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茂云
一
老真可怕。比死可怕。這是雪小禪說的。
讀了,心里凜冽,蕭疏,顫抖。
沒有不老的事物,甚至日月。人老在日月的背后,短到無暇看到行走在眼前歲月的老,也就該走了。像去鄰居家串了個門兒,再沒回來。
小時候看《紅樓夢》,看到最后,覺得光頭赤腳,身披大紅斗篷,走在白茫茫大地的賈二爺真不該出家,傻,發(fā)冏,愣頭青一個兒。
那光、那赤、那紅、那白,觸目驚心了我好長時間。
萬丈紅塵,燈紅酒綠,在少男少女的青春王國里穿行,徜徉在琴棋書畫詩酒茶之間,風流倜儻,去哪找這么美的時光。美中不足,也就是老子賈政頑冥不化,時長了來幾句偽到骨髓的呵斥。那有啥?春天不刮一兩場黃風,哪還是個春天?一生不談一兩次死去活來的戀愛,還算人生?
中年再讀紅樓,讀到這一節(jié),心里對寶二爺?shù)脑构譀]有了,甚至有和他一起出家的沖動。歲月經(jīng)年,不經(jīng)意間,與二爺?shù)撵`魂有了很多的契合,漸漸懂了他,也懂了人生許多只能意會、不可言傳的況味。一個可愛的小朋友曾對我說,誰痛誰知道,禪意的表達?!耙磺杏袨榉?,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總是來不及,總是沒趕上,總是錯過去,靠得住的只剩下了過程,而過程就是不斷不斷地老去。
真正體味老,不是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發(fā)間多了一根銀發(fā),或者眼角平添了一道細微的皺紋,老是恍兮惚兮的事兒,從來就沒那么細微和詩意。
那天,記不清是哪天,人一生有許多日子是重復的,有的人多些,有的人少些。那天,像A4紙復印的那天,有人從后背、最好是后背,猛地扳住了你的肩膀,你憤怒回轉頭:你?誰呀?你找誰呀?幾乎是惡狠狠地推下那只焊在你肩膀、不地道的手,鼻子不屑地“哼”了他。那人不再扳,而是走到前面,擋住了你的去路。攔路搶劫?不像。找茬泄火?也不像?!澳闶鞘孜埠魬??”“你是塞翁失馬?”一通捶胸搗背,一通唏噓感慨,像地下黨終于找見了組織。三十年了,三十年的風霜雨雪就在這個時候過去了,像借記卡消費,一刷就老了!老得觸目驚心,老得慘不忍睹,老得不堪。像白露過后門前那片土豆地。眼前還是那個戴著銀項圈兒的閏土嗎?像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不知不覺,糊里糊涂就走出去好遠。如今遭人厭棄了,站在曠野,才發(fā)覺,青春的容顏、激情、熱血,還有那時的日出、黃昏、鳥鳴、狗叫,都回不去了。“回顧所來徑,荒野橫翠微”。沒等年輕,倒老了;面朝東方日出,一轉身,滿天彩霞。有誰說,轉身,就是一輩子!
