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華勇
那年復員回家,我便實實在在而且地地道道地變成了“受苦人”。
一個剛二十出頭的后生,對農活幾乎一無所知。春播夏鋤秋收,每個季節(jié)每個時令該準備做甚,作為農村有經驗的“受苦人”心里明得和鏡子似的,可我,農村長大,只看見過父輩們的勞作,自己從未想過,更沒有親自體驗過。有一年放假回家,憑借著自個兒的蠻力,起雞叫替父親去柳樹墕溝背了幾回谷子,不會整背子,簡單聽了一位兄長的指點,胡亂把谷子整在一塊,靠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有時更重要的是害怕在村人面前丟面子,所以谷背怎樣整的不好,怎樣零亂,我還是背起來從坡坬一步一步走上去,稍有平坦的路便小跑步追上老“受苦人”,從未落后過。背背子最難的是在平地里,你沒有任何借力的地方,靠的不是力氣,而是技巧,老“受苦人”說這是巧力。背子整好,把肩膀套進繩子那一刻,你必須憋足一口氣,右腿圈在屁股底下,左腿彎起來用力朝后蹬,全身力氣凝聚起來,身子猛地朝前撲去,老“受苦人”說靠的就是這個“閃”勁。每逢我想起自己從前這樣學會“受苦”的時候,往往會想起來的便是那些永無止境的、也是最深刻的和最尖銳的日子。
我當年從部隊帶回來的全是書籍,村人看著我的大箱小箱總以為從外面帶回來什么值錢的東西。我走進村子所看到的景象是一片虛無的、冷寂的景象。多少年過去了,窯洞、樹木、堆在院子里零亂的農具,深秋陰沉沉的天,還有大雁南飛的凄鳴,就一直在我腦海中沒有改變。我明白,回到家,就是跟血緣和土地親近了。
我的祖上是沒有土地的,他們靠攬工或去龍鎮(zhèn)炭窯背炭為生。我直到現(xiàn)在也無法想象出那遙遠的情景,作為老一代的“受苦人”,他們的恓惶程度用文字很難述表。從父輩們斷續(xù)的講述里,我能感覺到一個農村人沒有土地的凄悲生活,一個當家人靠力氣養(yǎng)活家人是遠遠不夠的。夏天攬工掙來那點微薄的糧食,連填飽肚子都成問題。冬天很冷,冰凍三尺,本當坐在土炕頭松解一年的勞苦,但生存迫使他們不得不起雞叫睡半夜地去三十里開外的炭窯販炭。要知道,全是羊腸小道,只得靠自己的肩背、力氣,汗水浸濕過的衣服,有些堅硬,渾身上下所有的筋骨與肉,被磨得起了一層厚厚的“死皮”,這種生活方式說起來讓后人們難以置信。那時候村子里僅有幾家大戶,他們有土地,在經營土地的時候他們是雇長工或租讓土地獲得利潤,年復一年,他們的土地置換得越來越多,收入是靠廉價的勞動饋贈回來的。于是,土改的時候,便有了地主、富農、貧農的成分之分,人民當家做主的日子便把地主的土地分給貧農,地主富農挨斗挨批,貧下中農一個個血淚控訴。許多年過去了,村子里一直保持著這種斗爭的氣氛,上一代人始終能夠記得起,過去的地主老財如何剝削貧苦農民,祖輩們幾乎清一色不識字,他們甚至不會給自己的兒女起一個像樣的名字,所以,村子里叫“貓娃”、“狗娃”、“大狗”的人很多,女孩還好,山里有的是野花,長得好看,于是“蓮花”、“彩花”、“槐花”、“柳花”一連串地叫出來。即使土地分到戶,也種不出好的莊稼出來,那陣子沒技術,種莊稼憑靠老天,一個個不識字的貧苦大眾只能靠力氣吃飯了。還有,祖輩們沒有像樣的窯洞。我的祖上也是,土窯僅有一孔且破爛不堪。