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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蓋戳兒(中篇小說)

      2016-11-03 16:38:54徐利有
      陽光 2016年11期
      關(guān)鍵詞:窯工毛驢事兒

      礦上的表彰會一散,德良就知道,他和二美的事情又有麻煩了。

      晚上,德良滿腹心事地去了二美家。一進門,德良一眼就看見茶幾上擺著一個金色的獎杯,在燈光的映照下金光閃閃,晃得人直眨巴眼睛。德良湊上前去才看清楚,獎杯的底座上鐫刻著一行紅色的隸書:“感動礦區(qū)十大人物?!?/p>

      哎呀,嫂子,你看,你又得獎啦!德良的話語帶著幾分夸張和揶揄。

      嗨,那有甚呀,推都推不掉!二美的話表面上聽起來帶有些許謙虛的意味,可德良卻也聽出了一些掩飾不住的喜悅。

      德良來啦。一個有氣無力的男聲從里間屋里傳出來。

      廣財哥,是我。聽說嫂子又得獎了,我就忍不住過來看看。說著,德良已進到里屋,前傾著身子對著躺在床上的廣財關(guān)切地問:廣財哥,你還好吧?

      挺好挺好。廣財嘴上說著挺好挺好,表情卻不顯喜興。細心的德良看出廣財眉眼間散發(fā)著淡淡的憂傷。德良心里明白,廣財哥和他犯的是一樣的?。憾赖倪@個獎杯來得太不是時候啦!由于心里頭不暢快,廣財蒼白的臉上竟涌上了一些紅暈。倆人拉呱了一會兒礦上的事兒和工友們的情況,廣財就有些打蔫兒了,聲音遲緩,眼神也沒有先前那么靈動了。德良就站起身子說:廣財哥,你好好歇緩著,我有時間再來看你。廣財說:不急不急,我歇緩著,你和二美拉呱兒去。德良趕忙說:好,好,我去,我去。

      二美正在外屋收拾家。其實,在德良看來,二美的家已經(jīng)相當干凈了,家具擦得锃光瓦亮,瓶瓶罐罐一塵不染,可二美還是手拿抹布這兒擦擦,那兒抹抹,一刻也不閑。德良此時有一肚子的話想和二美說,可他坐在沙發(fā)上,咽了幾口唾沫,也不知道該咋挑起話頭,干咳了幾聲正要找話說,二美開口了。二美說:德良,咱們那事兒還是放一放吧,就沖著這個獎杯,咱也不能那樣做事!二美一句話,好似一記掏心拳,搗得德良直翻白眼兒,半天沒緩過氣來。

      獎杯,獎杯,去他媽的獎杯!德良回到宿舍,一進門,就將立在地當中的飯桌一腳踢翻。飯桌上的瓶瓶罐罐傾刻間碎了一地。德良沒顧上腳疼,又緊接著在地上“咚咚”跺了兩腳,總算把那口惡氣吐了出來,心里才感覺舒坦了一些。剛才踢飯桌那一腳,讓他覺得特別解氣,一個堂堂七尺男子漢,活人都快讓尿憋死了,他真是忍不住了。其實,德良剛才那一腳是沖著二美那個“感動礦區(qū)十大人物”的獎杯去的,可他又不敢真的去踹二美的獎杯,只能拿飯桌撒氣,結(jié)果沒招惹他的飯桌遭了殃,而招惹了他的獎杯卻還金光燦爛好端端地擺在二美家的茶幾上。

      哎呀,真讓他爺受不了!向來不說臟話的德良不由得罵出了聲。德良不收拾屋里的一片狼藉,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光呆呆地盯著屋頂天花板的某一處,隔一會兒就恨恨地罵一句:獎杯,要那個破獎杯有?用!

      德良雖說下著窯,可并不是一個粗魯人。在那幫窯黑子里面,德良是個出了名的“大姑娘”。從長相上看,德良白凈臉,高鼻梁,薄嘴唇,淡眉毛,細長眼,說話不緊不慢細聲細氣的,分明是個白面書生。德良有一個毛病,就是見不得女人,和女人說話,還沒搭腔,臉就先紅了。特別是遇上漂亮女人,那就更了不得了,只要瞄一眼,德良的臉“刷”的一下就成了一塊兒紅布,一直能紅到脖領(lǐng)子里。對于這種毛病,德良也鬧不清是甚原由,很是苦惱,常常被窯哥們兒當成“?;顑骸睉蚺环1热?,德良越是見不得女人,窯哥們兒就越是在他面前說女人,把大家都知道的男人女人的那點兒樂和事兒添油加醋說得活靈活現(xiàn),直說得德良面如紅布火燒火燎落荒而逃才肯罷休。一個外號叫“三毛驢”的窯工特別愛逗德良。有一回,在下班的路上,“三毛驢”一本正經(jīng)地問德良:德良,我算是知道你見了女人為甚臉紅了,恐怕是你小子狗肚子里盛不下二兩油,見著個漂亮女人,把男人都愛干的那點兒事兒都涂抹在臉上了。你老實說,在漂亮女人面前,你小子是不是上頭想著下頭的事兒了?你胡說!德良的臉漲得通紅。即便是窯哥們兒之間開這種沒深沒淺的玩笑,德良也不會真惱。今天的事情,一定是深深地傷著德良了,不然,“大姑娘”德良絕對不會罵人。

      要那個破獎杯有?用!德良又恨恨地罵了一句。罵完后,德良傷感地深深的嘆了一口氣,眼里竟涌出了淚水。

      第二天一上班兒,窯哥們兒就發(fā)現(xiàn)德良的神色不對勁兒。“三毛驢”更賊,一把摟住德良,看著親近,說出的話卻直搗德良的心窩:咋啦,是不是二美又把你給甩啦?德良一抬胳膊甩脫“三毛驢”,罵了句“咸吃蘿卜淡操心”,就倔倔地下窯去了。窯哥們兒一下子就明白了:德良和二美的事情又有麻煩了。

      窯工們整天滾戰(zhàn)在一起,誰有個大事小情,誰家的人有個頭疼腦熱,包括誰的老婆屁股上長了個癤子,大家伙兒都知道,更不要說德良和二美這么大的事情了?!叭H”被德良日倔了一回,也不難為情,他望著德良倔倔的背影,十分肯定地說:我敢打保票,一定是二美又得了獎,不想和德良好了!按說,二美是個好女人,壞就壞在礦上的領(lǐng)導(dǎo)今天給二美評個標兵,明天給二美弄個“人物”,直把個二美給燒得窯黑子的老婆認不得窯黑子了!

      “三毛驢”雖說是嘴灰,可他說的并不是沒影兒的事情。從德良和二美反反復(fù)復(fù)的感情糾葛中,一塊兒下窯的窯哥們兒大部分是認可他這種說法的。

      幾年前,德良和廣財這對老鄉(xiāng)一起下窯,倆人住一個宿舍,好得就像親兄弟。廣財比德良大五歲,平日里,德良就跟在廣財?shù)钠ü珊竺娓玳L哥短的,叫得比親兄弟還親。后來,廣財從老家領(lǐng)來個花骨朵一般喜人的大閨女,就是二美。德良就搬到有空床位的單身宿舍,把地方騰出來給廣財安了家。

      廣財有了家室,比在食堂起伙滋潤多了,想吃點兒甚變樣的飯,二美立馬就手腳麻利地給廣財擺在了桌子上。有時吃點兒稀罕的或是家鄉(xiāng)的飯食,廣財和二美當然也不會把德良兄弟給忘了,總是把德良邀到家里,打打牙祭。廣財家里有個什么力氣活兒,也沒甚客氣話,二美拉長聲調(diào)吆喝一聲——德良哎!德良就撒歡尥蹶子的跑得比兔子還快。

      廣財和二美的光景雖不富裕卻過得有滋有味兒。就在德良也忙著找對象準備成家立業(yè)的時候,卻偏偏出了一件讓人意想不到的大事。

      那天,有人給德良介紹了一個對象,德良要去女方家相親。按礦區(qū)的風(fēng)俗,相親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儀式,只是男方由媒人領(lǐng)著到女方家,讓女方和父母從頭到腳眼光挑剔地相看一番,男方則一本正經(jīng)裝模作樣偷偷摸摸地瞄上女方兩眼。如果雙方都對上眼兒了,就接著來往,如果有一方?jīng)]對上眼兒,就拉倒。那天德良只偷偷地瞄了那個姑娘兩眼,心里就有些著涼。那姑娘長得太一般了,雖說是眼睛鼻子嘴巴長得齊全,但沒有特點,想形容一下都沒法形容,和二美比起來只能說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德良先在心里打了退堂鼓,就準備蹽丫子撤人,準備回去上夜班。正想著起身走人,不知甚原因,女方的父親一個后仰,暈過去了。因事出突然,德良也有些蒙了,走還是不走?按著德良的品性,遇上這樣的事情,不管認不認識,肯定是救人要緊,他不可能一轉(zhuǎn)身輕松離開的。于是,他就背起老人,和媒人還有那個姑娘一起到路邊攔了一輛卡車,把病人送到了二十幾里外的礦區(qū)中心醫(yī)院。等把病人安頓好住了院,天也黑了,通礦上的公共汽車也停了。無奈,德良就在醫(yī)院給礦上單身宿舍的夜班管理員掛了個電話,讓今天休班兒的廣財替他一個班兒,他有事兒絆腳回不去了。天快亮的時候,正在醫(yī)院走廊長條椅上迷糊的德良被一陣救護車的刺耳笛聲驚醒。出工傷了!出工傷了!只見一群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護士奔向救護車。人抬下來的時候,德良一眼就看到了抬擔(dān)架的是“三毛驢”和班兒上的幾個窯哥?!叭H”一見德良就說:廣財被砸著啦!

