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成為歷史的20世紀,是中華民族變動最頻繁的一個時代,是我們國家擺脫積貧積弱、逐漸走向獨立的時代。回望起來,令人神思悵惘。然而,極具戲劇性的時代,看起來驚心動魄,身處其中的人,往往是不會愉快的。他們沒有洞中七日世上千年的神技,唯有用血肉之軀在這坎坷的世途上踽踽而行。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流亡漂泊的日子里,這顛沛流離的生活,塑造出了怎樣的生命形態(tài)。海外天津作家,也許可以給我們提供一組生動鮮活的切片。
張秀亞:用藝術(shù)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
1919年,張秀亞出生于河北滄縣。幼年時曾隨父宦游河北邯鄲,后舉家遷入天津。張秀亞是一個早慧的作家。小學時,她曾多次在各大報紙的兒童周刊上發(fā)表習作,信心萌生,從此與文學結(jié)下不解之緣;20世紀30年代,張秀亞考入了當時最負盛名的北方女子學府——河北省立女子師范學院,與女作家羅蘭、王怡之為同窗好友。基于投稿的緣故,張秀亞受到凌叔華、沈從文、蕭乾等文學前輩的贊賞與扶持,她以“陳藍”“張亞藍”為筆名,頻頻在《益世報》《大公報》《武漢日報》等名報副刊上亮相,未滿18歲就出版了短篇小說集《在大龍河畔》,贏得了“北方最年輕作家”的美譽。此外,她還編輯過進步文學團體海風詩歌小品社的社刊《海風》、輔仁大學的??遁o仁文苑》。1943年,因不堪北平淪陷區(qū)日偽壓迫,她千里迢迢間關(guān)入蜀,接任重慶《益世報》社論委員和《語林》副刊編輯的工作。抗戰(zhàn)勝利后,張秀亞返回母校北京輔仁大學任職。直到1948年,為了擺脫婚變的陰影,與兒女搭船遠去臺灣。
遷臺后的張秀亞,為了獨立撫育兒女,自嘲整日忙碌于三臺(灶臺、講臺、桌臺)之間。她是一個勤奮高產(chǎn)的作家,小說、散文、詩歌、翻譯齊頭并進。臺灣圖書館曾專門為島內(nèi)杰出的作家編纂總集,張秀亞不僅入選,且其全集達15卷之多。在長達約七十年的創(chuàng)作歷程中,她持之以恒地不斷探索,曾獲得(臺灣)中國文藝協(xié)會首屆散文獎、中山文藝獎首屆散文獎等多種獎項,被詩人痖弦譽為“臺灣婦女寫作的燃燈人”。
張秀亞曾是京派文學的追隨者。作品集《在大龍河畔》,筆觸細膩入微,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作家關(guān)注社會底層的現(xiàn)實主義印記。然而,去臺之后,張秀亞被迫改變了她的寫作方向。50年代,國民黨當局潰退臺灣以后,蔣介石痛定思痛,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在文藝宣傳方面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控制局面:一方面是運用各種行政手段如積極設(shè)立“中華文藝獎”,成立各式作家協(xié)會,將作家網(wǎng)羅到政府體制中來以便于監(jiān)控;另一方面又強化了出版審查、言論控制等機制,用高壓手段嚴禁刊發(fā)一切具有反抗色彩的文學作品,尤其是20世紀30年代文學,而代之以“反共文藝”“戰(zhàn)斗文學”等官方意識形態(tài)。受時代大潮的影響,去臺后的第一本散文集《三色堇》中,張秀亞亦曾創(chuàng)作了一篇寓言式的散文《燕子》。敘述流于概念化,空洞夸張,是典型的反共文學的筆法。不過,張秀亞并非一個大張旗鼓的文學斗士,當文學的政治宣傳功能與審美功能失衡時,作家的藝術(shù)直覺使她很快偏離了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主流,在邊緣狀態(tài)中低調(diào)而又堅定地追隨著文學本身。