我的父親說那日子過得實在恓惶,冬天里,北風呼呼地刮,刺骨的寒冷籠罩著整個土地,深厚的黃土被冷風吹過后變得更加結實凝固,許多地方被凍開一道道裂縫,太陽似乎耗盡了能量,掛在天邊沒有絲毫溫暖,村子里的人聚在某家窯洞里,當然是能拉得上話的人一塊抽著旱煙。窯洞里煙霧彌漫,幾乎看不清人的臉面,只有說出話來,才能分清哪個是誰,大家說些陳年舊事,回憶著祖上某個好人命短,有時感嘆日子難熬,企盼來年有個好收成?!笆芸嗳恕背3?诶锍芭詡€說:“窮漢肯說來年的話?!庇袝r發(fā)牢騷說不種地了,一年甚收入也沒,喝稀米湯光肚子脹,一輩子連個像樣的地方也掙不下。說是說,他們哀嘆一聲:“窮漢脖子沒犟勁?!彪x開了土地,恐怕命都難保了。
我是在這種氛圍中長大的,從父輩們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中,我也漸漸感悟和體會到作為一個“受苦人”的不易??墒?,我沒有讓父母的希望變?yōu)楝F(xiàn)實,那就是高中畢業(yè)沒有考上大學,唯一的出路堵死了。那時候年輕,還沒來得及坐下來細想,也許我心中還留存某種英雄情結,認為當兵可以改變命運,我還有足夠的時間等待。在這樣漫長的等待中,我沒有超人的眼光看出自己的將來,只有一步一步腳踏實地地前行,勤奮而努力,得到的贊譽使自己內心充滿了自豪與滿足。直到三年后有一天要復員回家的時候,那種滿足消失得毫無蹤影,自豪同時也煙消云散。我其實在原地轉了一圈后又回到了起點。我不甘心,從部隊背回來重重的一大箱子書,其實我心里沒一點底,書拿回來與“受苦”有什么關聯(lián)。
我第一次親密與土地接觸的時候,在山坡坬上透過蘭格盈盈的天,看著每一顆山頭,每一道梁,每一條溝,哪怕山頂上任意一把樹,我的目光竟是如此的渾濁。村人看我就那樣呆坐著,眼睛里不知是充滿了同情還是憐憫,還有一種冷漠和尖銳。我曉得,自己在外游蕩幾年,沒有苦水,也不會勞作,日子是沒法過下去的。我還知道,有不少村人眼光的深處,一半是對父親曾經當過村支書得罪過他們而幸災樂禍,想看我的笑話。我內心深處的柔軟立刻被厚重的土地,冷冰的風,還有哪些眼光刺疼。自己如果像父親一樣頂天立地,無論多么艱難困苦,無論要經歷什么,我就得熟悉土地,來讓自己成為一個家庭的頂梁柱。我默不作聲,看似對土地的熟悉程度與別人差不了多少,反正年輕,有的是力氣,沒有牲口犁地,靠自己揮舞著老撅頭,一尺一分一畝地翻著,撒上種子,希望收獲。晚上回來,還是在自家的院子里,無聲無息地坐在石床上,天上的星星一直是亮的,永遠沒有歇息的時候,偶爾,一顆流星劃過,不知為什么,我哭了。
那個深秋異常的冷,我從部隊摘掉領章帽徽的那一刻便有一種不祥之兆,心慌意亂,冥冥之中有一種感應,正是在此時間里,父親去世了。
我回到家便看到父親已經安詳?shù)靥稍诠撞睦?。父親走了,這是不爭的事實,可我無論怎樣想也想不通。村子進入黑夜,燈光微弱,浩瀚的天空被山梁分切成不規(guī)則的形狀,我盡力回憶父親的點滴,他是那么的慈祥、寬和,沖著我笑,坐在石床上抽旱煙,給我們講“古朝”,他期盼我念書回來的喜悅,聽我有一點進步的高興。他說:“長成個樣子光景,不要過得太苦太窮就行了?!泵慨斚肫鸶赣H,我的心總是不停地戰(zhàn)栗,父親希望我成長,生活逼迫我迅速成長,可在村子,沒人看到我孤寂而艱難的心境。