      廣財?shù)难岛托刈当辉覕嗔?,轉(zhuǎn)到上海的大醫(yī)院也沒有看好,高位截癱,成了起不了床的癱子。自從廣財工傷以后,德良的心里時常亂麻似的,沒有一時的安生。德良覺得,是他把廣財哥給害了。二美還沒生下一男半女,廣財哥就成了廢人,他把廣財哥的一輩子都給毀了!那天要是不讓廣財哥替班兒就好了,曠個工,特殊情況,隊里的規(guī)矩再嚴也不會怪他的。可他偏偏就讓廣財哥替了班兒,結(jié)果替出這么大的事兒。德良思前想后,事兒已經(jīng)出了,再后悔也不管用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做牛做馬,幫著站不起來的廣財哥把后半輩子維持下去,讓他和二美少受些罪。

      心里頭難受的不光是德良,二美的心里也是撕心裂肺般地疼。那天,德良生著氣走后,二美一夜也沒睡成個囫圇覺。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望著二美的兩個黑眼圈兒和病懨懨的樣子,廣財?shù)男睦锞兔靼琢税司欧?。二美又得了獎,廣財?shù)男睦锉緛砭筒桓吲d,可看著二美那個難受勁兒,廣財?shù)男挠周浟?。廣財心疼地說:二美,都是我把你給害苦了。廣財?shù)脑捯暨€沒落,二美的眼里黃豆大的淚珠子就“噼里啪啦”地滾落到稀粥碗里。半晌,二美擦干了淚,狠狠地瞪了廣財一眼說:看你,凈說些沒用的!少頃,二美又緩和了語氣說:不讓你說這些話,你偏說。你一說這些喪氣話,我的心就碎成了一攤了,拾掇也拾掇不起來。

      廣財趕緊賠不是:好,不說,我再也不說了。

      二美雖是不讓廣財說,可廣財說得卻是實話。二美為廣財吃的苦受的累,廣財一輩子也忘不了。

      當年,廣財工傷以后,眼見著站起來是沒甚希望了,后半輩子只能在床上躺著。這下可苦了二美。別的不說,單說廣財?shù)某院壤觯绻郎偕煲话咽?,廣財就吃喝不到嘴里,只能拉撒到被窩里。再加上癱瘓病人每天都要翻身十多次,擦洗、按摩樣樣不能少。一天到晚忙碌下來,真好似抽筋剝皮,二美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的。不到一年的工夫,花骨朵一般喜人的二美就被揉搓得蔫頭耷腦的,少了往日的精氣神兒。二美的變化廣財眼睛看得清楚,心里也想得明白。特別是夜里睡覺的時候,二美沒睡時,他裝睡,等勞累了一天的二美沉沉地進入了夢鄉(xiāng),他就大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想心事,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下窯的時光,他和窯哥們兒親如手足的情誼,那些經(jīng)歷便像過電影一般,一幕一幕地映在他的腦海里。更多的時候,他在想他和二美的幸福時光。二美和他是初中同學(xué),他是班長,二美是學(xué)習(xí)委員,不知道甚時候,倆人的心就抓撓著要往一起湊,誰也丟不開誰。二美那白凈秀氣的瓜子臉,配上一雙會說話的水靈靈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一忽閃一忽閃的,飽滿的小嘴唇再那么一抿,便抿出一種動人心魄的韻味兒,真是美得叫人心顫,美得叫人心疼。二美的善解人意,更是讓他一輩子不能忘懷。當時,二美屁股后面的追求者一大幫,條件比他好的多得是,可二美就是看準了廣財是個硬氣男人,就是要死心塌地地跟定他。就因為要跟他,二美和父母的關(guān)系鬧得很僵,甚至到了斷絕關(guān)系的地步。也不怨二美的父母瞧不上廣財,廣財家確實窮得叮當響,父母長年有病,兄弟姊妹一大幫,光有花錢的,沒有掙錢的,用當?shù)厝说恼f法,廣財家是“麻袋片兒上繡花──底子太差”。家雖窮,但廣財是個有志向的人,他知道畢業(yè)后回村里整天和土坷垃打交道指定沒甚前途。于是,煤礦招工的時候,他就報名當了礦工。當時的想法是,只要能吃苦,在礦上狠狠地受上兩年,肯定有出頭露面的那一天,將來能有個好的前程,也不枉二美把終身托付給他??墒牵F(xiàn)在……每當想到二美,每當想到已經(jīng)殘廢了的自己,他的心里就有一種鈍疼的感覺,一種理想的破滅、人生的失落夾雜著說不出的難受時時彌漫在他的心間。黑暗中,他眼睛盯著天花板,在不停地問:蒼天啊,我究竟做錯了甚,你為甚要這么懲罰我?

      濃重的夜,死寂死寂的,人世間的一切聲音仿佛被夜叉的大嘴一口吞了。聽不見聲音的世界是令人恐怖的,廣財覺得自己的身子在一點兒一點兒地沉下去,靈魂仿佛就要脫離他那幾乎失去知覺的身軀,飄向一個黑暗冰冷的不可知的世界。他好孤單,好害怕,也好無奈啊。但有的時候,正當他陷入深深的回想或是腦海中出現(xiàn)幻象驚恐萬分的時候,卻冷不丁被二美夢中的一聲嘆息或是含混不清的囈語驚醒。廣財變得非常敏感,偶爾,二美睡夢中燥熱難耐,掀掉被子,隨之而來的幾聲呻吟,也讓廣財聽得心驚肉跳。廣財不止一次地想: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自己這輩子已經(jīng)毀了,不能再把二美也毀了。自己既然不能給二美幸福,那就趕緊放手吧。再不放手,自己不單是自私,簡直就成了一個殺人的魔鬼。

      仲秋的一個上午,天氣晴朗,秋高氣爽,二美把廣財背到門外的大椅子上坐著曬太陽。門前不遠處的幾棵柳樹上,一群麻雀嘰嘰喳喳叫得歡,廣財聽著這久違了的自然界的聲音,仿佛從黑暗陰冷的地獄重又回到了陽光明媚的人間。麻雀原本嘈雜的叫聲,在廣財聽來,也成了最美妙的聲音。麻雀們正叫得歡,忽然從高空落下一只喜鵲,“砉”的一聲,麻雀們四散驚飛。占了大樹的喜鵲在柳樹的枝椏間不停地雀躍,“駕、駕、駕駕”一連聲地叫著,正在打掃屋子的二美也聽見了它的叫聲,從屋里探出頭來對廣財說:你聽,喜鵲喳喳叫,不知道誰家要來貴客哩!二美的話音還沒落,德良就提著些肉、蛋、水果、蔬菜進了院子。

      廣財工傷后不久,為了二美照顧方便,礦上從舊平房中給他們調(diào)劑了兩間半房子,廣財和二美就從單身宿舍搬到了礦工生活區(qū)。廣財搬家后,德良雖不是天天到廣財家?guī)椭雷鰻I生,可也是隔三差五就要提著東西來看看廣財,從不空手。二美經(jīng)常逗笑說:德良你一個月才掙幾個錢,這么大手大腳地花錢,你想打光棍呀!德良紅著臉不吭聲。說得多了,德良的臉不紅了,膽子也大起來,反過來逗二美說:憑兄弟的模樣,哪能打光棍呢?低于嫂子的標準,我還不找她哩!二美嗔怪說:凈瞎說。德良認真地說:真的,毛驢才騙你!

      德良雖不是貴客,但是??汀C炕氐铝继嶂鴸|西來看他們時候,廣財和二美雖然嘴上埋怨,心里卻暖烘烘的。廣財經(jīng)常對二美說,德良真是個好后生,為人實誠,有情有義,現(xiàn)如今,這樣的好人不多呀。二美也說,德良的確是個好人。

      不知從甚時候起,廣財有了一個想法。他想讓二美和德良一起過,也算是對二美今后的生活有一個交待,但他一直藏在心里,沒敢跟二美說。有一天,趁著二美心情好,廣財就一本正經(jīng)地對二美說:二美,我想跟你商量個事兒。二美說:甚事兒,你說哇。廣財說:我說了你可不能生氣。二美說:有甚事兒你就說哇,不要婆婆媽媽的。廣財嘆了一口氣說:唉,你看我這輩子也就是這個樣子了,你還年輕,我不能拖累你一輩子呀。說到這里,廣財停了停,看了二美一眼,見二美正低頭聽著,就接著說:叫我看,德良這人心善,有情有義,品貌也好,別人給他介紹了多少對象,他都不找。不如咱倆離婚,你和德良成個家,好好地過一輩子,我也就放心了。二美聽了,依然一聲沒吭,只是抬起頭定定地看著廣財,好像不認識似的。慢慢的,二美秀美的大眼睛里便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那水霧越積越厚,終于,眼睛含不住了,淚水便像決堤的洪水順流而下。二美也不擦那洶涌的淚水,只是冷冷地看著廣財,看得廣財心里直發(fā)毛。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廣財聽到的是二美冷硬的聲音:你說得那叫甚話,莫非是我虐待你了?我和德良結(jié)婚,你說得倒輕松,我們結(jié)了婚,你咋辦?廣財沒想到二美的反應(yīng)這么強烈,他真的被嚇愣了。半晌,廣財才囁嚅地說:我,我,我你不用操心,礦上會派陪床的侍候我呀。二美冷笑著說:你打哈欠也不怕閃了牙岔骨,在這個世上,除了我盡心侍候你,等礦上陪床的侍候,十個你也早就沒了!

      廣財是個犟板筋,當時在二美滿腹怒氣的時候,他雖不敢也不能吭聲,但他打定主意要和二美離婚,成全二美和德良。他從心里認定,德良是喜歡二美的,二美只有找了德良,她才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好今后的生活。嫁給別人,他不放心,也閉不上眼睛。于是,在后來的日子里,一有機會,他就開導(dǎo)二美,也把他的意思說給德良聽。盡管廣財沒少磨嘴皮子,但二美和德良各有各的想法,倆人始終沒有吐口。二美覺得,廣財和德良親如兄弟,廣財還活著,她就和他的兄弟結(jié)婚,還不叫人撅轉(zhuǎn)屁股笑話?再說,她比德良大兩歲,人家德良還是個青皮后生,難道愿意找她這個二婚女人?

      德良則是另一種想法。說心里話,德良從心尖尖上喜歡著二美,可即便是他愛二美愛到心尖尖上滴血,也只能在心里忍著、憋著。那可是廣財哥的老婆呀,朋友妻不可欺,這個道理他懂。只是別人給他介紹對象,他就在心里偷偷地和二美比,一比就把那些姑娘比得平淡如水,竟沒有一個看上眼的。這么多年,他的心里雖然只偷偷地裝著二美,但他絕對沒有要從廣財哥手里奪愛的意思,若要讓他和二美結(jié)婚,就是把張飛的膽子借給他他也不敢。他覺得,他欠廣財哥和二美嫂子的債下輩子都還不清,這輩子只能當牛做馬報答他們兩口子。哪能人家的男人前腳為他替班兒弄殘廢了,他后腳再把人家的老婆娶回家,是個人哪能做這種缺德事?

