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地方官為何包庇盜賊

鄭小悠

清代的地方司法系統(tǒng)一直存在著一個影響惡劣、盡人皆知，但無法解決的現(xiàn)象：諱盜。

所謂“諱盜”，即境內(nèi)如出現(xiàn)強盜案，特別是多名強盜入室搶劫財物，甚至殺、傷事主的案件，地方官吏往往不愿意據(jù)實立案，將盜情上報。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通常采取兩種做法避免立案。第一是建議、誘導，甚至壓服事主，使其收回報案請求；第二是諱盜為竊，即如果事主丟失的財物不多，且沒有人員傷亡，就將明火執(zhí)仗的入室搶劫在案卷上改為偷偷摸摸的入室盜竊，以重作輕。如果以上兩種做法遭到事主拒絕，或者被上司發(fā)現(xiàn)，有少數(shù)喪盡天良的官吏就會采取一種最極端的方式掩蓋案情——將財物被盜、事主傷亡的罪名蓄意栽贓給本非強盜的良民，特別是事主的家庭成員，造成被誣者久陷囹圄，甚至家破人亡的嚴重后果。

道光年間的名臣張集馨在擔任四川按察使時，曾經(jīng)遇到這樣一件案子。遂寧知縣報告，本縣一名蔣姓青年男子被妻子胡氏與妹妹合謀捏傷睪丸致死。知縣在上報的文書中稱，蔣某患有癆病，其妻欲害死丈夫后改嫁，其妹欲害死親兄后獨吞家產(chǎn)，所以合謀殺人。對于遂寧知縣的說法，張集馨感到難以相信。等胡氏姑嫂二人提解到省后，張集馨親自審訊，見其二人都是纖弱女子，毫無潑悍之氣。張集馨問其為何殺夫殺兄，二女說：“受刑后，書吏叫如此招供?！睆埣坝謬缹忩炇呢踝?，仵作承認死者睪丸本來無傷，遂寧縣的張師爺怕驗尸單中填寫死者遍體無傷會導致上司駁查，遂叫仵作捏報睪丸重傷致死。張集馨再提蔣某的鄉(xiāng)鄰親友仔細查問，事情真相終于浮出水面。

此案死者蔣某夙患癆病，病情十分嚴重。案發(fā)當夜，蔣某與妻子胡氏赤身在床上沉睡，胡氏睡夢中忽聽其夫大喊一聲，她驚醒后發(fā)現(xiàn)丈夫已滾落在地。胡氏欲披衣而起，卻找不到自己的衣服。她看到屋內(nèi)墻根處被挖出一個大洞，透進光來。胡氏一邊驚呼有強盜，一邊趕到小姑房中借衣服和照明工具。胡氏的呼喊聲驚醒了鄰居，隨后，鄰居持燈前來，照見胡氏屋內(nèi)墻根有洞，屋內(nèi)絮被衣物盡失，本來身患重病的蔣某受到驚嚇，已經(jīng)躺在地上氣絕身亡。大門外杳無人影，洞口泥堆上有足跡。正在此時，鄰村隱約傳來逐盜的叫喊聲。

次日，該鄉(xiāng)保長等人到縣衙門稟報了蔣家盜情。知縣執(zhí)意諱盜，命捕役誣陷胡氏姑嫂謀夫殺兄，以掩蓋盜情。胡氏姑嫂遭嚴刑逼供，受刑不過，即聽捕役教供，自認謀殺。

案件的實情既被張集馨看破，胡氏姑嫂得以無罪釋放。事實上，對于因地方官諱盜而橫遭誣陷的受害者來說，在本省內(nèi)正常的審轉(zhuǎn)程序中就得以申冤洗雪的概率非常小。與胡氏姑嫂相比，許多被誣之人的結(jié)局要慘得多。

按照大清律例和吏部處分條例，地方官諱盜誣良即當反坐。即便并未誣良，只是單純諱盜不報或是諱盜為竊，一經(jīng)發(fā)覺，初審官也會被革職永不敘用。此外，如果上司官員沒能及時發(fā)現(xiàn)初審官的以上行為，也有不小的連帶責任。如此嚴厲的處分下，為什么諱盜問題屢禁不絕，地方官不惜誣陷無辜，以身犯險？問題根源還要從清代的制度上來找。

首先是清代官員的考績制度。根據(jù)清代律例和處分條例，地方如果發(fā)生強盜案，當?shù)卮笮∥奈涔賳T又沒能在一定期限內(nèi)將盜賊抓獲，就有“疏防”之罪，要被吏部給予處分。處分的輕重根據(jù)盜情的嚴重程度、官員對此事責任大小、盜賊被抓獲的時間長短而定。

事實上，在當時的刑偵技術(shù)條件下，捕盜非常困難。州縣官一旦將盜案立案上報，十之七八難逃“疏防”。除了疏防處分，如果被捕的強盜在抓捕過程中被捕役虐待致死，在解審路途中逃跑或是被同伙劫囚，關(guān)押在監(jiān)時死亡或是越獄，地方官也都有相應處分。這種情況下，如果能諱盜不報，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對地方官無疑是最有利的。而對于那些由盜而奸、由盜而殺，難以諱言的大案，一些保位心切，人品又極其敗壞的官員，就會冒險做出誣良的舉動。

其次是清代的地方財政制度。一方面，清代的財政收支采取量入為出的管理辦法，由中央戶部統(tǒng)一支配，每一筆開支都要嚴格奏銷。乾隆以后，隨著人口激增，地方社會矛盾也日益復雜，但僵化的財政制度不存在為州縣刑名事務適當增加開支的余地。至于由地方官府出面增收耗羨補充公費使用，雖然是普遍的做法，但也要有所限制，數(shù)量過多容易激起民變。

另一方面，清代刑名大案的審轉(zhuǎn)程序十分復雜，死刑案件大致要經(jīng)過縣、府、按察司、督撫四級官府審理，案卷送交北京刑部復核，由皇帝批準處決，中間如有情節(jié)審問不清、法律引用不確之處，任何一級都可能往返駁詰，再二再三。十幾名、甚至數(shù)十名當事人、犯人、證人及其親屬在省內(nèi)各級衙門之間輾轉(zhuǎn)解送，成本非常之高。

因此，地方一旦出現(xiàn)重大盜案，必然經(jīng)費不敷，這就需要承辦此案的吏役自籌。吏役借此任意舞弊，一些經(jīng)驗不足的官員常常因此被其玩弄于股掌之上。一些官員或不欲造成經(jīng)費虧空，或不愿受制于吏役，往往有壓案諱盜之舉。而一些惡吏蠹役如果與大盜相串通，甚至本來就是養(yǎng)盜之人，受官員委派辦案捕盜時，就會出現(xiàn)接受盜賊賄賂，轉(zhuǎn)而誣陷良民的舉動。

對于諱盜，特別是諱盜誣良這樣貽禍百姓、助長盜情、破壞吏治的“虐政”，清廷和當時的有識之士都有清晰的認識，但又無法徹底打破、更改考績制度和財政制度從而根治這一弊端，只能不斷對地方官進行說教告誡，并通過以上制下的制度設計，在個案層面進行糾錯，省內(nèi)無法解決，就由中央派欽差處理。而一旦督撫，甚至中央高官也有息事寧人之意，則下面的官員就會包庇盜賊，那么盜賊猖獗、生靈涂炭的局面自然隨之而來。張集馨在四川任職期間，僅簡州一個州，一年內(nèi)就有劫案三百余起，皆未通報。此后，未及五年，太平天國運動全面爆發(fā)。

編輯/夕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