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哪里

謝建華

下午四時，檢查院大門旁傳達(dá)室里，門衛(wèi)劉水泉聽見門外傳來越來越大的、鬧哄哄的聲音，于是走出傳達(dá)室。

大門外，約有十來個人圍著一輛人力三輪車，車上坐著一個垂暮之年的老漢。他銀發(fā)滿頭，一把銀色的、濃密的胡須垂至胸前。

一個五十來歲的中年男人一手扶著車把，情緒激動，說：“各位大爺幺爸，大姨大姐，有誰認(rèn)得這個老人？他住在這附近嗎？”

“不認(rèn)識?！?/p>

“沒見過這老漢?！?/p>

中年男人反復(fù)用衣袖擦汗，又焦慮地沖老漢嚷嚷：“老人家，你家到底住在哪里呀？未必你真是糊涂得連自己的家在哪里都忘了嗎？”

坐在車上的老漢雙手緊緊抓住扶手，好像怕被拉下車一樣。他吧咂著嘴，努力咽下一唾沫，又用無助的眼神望望周圍的人。最后又皺著眉頭望天，做出認(rèn)真思索的模樣。

有個拿著掃帚的女人，大概是環(huán)衛(wèi)工，說：“三輪師傅，你別吼這老漢了吧。人說老還小，老還小，看他這光景，真像個不明事理的孩子哩。你再吼他，他更想不起住在哪里的?！?/p>

中年男人張嘴欲要反駁，卻又蹲下去，垂頭喪氣。片刻，又仰起頭，氣沖沖地對老漢嚷道：“老輩子！老祖宗！你自己給大家說說，我拉了你一下午，跑了多少個小區(qū)？唉……你咋連自己住的地方都忘了哇！”

劉水泉擠過去，對中年男人說：“師傅，你別太著急，其實(shí)大伙都明白你是挺委屈的。但是你仔細(xì)琢磨，這老漢怕是患了老年癡呆癥吧？所以，你急也沒用，讓他慢慢想，也許會想起家住哪里的?！?/p>

拿掃帚的女人說：“就是！你老吼他，他更會急得想不起自己住在哪兒。”

圍觀的人發(fā)出贊同的、鬧哄哄的聲音。

中年男人直起身，看看劉水泉，又看看他身穿的制服，突然就顯得膽怯和畢恭畢敬：“啊，公安局的同志，對不起，我剛從鄉(xiāng)下來，您看，光房租費(fèi)、租車費(fèi)就花了許多錢，都是借的，所以著急……”

劉水泉說：“我是哪門子公安嘍，我就是個看大門、搞衛(wèi)生的。你我都一樣，從鄉(xiāng)下到城里來下苦力掙錢?！?/p>

“你說這話我愛聽！”中年男人說?！笆堑?，咱們就是苦哇……你批評得對，我真不應(yīng)該沖老人家發(fā)脾氣?？墒?，你們替我想想吧，拉大爺一個人跑了半天，一分錢沒見著不說，要是他一直想不起家在哪里，我必定要陪著他耗下去?？偛荒苊亮肆夹?，把他拉到見不著人的地方給扔了吧？”

拿掃帚的女人說：“你憨嗎，不會找警察？”

中年男人嘀咕：“可是，我累了一下午啊。要是他想起了家在哪里，他家里人不得付給我勞力錢嗎？”

劉水泉走到三輪車旁，和顏悅色地說：“老人家，您也是農(nóng)村人吧？”

車上的老漢突然激動，抖著胡須說：“是！是的！你這個同志眼力真好！我是東山夾翠溝的人哩?！?/p>

“那……您進(jìn)城來，是買東西呢，還是看望兒女？”劉水泉說。

那老漢更加歡喜：“你這同志真是啥都曉得！從前我來城里，是買農(nóng)藥化肥，或是看望兒孫。但是，從去年驚蟄過后我就住在城里了。那時，我老伴剛死……我兒子就忤逆了，根本不顧我的意愿，生拉活扯地把我弄到了城里！你看看，我這身子骨多硬朗啊，稀罕誰來照顧呢？”說著說著，他的聲音轉(zhuǎn)為喃喃自語：“唉！我山上的家恐怕都破敗了，那些枇杷、櫻桃都見不著了……”

