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歷來重視青年作家的培養(yǎng)與發(fā)現(xiàn)。早在創(chuàng)刊之初,我們第一任主編秦兆陽先生就反復強調(diào)培養(yǎng)新作家的必要性,堅持每期必發(fā)新人新作。在前輩們的慧眼和努力下,《當代》發(fā)表了路遙的第一部中篇小說《驚心動魄的一幕》,陳忠實的第一部中篇小說《初夏》,王朔的第一個中篇小說《空中小姐》等等一大批文壇的“新人新作”,后來都成為中國當代文學史上耀目的明星、文學的經(jīng)典。時代在發(fā)展,青年們也代代更新,如今當下一批青年作家的寫作日漸成熟,呈現(xiàn)出越來越強勁的趨勢,我們編輯了這期青年作家專號。
在專號中,既有七十年代生人的李云雷、王凱,也有“八零后”的宋小詞、晶達,有曾在邊疆生活,善于表現(xiàn)異域題材的楊方,也有生于城市,對當下都市生活熟悉的孟小書。他們的寫作無論是從題材、趣味還是文字風格而言,都可以說是別具一格甚至獨辟蹊徑。而且,在總體的文學品質(zhì)上,我們所選的青年作家能夠遵循現(xiàn)實主義精神,關注中國社會與中國人生活的變化,在務實與務虛之間,他們選擇了務實,在為人生與為藝術之間,他們更傾向于為人生。這與《當代》一貫提倡的文學精神相符,有這樣一批青年作家的出現(xiàn),也令我們感到欣喜。
也祝所有文學讀者永遠保有一顆青年的心。
宋小詞,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中篇小說《血盆經(jīng)》《開屏》《太陽照在鏡子上》《吶喊的塵埃》和長篇
小說《聲聲慢》等,有小說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月報》選載,現(xiàn)為南昌市文學藝
術院專業(yè)作家。
完事后,周午馬說,你去洗洗吧。楊雙福便聽話地從床上起來,踩著紙一樣的拖鞋進了衛(wèi)生間。水閥打開,冷雨像箭一樣射下來,半天才有熱水。霧氣彌漫,蒸騰出某種齷齪。她取下角架上的洗浴液,擠出一大坨,狠狠地抹在脖頸上、雙乳上、腋窩下、私處和雙腿上,用力揉搓,打起滿身泡沫,然后取下蓮蓬頭猛沖。下體有一股熱液涌出,伴著一股濃郁的腥味兒,她忽然感到羞恥,覺得自己像周午馬的一只夜壺。
沖洗了半小時,她圍了條浴巾出來,周午馬已經(jīng)衣是衣衫是衫穿戴整齊地坐在沙發(fā)椅上撥弄手機。她哆嗦了一下,迅速知道這晚開的依然是鐘點房。他的白襯衫一絲不茍地扎進黑色牛仔褲里,一條高仿的愛馬仕皮帶穿腰而過,“H”標志咧嘴大笑,酒足飯飽似的。她有些憤怒。下了床,他早早從獸變成了人,而她卻還赤身裸體,像個畜生。她慌亂地穿起衣服,忽地有種被欺負的感覺。
看她穿得差不多了,他對她笑了笑。她也對他笑了笑。
他說,你先走吧,晚了就難坐車了。你住得遠。
她沒說話。拿起包就走了。
在電梯里,對著鏡子,看著燒紅的臉,她覺得自己丑極了。
電梯門開的時候,一股冷風迎面襲來,她打了一個冷戰(zhàn),將羽絨服的帽子戴在頭上。下了雨,江漢路水淋淋的,四處游走的霓虹仿如肥皂水潑得滿大街都是。到處都是人,每個男人的腋下都夾帶著一個女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香的臭的,蝗蟲般黑壓壓地在街上打成了堆,每家的店鋪和攤位都是人,幾家餐館前等著就餐的人排隊都排出幾道彎來了。步行街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全是兜售玫瑰花、巧克力和發(fā)光牛角箍的。
七點半,別人的情人節(jié)這會兒才剛剛開始,而她的情人節(jié)已經(jīng)草草閉幕了。一對對情侶從她身邊談笑而過,她猶如受了內(nèi)傷一般。
周午馬約她三點來江漢路,她上午就從武昌趕過來了,怕堵車。她住在關山一個偏遠的城中村。武漢這兩年大興土木,每天一萬多個工地一齊開工,每條路如癌癥晚期一般,一堵車就堵成一鍋粥。每次他約她,都是在漢口。她對漢口的地形不怎么熟悉,每次約會,他說一個地點,定下一個時間,她都要提前很長一段時間用來尋找他說的那個地方。她從來沒有遲到過。每次他滿頭大汗地趕來,看到她早早坐在店里了,他總是很驚喜地嘆道,哇,你好賊,這個犄角旮旯我還擔心你找不到呢。她笑笑。她不想讓他看見她在大街上慌忙前行,兩眼迷茫,抬頭四顧,走三步就拉人問路的狼狽樣子。
說到底,她還是怕他瞧不起她。其實她心里也知道,無論她怎么努力,他都是瞧不起她的。城里人總是瞧不起鄉(xiāng)下人的。他們今天三點半就在江漢路的一家小餐館吃了飯,寬闊的餐廳里就他們兩個人入座,好在她中午只吃了一個面包,所以還能下得去筷子。三個菜,一道蔥燒武昌魚、一道香酥鍋巴、一道廣東菜心。中途他叫服務員給她加了一個木瓜燉雪蛤,半只轉(zhuǎn)基因木瓜里盛了些白色的碎末,她舀了一勺,大部分是銀耳。她看了看桌上的三腳架菜譜,不貴,二十八元,好歹是他的一個心意。她吃了,吃完了。
之后他們就去了附近的如家酒店。這是他約她的重點。她是清楚的,沒必要去計較,很多事說穿了就沒有味了。只是她以為今天會比以往多一些娛樂內(nèi)容,她以為會在餐桌與上床之間增加個看電影或是打桌游的節(jié)目,再不濟軋軋馬路也行啊,這樣安排會讓她覺得更精神文明些。她有一些失落。
房間是早就開好了的,他拿房卡把門打開,她走了進去,她希望能在桌上或是床上看見一束玫瑰或是巧克力,這樣多少會給她一些尊嚴和慰藉,可是什么也沒有,只有一股常年不見陽光的霉味。他將她推到在床上壓在身下,雙手在衣內(nèi)一把抓住她的胸時,她的心“咚”的一聲跌在了深洞里,五臟間一片黑暗。
楊雙福在光谷魯磨路一家私企里上班,老板是做商超培訓的,號稱全國都有業(yè)務,手下五六個業(yè)務員各自劃有片區(qū),她分管華北區(qū)。她從大學畢業(yè)就在這里混著。上班就是打電話,華北區(qū)商場超市的電話胡亂打一通,通常自報家門后,對方就不耐煩地掛了電話,有的還要把她媽操一下才肯掛電話。剛開始她氣鼓鼓的,還掉淚。每次員工訓話,他們老板總說,這年頭能把別人口袋里的錢撈出來揣自己兜里才叫本事,一句操你媽怎樣了,卵大個事也值得放在心里磨,你們的心眼也太便宜了。后來她也就皮糙肉厚了。她清楚付出就有回報、勤勞就能致富的美好時代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
茶水間里同事們都在談論各自的情人節(jié),嘻嘻哈哈的,曬著各自的禮物,脖子上的黃金項鏈、手上的戒指、肩上的包包、腳上的鞋子。她們探出頭來問她,雙福姐,姐夫給你買什么禮物了?她心里一苦,笑笑,說,老夫老妻了,哪里還有這些浪漫。
雙福姐,這么好的男人,你要抓緊點,不要拖啦。
你看人家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材有身材,難得的是武漢本地人,配你那是,啊,不要不知足哦。
她跟她們笑笑,進去端著一杯奶茶又走了出來。她知道她跟周午馬的差距,他配她那是占大便宜了。周午馬武漢人,身高一米七五,眉眼有幾分國民男神張國榮的樣兒,這樣的男人哪怕當眾擤個鼻涕吐口綠痰都是帥的。自己呢,一個農(nóng)村姑娘,身高不足一米六,相貌平平,因為久坐,腰腹上趴著了一圈贅肉,又不懂穿衣打扮,她能跟周午馬攪到一堆,是讓許多女人恨得牙癢癢的。她們很想看看她的下場,什么下場呢,無非就是看周午馬能不能娶她,她們大抵覺得男人許給女人婚姻比男人本身還要可靠,千好萬好若不能結婚總是一場空。她又何嘗不想結婚呢,可跟他相處了這么久,他從沒有流露要她上門見他父母的意思, 她都不知道他家住哪里。他跟她之間的關系靠吃飯和睡覺維系著。
她如身陷一場泥濘,拔不出來,只能一點一點地陷下去。
她給周午馬發(fā)了條微信,問他在干什么,并附上一個笑臉。她怕那些字太冰冷,得有個笑臉的表情。她對他用盡心思。發(fā)出后很久都沒有回音。這便無端攪亂了她的心境。她開始仔細回憶昨天的約會,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夠好,令他厭棄了。有時候她自己都厭棄自己,作為一個女人她沒錢沒貌沒出身,只有一對乳生得還算豐滿,可這一對乳又能挽留他到何時呢。
整個下午她都懨懨的。她一直將手機擺在桌前,一有動靜就劃開看看,每次都是系統(tǒng)推送的廣告信息。她的心光隨著窗外的天光逐漸黯淡了下來。在下班前她的手機短促地響了兩下,是微信,她的心一緊,打開一看,果然是周午馬的,發(fā)來兩個表情,一支玫瑰一個紅唇。
這就夠了,玫瑰與紅唇都是愛情的意思。愛情是她的青山。只要青山在,就不怕沒柴燒。她的心豁然開朗了,所有的光都來了,希望來了,甜蜜也來了。晚上同事們邀著去鍋加鍋吃香辣蝦,她也趕著去湊了熱鬧。都是一群外來人,鄉(xiāng)里的,小縣城的,農(nóng)二代工二代窮二代,兩三杯啤酒下肚,就胡亂言語。
雙福姐,一定要拿下姓周的,一定要在這里扎下根來。
雙福姐,男人是很好弄的,一瓶紅酒加一個裸體就搞定了。
雙福姐,一定要豁出去,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你找了個武漢本地的,不知道省了多少事,起碼房子不用愁吧,這就比我們少奮斗二十年,二十年啊,人生最值錢的二十年啊。
很快就有人糾正,說,三十年,三十年啊。知道武漢現(xiàn)在的房價嗎,光谷都一萬五一平米了。
這就是武漢人的榮耀,他們生下來不動彈也比我們快三十年。
來,為雙福姐提前三十年進入中產(chǎn)階層干杯!