      二美和德良這種瞻前顧后畏首畏尾的態(tài)度,徹底激怒了廣財。廣財?shù)年駝艃阂簧蟻?,十頭牛也拽不住。有一天,趁著德良來家的時候,廣財就把話和二美德良挑明了。廣財硬硬地說:你們兩個這樣不哼不哈的,是盼我早死!我就想不明白,我和二美離婚,你們兩個結(jié)婚,放著順順當當?shù)氖聝翰晦k,非要等我咽了氣,你們兩個再往一起湊?我要是再活個十年八年的,你們能等得起?罷了,我還是自己想辦法早點兒死吧,不然,耽閃了你們,我就成了罪人!廣財選擇早死的方法是絕食。廣財說完那番話后就開始絕食了。他不吃飯,不喝水,也不說話,整日閉著眼睛,仿佛死去了一般。開始,二美和德良并沒有當回事兒,以為廣財只不過是說說氣話,過兩天氣消了,自然就沒事兒了。可叫他們沒想到的是,到了第三天頭上,情況有些不妙了,廣財臉色煞白,氣息明顯弱下去了。這下二美和德良就慌了,倆人跪在廣財?shù)拇睬?,一哇聲地哭喊著:廣財你醒醒,廣財你醒醒,我們甚都聽你的,我們甚都聽你的還不行?半晌,廣財慢慢地把眼睛拉開一條縫兒,氣若游絲的聲音從干啞的嗓子眼兒里擠了出來:真的?真的!二美和德良趕緊應(yīng)答。

      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個分兒上,二美和德良也顧不上怕人說三道四了,倆人就商量著按廣財?shù)囊馑急M快把事兒辦了。但有一條原則是兩個人共同提出來的,就是他們倆結(jié)婚后,要和廣財共同生活,倆人一起服侍廣財,讓廣財安安穩(wěn)穩(wěn)地多活幾年,也算是對他的一種報答。

      二美越是不讓廣財說那些喪氣的話,廣財越是想把他的想法說出來。二美和德良的事兒老拖著不辦,他心里憋得著急呀!廣財?shù)搅藘阂矝]憋住。有一天,他還是直通通地把話捅到了二美的心窩子上。廣財說:二美,我想問問,你和德良的事到底甚時候辦呀?二美稍一愣神,立即就用譏笑的口吻對廣財說:你想讓我們甚時候辦?廣財好似等不及似的加快語速說:我恨不得讓你們今天就辦!說完,廣財像是用盡了力氣,歇了好大一會兒,才緩過氣來,接著說:當初我死活要和你離婚,不就是要你和德良結(jié)婚嗎!你們一直拖著不辦,究竟是為甚?

      當時,二美和德良無奈當面答應(yīng)了廣財,也想盡快把事兒辦了??墒牵攺V財和二美悄悄地剛把婚離了,二美準備著要和德良結(jié)婚的當口,情況卻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礦上準備在年底開一個表彰大會,要大張旗鼓地表彰一年來在全礦各條戰(zhàn)線上涌現(xiàn)出來的先進集體和先進個人,并要從先進個人中選樹十名標兵。二美因幾年如一日不離不棄盡心盡力地侍候因公致殘高位截癱的丈夫,被選樹為職工家屬道德模范標兵。開表彰大會那天,二美披紅掛花,和標兵們一起坐在主席臺上,心里的那種緊張和惶恐,心里的那種激動和感動,心里的那種榮耀和豪情真是無法言說。二美真想找個沒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放聲大哭一場。二美的臉上一直掛著笑容,可秀美的大眼睛里卻分明閃爍著淚花。似乎在一瞬間,二美便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一個人不管她平時多苦多累,只要她的付出被大家認可,那她的付出就是值得的。她一定要用行動為窯工的家屬們樹個標桿兒,做個榜樣!

      本來,私下里二美和德良已為結(jié)婚做著準備,可二美被評為礦上職工家屬道德標兵,結(jié)婚的事兒就不得不往后放了。二美對廣財和德良說:礦上選咱當了標兵,咱就不能做毀壞榮譽的事兒。結(jié)婚的事兒以后再說。事情到了這一步,廣財和德良也沒有甚好辦法,只得偃旗息鼓。

      可是沒想到,二美的事跡在礦區(qū)的喇叭上和電視臺一播放,便風(fēng)一樣地傳遍了整個礦區(qū)。礦務(wù)局工會還專門下發(fā)文件,號召全局女工和職工家屬向任二美同志學(xué)習(xí)。局屬各礦、廠便積極行動起來,一些單位還爭著搶著邀請二美作先進事跡報告,學(xué)習(xí)任二美同志的熱潮一浪蓋過一浪。二美文化不高,礦上宣傳科派了一個筆桿子幫二美整理了一篇演講稿,從來沒登過臺的二美便硬著頭皮到一些單位照本宣科地作著先進事跡報告。于是,二美便成了礦區(qū)的名人。成了名人的二美這下可不得了啦,只要評先選優(yōu),二美準有份兒,各種榮譽便接踵而來,得的獎更是五花八門:優(yōu)秀職工家屬獎、道德模范獎、五好家庭獎、高尚風(fēng)格獎等,還有一個五講四美三熱愛獎,不管挨上挨不上,反正二美是得了不少獎。而每回得獎以后,二美總是對廣財和德良說,婚事兒不能提了,毀壞榮譽的事兒咱可做不得。廣財和德良若有不同意見,二美便和風(fēng)細雨耐心地做兩個男人的思想工作。二美忽閃著兩只秀美的大眼睛,放慢語速聲音柔柔地說:你們看啊,咱們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平頭百姓,只不過是干了一些自己該干的活兒,礦上就給了咱們這么多的榮譽,這是抬舉咱們哩。我和廣財離婚,那是悄悄辦的,人們還不知道,要是現(xiàn)在和德良結(jié)婚,那不是壞了咱們的名譽,也讓礦上的領(lǐng)導(dǎo)作了難嗎?你們說,咱們能辦那種糊涂事兒嗎?說到這里,二美認真地看了兩個男人一眼,加重語氣說:要是真的那樣做了,那咱們就是狗肉不上抬桿秤,不識抬舉啦!廣財和德良對看了一眼,便不再作聲了。倆人的心里覺得,二美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問題是如果就這樣一再拖下去,甚時候是個頭呀!二美眾多的榮譽把廣財和德良弄得灰心喪氣也沒有了信心,以至于二美得獎成了廣財和德良最擔(dān)心也是最害怕的事情。可越怕甚越來甚,那天,二美把那個金燦燦的“感動礦區(qū)十大人物”的獎杯一抱回家,廣財和德良就在心里暗暗地叫苦:這下又完了。

      面對廣財?shù)馁|(zhì)問,二美無奈地笑了笑,說:你也不要著急上火,我真不是故意為難你和德良。你看事情都趕在一起了,我總不能前腳把獎杯抱回來,后腳就把獎杯給砸了哇?我知道你是心疼我,為我好,我也想著早點兒把事兒辦了,和德良一塊兒侍候你,那樣我不是更省心省力了嗎?可我現(xiàn)在也沒有甚好辦法,只能等明年再說了。你放心,德良那兒我去給他說,他會理解我的。

      廣財聽了二美的這番話,想發(fā)脾氣也沒法發(fā)了,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唉,我還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年!

      廣財說這句話的時候,也許是氣話,也許有某種預(yù)感。但年關(guān)將近的時候,廣財真的不行了,先是飯量急劇減少,接著是吃不下東西,后來連水也咽不下去了,醫(yī)生到家里輸液,也不起多大作用。好不容易熬過了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一過,廣財便像泄了氣的皮球,一下子就癟了。也許是在這個世上還有許多割舍不下的東西,廣財走時眼睛一直是睜著的,幫忙穿老衣的人揉了半天,廣財?shù)难劬σ矝]有閉上。

      五月的天氣,春暖花開。一串串金黃色的沙棗花羞答答地隱藏在灰綠色的沙棗葉子后面,但濃郁的香氣卻讓人們有些遲鈍的嗅覺打了一個激靈,不由得深深地吸幾口氣,仿佛要讓沙棗花的香氣長久地駐留在肺腑之間。春天的氣息真是讓人感到沁人心脾的舒坦呀!這時候,煤礦的工亡遺屬補員工作開始了。廣財是工傷,按當時的政策,工傷職工病故后,沒有工作的遺屬(遺孀)可以補員到礦上參加工作,成為煤礦的正式職工。于是,二美到礦上報了名。

      廣財?shù)娜ナ离m然讓二美悲傷,但好的季節(jié)再碰上好的事情,二美悲傷的情緒漸漸平息了下來。二美想,侍候了廣財幾年,又得了那么多榮譽,咋著礦上也得照顧著安排個好一點兒的工作吧?可是,沒想到在最后審查復(fù)核的時候,二美卻被刷下來了。有人反映二美和廣財已經(jīng)離婚,既然離了婚,又沒有孩子牽扯,二美和廣財就沒一丁點兒關(guān)系了,當然也就不能算工亡遺屬。不是工亡遺屬,那肯定就沒資格補員了。

      二美想不通,本來順理成章板上釘釘?shù)氖虑椋υ谝灰归g打了水漂兒?難道自己過去所做的一切,還有得到的那些榮譽竟是一文不值嗎?二美剛剛樹立起來的堅定信念在殘酷的事實面前被輕而易舉地擊成了一堆碎片兒。二美痛痛地哭了一鼻子,紅腫著眼睛去找德良。按說,二美平時是個極有主意的女人,但因這次意想不到的打擊來得太突然也太沉重了,突然得叫人措手不及,沉重得叫人無法承受,二美便有些束手無策了。廣財沒了,在這里,德良就是她最親近的人了,此時她不找德良又能找誰呢?德良思謀了半天,才用試探的語氣說:政策上的事,咱也不懂,要不咱們先找勞資科長,把實際情況反映一下,興許管用。要是不行,咱再找礦長。

      二美和德良去找礦勞資科長梅德新,把廣財和二美離婚然后逼著二美和德良結(jié)婚的前前后后都如實給梅科長說了。梅科長四十多歲,個子不高,臉龐渾圓,面皮白凈,頭頂微禿,一雙眼睛雖小但挺聚光,一身得體的深色西裝穿得板板正正的,讓人一眼就看出他的精干利索。梅科長認真地聽著二美的訴說,面色和藹,但并不插話,只是有時微微點頭,表示他在認真聽。

      二美說,我雖說是和廣財離婚了,但那都是廣財給逼的。問題是我一直侍候廣財?shù)剿吡耍瑳]有離開他一步,也沒有嫁人,事實上我還是他的老婆,咋就不能補員呢!說到傷心處,二美又抹開了眼淚。

      廣財家的,你不要哭。梅科長聲調(diào)緩慢地安慰二美。你說的都是事實,我們也知道一些情況。可問題沒有你想得那么簡單,國家的政策那是鐵板上釘釘子,一絲一毫也動不得的。問題的關(guān)鍵是你確確實實是和廣財離婚了,民政局的離婚證就是證據(jù)。你說你沒有離開廣財一步,那是同居,可不是婚姻啊……不等梅科長說完,二美就急了。二美差一點兒嚎啕起來,趕緊用手捂住嘴巴,才沒有放出聲來,但眼睛里的淚水洶涌而下。壓抑了半天,二美才緩過一口氣來。二美用悲切的聲音抽泣著說:廣……廣財呀,你……你可把我……把我害苦了!等二美的情緒漸漸平息下來,梅科長才緩和了口氣說,廣財家的,像你這種情況,還真的不好辦。我們也很無奈。不如這樣吧,你先回去等著,過幾天我給你打問一下,看哪里有用臨時工的地方,先干著,補員的事兒等以后有機會再說。你看這樣行嗎?二美看了德良一眼,德良趕緊說:那就謝謝梅科長了!