圍觀的人漸漸散去。

中年男人對劉水泉攤攤雙手，說：“你看，正如你說的，大爺?shù)男闹羌航?jīng)糊涂了。收不著錢算我倒霉，但是，我不能趕他下車啊。萬一被車撞了，或是走失了，餓壞了，不是我的罪過么？”

劉水泉仿佛喝了一口老燒，胸中泛起暖流。他搜遍衣兜，尋出一張拾圓鈔票，懷著敬意遞給中年男人：“師傅，你是個好人。拿去，不管夠不夠大爺?shù)能囐M(fèi)，我也只有這點(diǎn)錢了。”

中年男人一愣，急忙推辭：“你別呀！怎么能平白無故讓你破費(fèi)呢？快揣起來！”神態(tài)十分誠懇。

拿掃帚的女人說：“拿著吧。人家門衛(wèi)師傅心眼好，誠心給你，你就收下吧。你這把年紀(jì)了還蹬三輪，可見你家境也不寬裕啊?！?/p>

劉水泉說：“既然咱們都是鄉(xiāng)下人，就不必見外。拿著！咱們把大爺攙下車，趁天還沒黑，你再去攬點(diǎn)生意吧。這點(diǎn)小事不必去麻煩警察，我與大爺就坐在這大門邊，我就不相信他的家人不四處找他。再說，不定一會他就清醒了，想起自己的家在哪里了呢?！?/p>

中年男人犯犟：“可是，要是他一直都迷糊呢？我可不能把這麻煩事推給你！”

劉水泉生氣了：“說啥呢？剛才還說我們都是一家人！拿上這錢，快去攬活吧，如果大爺一直迷糊，我就讓他與我住一晚，明早就帶他去找警察。”

中年男人臉色豁然開朗。但他堅(jiān)決不收劉水泉的錢，有些歉然地對老漢說：“大爺，真對不住你，我租住的屋像狗窩一樣，不能委曲你老人家呀。這個門衛(wèi)師傅心好，你在他這我也放心……大爺，明天一早我就來看你。若你還是想不起家在哪里，我就用車?yán)夏闳フ揖臁？傊?，我要看到你尋著你的家！?/p>

中年男人、拿掃帚的女人都離開后，劉水泉把老漢讓進(jìn)門衛(wèi)室，給他沏上茶。

老漢兀自發(fā)了一會呆，突然起身往外走去。劉水泉趕忙拉住他：“哎！哎！大爺，你這是往哪去？”

“我回自家去！”

“你想起家在哪兒了？”劉水泉驚喜。

“夾翠溝哇！未必住了一輩子的地方都找不著，我就那么憨？”

劉水泉很失望?！澳阕吡?，兒女尋不著你，不急瘋么？”

“讓他雜種瘋吧，誰叫他硬把我留在城里呢？”

劉水泉說：“大爺，這可就是你不對了，你想想，你老伴已經(jīng)走了，你也這把年紀(jì)了，你兒子把你留在城里，是為方便照顧你啊，你應(yīng)該理解兒子的孝心哪。”

大爺怔怔地看著劉水泉。一會，似乎有些清醒了。他說：“這些道理我都明白?？墒?，我命賤，過不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憋氣??！累?。〕商熳措娨曊姹壬仙娇巢襁€累，哪是享福呢？想起老伴獨(dú)自孤零零地躺在山坡上，我就感覺心空得發(fā)慌?！?/p>

劉水泉誠懇地對老漢說：“大爺，如果你執(zhí)意要去看看老家，那我明天就請假，陪你回趟夾翠溝。不過，咱們先說好，回去就只看看山，看看家，看看大娘的墓，然后就得回來。你不回來我可負(fù)不起這責(zé)任。你兒子要知道我把你撇在山里，還不把我咬來吃了！”

老漢像孩子一般歡喜：“真的？你真要送我回夾翠溝？好哇！真好！噢，我的老伴、我的家啊……”

傍晚，劉水泉與老漢一起到伙食團(tuán)去打飯。傳達(dá)室里，未關(guān)閉的電視熒屏上，地方臺正在出一條尋人啟事。

畫面上，老漢那雙誠實(shí)、厚道的雙眼黙默地望著空寂無人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