哈哈。
呵呵。
他們像背負著血海深仇一樣從鄉(xiāng)野進入城市,每天如雞一樣,兩只爪子得在地上刨出血來才有一爪食吃。
她頗有些惆悵,麻木地灌了自己許多酒,直喝得頭腦發(fā)沉,同事看出了她的醉態(tài),酒事匆忙結束。她知道自己的量,她并沒有喝高,她只是裝醉。她想體會被人攙扶的滋味,想感受人與人相偎著的暖意,在這個閃亮的城市里,她每天都戴著盔甲,全副武裝地把自己弄得質(zhì)地堅硬,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是個弱者,敏感又極其容易受到傷害。
同事們架著她在商量對她的處理,對誰來護送她回家都很猶豫,大家都有各自的事情。在解釋與推諉中,她知道自己成為了包袱。她最終還是推開了同事們的手臂,她有一些蒼涼。她不想給同事們添麻煩,自己不能給予別人什么,便也不能奢望能從別人那里得到什么。一輛空的士救星般從路邊開來,她果斷招手,迅捷地打開車門坐了上去,對司機說了地點,在同事們都還沒有反應過來時她大笑著對同事們說了拜拜。
含著PM2.5的風吹著她的臉龐,看著光谷轉(zhuǎn)盤中間的噴泉,她一時感傷,流下兩串熱淚。
日子像是被膠粘住了似的,時光緩慢滯重。已經(jīng)三天了,周午馬像是忘了她這個人,沒有給她一條信息。他總是這樣子,在飽餐了她之后總有一個禮拜左右的時間是想不起她的。她雖熱盼他的消息,但她那點可憐的自尊一直克制著自己的殷勤。
周五的晚上,她拎著一碗麻辣燙上樓時,手機鈴聲在包里轟然大作。她的心一下騰起波浪,這是她專為他的來電設的《死了都要愛》,“死了都要愛,不哭到微笑不痛快,宇宙毀滅心還在,把每天當成是末日來相愛……”她慌慌地從包里掏手機,她怕接遲了,愛就走了。
喂。她輕輕地。
雙福,明天是元宵節(jié),你到我們家吃湯圓吧。
她的脖子頓時伸長兩尺,她有些蒙,你剛說什么?
叫你明天到我們家過節(jié)。中午之前,我過來接你。
我,我。她有些慌亂,她似乎一直都暗暗地為此事準備著但又一直沒有準備好,猛地這么一說,就把她抵到了懸崖上。她說,午馬,能不能不到家去啊,我,我。
別不識抬舉啊,是我爸媽的意思。
她怕他不耐煩,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我只是害怕。
行了,我明天來接你。
談戀愛,見父母總歸是一件大事,這是他倆關系脫胎換骨的關鍵一步。失敗了,便前功盡棄;成功了,他們將走進新時代。這機會,她必須得牢牢抓住。從前她一直隱隱擔憂自己會在泥淖里沉淪下去,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周午馬是靠譜的,是可以托付終身的。她的命真是太好了。武漢人,城里人都還是好的。
打開寢室門,啪地開燈,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幾只蟑螂四處逃竄,桌上的、地上的、墻上的,一下就沒影了。她對此已經(jīng)習以為常。
這個城中村卵蛋似的被四周高樓夾擊,像一顆發(fā)爛的心臟在黑暗中微弱地搏動。小區(qū)路口的垃圾箱,棺材一樣,常年臭氣熏天,污水橫流,這里地勢又低,一遇到暴雨天,整個城中村一秒鐘變大海,日照不充足,潮氣久久不退,所以這里終年都散發(fā)著霉味和餿味。但這里也熱鬧,有許多小餐館,煙熏火燎的,路面被地溝油盤出一層包漿,烏亮烏亮的。邊上一條水果攤,爛蘋果爛梨子都漚出了一股酒氣。城中村的住戶很雜,學生、販子、民工,天南地北的人都有,是另一個江湖。楊雙福住的這個樓大多是附近幾所高校的學生,考研的、同居的、考編制的、啃老的都窩在這樓里,所以時不時還能聽到讀單詞的聲音,也能聞到精液滿天飛的氣味。她大學畢業(yè)就被學姐介紹租住在這里了,十五個平米,一個月七百塊,她覺得還是貴了,但她知道在城區(qū)卻是最便宜的租價了,搬到這里兩年了就沒挪窩,這里的老鼠蟑螂蒼蠅蚊子她都認識了。
遠處是挖掘機的作業(yè)聲,很多次她都夢見那些挖掘機并排向這個城中村開來,它們把這里的房子、樹木、泥土、老鼠和人都當成了垃圾撮進攪拌機里,含著血肉的泥漿從攪拌機里流了出來。她驚恐地吶喊著,掙扎著,想要逃,可是有股巨大的力量將她吸了進去,將她甩入齒輪里。她總是在大叫聲中醒來,怔怔的,然后在心悸與不安中又沉沉睡去。
次日里她早早就起床去了超市,在賣酒和賣茶的專柜里盤旋了很久,一只手在這個上放一放,在那個上放一放,不知道選哪個好。武漢人講面子,送廉價貨是很得罪人的。最后她狠了狠心拿了兩瓶貴州茅臺,七百多塊錢。又拿了一提“不是所有牛奶都叫特侖蘇”的禮盒,這便拿得出手了。
回到住處燒水洗頭洗澡。重頭戲便是穿衣服了。她把柜子里的衣服都搬到了床上,她望著這堆衣服,像狗看著一只刺猬,無從下手。平常胡亂逮著哪件穿哪件,也能出門,可今天不比尋常,她想靠這些衣服來裝扮出自己的分量、價值、臉面和教養(yǎng)來。紫色的棉衣顯得老氣,鵝黃的斗篷質(zhì)地太差,藍色的衛(wèi)衣已經(jīng)起毛了,穿上雖然還過得去,可心里總歸是別扭,怕別人從這一細節(jié)中捕捉到她的寒酸,頓了頓又脫了。穿了脫,脫了穿,壞情緒彌漫開來,她快要暈厥了,鏡子里的一張臉紅得像燒煤的,越發(fā)的粗陋。她忽然討厭起自己的生活,她仇恨貧窮和自己的出身,她痛恨起那些光鮮靚麗的、會穿衣打扮的女子,她們依靠著姣好的面容和身材俘獲有錢男人過著有房有車的日子,然后她痛恨起這個不要臉的社會來,竟縱容這樣的風氣,竟允許這樣的敗壞,讓她們年紀輕輕卻能不勞而獲,享受豐富而全面的物質(zhì)生活,讓她們這些勤勞誠實的女子汗水灑一地,卻連一件像樣的衣服也買不起。她感到些無助與灰心,跌坐在床上,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外面響起汽車的喇叭聲,接著她的手機在桌上響了起來。是周午馬來了。她趕緊抹淚。扒了條牛仔褲和黑色羽絨服匆匆照了照鏡子,就拿了包和禮物出了門。
她看見了一輛掉了漆的白色富康。周午馬在車里吸煙。太陽底下,喧鬧聲變得稀薄,她的腦袋嗡嗡作響。她想到了一年半前的那個傍晚。
