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又如何”作為一種特立獨行的價值合理性行動,在社會中是否具有積極意義取決于它是否有害,是否正義
讀到一篇《在懷疑的眼光中,找到自己的生活》的文章,作者是一位剛就讀高中一年級的學(xué)生。他認為一個人做事的意義和價值,與在別人眼里是否“成功”沒有關(guān)系。只要自己得到樂趣,不被當今社會中絕大多數(shù)人贊同或認可,又如何?
在今天這樣一個功利、庸俗的社會里,一個小小年紀的中學(xué)生能有這樣的見解,確實令人耳目一新。
另一則視頻報道《俄國街頭畫家描繪斯大林受害者》,說的是,俄羅斯西南部人口僅為1.2萬人的博羅夫斯克(Borovsk)小鎮(zhèn)上,有一個街頭畫家,名叫弗拉迪米爾·奧夫欽尼科夫,69歲,是一位退休建筑工程師。他曾為大清洗時期泯滅的當?shù)孛水嬓は?。他對記者說,這個小鎮(zhèn)20世紀沒有出過什么名人,“因為大清洗使我們失去了整個時代的人”。當?shù)氐墓賳T要求他清洗和遮蔽有畫像的墻壁。有一位受害者的后代告訴記者,“我們從來沒有全家福,壁畫讓我首次看到了祖父的面孔,每一幅肖像都被破壞,令人非常痛心?!眾W夫欽尼科夫沒有放棄,他開設(shè)網(wǎng)站,上傳受害者的圖片和資料。
在俄國,奧夫欽尼科夫算不上是一個成功的畫家,否則不會只是在一個小鎮(zhèn)的街頭作畫,但他做的是一件他自己認為有意義,有價值的事情。對他來說,就算不被承認為一個“藝術(shù)家”,當不成“成功”畫家,又如何?
“又如何”是一種特立獨行的行動。這種另類行動,就像易卜生戲劇中的娜拉出走一樣,讓大多數(shù)的人感到不安和難以理解。有的人雖然能理解這種行為,甚至在心里甚為同情和欽佩,但自己并不會仿效。特立獨行的行為經(jīng)常要付出個人利益代價,更被世人視為不可取的“瘋”“傻”“怪”。
社會學(xué)家韋伯將人的社會行為區(qū)分為四種理想類型:目的合理性行動、價值合理性行動、情感的行動、傳統(tǒng)的行動。從合理性角度看來,韋伯認為,只有前兩種類型的行動,即目的合理性與價值合理性行動才屬于合理的社會行動。在我們今天的社會里,目的合理性行動的“目的”是“成功”,也就是絕大多數(shù)人心目中的利名和權(quán)勢。這是一種社會性的功利價值,與道德、精神或信仰的價值是不同的。但是,并不能因為功利目的行為合乎理性,就認為道德或精神價值行為不合乎理性。
功利價值經(jīng)常因為與人們的經(jīng)驗法則一致,而被誤以為是唯一的理性法則。經(jīng)驗告訴人們,如果許多人都在做同一件事,一定有他們的理由,跟著他們做總沒錯。如果你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里找飯店吃飯,兩家飯店一家顧客絡(luò)繹不絕,另一家卻冷冷清清、門可羅雀。到第一家飯店就餐,通常是較好的選擇。心理學(xué)用“社會證明”(social proof)原則來說明這種從眾心理。人們通常在情況曖昧不明,拿不定主意的時候,最可能認定他人所采取的是正確的行動。而且越多人采取同一個行動, 就越證明這個行動正確。在人的行為受到嚴格制度性限制的地方,則尤其如此。
“又如何”作為一種特立獨行的價值合理性行動,在社會中是否具有積極意義取決于它是否有害,是否正義,是否訴諸或體現(xiàn)具有普遍意義的道德價值或政治原則。人的自我實現(xiàn),人的自由、平等、公民權(quán)利和人權(quán),人對暴政和人道災(zāi)難的反抗——這樣的價值或行為使得“又如何”的特立獨行成為合乎道德和政治理想的正當行為。相反,那些破壞合理秩序、耍流氓、死豬不怕開水燙、破罐破摔的人,或逞兇施虐、我行我素、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的專斷獨行者,他們滿不在乎的“又如何”行為雖然也顯得另類、勇敢、挑戰(zhàn)世俗成見,但由于缺乏正義的、具有普遍意義的價值,因此只能是可恥的反社會,甚至反人類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