      回家的路上,德良不住聲地感嘆:梅科長真是個好人,你看人家說話,慢悠悠的,不像有些當官兒的,說不上三句話就橫聲動氣地耍態(tài)度。二美不以為然地說:你先不要高興得太早了,現(xiàn)在的當官兒的,有幾個說話算話的?說不定是日哄咱們哩!德良看了一眼二美,十分肯定地說:我看不像,梅科長肯定不是那種人。

      梅德新果然說話算數(shù),剛過一個禮拜,就通知二美到礦上的職工食堂上班兒。二美的具體工作是給大師傅幫廚,燒火剝蔥,擇菜洗菜,和面揉面,樣樣落不下。

      過去有個傳統(tǒng),看女人先看兩樣兒。一是鍋灶,就是做飯的手藝精不精;二是女紅,就是針線活兒拿手不拿手。看完這兩樣兒,然后才看長相。如果兩樣兒上有本事,長相差一點兒也問題不大,依然是個有本事的好女人;但如果兩樣兒要一樣兒沒一樣兒,就是長相再好,在人們的眼里也打了折扣,最多算個繡花枕頭。二美是兩樣兒和長相都硬碰硬的角色,特別是鍋灶上,在家里就是一把精巴利落的好手,即便是少油沒鹽日子難過的時候,二美做出的飯菜也是酸是酸味兒辣是辣味兒的,聞著就讓人心里舒坦。二美雖沒見過大世面,可職工食堂里大師傅手忙腳亂的那兩下子,二美沒用一個禮拜,就手拿把掐的,把大鍋菜做得有滋有味兒的。

      這里的窯工,不管是天南的還是地北的,平時嫌貴不吃炒菜,吃得最多的就是大燴菜。這大燴菜雖說是大路菜,可在做法上還是有講究的。二美沒來之前,大師傅天天做大燴菜,許是做得油了,就不那么上心了。燴菜燴菜,就是把豬肉片兒醬油咸鹽調(diào)料白菜土豆一股腦地扔進鍋里,三打一攉攪,添了水“咕嘟”去吧,做出的燴菜水不拉唧的,腥氣不說,還有一股子生菜水味兒,吃得人直想嘔。再加上發(fā)面時常常堿小,蒸出的饅頭黢黑丁瓷,扔出去能打死人。窯工們每天不愁下窯干活兒,就愁上窯吃飯。窯工們吃飯倒胃口,就經(jīng)常挖苦大師傅:只要會喂豬,就能到窯工食堂當大師傅。

      二美做大燴菜卻不是這樣。二美熗鍋時,將豬膘肉炒到出油以后,將事先用醬油調(diào)制好的蔥姜蒜鹽花椒大料汁噴灑到鍋里,“欻啦”一聲,濃郁的香氣便彌漫開來,然后加入土豆,翻炒上色,再添適量的水,熬得豬肉和土豆快爛時,將焯過攥干菜水的白菜均勻地蓋在上面,然后平鋪一層敷過調(diào)料的豆腐片兒在菜上,上鍋悶,中間不能揭鍋蓋也不能翻攪,聽著鍋里的水?干了,有炸鍋的聲音,立馬揭開鍋蓋用鍋鏟子一攉攪,將土豆摁爛,土豆泥便粘在了菜上,綿綿的,粘粘的,一鍋熱氣騰騰的大燴菜便香飄四溢地出鍋了。

      自從二美到食堂幫廚做了一鍋大燴菜后,窯工們不愁吃飯了。窯工們私下議論:廣財老婆人長得漂亮,大燴菜也燴得地道,入口綿,味道濃,真叫個好吃,都能把死人香得坐起來……于是,從窯里上來的窯工,稀里馬虎地洗完澡,到食堂要上一份兒大燴菜和幾個暄騰騰的大饅頭,狼吞虎咽地吃著,再用開水沖上一碗熱氣騰騰的菜滾水,吸溜著喝了,用手在嘴上一抹,吧咂吧咂味道,美得簡直賽過神仙。窯工們便美滋滋地說:男人長了個女人嘴,吃完飯還想喝兩口菜滾水。真是美?。?/p>

      二美能在職工食堂上班兒,最高興的是德良。德良一直住單身,天天在職工食堂起伙。食堂的喂豬大燴菜吃得他早就倒了胃口,二美在食堂做飯,他就能吃上可口的飯菜了,最主要的是,他每天能見著二美了。于是,每當快下班兒的時候,德良就有些魂不守舍,平時一個斯文的慢性子人,下班的路上那腿倒騰得瘋快,匆匆忙忙地洗個澡,就第一個趕到食堂,等其他的窯工到了食堂,德良已經(jīng)要好了飯菜,慢悠悠地吃上了。窯工們吃飯大多不講究吃相,放著椅子不坐,卻圪蹴在上面,嘴巴吧唧得山響,于是,食堂里便響起一片吧唧嘴的聲音。唯有德良,吃得斯文,細嚼慢咽,不慌不忙,好像吃得快了,便不能充分地品嘗那飯菜的香味兒,枉費了做飯人的一番辛苦似的。

      每天吃飯,德良總是第一個來,最后一個走,一個班兒上的窯工都知道德良和二美的關(guān)系,心知肚明,也不點破,走時只是沖著德良做個鬼臉兒。時間一長,其它隊里的窯工便看出了端倪,就問德良一個班兒的窯工:你們班上那個“大閨女”是咋?回事嘛,吃?個飯酸文假醋磨磨蹭蹭的,眼睛老往廣財老婆身上溜,別不是打上廣財老婆的主意啦?德良的工友一開始還不肯說,越不肯說,纏問的人便越多,后來拗不過,便把德良和二美的事兒說了。窯工們聽了,便生出許多感慨。有的窯工說,咱一個下窯的,還能希圖個甚?能娶上個好老婆,吃上一碗好茶飯,就是一輩子的福氣。有的窯工卻反著說,咱下窯的命苦,你就是娶上個好老婆,也沒福氣消受,說不定哪一時就好活了別人。有的說,甚也不怨,就怨咱自個兒沒本事,你多咋會兒見過有本事的人下窯來?還有的說,梅德新這回可是辦了一件人事兒,二美來了,別的不說,最起碼咱們每天還能吃上一頓好飯。

      窯工們的好飯沒吃多長時間,喂豬大燴菜又上了桌。一塊兒吃飯的窯工就問德良:哎,大閨女,你對象呢?你看這菜燴得,就跟喂豬似的!德良說,二美是臨時工,礦上說不讓干就不讓干了。窯工們就罵開了:這些當官兒的,整天人模狗樣的,就是不辦人事兒,老子剛吃了幾天順口飯,就出幺蛾子!

      其實,這事兒不怨礦上。前幾天,二美和德良說:梅德新的老婆得了腦梗,半身不遂,在床上躺了兩年多了,找了幾個保姆,都不滿意。梅德新說我侍候病人有經(jīng)驗,想讓我去侍候他老婆。你看是去還是不去?德良思謀了半天,猶豫地看著二美說:這事兒還挺叫人為難的。去侍候癱子吧,肯定不如你在食堂干得舒心;不去吧,你補員的事兒還在人家手里攥著哩……說到這兒,德良目光游移地看著二美,不往下說了。二美決絕地說:德良你別說了,我已經(jīng)打定主意了,只要能補上員,不管吃多少苦,我都能忍受!

      二美果然是操持家務(wù)的一把好手,到了梅德新家沒幾天的工夫,梅家就變了樣兒,家里窗明幾凈,里里外外干凈利落,就連梅德新老婆的臥室里能把人熏得憋過氣去的尿臊味兒也聞不到了。梅德新看來是真的被感動了,一把抓住二美的手,緊緊地攥在手里,紅著眼圈兒說:廣財家的,你真是個好女人。你放心,你補員的事兒,包在我身上!

      后來,隊里的窯工都知道二美去梅德新家侍候梅德新的癱子老婆去了,就有些擔(dān)心?!叭H”對德良說:德良,我看你也不是個二百五,你那心眼兒叫甚給糊住啦?那梅德新是甚?人,萬一他動了邪念,二美還有個好!德良不以為然地說:二美平時挺有主意的,梅德新咋不了她,就是這侍候癱子的營生不好做。說到這里,德良停了一下,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唉,二美命苦呀,剛侍候完廣財,現(xiàn)在又侍候梅德新老婆,還不知道甚時候是個頭哩!說著說著,“三毛驢”的驢勁兒上來了,一臉壞笑地說:德良,你這歲數(shù)也不小了,光這么干靠著也不是個事兒,不行哪天大伙兒給你張羅張羅,你就和二美把事情辦了。德良一聽,先紅了臉,然后也說開了粗話:噢,原來是毛驢站在上風(fēng)頭,我說咋一股青草味兒!“三毛驢”也不惱,嘻皮笑臉地說,你看你看,爺說得是正經(jīng)話,你咋老往歪處想呀!大伙兒一齊罵“三毛驢”:再好的話一到你嘴里,就帶一股子青草味兒。你也不想一想,廣財走了才幾天,不過周年,德良和二美哪能辦那事兒?“三毛驢”知道自己又說走了嘴,就伸了伸舌頭做了個鬼臉,但說出來的話依然帶著一股青草味兒:嗨,哪有那么多的窮講究,咱一個下窯的,有今天沒明天的,要是連個女人的滋味兒也沒嘗過,那不白活啦?