前年的11月11日,她被學姐拉去參加她QQ群的一個單身漢聚會。那是她第一次去傳說中的酒吧。逼仄的包廂,昏暗的燈光,十幾位穿紅著綠的男男女女擠著坐在一圈軟沙發(fā)里。幾十瓶朗姆酒和啤酒炸彈般堆在條桌上。“嘭嘭嘭”,座中一男子訓練有素,一連開了十幾瓶酒,然后給每個人面前放了一瓶??匆娋扑@慌地站起,連連擺手說,我不喝,我不會喝酒的。學姐在后面扯了她的衣服。接著她聽到很多人的笑聲。她知道她出了洋相,在這么一群光鮮入時的帥哥靚女堆里,她是如此的土鱉,她更加的拘謹與自卑了。
她長這么大還沒見過這樣的世面,她確實不會喝酒,這樣的場合使她感到恐懼。她的衣著也明顯跟這里不搭調(diào)。她為自己的圓臉、雀斑、雜亂的眉毛和光禿禿的手指感到難為情,一看就是從鄉(xiāng)里出來還沒有被城市格式化的姑娘,話里也夾雜著濃重的方言。她不明白學姐為何要拉她來參加這樣的聚會。學姐雖然跟她是一個地方的,可是學姐已經(jīng)進化了,畫著口紅和指甲,脫去外套,里面的衣服也照樣光彩照人,纖纖玉指彈著煙灰,一副江湖老辣的派頭。而她呢,里面穿著一件黑毛衣,還是她母親手織的那種,緊緊地箍在身上,贅肉如汆丸子般這里鼓出一團那里閃出一坨。在空調(diào)的烘烤下,熱得額頭冒汗,可是哪里敢脫去外套,一脫,她的窮酸與窘迫將一覽無余。
她就那么枯坐著,看著那群狂犬般的光棍們。她看得最多的是對面那個穿紅藍格子襯衣的男子,小平頭,長形臉,眉形好看,像兩把劍,眼睛也亮,玻璃珠子似的,鼻子又高,喝了酒,嘴巴濕漉漉的還帶著紅潤。這模樣,用她們老家人的話說,生的也能吃。她知道他姓周,身邊的人都叫他午馬哥。她想他一定是午時出生的,午屬馬。男子要午不得午。命書上講男子生在午時是頂好的?;蛟S是馬年生的,那么他就長她四歲。心里不覺對他多了些好感。
她看見周午馬跟身邊兩位男的突然嘰嘰地發(fā)笑,還時不時拿眼瞟瞟她。這令她百般不自在,她兩腿繃得緊緊的,盡量讓自己坐得端正些。她感覺到那種笑有些渾濁、帶著不懷好意的勁兒。他們一定是在取笑她的鄉(xiāng)土氣息,她的鞋子還是那種帶絆的圓頭皮鞋。她將腳朝沙發(fā)邊收了收。她的臉紅了起來。
促狹的空間里煙霧繚繞,她去了趟衛(wèi)生間。出來時恰巧碰上周午馬。他跟她打招呼,嗨,楊雙福。并請她先用洗手池。她趕忙笑了笑。她沒想到他還記得她的名字。更沒想到他竟然主動向她要了手機號碼。她沒多想,心里雀躍著,大方地告訴了他,還掏出手機互相加了微信。
她跟在他后面走到座位處,引來一片目光,而且他居然還坐到了她的旁邊,那片目光頓時探照燈一般聚攏到她的身上來,連學姐都瞪大眼睛,大抵都覺得她是悶騷型的。她承受不了這些眼光,便借故撤了。她回屋沒多久,手機便“嘀嘀”了兩聲,竟然是周午馬的。他問她住哪?這令她有些慌亂并惱怒,他們才剛認識,不,他們還沒有認識,他竟直白地打探她的巢穴,這有點無恥。楊雙福在床上滾了幾滾,心煩意亂,卻按捺不住興奮。她一屁股坐起來,把自己的安身之所告訴了他。周午馬很快回復,晚上請你吃飯,希望賞光。她頓了頓,像是怕錯過什么似的,回了一個“好”。
她的心莫名跳動起來。她惱恨自己的輕浮,怎么隨隨便便就答應了別人的晚餐呢,一點都不矜持,女孩子越是這個時候應該越是穩(wěn)重,否則會讓人輕看的。她后悔了。她捏著手機打算推掉,可是她又怕自己一裝逼,對方就永遠對她失去興趣了。她26歲,大學畢業(yè)都三年了,她沒有談過戀愛。可是在大學里和公司里,她的有性經(jīng)驗的同學同事們講葷段子都不避諱她,她們私下里討論床技與口交,看她臉紅齊脖子,都尊她為另類,譏諷她裝純潔。她又氣憤又委屈。她倒是渴望交個男朋友,渴望有份浪漫掉餡餅似的砸她腦袋上。別人也跟她介紹過幾個,但坐在那些男人面前,她不知道說什么,而對方也同樣木訥。她對自己越發(fā)的不自信了。她搞不清楚這滿世界的男人到底喜歡什么樣的女人。她只覺得貞節(jié)、忠誠、本分、善良這樣的傳統(tǒng)美德似乎過時了。這個時代都要求女人學妖精,豐乳肥臀,伶牙俐齒,風流嫵媚,自私自利,以美色去俘獲男人的下半身,而不是以操守去打動男人的心靈。偉大的女人們倘若變質(zhì)了,哪里還能找出優(yōu)質(zhì)的男人呢。
推脫的短信到底沒有發(fā)送。她已經(jīng)沒有勇氣說不了。她換了身衣服,洗了臉搽了香香,與時間一起坐在床上。
差不多五點多鐘的樣子,他發(fā)微信說他到了。她出去,看到小區(qū)外停著一輛香檳金的小轎車。周午馬戴著墨鏡叼著一根煙靠在車門上,像極了港片里小馬哥的派頭。她從生銹的鐵樓梯一步步下來,聞著各種被漚爛的氣味,第一次有了一種在塵埃里綻放的神色。
他們在光谷一家新開的小餐館里吃了一個魚火鍋。他勸她喝了一瓶啤酒。吃完飯他對她說,我們不要那么早回去,你多陪陪我吧。她說好。出了門周午馬就揪住了楊雙福的手,楊雙福假意抽了抽,便任由他牽著,后來他又扶住了她的肩,一只手吊在她的胸前,似有意又似無意地時不時就會觸碰到她高聳的胸。她很討厭這樣,便把他的手拿下,但他又固執(zhí)地搭了上來。終于周午馬一把抱住了她,在光線幽暗又人頭攢動的大街上,他的舌頭強硬地撬開了她的嘴唇。羞愧、驚恐、驕傲、激蕩、興奮一齊滾進她的感覺里。她推他卻死也推不開,求歡的力量如泰山壓頂。
幾家連鎖酒店都沒房了。他們在寒風中尋找了好久才在一個犄角旮旯里找到一家旅店。地毯凹凸不平,他拖著她高一腳低一腳地走進一間霉跡斑斑的小房間里。關上門,都等不及插卡取電,就著窗戶外城市的燈火,他便將她抱上了床,在她的扭捏與抵抗中脫去了她的衣服。她的乳房完全暴露了,她的內(nèi)褲也被扯下,她赤條條地躺在白色的窄床上,巨大的羞恥和恐懼像浪一樣涌向她,她感到窒息,也感到憤怒,但同時也感到新奇。一絲不掛的周午馬俯下身來了。他把她的手引向他的性器,那是她第一次看見男人的那東西,像一根鋼筋棒,灼熱堅挺,蠻橫霸道。
她被他揉搓得汁液橫流。她明白她守了二十五年的貞操就要完蛋了,到了這步田地她沒有了任何退路,絕地里,她憑空生出一股勇氣,她開始迎合他,用她的嘴唇、乳房和身體。
在他提槍挺進的時候,疼痛令她如蝦一般弓起腰身,她不停地喊輕點輕點。他在她上面直喘粗氣,力道并沒有減弱,相反火力更為猛烈。她感到下體一陣撕裂的劇痛,他對她沒有憐惜,她的心里涌起一陣寒意。
他把卡插上,燈跳了一下然后猛地亮了,床單上有血。楊雙福有點難為情,她怕旅店責難,便在洗漱間取了水和肥皂,將其搓洗干凈。她光著身子勞動,他便光著身子在旁邊一直撩撥她。
這是他第二次開車來她的住處接她。一年半了,他們之間還在交往,他并沒有甩了她,這便是她的體面了。好多人包括學姐都說周午馬蹬你,分分鐘。學姐還說,你跟他是不可能長久的。可是他跟她之間已經(jīng)一年半了。他睡了她一次又一次,這里面不能說一丁點愛意都沒有。