我在村子要當好名副其實的“受苦人”,自然要學會“受苦”的許多技巧,還得和鄉(xiāng)鄰好好相處。我盡力做人低調些,從不與人相爭,分來的土地無論好壞,我都樂意經營,當我完完全全融入到村子里的時候,“受苦”的所有活我熟練地學到了手,村子里就是“受苦”的好手也對我刮目相看,所以贏得別人的抬舉與尊重也是很自然的事情。那時候我常想父親堅定的眼光,常想部隊摸趴滾打過來的榮譽,還有什么不可戰(zhàn)勝的呢?從山里干完活回家洗把臉吃飯,接著還看書寫作。沒有桌子,先是趴在炕上寫,后來有了一架縫紉機,它便是我寫作的桌子。久了,村人偶爾發(fā)現(xiàn)我往外寄東西,又有好多信寄回來,搞不請我在搗鼓什么名堂。太陽升起來了,一個白天悄無聲息地溜過,當對面的山遮住太陽最后一縷光線后,黑夜很快降臨。夏天很悶熱,也十分的吵,各種鳥兒,河溝里的青蛙,山上的山雞,連同雞、狗、驢都湊在一塊肆無忌憚地嚎叫,爭鳴不休,日子就在這種韻律中流淌,我安靜不下來,白天“受苦”讓我流了許多汗,我有些疲憊,但不敢松懈,自己十分清楚想要得到什么。然而,山外面的世界我也清楚,那樣繁華富足清閑優(yōu)雅的景象離我十分遙遠?;蛟S我還不死心,要逃離村子,離開土地,改頭換面是唾手可得的事,只要不斷地努力,遠處一直在召喚著我。村人看不出來,就連家人也看不出來,這恐怕太陽要從西邊出來。但是,我曉得這漫漫的路途上,無人拉扯一把,光靠自個的力量遠遠不夠。放眼望去,自己的親戚沒一個掌權的,還是把目光收回來,自信心猛地被擊了一下,我行嗎?我們這家族衍生幾輩人已來,父親算是進過公家門,吃過公家飯。父親是老兵,解放戰(zhàn)爭在西北野戰(zhàn)軍服役,他經歷過戰(zhàn)爭,退役后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要不是上世紀60年代的饑荒,父親不至于被精簡回老家種地。為了養(yǎng)家糊口,父親不敢停留,從未歇息過,他清楚自己肩上的擔子,一家老小好幾口人,吃飯穿衣油鹽柴米炭的日子使父親自覺不自覺地成為一個“受苦人”的演繹者。父親是有文化的,他讀了不少古書,他知道文化的重要,所以,他和母親省吃儉用盡力讓我們姐弟讀書,然而,我還是辜負了父母的希望,幾經周折還是宿命般的回到原點。在村子“受苦”的日子,我脾氣越來越壞,潛在的意識告訴自己,寧可孤獨,也不愿與別人交流,現(xiàn)實和夢想的沖突,使我一陣又一陣的心灰意冷。
我學會了種地,成了一把好手。村里人都十分驚訝,他們說從小到大沒“受過苦”的我,怎么會是種莊稼的一把好手呢?他們當初的認知可不是這樣。有一年種谷子的時候,我心里沒一點譜,老農有經驗,一畝地撒多少谷子是有比例的,可我,一畝地一撒就是一升或更多谷子。沒有想到,下雨后谷子長出來綠油油一片,密密麻麻就像一塊草地,當我扛著鋤頭上山一看便是空白,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這谷苗怎么一株一株地分開,而后能長成谷子抽出谷穗。我有些癱軟,看著這一大片是谷苗還是草地無法下手,村里有個路過的老農看了半天說:“種成這樣,恐怕好手都難以留開?!蔽业男挠譀隽税虢?,開始發(fā)呆。常言說,一年之計在于春,莊稼種得好壞,收成的三分之一便見分曉,我把谷子種成如此模樣,費時費神鋤不開,幼苗生長受到影響,將來的成長、成熟都比別人家差半拍。那陣子可以說我心急如焚,自己被別人看似細皮嫩肉的書生可以,有力氣,但不懂方法技巧出力流汗甚至流血也無濟于事。這便是生活在村子里面對土地的人才會有所感悟。