      梅德新家的隔壁鄰居老張是礦上的行政科長。老張和梅德新的年齡差不多,但長相遠沒有梅德新富態(tài),卻娶了個年輕漂亮的老婆。自從二美幫忙照顧梅德新老婆,老張的老婆全珍就時常過來和二美拉家常,倆人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姐妹。全珍白白胖胖的,一看那眉眼,就知道當姑娘時也是個俊俏閨女。

      有一天上午,二美剛把癱子拾掇利索,正要歇口氣,全珍拿著編織了半截兒的毛衣又過來串門兒。二美招呼著全珍坐下,無意間瞅了一眼,突然發(fā)現(xiàn)全珍白皙的脖頸上有一塊兒瘀青。那瘀青呈口型,二美只看了一眼,心里就涌起一股熱浪。二美知道那瘀青是咋留下的,但她故意說,喲,姐,你脖子上是咋了,誰那么狠心呀?全珍白凈的臉上立馬就飛來了兩朵紅云,有些害臊地乜斜著眼睛瞅了一眼二美說:還不是那老東西老不正經(jīng),像個饞嘴的貓,甚時候也沒個夠!說完,“撲哧”一聲笑了。全珍雖笑得輕盈,可二美還是聽出來了,那笑聲里有滿足,也有幸福,還有一種說不清的味道。姐,你可真有福氣呀。二美夸贊的語氣中滿是羨慕。

      尿——尿——尿,梅德新老婆口齒不清的喊聲從里間屋里傳來,二美趕緊起身跑過去,梅德新老婆已將一大泡尿尿到了床上。二美手腳麻利地將洗干凈的尿褯子換上,好不容易安頓病人閉上了眼睛。

      二美,你是咋打算的?全珍熟練地挑著毛衣順著剛才的話題說:趁著年輕,你不打算再好好找一個?

      再找一個,你說得輕巧。二美邊擦抹著家具邊說:像我這樣的,誰還要?

      你快別裝了。全珍停下了手里的活計,有些不相信地問:我聽說有一個叫德良的一直在追你,可是真的?

      二美停下了手,有些吃驚地望著全珍:你聽誰說的?

      全珍看著發(fā)愣的二美,“撲哧”一聲笑了:礦上的人都吵吵成一哇聲啦!

      真的?

      真的,哄你是小狗!

      二美平定了一下情緒,就將她和德良的事兒告訴了全珍。二美說:那年廣財出工傷,就是因為給德良替班兒。德良老是覺得虧欠了我們的,一直不找對象,掙的錢全貼補了我們。廣財看我苦,也是心疼我,就尋死覓活的硬逼著和我離了婚,要我嫁給德良。我沒辦法,只好同意了。本來,我和德良已經(jīng)商量好了,等我們結(jié)了婚,一塊兒照顧廣財,讓廣財好好活幾年??傻V上的領(lǐng)導(dǎo)挺抬舉咱,今天給個先進,明天給個標兵的,為了那些榮譽,也為了領(lǐng)導(dǎo)的臉面,我和德良的事兒就一拖再拖的沒有辦。沒想到廣財這么快就走了。等廣財過了周年,我就和德良結(jié)婚。

      全珍聽了二美的訴說,一聲沒吭,只顧低了頭織毛衣。毛衣針在全珍的手里一伸一縮的,上下翻飛。掛在墻上的石英鐘“咔咔”地響著,秒針在飛快地旋轉(zhuǎn)。

      沉默了半晌,全珍才抬起頭來,看定了二美,一本正經(jīng)地說,二美,你真的要和那個德良結(jié)婚呀?

      二美有些詫異,看著全珍不解地問:咋,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個分兒上,你說我不和德良結(jié)婚和誰結(jié)婚,誰還會要我一個寡婦?

      二美,不要把話說得那么難聽。聽了二美的話,全珍有些激動:寡婦咋啦,寡婦就低人一等啦?我是說,咱當了寡婦,說明以前的路沒走好,如果再把以后的路走錯了,說不定還得再當一回寡婦,真要到那時,恐怕你哭皇天都沒淚啦!

      全珍的話震得二美有些愣怔,二美瞪大了眼睛盯著全珍,仿佛不認識似的,一時竟接不上話茬兒。

      妹子,實話告訴你吧,我以前的男人也是把命送在窯下的。全珍大概也覺得剛才的話有些生硬,便緩和了口氣說:那時候,男人每天一下窯,我的心便提在了嗓子眼兒上,眼皮也老跳個不停,總覺得要出事兒。尤其是上夜班,男人一走,我的心也忽悠忽悠地跟著走了,一黑夜也睡不了個塌實覺。有時候,風(fēng)刮得大了,門窗“呼嗒呼嗒”地響,就奓著耳朵聽動靜,眼睛一時也不敢合,老是聽著有人在敲門。白明黑夜的不省心,睡眠又不好,人老是悠迷打盹兒的,把人熬煎得頭發(fā)一綹子一綹子往下掉。可是末了,男人還是出了事兒。哎呀,不說了,不說了,一提起那時候的日子,我的心就顫!

      那后來呢?二美急切地想知道全珍后來的事兒。

      后來……尿——尿——尿。里屋里又傳來梅德新老婆口齒不清的喊叫聲。二美急忙趕過去,一股新鮮的尿臊味兒撲鼻而來。梅德新老婆又給二美把一大泡尿尿到了床上。二美又是一番忙亂。擦洗完了,二美將一個蘋果切成小丁裝在小碗里,放在梅德新老婆手能夠著的地方,安頓癱子說,嫂子,你先慢慢吃著,等一會兒我再給你做飯。

      她平時也是這樣?全珍問。平時還好些,今天可能是聽著咱倆說話,心里有些惱。二美剛坐下,就急著催:接著說,后來咋樣啦?全珍白了二美一眼說:看把你急得,火上房啦?二美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家那個死鬼剛走的時候,我整天就知道哭鼻子,哭掉的眼淚比尿得都多。我就覺得天塌了,心里面空落落的,甚也沒心思做,不知道以后的日子咋過。還不到一年的時間,就有人開始給我介紹對象,人才長相也真有不賴的,可幾乎全是下窯的。也許是傷透了心,我一聽說是下窯的,心里就麻煩圪倒的,都叫我給回絕了。我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寧肯找個勞改釋放犯,也絕不找下窯的挖煤漢。

      二美說:挖煤漢里也有好人呀。

      全珍說:我不是說挖煤漢里沒好人,挖煤漢絕大多數(shù)都是好人,可也是些沒本事的人。你想想,有本事的人誰會在四塊兒石頭夾一塊肉的窯里賭命?我也實在是給下窯漢當老婆當怕了,這輩子再也不想過那種提心吊膽的日子了。

      那你是咋遇上張科長的?二美問。

      我和老張純粹是瞎貓碰了個死耗子。那年我家的爐灶和火墻不行了,我就到礦上的行政科找科長批條子要磚。在行政科轉(zhuǎn)了兩圈兒,也沒找見科長。我就向人打聽,那人向大門口一指說,圪蹴著抽煙的那個老漢就是。我到跟前一看,哎呀我的媽呀,那老漢胡子拉碴的,身上的衣裳皺巴巴的,像牛嚼過似的,要多邋遢有多邋遢。我把條子遞上去,那老漢先看了一下條子,然后才看了我一眼,不對,是兩眼,看我的時候,還愣了一下,就又看了一眼,一句話也沒說,轉(zhuǎn)身就朝辦公室走。我跟著進了辦公室,那老漢麻利地簽了字,蓋了章,把條子遞給我的時候說,以后有事只管找我。在回家的路上我還尋思,張科長那是柳條棍棍上穿的一顆羊糞珠珠,大小也是個圪蛋蛋(干部)吧,咋就穿扮成那樣?看男人就知道女人,張科長的老婆肯定不是一個會過日子的女人。

      男人要是穿扮成那樣,八成是沒有老婆?二美判斷說。

      還真叫你給說著了。全珍喝了一口水,繼續(xù)說:那老東西也不知道從哪兒打聽到我的底細,過了半個月,竟讓我們的一個老鄉(xiāng)來說媒。說實話,我當時還真看不上這個老東西,比我大十幾歲不說,一想起他那個邋遢樣兒,我這心里就不得勁兒??赊D(zhuǎn)念又一想,男人邋遢,是沒女人給拾掇,歲數(shù)大十幾歲,只要身體好,也不算個事兒。不管咋說,人家好賴也是個圪蛋蛋,老婆死了幾年了,兒女也都大了,成家另過??稍凵磉叢磺謇?,兒女小還得有人拉扯。思謀了幾天,我就想通了:這女人呀,長得好不如嫁得好。找不對男人,你就受一輩子罪;找對了男人,你就享一輩子福。反正我是鐵了心要賭一把,輸贏由天定去吧?,F(xiàn)在看來,我當初的選擇沒錯。你看,現(xiàn)在我吃不愁穿不愁的,兒女也都快成人了,老東西干甚都聽我的,平時也挺會心疼人的……說到這里,全珍的臉上竟泛起了一絲紅暈。

      姐,你和張科長相差十幾歲,生活上就沒甚不合套的地方?二美忍不住問。

      我知道你那點兒鬼心眼兒,還拐彎抹角套我。全珍壓低了聲音說:妹子,我實話告訴你,侍候男人呀,無非就是個吃喝拉撒,你只要讓他回家舒舒心心的,再把身體調(diào)理得棒棒兒的,大個十幾歲真的不算個事兒,干起活兒來,比那年輕小伙子一點兒也不差!說完,全珍和二美差不多同時“撲哧”一聲笑了,笑了好一陣子才停住。

      姐,你可真有主見。全珍的一席話,二美佩服得一塌糊涂。二美心服口服地說:姐,我要有你一半兒的本事就好了。你看我,男人沒了,卻連個員也補不上。說著,二美的眼圈兒便紅了。

      妹子,你也不要太難過。全珍安慰二美:事兒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姐今天過來,也不是跟你顯擺,主要是看你人好,怕你有些事兒看不開,選錯了對象走錯了路,到時候后悔也晚了。說到這兒,全珍往前湊了湊,用下巴向里間屋揚了揚,壓低聲音說:看樣子,梅德新老婆也活不了幾天。梅德新對你挺有意思的,老在我們面前夸你。叫我說呀,不如等那位走了,你找了梅德新,所有的問題就都解決了。

      那可不行。二美有些急了:那哪兒行?我找了梅德新,德良咋辦?把德良閃在半路地,我良心上過不去!