他看到她手里的東西,笑了笑,說,還買什么禮物?。?/p>
她說,第一次登門,是禮數(shù)。
他把酒和牛奶扔在車后座上,讓楊雙福坐在了副駕駛上。武漢近來天氣還不錯,雖有霧霾,但陽光還能穿透,照在光禿禿的樹木和泛黃的野草上面,也能顯出某種生氣。車里有暖氣,楊雙福伸展開手腳,隱隱有一種主人公的感覺來。一路上,他的電話沒有消停過,短信、電話、微信、QQ隔幾秒鐘就“嘀嘀嘀”,一直嘀到上一橋才清靜些。這些聲音像一根根刺搗進楊雙福的心里,可是她不能表達些什么。能跟他相處這么久,她清楚這跟自己的忍耐與包容有巨大的關系。她年輕,腳尖眼尖,可是她必須得裝聾作啞,裝糊涂。有時候她是恨自己的,但人際關系學讓她繼續(xù)軟弱下去。從小家里人就教她,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人能百忍自無憂。她便在這種容忍之道的家教中長大。只是她不明白的是,忍了這么多,人生之憂好像并沒有消除。
都是些垃圾信息,不是推銷樓盤就是推銷迷藥,媽蛋。周午馬從褲兜里掏出手機摔在車臺上。
楊雙福笑笑,說,別把手機摔壞了。
周午馬說,心里煩。
她不知道他心里煩什么。她的心里也是一包糟,第一次登男朋友的門,見未來公婆,見識大城市家庭,她很是緊張,她怕人家瞧不上她,城市家庭里地板都閃著光,進門要換鞋,她為此特意穿了一雙漂亮的襪子,還是有五個腳指頭的時髦襪子。
車上了晴川橋,幾天不見,漢江瘦成了一條褲腰帶。一些船擱淺在兩岸,像一堆廢銅爛鐵,兼著有霾籠罩著,江面模糊不清,死氣沉沉。江岸這邊的漢正街批發(fā)市場倒是車來車往,人聲鼎沸,隔著車窗都能聽見吆喝聲和叫喊聲,雜亂得像打仗一般,一些攤位、貨車和打貨的人群將這里擠得水泄不通,交通燈淪為擺設。車在晴川橋上一堵就能堵上個把小時。不耐煩的車喇叭聲使這條路潰瘍一般爛成一片。
楊雙福一調(diào)眼,從橋上突然看到漢江邊好幾棟房子白花花一片,定睛一看原來是攀扯的一條條白色橫幅,橫的豎的,從屋頂垂下來,像靈幡。上面用墨汁潑滿了大字,“反對強拆,還我家園”“無良開發(fā)商違規(guī)拆遷,黑心政府欺壓無辜百姓”“誓死捍衛(wèi)家園”“先還建,后拆遷,否則免談”。原來是要拆遷。這種事如今見得也多了,以前強拆死幾個人還算得上新聞,現(xiàn)在賠上幾條人命也已不新鮮了。武漢因為一拆暴富的人多了,鬧一鬧也無非是為了多得點錢。拆遷戶爭是為他們的利益,犯不著拉著不相干的人去為他們長威風。楊雙福撇了撇嘴。
道路松了點,車一溜煙就下了橋,拐了個彎,車便停了。周午馬說,到了,得走一段。楊雙福愣愣地下了車,從后面車座上拿起禮品。待周午馬鎖好車門后,就跟在他后面往前走。穿過一條做布匹生意的小街后就到了一座高樓前,樓房有些舊了,白瓷磚上的黃漬像尿垢。幾個垃圾桶擺在樓前的花壇邊,一些白的黃的塑料袋渾濁地露出來,散發(fā)一股漚爛的臭味,楊雙福有些惡心。
樓蓋得有些奇怪,一進去是一片空曠,像是一腳跌進洞里。兩邊是若干門面,大半是批發(fā)布匹的,兼有批發(fā)水鉆、紐扣、流蘇、徽標等小物件的,地上全是些爛布頭,被鞋底踏過后,統(tǒng)一呈現(xiàn)泥色。這樓的三層全是門面店,人聲嘈雜,比菜市場還亂。到了第四層才稍微清靜些,可是樓道黑黢黢的,她咳嗽了兩聲企圖咳出點光亮來。
周午馬說,燈壞了。
好半天楊雙福才適應這微弱的光線。扶手一股鐵銹味兒。樓道外一陣噼噼啪啪的聲音,像擂鼓。透過老式的水泥鏤空窗花,她往外細細一看,原來是大風吹動布匹擂打墻面的聲音,在橋上看到的白色橫幅是懸掛在這棟樓上的。怪不得一進來就聞到一股拆遷的味兒。
樓梯被雜物占據(jù)了一小半,她兩手提著東西行走有些不便。她忽然有些氣憤,說,你就不能幫我提一下嗎?周午馬“哦”了一聲,接過了她手上的東西。這是他們交往以來,她第一次這么不客氣地使喚他。她從這棟黑咕隆咚的樓里敏感地嗅到了窮和困的氣味。周午馬跟她一樣都是貧寒的出身。
一股濃濃的豬蹄燉藕裹著煤火和八角味兒撲面而來。
這是我媽燉的豬蹄。周午馬說。
香。楊雙福說。
氣喘吁吁爬完最后一步樓梯,對面污跡斑斑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一個穿深紅色棉睡衣、腰系藍圍裙的精瘦婦女來,手里夾著雙長長的竹筷子。一看見他們眉眼就彎了起來。周午馬說,這是我媽。楊雙福趕緊叫了聲阿姨。
阿姨眉開眼笑,說,快讓小楊進屋。上前一把拉住楊雙福的手,說,哎呀,這手冷得像塊冰。小午快把電暖爐打開,讓小楊烤烤。
周午馬把手里的東西放在桌上,然后把沙發(fā)邊的電暖爐踩燃,紅通通的火光照出一個橙紅的扇面來。阿姨將楊雙福按在這片扇面里。說,瞧你,還買什么東西,瞎花錢,以后不允許了。
楊雙福說,應該的,應該的。
阿姨對一旁摁電視遙控的周午馬說,小午,你好好陪小楊,我去買點蒸肉粉。
阿姨走了后,楊雙福感到一些輕松。一旁的周午馬并沒有表現(xiàn)出許多的熱情來,他的手臂枕著頭,半身不遂似的臥在沙發(fā)上,盯著體育頻道的滑雪比賽。在插綠箭口香糖廣告的時候,周午馬說,你自己隨意啊。
楊雙福便站起來,在不寬敞的屋子里走動,四下打量。屋子是一室一廳的格局,家具與陳設都很老舊,一套組合柜刷的是閃光漆,90年代流行過,不少地方漆掉了露出木胎,像得了牛皮癬。組合柜上面釘了兩枚鋼釘,一枚掛著一桿老式木秤,秤頭的黑鐵鉤像只極大的問號,一枚掛著秤砣,那秤砣有鴨梨般大小,形狀好似寶塔,上面斑斑點點,像是出了天花一樣,粗粗的麻繩吊著,掛在墻上如一個驚嘆號。這“問號”和“驚嘆號”令楊雙福覺得這面墻這房子都充滿了哲思。對面是臥室,但臥室是關著的,從門里往外散著濃濃的藥丸味兒。
靠大門的是廚房,逼仄如鳥窩。案板是水泥砌的,貼的白瓷磚,用的是壇子氣,單爐打火灶上面一口黑鐵鍋,應該剛煮過東西,半鍋水還冒著熱氣。邊上有個推拉門隔斷,楊雙福推開看,是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小如雀卵,便池上積得陳年尿垢。她忽然起了一陣尿意,便合上了推拉門。脫了褲子剛蹲下,便聽見墻那邊傳來咳嗽聲,打機關槍似的。楊雙福推斷墻那邊應是臥室,咳嗽的人可能是周午馬的父親。他父親病了?房子不隔音,解手時只有提住一口氣,不敢弄得咚咚響。她到底還是不敢放肆。