有的題材不可寫,有的題材又不想寫,夾縫之中,她將目光投向了瑣碎的日常生活。也許是源于自身婚姻生活的失敗,張秀亞的小說,偏愛通過宏闊冷靜的觀察視角,深入思考現(xiàn)代女性的命運;通過觀察婚姻中男女的微妙心理,探索幽微縹緲的人性。她的散文,則多是心情的忠實記錄。早期偏向情感抒發(fā)時,往往著筆于身邊人事,卻能將熾熱的情感沉淀下來,簡凈的文字中潛藏著“國破家亡”的悲哀;后來,面對大自然時,則喜用澄明的心境鑄煉無所沾滯的文字,頗得古人無我之境的妙趣。她的散文集《北窗下》剪裁大自然的美景,幻化為文字的盛宴,題材原本平淡無奇,但再版達到23次之多,張秀亞并因此獲得中山文藝獎的首屆散文獎,其文字魅力可見一斑。
張秀亞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艱難困苦的生活中,宗教信仰給予了她很多精神力量,她反過來又將這股信念沉潛到了文章的字里行間,在平凡的事物中挖掘出了不平凡之處。比如她描寫鶴頂紅:“像鶴頂紅這一類的花草,是特別喜歡陰暗與潮濕的所在的,好像有一些人寧愿在陋巷、巖穴之內(nèi),寂寞艱苦之中,給生命加一最完美的注釋。他們摒棄了逸樂,而尋求辛苦,因為他們深知逸樂離著死亡最近,而艱苦則有助于生命的成長?!保ā耳Q頂紅》)謙遜、忍耐、精進等宗教品格提升了她的散文境界,使其彌漫著一股強韌的精神底蘊。它并非呈現(xiàn)為排山倒海式的陽剛之力,很多時候,倒讓人想起水滴石穿、草長石裂的柔韌與持久。
炮火連天中,張秀亞領(lǐng)略了“國破家亡人散”的三重悲哀,痛苦侵蝕了她的身體健康,她轉(zhuǎn)而利用它來滋養(yǎng)文學生命。她的作品,是生命缺口處流出的詩;她的寫作技藝修煉得爐火純青,其秘訣也許正如她經(jīng)常提及的印度奈都夫人的名言,是“用藝術(shù)的悲哀征服了生命的悲哀”。
羅蘭:隨遇而安的智者
羅蘭,原名靳佩芬,生于民國八年,祖籍河北省寧河縣蘆臺鎮(zhèn)。羅蘭的祖上是當?shù)貥O有名望的大家族,父輩們雖然都在緊鄰的大都市天津接受了新式教育,大家族的內(nèi)部卻依舊保守如昔。羅蘭幼時,玩伴很少,她喜歡親近大自然:平常的日子里,或者一個人在后花園靜靜地玩耍,觀察那些繁茂的花草,匆忙的昆蟲;或者遙望著大宅緊鄰的薊運河水,發(fā)呆遐想?!疤炫c一輪釣線,領(lǐng)煙波千億?!边@既是這條浩浩蕩蕩的大河留在羅蘭心上的影像,也冥冥中塑造了她灑脫豁達、追求精神自由的個性。
20世紀二三十年代,國內(nèi)局勢相對平穩(wěn),西學東漸之風已盛行,中國民族工業(yè)飛速發(fā)展,一切都處于革故鼎新的態(tài)勢之中。羅蘭就讀的久大精鹽的員工子弟小學和河北女子師范學院,實行的完全是西式現(xiàn)代教育。學校風氣自由,師資力量雄厚,老師授課靈活生動。寬松自由的環(huán)境中,羅蘭的天賦與個性得到了充分的發(fā)展。課余時間,羅蘭則喜歡追隨父親,“生吞活剝”地閱讀了許多中國古典章回說部,這無形中積累了她的傳統(tǒng)文化底蘊,也影響到她的閱讀習慣與審美品位:對中國古典文學情有獨鐘,對彼時流行的新文學作品反而存在著輕微的閱讀障礙。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時,羅蘭剛剛女師畢業(yè),為了分擔家庭重擔,她在鄉(xiāng)下娘娘廟改建的一所小學就職。特殊時期,鄉(xiāng)下小學雖然發(fā)不出薪水,卻可衣食無憂,羅蘭在戰(zhàn)亂中平靜地生活了兩年。后經(jīng)同學推薦在河北女師附小當音樂老師,沒多久又入職天津廣播電臺。1948年,厭倦了戰(zhàn)爭所帶來的灰色生活,羅蘭孤身赴臺,尋找生機。未曾預料這一離開,卻是將近半個世紀的骨肉分離。