      妹子,你咋就一根筋呢?全珍瞪了二美一眼說:我看你對那個德良還挺有感情,對吧?

      二美點了點頭說:對!

      有感情就好。全珍又問二美:有感情做事就得為對方考慮,是吧?

      二美說:那當然。

      接下來,全珍說了一段話。全珍的這段話就像一把鑰匙,一下子就將二美的心門打開了。

      全珍是這樣說的:妹子,我給你講的這個道理對你來說是最實際的道理。你看,你要是找了德良,說不定就又走在以前的老路上去了,擔(dān)驚受怕,一輩子過不上輕松日子那是肯定的;而你要是找了梅德新,你的補員問題馬上就能解決,也肯定能分配個好工作。然后,你讓梅德新把那個德良從窯里調(diào)到地面,給安排個好工作。德良有了好工作,就不愁找對象;德良能有個好工作,再找個好對象,那就把一輩子的福氣全聚攏在懷里了。這件事兒辦好了,你們兩個人互不虧欠,兩全其美,天底下去哪兒尋這種好事!

      聽了全珍的話,二美有些傻了。眼前的這個全珍,二美是真的不認識了。你看看人家,沒有一句大道理,卻把道理講得像一碗白開水,一眼望到底。人家那腦袋瓜子是咋長的,咋就把這么復(fù)雜的問題簡簡單單幾句話就說得明明白白?咱咋就從來沒這樣想過?

      餓──餓──餓。里屋,傳來了梅德新老婆的喊餓聲,二美一看表,真是到了該做飯的時間了。

      臨走時,全珍對二美說:妹子,你記著,姐絕對是為你好,究竟咋辦,你自己看。

      那段時間,二美常常失眠。本來,白天侍候一天癱子,耗得精疲力竭,晚上只要挨著枕頭,二美就能沉沉地睡去,連個做夢的工夫都沒有??勺詮穆犃巳涞囊环?,二美的心里翻騰得厲害,躺在床上,沒有一點兒睡意,滿腦子都是德良的影子。記得她跟著廣財?shù)谝淮蝸淼V上,廣財向她介紹德良的時候,德良都不敢看她,拘謹?shù)孟駛€害羞的娃娃,只偷偷地瞄了她一眼,臉就成了一塊兒紅布。不像其他那些個下窯的,見著個漂亮女人,就像蒼蠅見了腥,追著看,眼睛直勾勾的,像扒衣裳的手,直看得人家羞得不敢抬頭。過后她還跟廣財開玩笑說,你們下窯的男人臉皮比城墻還厚,就數(shù)德良的臉皮薄,見個女人就羞成那樣,那以后結(jié)了婚咋生娃娃哩?廣財說,看你說的,見著面生的女人臉紅,和自己的老婆臉肯定就不紅了。后來,慢慢的,德良見著二美的時候臉就不紅了,有時候還跟她逗嘴開玩笑。在二美眼里,德良就是個還沒長大的小兄弟。廣財工傷以后,德良仿佛一下子長大了,覺得自己身上有了義不容辭的責(zé)任。幾年來,日子雖然過得艱難,但在德良的幫襯下,二美苦也好累也好總算熬過來了。平時,德良雖是嘴上不說,但心里咋想的,二美不用猜也知道。特別是二美問德良咋還不找對象的時候,德良說低于嫂子的標準他不找,表面上看起來是一句玩笑話,但二美心里明白,那絕不是德良隨口說的,德良的心思全在她二美身上呢!其實,廣財站起來的希望破滅以后,二美的心里就已經(jīng)有了初步的打算,就是廣財走后,只要德良不嫌棄她是二婚頭,她就準備嫁給德良。只是,她把這個想法深深地藏在心底,沒有一絲外露。后來,廣財硬逼著要和她離婚,她也知道那是廣財心疼她,怕她以后沒有依靠,只有把她交給德良,他才能放心地離去??墒牵切┙佣B三的榮譽,卻阻止了她和德良結(jié)合在一起的步伐。二美現(xiàn)在經(jīng)常想,當初難道是自己錯了?得了那么多的榮譽管甚用呢,到頭來連個員都補不上,還把德良給耽擱了。想到這里,二美的心疼了一下,緊接著又疼了一下。疼過之后,二美又反過來想:假如那時候她和德良結(jié)了婚,情況會是個甚樣子呢?廣財能多活幾年嗎?她和德良能幸福嗎?她和全珍雖說是認識的時間不長,但全珍的那番話卻在她的心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動。之前,她的心早已許給了德良,原本打算等廣財?shù)闹苣暌贿^,她就要死心塌地地嫁給德良。她也相信,她嫁給德良,一定會幸福的??涩F(xiàn)在……雖說全珍的一番話不可能動搖她對德良的感情,但她卻對自己的選擇產(chǎn)生了動搖。因為全珍說的那句話她還是信的,如果嫁給了德良,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就會伴隨她一輩子。德良下窯,在石頭縫里刨食,磕磕碰碰是難免的,萬一……廣財沒出工傷以前,那種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她真是過怕了。二美實在是不敢往下想了。

      二美明顯瘦了,臉色泛黃,眼圈發(fā)青,眼白布滿血絲。女人的臉上一旦缺少了紅潤,就會失了光彩,顯出老相。全珍幾天沒去梅德新家串門兒,再見著二美的時候,著實嚇了一跳。全珍沒想到二美的心思這么重,竟把自己折騰成這樣。但全珍明白,二美的憔悴,說明她的話已把二美的心抓撓住了,也說明二美正在進行著艱難的選擇。至于選擇的結(jié)果如何,全珍胸有成竹。二美不是個糊涂人,哪頭輕哪頭重她能掂出分量。

      可全珍看著二美難受,還是有些不忍心,就進一步開導(dǎo)二美說:妹子,姐知道你的難處,可你那樣做,既對得起廣財,也對得起德良,更對得起天地良心。

      二美一臉悲傷,眼里含著淚花,終于沒忍住,趴在桌子上低聲哭了起來??蘖税胩?,二美抬起頭來,一雙淚眼看著全珍,壓抑著哭聲顫顫地說,姐呀,你說活個女人咋就這么難呀!

      翻過了年,廣財?shù)闹苣陝傔^,梅德新老婆的病卻加重了,水米不沾牙才幾天的工夫,就咽了氣。發(fā)送完梅德新老婆,二美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為梅德新侍候了半年多癱子老婆,梅德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把二美叫廣財家的了,而是親切地直呼她二美。

      梅德新對二美說:二美,真是謝謝你啦,要不是你幫忙,這半年多我都不知道咋熬過來呢!梅德新抓住二美的手使勁兒地搖著,看二美的的眼神里,有感激,也有不舍。

      二美說,梅科長你不用客氣,這都是應(yīng)該的。說完,二美用有些意味的眼神看著梅德新。

      梅德新馬上就意識到了二美的意思。梅德新“噢”了一聲說:補員的事兒我記著呢,你也不要著急,先休息幾個月,工資我讓食堂給你記上,等有機會就馬上給你辦。

      聽著梅德新說得很肯定,二美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聽說梅德新的老婆死了,梅德新高興不高興不知道,德良是有些高興的。德良倒不是盼著人家早死,而是盼著能時常見著二美。自從二美到梅家侍候癱子,德良就沒咋見過二美,有時心里想得抓耳撓腮,也只能拿出二美的照片兒端詳半天。這下好了,甚時候想看二美,直接到二美家去看就行了,反正他們的事兒礦上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也沒必要躲躲閃閃的。

      好不容易等到工休,德良便買了些二美愛吃的東西去看二美。

      見二美瘦了,臉色也不好,德良便問二美哪里不舒服。

      二美說:可能是勞累了,休息幾天就好了。

      德良心疼地說:侍候病人的營生太操磨人,時間長了,再結(jié)實的人也受不了。

      沒事兒,休息幾天就好了。二美關(guān)心地問,你挺好吧?

      我挺好的,就是老擔(dān)心你。德良意味深長地看著二美:時間長見不著你,心里總是覺得空落落的。

      聽著德良掏心窩子的話,二美“撲哧”一聲笑了。二美一笑,秀美的臉上便泛起一層動人的紅暈,臉色也好看了許多。想不到德良這種老實人也會說出疼人麻人的話來,二美的心里涌起一股熱流。

      德良,你想吃甚,嫂子給你做!

      嫂子——哎呀,以后我不能叫你嫂子了,我就叫你二美!

      不行!二美瞅了德良一眼,故作生氣地說:我比你大,不叫嫂子,你也得叫姐。

      那不行!德良的臉又有些紅了,但他的目光卻牢牢地粘在二美的臉上,有些得意地說:哪有……哪有……我不管,反正從今天起,我就叫你二美,要叫一輩子的!

      倆人開心地逗了一陣子嘴,見二美不提補員的事兒,德良便忍不住問二美:你把那個癱子侍候得下了世,梅德新沒說給你補員?

      二美說:說了,讓先在家休息,等有機會馬上就給辦。

      德良不放心:不是哄人哇?

      二美肯定地說:應(yīng)該不是!

      那天中午,二美做了德良永遠也吃不夠的豬肉燴酸菜。吃飯的時候,倆人還抿咂了兩杯燒酒。

      二美端起杯來,正要和德良碰杯,好像突然想起件甚事,又把杯放在桌子上,抿嘴一笑說:德良,你想調(diào)到地面工作嗎?

      德良一時沒聽明白二美的話,有些發(fā)愣。等醒過神來,德良一下子就把眼睛睜大了,有些不相信地看著二美說:你說甚?

      二美收起笑容,認真地說:我是說,假如有機會,你想不想調(diào)到地面工作?

      德良這回聽清楚了,但德良卻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德良笑著說:哎呀二美,你是不是侍候癱子把自己熬煎傻了?我們家的祖墳上又沒冒青煙,哪有那樣的機會,你莫非是癡人說夢了哇?

      二美看德良嬉皮笑臉的,沒把自己的話當回事兒,就嚴肅了表情,一本正經(jīng)地說:德良,廢話你少說,你就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到底是想還是不想?

      德良看二美動了真格的,就不敢再嬉笑了,端正了表情說:那肯定是想,哪個窯黑子不想調(diào)到地面工作?只有傻瓜才不想!