這時候我就曉得了“受苦人”為了生計如何地操心。如果是家里的頂梁柱,你安排不好一年的生計,不清楚哪一塊土地適宜種什么,到年底會吃大虧,這樣的安排必須是老“受苦人”才有經驗的,像我這樣毛頭愣腦的后生肯定安排得不順當。
我硬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下尋找自己的活路,即使是當一輩子“受苦人”,我一定能當好。春天一暖和開始,我便到壩地臺地坡坬地把去年的圪茬盤掉,這是種地人必須做的第一件事。去年莊稼留下的根須清理掉是對土地的珍惜,要不然今年種的莊稼不會茁壯成長。在那一塊一片被梳理過的土地上,我深切地看著村人的辛勤與堅定,他們不再說我細皮嫩肉了,說沒想到我如此能吃苦,而且對農活樣樣做得有板有眼。
有一年春暖花開黃土減凍的時候,我把自己承包的土地梳理一遍之后,剩下的時間便是等待應天順時的節(jié)氣讓我心存慌亂,一過立春到芒種??粗謇锶粟s著驢,馱著糞往各自地里送,或把各自的土地用犁翻了一遍,我心急如焚,自己沒有大牲畜,也就是說沒有牛、驢送糞犁地。家里養(yǎng)了一頭豬、一只羊,整個冬天還踏下了一些糞土,靠自己肩挑擔挑一筐一筐地送談何容易,這季節(jié)我十分沮喪。要知道,莊稼需要肥料的,土地也需要滋養(yǎng)的,在下種之前土地必須犁過或一镢一镢翻過,這樣的環(huán)節(jié)要一絲不茍地去做。一個白天過去了,我就這樣在鹼畔上看著對面的山,這山多像一條延伸的城墻,把我與外面的世界分開了,也把我的視線擋住了,它十分威嚴甚至冷峻,讓人產生畏懼。我的心永遠是往下沉的,甚至堵了一塊石頭死勁地往下扯。我太年輕了,掌管不了土地,也就無法支撐起自己的家。土地太強大了,也太耗人精力了,即使是一塊小小的坡坬地,自己覺得用不了多少力氣拿镢頭便翻過去了。可是,我嘗試過后才感到這土地呀太廣闊了。
我還得堅持,我用镢頭一寸一尺地往過翻。這樣的情景感動了村里的人,他們說你太倔強了,也不說一聲。他們說自家的土地也經翻過了,糞也送上山了,牲畜閑著,拉去使喚吧。我這才停下來,心中那塊石頭被融化著,這時候所有的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就這樣,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拉著叔輩兄長們家的驢,一刻也不敢停留往山上送糞或犁地。那時城里來村子下鄉(xiāng)的干部見過我的情景:穿著被汗水和黃土攪拌過的衣衫,肩背上扛著春天犁地所有的農具:耩子、耙、镢頭,前面走著一頭驢。現(xiàn)在,城市五光十色,燈紅酒綠,體現(xiàn)一種幸福美好的光景,而村子,又是怎樣一種情景,面目全非的村子幾乎沒了生機,每個院落殘留的石碾石磨在雜草叢生中顯得如此孤零。僅有的幾家堅守家園的人們,悄無聲息地各自在家中,把日子和生活當成一種再實際不過的了卻。村子已沒有昔日雞叫狗咬的吵鬧,安靜得令人窒息。