遷臺后,憑借過往的工作經(jīng)驗,羅蘭很快就職于臺灣廣播電臺。做節(jié)目之余,她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在寫作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羅蘭一生,總計創(chuàng)作了400余萬字的作品,讀者遍及海內(nèi)外。文學寫作上羅蘭是一個多面手,散文、小說、評論、劇本等皆有作品問世。不過,讀者最多的仍是她的散文。她的《羅蘭小語》等文章,以議論見長,關(guān)注現(xiàn)實人生,顯現(xiàn)出廣闊的文化視野。由于多數(shù)文章都是為回應年輕人生活中的困惑而來,文章的主題大都與普通人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談忙,談寂寞,談果決,談生活情趣、睡眠與營養(yǎng)……這些主題看似瑣碎,卻都是每個人生活中會面臨的具體問題。談論這些話題時,羅蘭絲毫沒有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她總是以充分的同理心去感受詢問者所面臨的現(xiàn)實與心理困境,在情感共鳴的基礎(chǔ)上給予求助者切實可行的建議。有的聽眾感嘆生活中的種種困難,羅蘭勸解說,世上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問題只在于我們能不能在黑云密布的時候,保持一點冷靜和忍耐。我們沒有多少力量去左右環(huán)境。把快樂寄托在別人身上,總難免遭到拒絕或受到打擊而失望。既然如此,我們是否能試試看,在自己的心里好好地留出一片小小的,安靜平和的地方,來保藏住一些快樂的種子呢?”(《快樂的種子》)她這樣說,并不是鼓勵鴕鳥般因循守舊,而是“知道人力不能改變的時候,就不如面對現(xiàn)實,隨遇而安。與其怨天尤人,徒增煩惱,就不如因勢利導,遷就環(huán)境,由既有的條件中,盡自己的力量和智慧去發(fā)掘樂趣”。(《隨遇而安》)有的聽眾感嘆世態(tài)炎涼,羅蘭回應說:“我們不能把快樂全部寄托在別人身上,因為別人只能有限度地了解和幫助我們。而事實上,這世界上錦上添花的人總比雪中送炭的人多。如果你表現(xiàn)得堅強,別人就都來鼓勵你。如果你表現(xiàn)得很軟弱,別人就很少扶住你了?!保ā犊鞓返姆N子》)這樣的觀點看似冷漠,卻并非不切實際的空洞高調(diào),而是洞明世事后形成的對人性的客觀認識,最終目的仍在于鼓勵讀者樹立起獨立自主的信心,從復雜多變的人生中獲得最大的樂趣與心靈的自由。
現(xiàn)代社會,生活節(jié)奏飛快,人們總是被所謂積極向上的、勵志式的人生觀裹挾著,踉踉蹌蹌地飛奔,沒有地方安放那些疲憊的心情,沒有空間來容納那些消極的苦悶情緒。羅蘭的文字仿佛一汪清涼的泉水,緩緩地流著,讓人跳出喧囂浮躁,沉靜地審視內(nèi)心。羅蘭的散文,大都篇幅簡短,文字精練,恰如“小語”其名。她把文學、音樂、教育融合在一起,一面寬和溫厚地談論現(xiàn)實人生的艱難,一面向讀者展示了一種穩(wěn)健進取的人生境界。生長在一個激蕩變動的時代,羅蘭的一生不可能沒有挫折困頓,然而,天性的豁達與所接受的現(xiàn)代教育,培養(yǎng)了她戰(zhàn)勝困境的勇氣。她的身上交匯著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思想的智慧,能洞察世態(tài)人情,卻并不消極悲觀;明白個體的局限,卻不因循守舊。她像一個隨遇而安的智者,處處從苦難中習得生存的智慧,為讀者點亮暗夜中的明燈,帶領(lǐng)人們步入更美好的人生境界。
王藍:戰(zhàn)爭蒸餾出愛國忠魂
王藍,字果之,河北省阜城縣人,1922年出生于天津。他的父親王竹銘,曾任中國紡織學會理事長,是我國紡織工業(yè)界有名望的實業(yè)家。王藍在家居幼,自幼喜歡京劇,喜歡繪畫,立志做畫家。王老先生積極支持他的藝術(shù)愛好,移居北平后王藍就讀京華美術(shù)學院西畫系。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平津淪陷,王藍先是秘密參加了敵后抗日工作。17歲時,干脆到太行山上當兵,與敵人浴血奮戰(zhàn)。后來又輾轉(zhuǎn)至洛陽、西安、昆明、重慶。在大后方,王藍創(chuàng)立了紅藍出版社,后又作為《益世報》記者從事采訪報道工作。漂泊不定的生活中,他被迫放下了畫筆,藝術(shù)靈感卻集中到了文學寫作上。19歲時,他寫的中篇小說《一顆永恒的星》,獲得1942年重慶中央文化運動委員會全國文藝獎第一名金獎。第一本詩集《圣女·戰(zhàn)馬·槍》,第一本小說集《美子的畫像》分別于1942年、1943年出版。抗戰(zhàn)勝利后,王藍回京出任報社要職。1948年隨國民黨撤退到臺灣。