      德良說這句話的時候,根本沒有意識到它在二美心里產(chǎn)生了扭轉(zhuǎn)乾坤的巨大力量。正是由于這句話,讓內(nèi)心游移不定苦苦掙扎了多日的二美終于打定了主意,下了最后的決心。

      十一

      二美在家休息了三個月,上班兒的事兒卻仍然沒有動靜,就有些坐不住了。二美到礦上找到了梅德新,想問個究竟。梅德新嘴上一連聲地答應(yīng)著,不著急,再等等,再等等,一雙聚光的小眼睛卻亮亮地端詳著二美,從頭望到腳,又從腳望到頭,然后驚訝地贊嘆說,哎呀,二美,你總算是緩過來了,你看你這氣色,比那些大姑娘一點兒也不差,嘖嘖!說得二美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后來,二美又找了一回梅德新。梅德新還是用他那雙賊亮賊亮的小眼睛不住地打量著她,客氣地讓她再等等。梅德新的推脫,讓二美的心里很不舒服。梅德新究竟是甚意思?本來說得好好的,咋就變卦了呢?二美的心里就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總也夠不著底。二美就去了全珍家,想讓全珍給打探打探,看究竟是哪兒出了問題?

      二美一進門,全珍就知道了她的來意。可全珍裝著不知道,故作親昵地說,哎呀妹子,你咋有工夫來我家串門兒?聽說你上班兒了,咋樣,工作還不錯吧?二美想對全珍笑一下,可咧了一下嘴,又咧了一下嘴,還是沒能笑出來,只得無奈地說:去哪兒上班兒呀我,家里坐得頭昏腦脹的,總也沒個動靜,真是愁死人了。接著,二美就把她去見梅德新的事兒一五一十地說給全珍聽。末了,二美還猶猶豫豫地說,梅德新看她的目光總是色瞇瞇的,讓她渾身直起雞皮疙瘩。聽了二美的話,全珍笑得前仰后合,拍著二美的肩膀說,哎喲我的傻妹妹,那是梅德新喜歡你呢!真的?二美有些不解。可不是咋的,梅德新老在我面前夸你呢,說你不光是人長得漂亮,還心靈手巧,做得一手好茶飯。全珍這么一說,二美就更加不解了:他既是喜歡我,那咋應(yīng)承下的事兒還推三阻四的不上心給辦?全珍收住笑,看定二美說,說你傻你還真傻呀?你也是過來人,但凡男人,哪一個不是把那事兒看得跟命一般,你不做他的女人,他能真心給你辦事兒?他那叫不見兔子不撒鷹呀!

      全珍這么一說,二美就有些明白了?;氐郊依铮腊堰@些事兒的根根梢梢從頭到腳捋了一遍,心里就徹底明白了:全珍先前說的那番話,肯定就是梅德新讓她那么說的。不然,全珍一個婦道人家,咋就能把這么麻纏的事兒說得清湯利水的??磥恚@件事兒原本就是梅德新早就謀劃好的。二美在床上翻了幾夜烙餅,覺得自己已沒有退路,于是長嘆一聲:罷了,為了德良能有一個好前程,即便前面就是火坑,我也要跳下去!

      在一個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的夜晚,二美把自己從頭到腳梳洗得清清利利,還在臉上撲了薄粉,一身香氣摸黑去了梅德新家……

      果然,不到半個月,梅德新就安排二美到食堂去上班兒了。不過,二美這回的工作不是打雜幫廚燴菜,而是當出納管錢;身份也不是臨時工,而是堂堂正正的正式工了??磥?,人的身份不一樣,價值就明顯不一樣了,這在二美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顯眼。原來,二美還是廣財老婆的時候,雖說是長得唇紅齒白漂亮喜人,可人們只是把她當成一個普通的窯工家屬;后來到食堂干了幫廚,但那是臨時工,干了今天沒明天的,端的是泥飯碗,說不定哪時就碎了,人們也沒太把她當回事兒;而現(xiàn)如今,二美當出納管錢,那是干部干的營生,端的是不銹鋼飯碗,坐在明亮的辦公室里,穿著整潔干凈的衣服,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要多體面有多體面。于是,有些人就用羨慕的口吻議論:看看人家二美,多有本事!只是刮了一陣風(fēng),二美就又成了礦上家喻戶曉的名人了。

      二美補了員,找了個體面工作,最高興的是德良。德良一個班兒的窯哥們兒也替德良高興。

      德良他們下窯,都是先到燈房領(lǐng)到自己的礦燈,然后沿著一條沙地和山地相接的小路,走到六里外的窯口,從那里下窯。小路的兩旁,長著半人高的冬青。五月,正是冬青開花的季節(jié)。冬青灰綠色的葉片間仿佛一夜間便躥出金黃色的小花,黃得熱鬧,黃得耀眼。每天上下班兒的時間,是這條小路最熱鬧的時間,窯工們穿著長筒膠靴踢踏踢踏地走在小路上,不是相互玩笑打鬧,就是漫無目的地抬杠逗嘴。這段日子,德良一個班兒的窯哥們兒上下班兒走在小路上,議論的主題自然而然就轉(zhuǎn)到了德良和二美的事情上。特別是以“三毛驢”為首的幾個平時就愛灰說六道的窯哥兒,都爭著搶著給德良出主意。

      有一天,下了早班兒走在小路上,“三毛驢”首先把話題引向德良?!叭H”說:德良,這回廣財?shù)闹苣暌策^了,二美的工作也找好了,你們的事兒就能辦了哇?

      德良不緊不慢地說:這事兒我還沒和二美仔細商量,我覺得這回應(yīng)該能行。

      “三毛驢”提醒德良說:這事兒你可得抓緊,小心雞飛蛋打。

      一個窯哥嫌“三毛驢”說話難聽,就搶白“三毛驢”說,你看你看,你咋說不了兩句話,青草味兒就出來了?

      “三毛驢”急了:爺說的是真的,爺說話你們咋老是不信?爺聽說梅德新那小子也在二美身上暗暗使勁兒呢,要是德良再這么癡迷楞噔的,恐怕煮熟的鴨子就要飛啦!

      真的?大伙兒不信,德良更不信。

      你們愛信不信!“三毛驢”倔倔地說,爺只對德良說話。

      德良,你老實說,你和二美到底進行到哪一步啦?“三毛驢”話音一落,大伙兒一齊把目光聚在了德良身上。

      你說甚,甚進行到哪一步啦?德良沒聽明白。

      哎呀,你真是個“大閨女”!“三毛驢”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說:爺是說,你和二美到一塊兒都干過甚!

      就是說說笑笑,還能干甚?德良對“三毛驢”的話越發(fā)不解。

      不能哇,男人和女人湊到一塊兒,甚也不干?大伙兒沒有一個相信德良說的話。

      莫非你從來沒有和二美拉過手,親過嘴,摸過奶,上過床?“三毛驢”也不繞彎子了,直截了當?shù)卣f。

      沒有,真的沒有,哄你們不是人。德良的臉又紅了。

      哎呀,爺今天可是見到真人啦!“三毛驢”冷笑著對德良說:算?啦,這路上也不是個說話的地方。不如這樣,洗完澡你請爺喝兩杯,爺給你教兩招,保管讓二美服服帖帖地跟你把事兒辦了!

      洗完澡,德良把“三毛驢”和兩個最要好的窯哥兒請到街上的一家小酒館兒。請“三毛驢”喝酒,德良心里雖是有些不情愿,可他和二美的事兒,總是有點兒不冷不熱,好像中間隔著點兒甚似的,他也想借這個機會聽聽窯哥們兒的意見。

      德良點了幾個菜,把兩瓶二鍋頭往桌上一蹾,幾個窯哥兒就開喝了。兩杯酒下肚,酒氣蓋了臉,人們說話就不拐彎兒了。

      “三毛驢”說:德良,你就真的沒和二美動真格的?

      真的沒有。德良還是那句話。

      “三毛驢”還是有些不信。又說:就算沒有,莫非你也沒想過?

      德良的臉紅著,低著頭半晌沒吭聲。突然,德良把大半杯酒端起,一仰脖倒進嘴里,然后把酒杯往桌子上一蹾,直視著“三毛驢”說:想過!

      哎,這就對了嘛!“三毛驢”往德良跟前湊了湊說:可你光想不做,那咋行?在這種事情上,都是男人先動,你不動,哪有女人自動給你送上來的!

      唉!德良長嘆一聲,眼里似乎起了一層霧氣:你們是不知道呀,有幾次我真想動,可就要動的時候,廣財哥的影子就老在我眼前晃。你們說,我還咋動?德良悲切的聲音透著許多無奈。

      幾個窯哥兒都沉默了。隔了一會兒,一個窯哥說,在這件事兒上,你想著廣財,那也正常。可你不能老是這樣,總要有個開頭呀!

      對呀!“三毛驢”興奮起來,兩手一拍大腿,噴著唾沫星子說:你每月領(lǐng)工資不得先蓋戳兒嘛,你蓋了戳兒,那工資才是你的。這女人也一樣,你也得先給她蓋戳兒,只要蓋上你的戳兒,她才是你的,要是不把你的戳子給她蓋上,說不定就成別人的啦!說完,咧著大嘴“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十二

      德良決計要給二美“蓋戳兒”了。

      平時,“三毛驢”滿嘴跑火車,德良根本不相信他說的話。但那天“三毛驢”的話,他一聽就明白了。話糙理不糙,他思謀了幾天,覺得挺有道理??磥恚@戳兒真是得蓋了。

      下了早班兒,德良細心地洗了澡,換了一身平時舍不得穿的灰色西服,還特意到玻璃鏡前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地照了照,順手捋了捋有點兒奓的頭發(fā),抿了抿嘴,發(fā)現(xiàn)鏡子里的小伙子還是挺帥的,不由得一咧嘴,上翹的嘴角立刻把一個略帶羞澀的笑容留在了鏡子里。

      德良悠閑地走在礦區(qū)通往居民區(qū)的路上,嘴里還吹著聽不出調(diào)兒的口哨。礦區(qū)的街道,永遠是灰踏二乎的,街面坑坑洼洼,拖泥帶水,德良躲閃騰挪,身形矯健。德良就快到二美家的那條胡同了。不知咋搞的,離二美家越近,德良的腳步越慢,心里也越慌亂。以前德良來二美家從來不這樣。以前德良到二美家去,心里像揣著一只歡快的小鳥,撲棱棱的,雙腳大步流星,恨不得兩步并作一步,早點兒趕過去見到二美。可今天不知咋了,剛才還滿懷信心,現(xiàn)在咋還心虛了呢?