這種狀況牽連起我的心思:我趕著借來的驢,套好耩繩,開始翻地,耩子把握不住,耩鏵穩(wěn)不住,土地上劃下一道又一道彎彎曲曲、深淺不均的溝壕。要當好一個“受苦人”,犁地同樣是一門學問,壩地臺地怎么犁,要直,要均勻,而且吃土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淺,這是要有功夫的。遇到坡坬地,更不能掉以輕心,犁要使勁往上靠,遇到小的峁梁更是如此,有時要多犁一個回合,這樣才保持一道坬一道坡犁過之后永遠在一個水平線上。假如你不熟悉這一切,犁過的地留下許多“板凳”,就是沒把地翻透翻徹底。村子里每個季節(jié)干的活都不一樣,一個人怎樣構造自己的威信,除了真誠地做人外,還有干活是不是被別人認可,如果你干的活被別人不屑和瞧不起,你不是一個好的“受苦人”,就連自己也未必知情。從春季到秋季,我干的活往往是出乎人們的意料,我這個“受苦人”已經融到村子里了。
有空,我還是往縣城里跑,縣城里有沒有與我相關的人,不曉得。有沒有與我相關的事,不曉得。趕集對農村人來說是一種習慣,也非常自然,他們有買有賣,把農作物和牲畜變?yōu)橛望}醬醋大米白面。而我,沒有任何買賣,從家中往城里走的那一刻,每次都猶豫,去干什么呢?到城里看著滿街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著一輛輛閃過的汽車,人們似乎臉上都堆著笑,城市的味道在大街小巷里彌漫升騰。只有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行走,臉上的肉皮老是緊繃,眉頭也是緊鎖的,腦子里一片的混沌。這種復雜而且不實際的念頭,如同扎在我心臟上的一根刺,稍動一下便會覺得疼痛無比。黑夜來臨,我還是趴在炕上用枕頭墊在胸前寫作,許多的故事從源頭上流淌出來,若成為小說的話,便是我當作改變生活的另一種希望和寄托,或者當作青春的紀念。其實家里親人都看在眼里,他們對我的不甘心沒有任何評價,我曉得親人之間害怕傷害,只要我心里沒扭曲,依照傳統(tǒng)的眼光來說,或許能頂上用,跳出“火炕”,只是沒人能幫助我罷了。陜北人之所以把這種生活環(huán)境視為“火炕”,是因為山外面有比這樣更好的生活,讓“受苦人”倍感羨慕。村里要是有一個當干部的、當工人的,反正只要在公家門站著一個人,那便是全家人的榮耀,逢年過節(jié)捎回來的好東西,村人連見都沒見過,只要是緊俏商品,公家門有人便會掏三鉆圪嶗給你弄回來。我很小的時候便受了這種影響,直到長大希望自己也能成為這一種人,孝敬父母,給他們源源不斷地弄好穿好吃的。有一年春節(jié)村里鬧秧歌,我很小,看紅火走到一家在部隊當連長的叔叔家,恰巧當連長的叔叔回來探親,他十分熱情地給鬧秧歌的所有男女發(fā)了水果糖,還拿出幾碟脆生生的、圓圓的、用油炸過的東西。水果糖我沒吃上,有人遞給我碟子里的一片東西,我一口吃下去還沒感到任何味道哪東西便到肚子里了,那是多么好吃的東西呀!我曾一直回味那好吃的東西是什么?當時大人們說是海里撈起來的東西,十分的昂貴值錢,我便不敢再奢望了。后來,上中學時學地理課,老師講海洋的面積占陸地表面積71%。這是怎樣一個概念,我不清楚,只曉得一個縣城是如此的大,走都走不完,何況海洋?可見在那么大的水里撈出的東西是多不容易。后來,長大了,見過大海,真正知道吃海里的東西不易,有一次在飯館別人點了,那個讓人念念不忘的菜,才曉得是油炸蝦片。真不可思議,很便宜,一吃,沒了從前的味道。
