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把全部人生都用來減輕孤獨
在《人物》封面幾乎最顯著的位置上寫著一行字,“Nothing but storytelling”,這本雜志一直希望向讀者提供能被記住,能與自己發(fā)生共鳴,甚至能夠值得反復回想的故事。我們相信故事之于人們的意義。最妙的判斷或許來自于一位普利策調(diào)查報道獎的獲得者—并非特稿獎—在他看來,“沒有故事,所有發(fā)生了的事情都會四處飄散,彼此之間毫無差別,沒有任何東西會有任何意義。但是,一旦你對發(fā)生了的事情有了某種故事,所有其他跟人之為人有關(guān)系的好東西也就會出現(xiàn):你會笑,會敬畏,會充滿激情地去行動,會被激怒,會想去讓什么東西改變。”
換言之,故事令人體察世情,反照自身。因此在我的特稿閱讀經(jīng)驗中,我常會想起一篇并不算著名的報道,主角是一位第一天上班的快遞員,在那篇文章的開頭,快遞員看著寫字樓電梯前“朝上”與“向下”的兩個箭頭犯了難,“按那個向上的,表示自己要上去呢;還是按那個向下的,表示讓電梯下來呢?”這是他第二次搭電梯,前一天則是第一次,公司一個老快遞員帶著他來這片區(qū)域熟悉業(yè)務,但卻忘了告訴他面對這個嗖嗖上下的新鮮玩意,究竟該按哪一個箭頭。整個故事在日常的、鮮少戲劇感的、快遞員的一天中平靜敘述,但卻提示我在此后的時間里,屢屢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搭電梯時面對“上”“下”兩個箭頭所感到的幾乎與快遞員相同的疑惑和慌張。
很多人會對所看到的故事做出簡單的分類。比如,在《人物》的微博下,常會出現(xiàn)提示編輯部的評論:最近的明星報道太多了。這當然是一種分類方法,業(yè)內(nèi)人也常這樣做,娛樂報道、商業(yè)報道、社會報道、時政報道等等若干。但當回到這本以提供好故事為目標的雜志,我們也可以使用另一種分類方法(幾乎是我們尋找選題的標準)—一種故事是橫向的探索,承擔著描摹時代的功用;另一種故事是縱向的層層深入,指向無限廣闊的內(nèi)心世界。
在這樣的坐標系中打量,你會發(fā)現(xiàn)我們最近一期對崔健的封面報道,與去年對張維迎、林毅夫的雙封面報道,其實具有著相同的指向。盡管他們的職業(yè)身份毫不相關(guān),崔健是這個國家最重要的搖滾樂手,張、林則是最為著名的經(jīng)濟學家,但這并不妨礙他們的故事共同描述了轉(zhuǎn)型期中國的某一個側(cè)面。
又或者是另外兩個故事—明星黃磊,在《人物》的報道中,他談到了自己豐沛滿足的生活,但與這種生活共生的,是人至中年不可避免地面對種種遺憾與別離;接著是北京的老太太李文榮,她一邊在街上賣饅頭,一邊被不可遏制的寫作的沖動驅(qū)使,寫著薄情的、荒誕的、家長里短的故事。黃磊與李文榮的生活或許并無交集,但他們的故事展開了隱秘的內(nèi)心世界,如前所說,那是故事的縱向深入。正如特稿寫作這一行的標桿人物蓋·特里斯曾經(jīng)說過的那樣,“事實上,在我年輕的時候—那時我在《紐約時報》做記者—那些私人生活、那些我想要深潛其中的私人生活并不總是會被承認、被認為具有進行新聞報道的價值。不過,當時我的想法卻是:對于這個世界上到底在發(fā)生什么或者發(fā)生了什么,他們其實也有一種感受和理解。在我想來,如果我們能夠把這些人的感受報道出來,對于發(fā)生在我們周圍的種種潮流,我們也就能有一種更好的理解。”
一些雜志懷抱塑造大眾話題的期望,另一些,則以反應大眾話題為己任?!度宋铩反蟾挪⒉辉诙咧?。約翰·斯坦貝克寫給一份地方報紙的一段話曾經(jīng)令我印象深刻,“他(作家)試圖建立一種意義的聯(lián)系,情感的聯(lián)系,觀察的聯(lián)系。我們都是孤單的動物。我們把全部人生都用來減輕孤獨。對此,我們有很多古老的策略,其中之一就是講個故事,啟發(fā)聽者去說,或者去感受?!痹谶@一刻,我開始希望記者與作家,能夠承擔相同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