他是你丟了三十年的那面鏡子, 毫不留情地照見了你的老。
二
小區(qū)院子里,有許多老人,他們大多住在一樓,晌午后像村子里農(nóng)家喂養(yǎng)的雞,一個一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深一腳淺一腳從樓道搖晃出來。在一片陽光或陰涼最好的地方停了下來。那陽光那陰涼的地方,隨著季節(jié)變化而變化,像牧民的冬營盤夏營盤。先是三個五個,后來十個八個,極不穩(wěn)定,有時多些,有時少些。昨天老王還說子女忙顧不了他,得找個老伴,不為別的,就為拉話。今天老李說,老王來不了了,去了那邊。他們每天靠在一幢樓下坐著或站著,有柱手拐的;有拿小折疊凳子的;有蹲在地上的;有斜靠墻的,像一盤沒下完棋的棋子,自己把自己擺在那里。他們不說話,看著遠方,目光閑散,姿勢一動不動,面向陰涼或太陽。陽光或陰涼灑在他們臉上,像灑在秋后的樹葉上,斑駁到昏暗。誰困了先走,不打招呼,或咳一聲,或佝著腰走了。第二天誰沒來,或者早走了,就可能再也不來了。
這是小區(qū)離幼兒園最近的一道風景,一個群體,走了一個,又來一個,來了又走了。巍峨的是沒有表情的樓群,直插藍天。
每次路過,總覺得該跟他們打個招呼,又不知道該如何打這個招呼,說什么。后來想,就告訴他們,我過一段時間也會來這里吧。其實是提早跟未來打個招呼。從他們淡然的眼神里知道,他們從不關心誰來,也不關心誰走。他們自己哪天來,哪天不來,也不去想。來就來了,走就走了。
母親三十七歲去世,從未老過,老去的是歲月,年輕的是她。
去年照全家福,照相師傅在父親的右側,用電腦把母親三十七的照片試著合成了進去,不用看衣服、發(fā)式、比例,整體就給人以說不出的難堪。母親像舊社會的童養(yǎng)媳,被放在了命運安排的那個位置。不知道母親是否愿意,她的臉上沒有表情,木然、安靜。我似乎看到了母親的大腳一下子被纏了起來,身材也矮瘦了下來,褲腿寬松,兩條細腿在瑟瑟抖動。母親的腳上是自己為自己精心趕做的繡花布鞋,黑面上綻開幾朵臘梅,簡約,清麗,是母親那種內(nèi)斂的美!美得自然,素靜,讓人憂傷。我很冷漠地告訴他別整了,其實我的心里想對他說,為了活人的自尊和圓滿,不要去驚擾一顆死去的靈魂了,這樣做是不道德的。
母親的三十七歲,是我們這個家像公元紀年的年份,是這個家的過去和現(xiàn)在,完整和破碎。
母親是去了,她從未老過,始終年輕。
父親年輕時,馴烈馬,趕大車,一身浩然英雄氣。如今年逾古稀,終究也不是時間的對手,敗下陣來。一輪紅日,正當午熱火朝天,到下午也就逐漸溫婉,甚至開始薄涼。孤寂的父親住在城里,沒了去處。狀態(tài)差了,走出樓道站站,又返了回去。狀態(tài)好了,走出去,在有老人坐的地方,屁股下墊一張廢報紙或硬紙片,擇一個水泥臺階坐下,和他們有一句沒一句扯一些家長里短,耳力不聰聽不到漏聽的也不去尋問,能聽一句是一句。臨走時多是自言自語,看似打招呼實則是說給自個兒聽。日子長了,耐不住寂寞,逐個給子女打一圈兒電話,“不回來吃個飯?”于是,姊妹幾個相約,提溜大包小包的吃吃喝喝,去了父親家。買的東西大多是煙,父親嗜煙。
肉一塊一塊是父親給你夾在碗里,湯是父親一勺一勺給你盛滿到溢出。父親滿臉笑容,嘴里不停說:吃!吃!一頓飯的時間父親最忙,拿起勺,舉起筷,顧了這個,又怕落下那個。忙一小會兒,抽空抽一支煙,瞇縫著眼瞅著眾人憨笑。這天父親又起了個大早,把頭一天買的缺下的東西又跑了兩趟農(nóng)貿(mào)市場補齊。父親儼然像原始荒蠻之地部落的族長,為族人晝伏夜出打獵捕食,精心準備了這頓大餐。父親看著我們吃他準備的食物,高興從臉上往出溢,他說他吃過了:你們吃!你們吃!甭讓俺!
稀里嘩啦一頓飯吃完,一個一個要走了,父親挨個囑咐衣服要扣緊,頭上的汗要晾干,開車要慢些。站在樓下的父親矮小單薄,不再魁偉。倚靠在墻,一只手背抄,一只手夾著煙緩緩抽著。
煙霧飄渺,藏在煙霧背后的父親老了,我沒有回頭,極速上了車,在關上車門的一瞬間,忽然發(fā)現(xiàn),我的后背長滿了父親的眼睛。
父親囁嚅的一句“再回來”隨風飄散。父親期待我們下一次到來,這是他生活的全部和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