在村子里“受苦”的日子,我最怕夏天太陽火辣辣地燒烤,臨近中午時分,土地的表層燙人的腳,外露的皮膚被燒烤得從紅到黑,一層一層的皮脫去,直到不再脫皮疼痛為止。我承受不了這種燒烤,總是在太陽沒有掛在當頭頂時扛上鋤頭回家。莊稼人說,鋤地留苗恰要在正中午才能使鋤掉的草和苗立刻干枯死掉,不然偶遇來的雷雨立刻會把倒下去的草和多余的苗救活,它們半死不活地粘在土地上,長在莊稼林中,所有的工夫便前功盡棄,這樣一來,你又得去多鋤二遍、三遍。有的地塊長滿了根草,這種草根系發(fā)達而且很深,跟莊稼爭水分爭營養(yǎng),要徹底鏟除這些草實在不是容易的事。一個“受苦”的人,從莊稼幼苗出土到成長,需要精心地去呵護,直到收割的日子,莊稼地里基本上保持沒有雜草,莊稼才不受影響,村人一看便知道你是不是一把好手。他們說的做得好壞,看地里便知。然而,這又能怎樣呢?我把谷子、高粱、豆子、玉米、山饅等所有的作物收回來,糧倉滿滿當當,尼龍編織袋裝好糧食堆了一大堆。豐收了,像所有的“受苦人”一樣,端詳著這些豐收果實,除了安慰、喜悅、踏實,而后呢?秋深了,很快是冬季,又是一個年關,糧食要換成錢,又得一個過程,沒有一個村人能曉得,自己辛辛苦苦一年后,真正有多少收入,來年的開支花銷是否持平呢?
我把寫好的小說寄出去,等待回音。當我在鎮(zhèn)郵電所貼好郵票小心翼翼把粘好的信封塞進郵筒時,心便隨著那一沓稿子飛走了。郵電所的兩個人已經認得我了,他們懷著十分好奇的心問我,究竟往外面寄的是什么?我不想說出自己心里的秘密,如果有人曉得了真相,作為關鍵的這些“小說”能否成功是個未知數(shù),我只有微笑著,暗含無數(shù)種玩味的意思,用十分空虛的話搪塞這個問題。在沒有成功之前決不會向世人詮釋自己內心與思想。在農村,人們最瞧不起好高騖遠、不切合實際的人。每當遇到這問題,我盡力讓自己淡定,想著自己就是一個普通的“受苦人”。在鄉(xiāng)下,和別人沒有什么區(qū)別,只要伸出雙手,看著厚厚的死繭,絕不會與寫字聯(lián)系一起的。然而,他們看著我把厚厚的一沓稿紙裝進信封里,半信半疑地稱著分量,按分量計算好貼多少郵票,然后看著信封上的地址說:“雜志社編輯部都是弄甚的?你小子果然有出息?!本瓦@樣,我每次總是和他們說許多廢話,而后回到家里等待消息。
事實上,在那一段時間里,是我一生之中刻骨銘心的生活體驗。當我在縣上一次文學會上拿出自己在部隊上曾經值得榮耀的鉛字作品,縣城里的一小部分人眼光里閃爍著驚訝,我當然是幸運的。1985年的秋天,我在眾多的“受苦人”當中,搖身一變?yōu)槲膶W青年,在那個人人追捧文學的時代,文學青年是一種值得榮耀和自豪的稱謂,普天下男女青年都喜歡和熱愛文學,都在這條并不寬闊的路上想當一名作家、詩人。我很冷靜,一直沒有體會到那種狂熱或沸騰的心境。從那以后,我便住進了城里的某一角,成了縣文化館的雇員。
我走著、存在著,還是如此的小,像村子里路邊的一粒微塵。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