌膚,君少瑯皺了皺眉,薛流光突然身子一軟,倒在他懷中,一口血染紅華貴錦衣。
他抱住她,有些愕然。
“臣妾忘了告訴陛下,臣妾自小有宿疾,一直用藥續(xù)命,才能活到現(xiàn)在。懷上長寧之后,我怕對她有影響,就斷了藥?!彼銎鹉樋粗?,彎了彎嘴角,“所以,陛下不用著急,臣妾活不久的……臣妾還有幾句話想叮囑陛下,霍家這一輩,除霍瑤外,幾乎沒有能當大任之人,反倒一個個野心不小,陛下切莫因為兒女私情,誤了江山社稷?!彼鲆痪砟E隱約的布帛遞給他,氣息有些不穩(wěn):“這上面,列了一些可用之才的名單,還有一些,是相互勾結(jié)的平王余孽……如今朝中看似太平,實則暗流涌動,陛下即位不過數(shù)載,根基不穩(wěn),千萬要小心……”
君少瑯隔著布帛握住她的手,像是才回過神:“我這樣待你,你該恨我的,為什么……”
薛流光微微笑了:“陛下不必替臣妾不值,臣妾活著的時候,陛下得千方百計哄著臣妾,假裝喜歡臣妾;臣妾死了,仍是陛下的皇后,要葬在帝陵里,等陛下百年之后同眠……這樣看來,臣妾一點也不虧……”
許多畫面猝不及防地掠過眼前,君少瑯驀地想起一些舊事。那些年,他好像總是不經(jīng)意遇到她,有時候,是在雕欄玉砌的回廊處;有時候,是在云蒸霞蔚的花海中;有時候,是在菡萏飄香的石橋上……
她挽著風,溫柔喚他:“殿下?!?/p>
簡簡單單兩個字,如今想來,卻是分外長情。
殿內(nèi)空寂無聲,他忽然問了一個從未問過也從未認真想過的問題。
“你是不是……一直都喜歡我?”
薛流光一怔,許久,她攀著他的肩,湊到他耳邊:“流光是無情無心之人,所以,我不喜歡你,薛流光不喜歡君少瑯?!?/p>
她微微笑著,淚從下巴滑入他頸間。
“那就好……那就好……”他亦笑了,眼角滑落一滴淚,心口傳來自己也不明白的疼痛。
他抱著她起身,難得溫柔低語:“你不是說,你活著的時候,孤得千方百計哄著你?現(xiàn)在,你想孤怎么哄你?”
她偎在他肩頭,緩緩合上眼:“臣妾聽聞,陛下少年時繪得一手好丹青,能不能再替臣妾畫一幅像?”
殿外,重云掩去天光,狂風卷起漫天枯葉,掠過誰人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