一泡尿的功夫,周午馬已經(jīng)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楊雙福便從墻上的衣帽鉤上取了一件衣服蓋在他身上,并把電暖爐換了個方向。周母推門進來,手里端著一只碗,滿臉笑嘻嘻地說,小楊,別管他,來,嘗嘗我燉的豬蹄藕湯。楊雙福雙手接過,喝了一口,抿了一下,說,好喝。又說,真好喝。周母說,你說好喝,那我就放心了。然后用腳踢了踢周午馬,說,別裝睡了,趕緊起來撿桌子端菜。
阿姨,我來吧。
你別動。周母將她按在沙發(fā)上。
周午馬嘴里嘀咕了聲“煩人”但還是爬起來了,把靠電視機旁的一個鐵架子拿到屋中間撐開,從組合柜后面滾出一個小圓桌面,擱在鐵架上。楊雙福人生地不熟幫不上忙,就睜著倆眼看他們母子倆忙活。周母麻利,不一會兒便從爐上的蒸鍋里端出了五六盤菜,梅菜扣肉、粉蒸牛肉、紅燒武昌魚、蒸茼蒿、燉蛋和一盤鹵豬耳,一大缽豬蹄藕湯放中間,一瓶雪碧立在旁邊,桌子一下子就熱鬧了。
從關著的臥室門里又泄露出了幾聲咳嗽聲。她察覺周午馬皺了一下眉頭,周母的神色也黯淡下來。
是叔叔嗎?楊雙福問。
是。周母招呼楊雙福坐下,說,肺癌,去年下半年就查出來了。給楊雙福倒了飲料后,周母盛了一碗湯進了臥室,不一會兒就出來了。說,吃,吃吧。
但席間的氣氛突然沉重起來,好像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屋子里一片壓著心事的咀嚼聲。阿姨的茶飯不錯,梅菜扣肉好吃,楊雙福的一碗飯眼見得快吃完了,但不知道該去哪兒添飯,便喝了一大口雪碧,草草結束中餐。
小楊,你們干脆結婚吧。
這話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楊雙福一愣,一口冰涼的雪碧嗆進了氣管里,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你今天有些不清白吧,瞎說些什么撒。周午馬很是氣憤,斥責完母親后,他狠狠瞪了楊雙福一眼,一臉輕蔑厭惡的神情。
楊雙福忍著喉嚨的火辣,停止了咳嗽。雖然他家的條件沒有她想象得那么好,但是周母的熱情令她有種別樣的安全感,在這個屋里她沒感覺到城市的拘束,周父又病重,使得她對這個家充滿了同情,況且,周午馬的樣貌沒得挑。她竟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好色的。她當然希望跟周午馬結婚。這個念頭從她第一次跟他做愛的時候就有,一直盤桓在心頭。她本以為她跟他要走到一起,得橫跨很多條鴻溝,征服許多個山頭,沒想到,才邁了一腳,就已登封到頂,這太意外太意外了。
阿姨,午馬他好像不大樂意。
別理他,還能翻天不成。吃家里喝家里幾十年,養(yǎng)得人高馬大的,臭屁不懂事,你不嫌棄他,那是他前世修來的。他跟我們說起你的時候不多,但我知道你是好人家的女兒,今天一見,果然不錯。我們這樣的家庭,沒什么家底,也不想去攀個高枝,只想找個老實本分的姑娘進門來,踏踏實實過日子。
離了飯桌,周母把她請到了沙發(fā)上,自己也跟著坐到了她身邊。周午馬出去了,在門外走廊上抽煙。這樓矮,兜不住光,太陽一掃而過,屋子便暗了下來,也添了一些寒意。
周母拉起楊雙福的手,說,我看今天你就別回去了,在這兒過夜,明兒,明兒一早你就去跟他到民政局領證。說著,周母的頭扭向大門,嚷了起來,我看這狗日的敢說個不字。
周午馬確實沒有說“不”字,但他頭也不回地走了。楊雙??戳酥苣敢谎?,很是尷尬。周母拍了拍楊雙福的手說,別理他,我的兒子我了解,雖然脾氣大,但也算孝順,父母的意思他不敢不聽的。
臥房又傳來劇烈的咳嗽聲,像是要咳出血來的樣子。周母扔下楊雙福憂心忡忡進房里去了。楊雙福跟在后面。
一張黑紅色的木質(zhì)雙人床占去房間大半地兒,一只鑲嵌穿衣鏡的立柜蹲在角落里,兩張條桌靠墻擺著,上面擱著棉被和一些衣服。頂上拉了根鐵絲,掛著一些冬衣,為避免落灰,衣架上都掛上了報紙。鐵絲另一邊掛了一些臘肉臘魚和香腸。床與條桌擠出一條盲腸般的過道,過道上放著小便壺,還放了一個裝著爐灰的瓷盆,周父咳出的痰和血就裹在爐灰里。房間里各種味兒洶涌澎湃,讓人的心情瞬間變得潮濕沉重。
周母輕拍著周父的后背。周父說,水。楊雙福趕緊提過開水瓶,倒在搪瓷缸里。按照周母的指令,楊雙福將床頭柜上的藥包遞到周父的手里。
骷髏樣的周父看了楊雙福一眼,點了點頭,連聲說了一串好。
周母朝楊雙福笑了笑。楊雙福也只得笑了笑。
快到吃晚飯了周午馬還沒回來,給他發(fā)了幾條信息也沒動靜。楊雙福便覺得很沒意思。城市亮起了燈火,天空一片黑暗。她很難在這冰冷的沙發(fā)上坐下去了,她打算告辭,但周母高低不讓她走。她領她來到走廊的盡頭,那里用磚砌了一個小屋子,跟她們老家搭在外面的茅房一樣。她以為周母在里面養(yǎng)了狗或者貓,特地帶她來看看解悶的。周母把門推開,將燈拉燃,她才頓然明白這不是茅房也不是狗窩,而是周午馬的房。一張一米二的木床剛好與門框平齊,床頭朝里,一張小小的四方凳充當床頭柜。顯然還是精心收拾過的,墻面整個新糊了白紙,凳子上鋪了帶流蘇的韓式桌布,還放了一盆廉價的假花,床上的鋪蓋想必是洗干凈曬過的,散發(fā)陽光和洗衣粉的香味。
其實她從進屋就一直在想,周午馬睡哪里。就一間臥室,也沒獨立的陽臺,外面一條長長的走廊是樓上四家共用的。周母還留她過夜,是要將她糊在墻上嗎?
貓腰從房間里出來,楊雙福忽然感到鼻子里一陣辛辣,對周午馬好心疼。她替周午馬感到委屈。
晚飯時聽到敲門聲,楊雙福順手把門打開,走進來三個人,每人手里都提著東西。楊雙福以為是周家的親戚,熱情地迎了進來,忙不迭地端茶倒水。這些“親戚”對楊雙福很是警惕。周母坐在飯桌邊紋絲不動,說,小楊別管,來吃飯,菜都涼了。
來的人把東西都放在茶幾上,不過是些湯圓酥糖港餅之類的便宜禮盒。打頭的中年男人滿臉堆笑,問,嫂子,這是您家請來照顧大哥的保姆?
莫瞎說,這是我的兒媳婦。
兒媳婦?從天上掉下來的兒媳婦?哈哈,嫂子您可真會開玩笑。
我跟你們開什么玩笑?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兒媳婦就是兒媳婦。明天我們就把結婚證拿給你們看。
三個人很有板眼地交換了一下眼色。中年男子的臉上隨即都堆起笑來,說,周大哥一向可好?
還沒等周母答話,臥房就傳來了周父的聲音,說,托肖主任的福,我一時半會還死不了。
大哥,您多保重身子,少操些心,會好起來的。我們這就走啦?