      不能再退縮了,德良決計要給二美蓋戳兒了。

      酒壯熊人膽。德良拐進了一家小酒館,沒要菜,只要了一瓶二兩裝的二鍋頭,站在那里干咂進去。德良在街上閑轉(zhuǎn)悠,昏黃的街燈稀稀拉拉的,光暈里煙氣彌漫,發(fā)出嗆人的炭煙味兒。覺得酒勁兒上來了,德良便折進一家副食商店,買了點兒東西,朝二美家的方向走去。

      二美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德良坐在了另一只沙發(fā)上??粗铝嫉哪樇t撲撲的,二美就問德良在哪里喝的酒。德良說和一個朋友在街上喝的。二美便起身給德良沏了一杯茶,放在了兩只沙發(fā)中間的小茶幾上。

      電視里正演著一部愛情片兒,一男一女正在公園里談情說愛。開始這對兒男女在樹蔭下的長條椅上坐著,中間還有些距離,可不知甚時候,倆人已挨在了一起。那男的一把抓住了女的的手,另一只手不住地在那女的白皙的手背上摩挲。德良用眼角的余光瞅著二美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電視,便迅速抓住了二美放在沙發(fā)扶手上的手。二美顯然沒有意想到德良會做這個動作,本能地抽了一下手,但沒有抽脫,德良把二美的手攥得更緊了。二美吃驚地看了德良一眼,德良的臉漲得更紅了,更叫二美吃驚的是德良看她的眼光分明已在燃燒了。這時,電視里的那對兒男女已經(jīng)在抱著啃嘴了,德良也一躍而起,一把摟住二美說:我要親你!我要親你!正要將二美的嘴唇含住的時候,二美的手一把將他伸上來的嘴給捂住了。

      二美急切地說:德良,你不能這樣!

      德良十分不解地問:咋?

      二美有氣無力地說:我已經(jīng)是梅德新的人啦。

      真的?

      真的!

      德良一下子就僵在了那里。

      十三

      一個月以后,二美和梅德新就結(jié)婚了。

      婚禮是在職工食堂辦的。依梅德新的實力,婚禮的規(guī)模自不必說,那是相當?shù)呐艌?。礦區(qū)的窯工和家屬,凡是腿腳利落待在家里沒事的,都一窩蜂地擁到大食堂看熱鬧。那天最搶眼的,當然要數(shù)二美了。二美穿了一身水紅的緞面兒新衣,鑲嵌在緞面兒里的金絲牡丹若隱若現(xiàn)。濃墨般的秀發(fā)燙成大波浪,瀑布似的垂下來,披在肩頭?;说瓓y的瓜子臉在水紅新衣的映襯下燦若桃花。二美雖說是結(jié)過婚的女人,但少婦的豐滿與明眸皓齒也有初婚青澀新娘不及的風(fēng)韻。梅德新西裝革履地站在二美身邊,雖比平時顯得精神,但薄薄的粉底,卻遮不住滿臉細碎的皺紋。梅德新的老相,把二美襯托得更加雍容華貴,美艷如花,看得叫人心疼,看得叫人心顫,簡直把人看呆了。特別是那些年輕的窯工,眼睛都直了,個個面紅耳赤的。有幾個窯工恨恨地唾了幾口唾沫:媽的,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婚禮上的二美光彩照人,湊熱鬧的人們只顧著欣賞二美的美艷,可誰也沒有看出,美艷的二美娟秀的眉宇間卻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淡淡的憂傷。

      德良和他們班兒上的窯哥兒們沒有一個人去二美的婚禮上湊熱鬧。

      其實,婚禮的前幾天,二美去找過德良。

      那天,二美敲開了德良宿舍的門,德良在床上躺著。見二美進來,德良懶懶地坐起身。二美說,就你一個人在?德良懶懶地說,他們都逛街去了。那你咋沒去?沒那心情!倆人一問一答,說到這里就僵住了。半晌,二美“咳”了一聲說,幾天不見,你咋胡子拉碴的,快起來拾掇拾掇。德良還是那句話:沒那心情!

      德良沒有心情,不用問,其中的原由二美心里明鏡似的。二美沒有再說話,遲疑地向前邁了兩步,滿腹心事地坐在了德良的床邊兒,兩手不住地摩挲著衣襟,兩眼卻眼盯盯地看著德良。德良胡子拉碴臉色灰白,沒有血色的嘴唇起了水泡,紅腫的眼睛布滿血絲,特別是那慵懶散漫孤獨無助的神情,仿佛讓那個一見女人就滿臉通紅的靦腆男孩兒一下子就蒼老了十歲。二美絕沒有想到這件事兒會給德良造成這么嚴重的打擊。要是早知這樣,二美斷不會答應(yīng)和梅德新結(jié)婚的??涩F(xiàn)在,婚禮的日子也定了,說甚也晚了。望著德良這個樣子,二美的心里說不出的難受,一瞬間,淚水便洶涌而下。

      二美傷心地哭著,德良卻眼睛硬硬的沒掉一滴眼淚。哭了半晌,二美才抽抽嗒嗒地平靜下來 。二美往德良跟前挪了挪,伸出雙手握住了德良的手。二美顫著聲說:德良,都是姐不好,姐那天不該那樣對你。望著德良的臉又漲紅了,二美接著說:過后,姐也想通了。你對姐的情誼姐知道,姐找梅德新,也不是真心喜歡他,姐還為他守甚節(jié)哩!說著,二美沒有絲毫的猶豫,一把摟住德良,將柔軟的嘴唇牢牢地粘在德良的嘴唇上。

      這樣的情景,德良過去不知在夢里夢見過多少回了,也不知道笑醒過多少回了。每回笑醒,德良總要在嘴里久久地咂摸著。二美身上的香氣多好聞呀,幽幽的,淡淡的,讓人吸塌鼻子也聞不夠這沁人心脾的味道;二美嘴里的氣息多美妙呀,甜絲絲的,香馥馥的,滑溜溜的,讓人吮扁嘴唇也品嘗不夠這勾魂攝魄般的感覺。今天,德良長久以來日思夜想的夢想在一瞬間就變成了真真切切的現(xiàn)實,但感覺卻似乎有些不同。雖說二美溫軟的嘴唇和幽香的氣息讓他有些眩暈,可德良卻感覺到他的嘴唇仿佛含在了兩只失了水分的橘子瓣兒上,并沒有平時想象的那樣銷魂?;炭种校铝纪崎_了二美,說你不要這樣。二美吃驚地瞪大了眼睛,說,咋,你不愿意?不是不愿意,你既是梅德新的人了,這樣做就不好了。再說,你把我當成甚人啦!德良有些激動地說。二美的眼淚在眼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姐知道,你是個好人,姐對不起你。你今天想親姐,還是想……干別的,姐都依你!二美動情地對德良說。

      德良站起身子,在地上轉(zhuǎn)了兩圈兒,又轉(zhuǎn)了兩圈兒,定了定神,看著眼前的地面兒說,算了,二美,這些天我也想明白了。梅德新雖說是老了點兒,可那有甚關(guān)系?人家有權(quán)有錢,能給你找上好工作,能讓你吃香的喝辣的,能讓你體體面面地過上好光景。你說我有甚?他能給你的,我一樣也給不了你,還得讓你為我操心,為我擔(dān)驚受怕。你說,你要是跟了我,不是把你害了嗎!我……我不會……我絕不會和梅德新一個槽頭爭食的!

      德良,你可不能這么說。聽了德良的話,二美從床邊站了起來,激動地說,不是那樣的,根本不是你想得那樣的……算啦,德良打斷了二美的話,仿佛是下定了最后的決心,決絕地說:算啦,從今往后,你和我就沒任何關(guān)系啦!說著,德良抬起雙手,捂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心疼似地抓扯了兩下,然后雙手一甩,仿佛從心里把什么東西掏出來扔在了地下。

      德良……二美有些絕望地含淚叫了一聲。姐承認,在這件事情上,姐是有些自私,可姐那也是為你好啊……姐的心里,多咋會兒都裝著你,老天爺在上,不信,過段兒時間,你就會明白姐的心的……

      那天,二美是哭著走的,走得凄凄惻惻,踉踉蹌蹌。而德良自從把他的心扔在了地上以后,就再也沒有看二美一眼。

      別看德良嘴上說得硬,可那畢竟是自己有生以來唯一撕心裂肺愛過的女人,要真正從心里把二美放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二美和梅德新結(jié)婚以后,德良的心仿佛被掏空了一般,整日神思恍惚。有一天下窯,采面兒的頂板有些破碎,“噼里啪啦”不住地往下漏矸,而德良卻并沒有意識到危險,依舊恍恍惚惚地低頭往里走。跟在后面的“三毛驢”一看不對勁兒,搶上一步,一把揪住德良的后脖領(lǐng)子吼了一嗓子:你小子不想活啦!不想德良一回身,當胸就給了“三毛驢”兩個掏心拳:咸吃蘿卜淡操心,不用你管!要擱在平時,“三毛驢”是斷不會受這窩囊氣的,非要和德良來個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不可。可 “三毛驢”那天卻并沒有發(fā)作,只是揉了兩下發(fā)疼的胸脯子,尷尬地對大伙兒說:這小子怕是瘋了!下班兒上了窯,“三毛驢”沒進澡堂子,卻風(fēng)風(fēng)火火一溜煙兒去了隊長辦公室,和隊長高聲大嗓地說:德良這小子瘋了,你們得想想辦法,再這樣下去,會出事兒的!隊長一聽事情的原委,就找到德良他們的帶班兒班長,讓班長和德良談?wù)?,不行讓德良歇幾天冷靜冷靜心情,安全比天大,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半個月后的一天,礦上的勞資科給德良隊里打電話,讓德良到勞資科去辦調(diào)令,說是考慮到德良是高中生,肚子里有點兒墨水兒,要調(diào)他到礦宣傳科當新聞干事。

      隊里的辦事員一聽到這個好消息,高興地連聲說這小子算是熬出頭了,就樂顛顛地到單身宿舍去找德良,可德良卻不在。問同住宿舍的窯工,他們說德良的東西還在,可好幾天不見他的人影兒了。德良究竟去了哪里,他們也不知道。

      徐利有:男,漢族,1958年1月出生,內(nèi)蒙古巴彥淖爾市杭錦后旗人。1975年高中畢業(yè)后下鄉(xiāng),先后從事井下采掘、汽車駕駛員、新聞干事、記者、秘書、辦公室主任等工作,現(xiàn)在神華烏海能源凱鴻煤化公司供職。1993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在《草原》《陽光》等刊物發(fā)表短篇小說若干。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神華集團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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