20世紀50年代是王藍寫作的全盛時期。他一面從事出版工作,積極參與各種文化活動,一面完成了大量的文學作品。60年代以后,王藍又毅然重拾畫筆,投入到繪畫事業(yè)中。王藍的作品中,影響最大的當屬長篇小說《藍與黑》?!端{與黑》出版于1958年,曾在臺灣《中華婦女》月刊連載三年,被譯成韓、日、德、英多國文字,后又改編為舞臺劇、電影、電視劇,廣播劇,被譽為“臺灣四大抗戰(zhàn)小說”之一,獲臺灣“中華文藝獎金委員會”小說獎和“國家文藝獎”。 2000年,香港《亞洲周刊》與來自全球各地的學者作家聯(lián)合評選“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藍與黑》入選,迄今已發(fā)行一百版。
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往往能超越時代局限,滿足各個層次的讀者需求。時移事往,當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喧囂歸于平靜之時,《藍與黑》仍然一版再版,得到后來者的青睞,關(guān)鍵就在于在意識形態(tài)之外,它還具備著廣闊的審美空間。
《藍與黑》好像一部史詩,它以主人公張醒亞與唐琪、鄭美莊的愛情故事為線索,從中華民國成立到國民黨敗退臺灣,反映出中華民族近半個世紀的社會變遷,為那個波瀾壯闊的大時代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與此相伴隨的,是對以張醒亞為代表的那一代青年人純真炙熱的愛國熱情的謳歌。張醒亞原本有些懦弱膽小,沉溺于夢幻中的愛情。然而,當國家遭受外來侵略時,他毅然放棄了忍辱偷生的日子,投身到抗日救國的最前線。在愛情與家國大義的抉擇中,在炮火連天的洗禮中,主人公完成了他的人生涅槃。值得一提的是,《藍與黑》中用極多的筆墨塑造了一個反面人物形象——高大爺。當民眾勇敢抗日時,他用俏皮話表示自己的先見之明:“告訴你們,日本人想打我們,簡直等于雞蛋碰鐵球”;然而,當日軍占領(lǐng)平津時,他馬上投靠了日本人,同樣的理由,完全相反的立場。王藍用諷刺幽默的筆法勾勒出抗日戰(zhàn)爭中這些民族敗類圓滑世故、慣于見風使舵的丑惡嘴臉,與愛國青年的高尚情操形成了鮮明對比。揭露譴責那些丑惡虛偽的存在,歌頌那些美好正義的道德情操,王藍的《藍與黑》不僅記錄了中華民族所經(jīng)歷的種種苦難,而且沙中淘金,將值得珍視、傳之子孫的精神傳統(tǒng)保存了下來。
在一篇訪問中,王藍曾說過:“我自幼習畫兒,卻是在抗日戰(zhàn)爭時,清清醒醒地開始寫小說。因為身遭國破家亡之痛,非寫出來不可?!薄端{與黑》中,我們能看到王藍過往生活的縮影。戰(zhàn)爭流亡的生活體驗好像烈火一樣炙烤著王藍,所以他“流著淚寫,心里淌著血寫”,要將這一切講給后人。顛沛流離的戰(zhàn)爭年代,生死搏斗的生活,使王藍像鳳凰涅槃一樣從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變成了抵御外侮的愛國志士,而《藍與黑》正是這愛國之心凝結(jié)而成的文字精魂。
戰(zhàn)爭年代,這些作家都經(jīng)歷了種種難以想象的艱辛,但他們卻沒有絲毫的牢騷怨懟。他們將小我的困苦化入大我的熔爐中,千錘百煉,爐火純青,留給后人的唯有真善美的精神財富。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們的作品才感染著無以計數(shù)的讀者,一代又一代流傳下去!
(作者簡介:王云芳,女,文學博士。現(xiàn)為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從事中國當代文學及海外華文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