不送了,你們一路走好。周父在房里很大聲地說。
肖主任們尷尬地笑了笑,便起身,朝周母點頭的時候,又朝楊雙福打量了幾眼。楊雙福也并不躲閃,一副女主人的樣子。
為了應節(jié)氣,周母收拾完碗筷又去把爐子捅開,要燒水給楊雙福做米酒湯圓吃,硬是被楊雙福攔下了。周母有些過意不去,便將電視摁開,把電暖器開到最強檔,說,那你就烤火看電視吧。自己從組合柜里拿了一只紙箱子過來,從紙箱子里掏出一個塑料盒子放茶幾上,又拿出一摞布來。周母說,我做做活兒陪陪你。
周母的活兒是貼水鉆。塑料盒子里一格一格放著大小不一的水鉆和膠條,膠條加熱后,固定在布上,以模具壓出各種花朵或動物的形狀,水鉆也鋪在相同的模具里,待膠燙融到合適的狀態(tài)下,然后將模具用力地按壓上去,一個水鉆貓或是水鉆玫瑰就做好了。
做這個已經(jīng)十多年了,從下崗后就開始做,這里拿貨出貨都方便,按件計算,一個月能賺個兩千多塊,買油買鹽不愁了。周母一邊做一邊跟楊雙福說話。
楊雙福細細欣賞周母的手藝,周母說什么她就聽什么,從周母的話里她知道老兩口以前都是針織廠的工人,九八年夫妻雙雙下崗,周父便在漢正街做起了扁擔工,周母在大街上擺縫紉機給人吊扁縫衣改衣,后來才做起貼水鉆的活兒。
慢慢熬吧。周母從一堆水鉆和布頭中抬起頭來,對楊雙福說,一代總是強過一代的。等這個房子拆了,搬進了新房,日子就會變好的。
這里怎么個拆法?楊雙福問。
先說是按面積補,這里房子的面積都不大,我們家總共也就三十來個平方,他們最多補六十個平方,還建在古田,你知道那個鬼地方,千好萬好也不能跟漢正街比,我們當然不干。鬧了幾次,上面答應,特事特辦,違反政策給我們按人頭補面積,一個人頭補三十平米,其實鬧一鬧,無非是想多得點利益,誰都知道胳膊是擰不過大腿的,政府要這塊地,那是說要就要的,我們老百姓也只能見好就收。這樓里的住戶其實都搬得差不多了,也就剩七八戶了,底下的門面也是一天比一天少,按照規(guī)劃,都是要搬去漢口北的,那里要打造第二個漢正街,都是窮折騰。
楊雙福便知道,她一進這個家,就為這個家爭取了三十平米,這個家就可得一百二十平米。一百二十平米,確實是大房子。這樣的結局,是值得憧憬的。眼面前的這點艱難算什么。武漢人終歸是武漢人,駱駝瘦死了也比馬大。
臥室里不時傳來咳嗽聲。周母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只有兩次周父咳得喘不過氣來時,周母才起身去看了看。她隱隱地替沉疴中的周父感到些人世的悲涼。她今天給周父拿藥時瞥見床頭柜有一瓶嗎啡,那是止痛的,癌癥病人開始服用嗎啡,說明治療已經(jīng)窮途末路了。但周父不能死,活著就意味著三十平米。
近十點的時候,周午馬才回來,一身酒氣。沒進屋,搖搖晃晃徑直去了自己的“狗窩”。周母拍了拍楊雙福的腿,說,快去睡覺,快去睡覺。
那天晚上她就這么睡在了周家,睡在了周午馬的旁邊。喝多了的周午馬打嗝放屁流涎吐口水,要喝冷水又要喝熱水,折騰了半個晚上。楊雙福起來好幾趟,后來索性穿好衣服坐在床頭等他酒醒。磨著牙齒的周午馬翻身起來冷不丁將指頭伸進喉嚨,“哇”一下吐了一地。楊雙福捏著鼻子出去,在煤爐邊夾了幾個死煤球進來,踩碎在上面,又忍著臭氣,將那堆污穢撮走,房間沒窗戶,只得開了門透氣。
陡然睜開眼的周午馬看見楊雙福驚了一下,問,你怎么在這里?似乎想起了什么,然后一雙手便在楊雙福身上忙活起來。楊雙福反復推開了幾次,周午馬也不罷休。他把自己的二弟亮給楊雙???,腫得像根棍子。楊雙福欠著身子待要關門,周午馬卻一把扯下她的內(nèi)褲從后面進入了。楊雙福弓著身子手扶著門框,任周午馬打夯似的在身體里撞擊著。月亮升起來了,照出了他們的影子,她覺得她跟他就像兩只狗。
次日里,周母早早就叫他們起床,給他們煮了湯圓當早飯。吃的時候就一直催促著他們?nèi)ッ裾诸I結婚證。周午馬說,你煩不煩人,大清早的,像只烏鴉。
周母在扇煤爐,一把破蒲扇拍在周午馬的背上,說,你給老子懂點事,白長苕大個,現(xiàn)在你老頭躺下了,你也該為這個家挑挑擔子了。
挑挑挑。周午馬將半碗含著煤灰的湯圓往桌上一擲,在走廊上點了一支煙。周母從房里出來,將戶口本遞給他。又問楊雙福,你的戶口本?
楊雙福說,哦,我的戶口還在學校,到學校戶籍處開個證明就行了。
哦,那你們身份證別忘記帶了。
兩人各自跟自己的單位請了半天假。在楊雙福的印象中,周午馬做銷售,工作并不怎么穩(wěn)定,一年換幾個公司,沒攢到幾個錢,倒攢下一堆狐朋狗友,隔三岔五聚在一起喝大酒。從前沒覺得有什么,但想到馬上他要成為她的丈夫,是她過日子的合伙人,便開始為他的前途隱隱擔憂,可又不知道該怎么說。
很順利,不到兩個小時,他們便從民政局領出了小紅本。周午馬說,你滿意了?楊雙福說,滿意什么?你要實在不愿意結這個婚,也沒人拿刀架你脖子上。
行了,再說這也沒多大意思了。你上班去吧。
楊雙福悻悻地走了。但好心情沒有受到影響,她想跟家里打個電話,把這個消息告訴給爹媽,她爹媽早知道她在武漢談了個男朋友,還看過周午馬的相片,他們對周午馬相當滿意的。睡覺睡到半夜,她媽翻身坐起推醒女兒,叫她趕緊定下來。如果她告訴父母她已經(jīng)跟他領證了,他們一定會樂掉大牙。但她還是決定不打電話,等他們搬進新房確定辦酒的時候再告訴也不遲,省得現(xiàn)在告訴了,父母一時興起要來見親家,看見親家這樣的環(huán)境,自己父母不放心,婆家也沒面子。她很在意婆家的體面,婆家的體面才是自己的體面。
路過糖果店,她稱了兩斤太妃糖。她想讓同事們來分享她的喜悅,她的愛情總算是修成正果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成功了。
從漢口這里去光谷上班交通不太方便,得走半個小時才能到地鐵二號線的江漢路站。坐地鐵上班每天的成本增加了兩塊錢,但轉(zhuǎn)念一想,結婚了,房子就可以不租了,每個月可以省下700的租錢,早餐跟晚餐也可以省下來。楊雙福在心里默默盤著賬,對未來的日子有了些底氣。
滿面春風走進公司,給每人的桌上抓了一大把糖。同事們很快就圍了上來。楊雙福從包里拿出結婚證晃了晃,一把就被同事們奪了過去,集體“哇塞”一下,打開一看,又“哇塞”一下。一男同事說,哎喲媽,閃瞎我的眼睛了。
氣氛一下熱烈起來,同事們連聲恭賀。都問姐夫家住武漢哪兒?楊雙福說漢口漢正街那塊,晴川橋一下去就是。
哎呀,那可是武漢的褲襠,要命的所在,寸土寸金啊。
漢江邊,那塊的房價兩萬一平米,楊姐你可大發(fā)了。
哪里哪里。楊雙福瞇著一雙笑眼謙虛著。
請客請客。
改天吧,一定請。婆婆剛發(fā)了條短信,叫晚上一定回家吃。楊雙福說著,還搖了搖手機。
哇。又是一陣尖叫,感嘆她竟然遇上這么好的武漢婆婆。她一直溫和地笑著,不想給人小人得意的嘴臉。但她從一些心高氣傲的女同事臉上看出了一些別的東西,總的來說是妒忌。此刻她需要妒忌,這比恭喜更令她感到快意。
晚上回到周家,周母的飯菜已經(jīng)擺上了桌。六菜一湯,有魚有雞,豐盛得很。周母說,快去把包放下,小午也快回來了,我們一家人好好吃頓飯。楊雙福應了一聲,到走廊盡頭推開小房的門,電燈拉燃,心頭頓時一暖,床上用品換成了大紅色的四件套,被子中間窩著兩只身體僵硬的鴛鴦。雖然棉質(zhì)粗陋,卻也難為了周母的一片心思。這個家窮一點算什么,楊雙福覺得,只要人好心齊,便沒有過不去的坎。她對這個家生出一種深厚的階級感情。
出來時,剛好周午馬也回來了,兩人一齊進到客廳。赫然看見飯桌旁坐著骨瘦如柴的周父,他裹著一件泛黃的軍大衣,戴著一頂灰色的線帽,眼窩深陷,顴骨高聳,坐在椅子上,搖搖欲墜。
周父朝他們抬了抬手,示意他們坐下。
周母給楊雙福添了一碗飯,說,吃,餓了吧。
楊雙?;琶φ酒穑f,阿姨,我自己來吧。
周母看著她,說,嗯?
楊雙福頓時紅了臉,笑了笑,響亮地叫了聲媽。
哎。周母敞亮地答應。
楊雙福又朝周父喊了聲爸。
嗯,好,好,好。周父含著笑點了點頭。
周母從衣兜里拿出一個紅包遞給楊雙福。楊雙福趕忙推脫。周母說,拿著,這是改口費,是老古禮。楊雙福也知道這個禮,便收下了。
周父吃了兩個魚丸便開始咳嗽,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胸脯劇烈地起伏,眼珠子也有點往上瞪。周母也慌了神,手忙腳亂地在柜子上找藥。楊雙福趕緊過去扶住周父,一只手輕撫他的后背。周午馬忙著倒水。
有敲門聲,但都沒空去開門。門還是被推開了,昨天來過的肖主任一行又來了。進門瞧著周父這癥候,他們頓時收起笑容,如受驚的土撥鼠一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肖主任一副江湖老辣的做派,走到周父身邊看了看,對后面一位穿紅色羽絨服的男子說,快撥打120,周大哥這情況很危險。
周父喘氣掙扎著,要命的咳嗽像是從臟腑里生了根,堵在了喉頭,令他無法呼吸,鷺鷥般伸長著脖子,他還是騰出一只手對肖主任搖擺起來,張開的五個指頭帶著憤怒。周母從柜里找出一個氧氣瓶,將氧氣嘴對著周父的鼻孔,過了一會兒,周父才漸漸穩(wěn)定下來, 慘白的臉上稍稍有了些紅色。
肖主任自己找了個塑料凳坐了下來,說,周哥,您這情況還是要上醫(yī)院,不要舍不得花錢,這人可受大罪了。
周父說,你看看這個家,哪里是舍不得花錢,是根本沒錢花。
周母說,去年住院的錢找廠里去報,報到現(xiàn)在,連個屁都沒報出來。
周父說,莫跟他們扯遠了,你們?nèi)宕蝸磉@里,我也知道你們的意思,無非是想看我究竟還能活幾天,你們就想著把我熬死,好少算房子面積,我告訴你,我就算油盡燈枯了,我也要跟你們耗。周父抬起頭,瞪大著眼睛咬牙切齒看著對面的肖主任,說,你,你們,都是他媽的狗娘養(yǎng)的。
肖主任點頭哈腰,賠著笑意,說,您說哪里話,您莫激動,莫激動,我們不是那個意思。
周父顯然更激動了。他長長吸了口氧氣,說,我不是個苕,老百姓不是苕。
當然不是了,您跟嫂子都精明著呢,哈哈。
周父沒有理會肖主任的話,繼續(xù)說著,我這輩子信奉個不爭不斗不出頭,以前在廠里,響應什么以廠為家,為集體效力,我們兩口子忙得顧不上孩子,后來下崗,我們還是沒說什么,國家困難嘛,如今幾十年過去了,我也像是睡醒了,我的不爭不斗讓我的領導同事都得了好,唯一害苦了我的老婆兒子,這么個寒窯我們一住幾十年,你們?nèi)タ纯赐饷孀呃鹊募t磚房,那是人住的房子嗎,可我兒子從四歲就住在里面,一直住到二十六歲?,F(xiàn)在我兒媳婦也要住在那里面。在你們眼里,我們平頭百姓就是一條狗。
肖主任僵硬著臉繼續(xù)向周父笑著,向屋里所有人笑著。
我這一生什么都不爭,拼我最后一口氣,就爭這三十平米。周父用巴掌拍著桌子。
您莫誤會,我們不是跟您耗時間,我們也一直在辦理這個事情,你莫急,再等等,拆遷賠償協(xié)議馬上就下來了。您這一家三口。
是一家四口。周母冷冷地說。她朝楊雙福努了努嘴,楊雙福便出門到房里拿了結婚證。周母將證打開遞給肖主任,說,是一家四口,總共是一百二十平米。
好好好,一家四口,一百二十平米。肖主任很客氣地笑著。楊雙福替他那腮幫子感到發(fā)酸。您家莫急,再給我們一點時間,我們盡快啊。
周父拿起桌上一只碗砸向門邊,有氣無力說了一句滾。眾人一下愣住了。周父又說,滾!
肖主任一行訓練有素,依然滿臉笑容,起身告辭,還說改日再來看周大哥。
周父捂著胸口幽幽地說,你們這些雜種,好話說盡,壞事做絕。你們真正是婊子養(yǎng)的。
晚上躺在床上,楊雙福久久不能安睡。又不好翻身,怕打擾了周午馬,她只能干瞪著倆眼。這房間關了門熄了燈,便如礦洞一般黑。墻縫里傳來周父的咳嗽聲。她在想,周父還能撐多久?
周午馬沒有打鼾,這說明周午馬并沒有睡著。他跟她一樣僵在被窩里。枕頭下還壓著結婚證,是光明正大的夫妻了,今夜正經(jīng)的洞房,他們卻尸體一樣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我媽給了你多少錢?終于周午馬說話了。
兩千。楊雙福答。
就兩千?不止吧。她沒跟你談談條件?周午馬問她。
談什么條件?楊雙福反問他。
沒什么,睡吧。周午馬翻過身去,說,明天把這床單被套換了,一股化纖味。
哦,好。楊雙福嘴里應著,心里卻在琢磨他剛說的條件。她有點云里霧里。半夜里掀被起床去解手,拉開燈,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白秋衣上一塊一塊的紅色,被套掉色。她沒想到新婚的床品竟廉價到這個地步,又想起周午馬剛才那番話,她有了些淺淺的不安。
雖然周母待她還是那么熱情,見到她就笑意盈盈的,但從昨晚掉色的床品她內(nèi)心知道周母從骨子里是輕視她的。她一定知道她免費甚至貼錢貼米被她兒子睡了一年半。她第一次來她家,她就安排她跟周午馬睡一個屋。她要他們結婚,她十分配合地就跟他領了證。這個滿臉堆笑的女人諳熟她的身體和心理。她沒有費吹灰之力就搞定了她。她活該被瞧不起。但轉(zhuǎn)念她又覺得周母不會是那樣一個人,她家只有這樣的環(huán)境和條件,很多事情她一定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
在周家生活了大半個月,日子過得似乎還行,一日三餐,洗洗涮涮都是周母的事兒,她只需在一旁合把手。但很多時候,周母都會提點她,帶著她領悟她的意圖與心思,她清楚這是一種潛在的馴化,說好聽點是磨合。她眼明心亮,很快學會了生煤爐、紅燒肉菜和燙水鉆。她在鄉(xiāng)里都沒學過生爐子,在城里學會了生煤爐,想想,她自己也覺得好笑。
大樓越來越冷清了,樓下開張的門面也多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許多店鋪的卷閘門今天落下了,就任由鐵鎖生銹。地上的爛布頭和過早后的紙碗也無人再收拾,這里一堆那里一堆,天氣越來越熱,蒼蠅結成團伙,成天嗡嗡嗡,像個垃圾場。
以前周母拿貨出貨都在這棟樓里,現(xiàn)在不行了,得穿過幾條街去漢正街東邊的白馬商城拿貨。這一行都是做熟客生意的,找新活兒,價錢會比以前低很多,每次出貨回來,周母的臉上都一股喪氣。楊雙福知道她又被宰了。周母的貨拿的一次比一次多,像是在賭氣,楊雙福每次下班后都要陪著周母貼鉆貼到深夜。楊雙??蓱z婆婆,兩鬢斑白渾身精瘦的老人卻要負擔這么個破家。養(yǎng)出個兒子似乎也不怎么爭氣,成天見不著人。她不曾見他拿出錢來貼補家用,有次他提醒過他,卻被他吼了一頓,他叫她少管他的閑事。她掐不住他,只是過意不去,自己拿了三百塊錢交給周母,說是她跟周午馬的伙食費,推脫了幾次,周母收下了。
周母拿貨出貨一般都選在周日,這一天楊雙福不用上班,一去一個多小時,有她在家,周母很放心。周母一走,家里就彌散出冷火黢煙的味兒??帐幨幍拇髽牵浼偶诺奈葑?。特別是聽到周父像是要咳死過去的咳嗽聲時,她的心里就七上八下,頭皮一陣陣發(fā)麻。她總覺得這屋里到處都躲著無常,到處都是牛頭馬面。
周父又在咳嗽,聽這動靜八成是咳出血來了,她的心里泛起陰影。太陽剛好躲進云層里,她感到周身一冷。周父還在咳,她有點進退兩難,房里忽然傳來碗盞被打碎的聲音。楊雙福只得進房去看看,一進去便聞到一股惡臭,屎尿盆翻了。周父半臥在床上喘氣,一臉的愧色,她瞥見他的褲子還沒有提上去,有半截生瘡的屁股露在外面,床沿上還糊了些黑色的大便。
她朝周父笑了笑,說,沒事的爸,我收拾一下。
她忍著潮涌般的惡心將屎尿盆端進衛(wèi)生間倒了,將地面拖了三四遍,灑了沐浴露又拖了兩遍。屋子里腥臭味被掩蓋了,然后將窗戶推開透透氣。
外面出太陽了吧?周父虛弱地問。
嗯,出了。楊雙?;卮稹?/p>
我想曬曬太陽。周父瞥見楊雙福為難的面色,又指了指條桌旁的一把輪椅,說,我坐輪椅,你推我出去就行。周父大口呼吸了兩下,又說,不會有事的。
楊雙福便從角落里把紅藍格子輪椅推到了床邊。周父裹著棉被坐在上面,楊雙福像推座山一樣將周父推出來。下午兩點,太陽正風騷,走廊里暖和得連空氣都懶得流動了。沐浴在陽光中的周父像一支風干了的竹竿,面色如泥,雙眼深陷,眉毛脫落,鼻孔顯得格外大,雙唇薄如刀鋒,帶鐵青色,這種被病痛異化的面相讓楊雙福又害怕又心疼。她給他倒了一杯水。
周父隨身還帶了個小碟機,兩個按鍵帽掉了,綁了坨紅色塑料紙,碟機也便一副寒酸的樣子。放的是樣板戲,李鐵梅正美滋滋地數(shù)她家的表叔。周父好像興致不錯,望著對面橙紅色的晴川橋跟楊雙福說起了他當年在漢正街做扁擔的事情。那個時候他渾身都是勁,能吃能喝能睡,一餐一碟子油潑辣椒和一瓶二鍋頭,那日子真是順意。他撿過一個溫州老板的皮包,里面有十多萬現(xiàn)金,他站在原地等失主到夜里九點多,總算把東西給了人家,人家拿出兩萬塊錢來感謝他,他沒要。楊雙福問他后悔不。周父擺擺手說,不是自己的財,就不往自己懷里揣,揣了就會惹出禍來的。
周父語氣虛弱,但是沒有停止說話,他的精神頭很好,與往日大不相同。他甚至還想喝點酒。楊雙福說不可以。他笑了笑,說,我只是說說而已。他指著走廊盡頭的紅磚屋說,這還是我當年親手砌的,小午當年睡這屋才這么大,現(xiàn)在比我還高半個頭了。他比畫著。他忽然說,小楊啊,爸爸對不起你們啊,沒給你們創(chuàng)造好的環(huán)境。
楊雙福說,您別這么說,只要人對,就是好環(huán)境。
周父說,不管怎么樣,這一次我一定要爭取這三十平米,爸爸是享受不到新房子了,但是爸爸希望你們能幸福。小午脾氣不好,你要多擔待些,爸爸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碟機里,李鐵梅的唱段已經(jīng)結束了,換成了楊春霞,她正高亢地唱著“工友和農(nóng)友,一條革命路上走,不滅豺狼誓不休,不滅豺狼誓不休?!碧栍悬c偏西了,有寒意入侵。楊雙福忽然意識到不對勁,周父太反常了。她以前聽人說過,將死的人如果突然好轉(zhuǎn)多是兇兆,乃回光返照。一只肥碩的老鼠從屋里竄了出來,沿著墻根一溜煙跑了。有風吹來,在煤爐邊繞成一個旋渦。整個樓,整條街,整個漢口像是死了一樣,悄無聲息。
楊雙福感到恐懼。她給周午馬發(fā)了幾條短信,要他趕緊回家。但周午馬沒理她。她給周母打電話,周母的手機落在了沙發(fā)上。時間與空氣突然變得狹窄起來。
她說,爸,我們進去吧,現(xiàn)在有點冷了。
再坐會兒。我想再多看看這漢江和晴川橋。
樓梯里總算響起了腳步聲,是周母回來了。楊雙福趕緊迎了上去。周母說,咦,今天怎么突然想要曬太陽了?楊雙福說,嗯,今天太陽還不錯。
她說,老頭子,進去吧,著涼了越發(fā)受罪。她拍了拍他身上的被子,又拍了拍他的臉。周母似乎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顫抖的手指伸向了他的鼻子下。周母悲哀地叫了聲,老頭子,又叫了聲,老頭子啊。
楊雙福也叫了聲爸。
周母的眼眶里瞬間就涌出了淚水,她伸手將周父的眼睛抹了下來。她對楊雙福說,不要跟人說你爸死了。
楊雙福聽話地點點頭。
給小午打電話,叫他回來,不要說他爸去世了,免得他在外面瞎嚷嚷。
楊雙福依然點頭。
她們將周父推進房里,楊雙福打來熱水,周母給周父擦洗了身子,趁著身體的溫度,周母給周父迅速換了身新衣服,是早就準備好的壽衣,一套煙灰色的唐裝式樣的棉襖。周母又從組合柜里拿了一疊黃裱紙和香蠟,在床前一并燒了。然后周母坐在床沿,癡呆一樣。
媽。楊雙福叫。
你先出去吧。周母說。我陪陪他爸爸。
楊雙福便不好再說什么,退出來,并將房門輕輕帶上。在走廊給周午馬打電話,打到第五遍的時候周午馬才接,他說,你又有什么事?我發(fā)現(xiàn)你自打進我家門后,你事兒特別多,你真把自己個當女主人了是吧,管教我,你下輩子吧。
家里有事,你快回來吧。楊雙福幾乎在哀求。
周午馬把電話掛了。
天很快黑了。周母在房里一直沒有出來,楊雙福去推了門,發(fā)現(xiàn)門已經(jīng)反鎖了。她擔心地叫了幾聲媽,周母應了聲,叫不用管她。楊雙福想著周母肚子應該餓了,便把走廊的煤爐捅開了,切點臘肉煮了點豆絲。
周母象征性地吃了一點,便又進屋了。她瞥見周母的雙眼又紅又腫,一看就是被淚水浸泡了很長時間的。楊雙福的心里一時也壓抑悲傷起來。
夜里她一個人燙鉆燙到十一點鐘,有點困了,她想跟周母說一聲,剛要敲門,周母出來了。她叫了聲媽。周母搖搖晃晃地走到沙發(fā)跟前,問,他還沒回來?
沒有。
你去睡吧,我今天睡沙發(fā)上。
媽,人死不能復生,您要節(jié)哀,還是早點給爸辦事,讓他入土為安吧。
道理我都懂。老頭子爭這三十平米,活活熬了半年,眼下吹糠見米了,人沒了,這半年遭的罪不是白受了?
楊雙福咬住嘴唇,沒再說話。
周母說,你去睡吧。
夜里不知道幾點,周午馬一身酒氣地上了床。在楊雙福身上東摸摸西摸摸,楊雙福被他攪醒了,她有點氣,將他的手重重地摔下,但那手又固執(zhí)地爬上來,用力地揉搓她的乳房。她再次將他的手重重地摔下。他的固執(zhí)與力度不僅沒讓她感受到愛意,反而感受到了屈辱,他沒有把她當作老婆,只是當作工具。更何況,這個夜晚應該莊重一些,不應該有性愛和快感。周午馬揉搓著她也揉搓著自己,并試圖扒下她的內(nèi)褲,她誓死護住。他們在被窩里扭打起來。最后周午馬狠狠蹬了楊雙福一腳,翻身睡去。
周午馬的鼾聲響起時,楊雙福的眼角突然淌下淚來。她感到委屈,她選擇這個男人不知道是對還是錯,跟他在一起生活,沒有想象中那么美好。以前還有憧憬,還有希望,如今只有一堵黑墻,她眼里的光芒黯淡了下來,連膚色都晦暗了許多。公司的同事都說怎么結個婚把自己結蒼老了。她只能笑笑,說成了家,操心的事情多了。
忽然周午馬翻身坐起來,大口喘氣。她把燈拉燃,看見他手捂胸口,滿頭是汗。她問他怎么了?他像一只受驚的雀兒,他說,我做了個夢,夢見我爸坐在晴川橋上跟我招手,我說老頭兒危險,叫他下來,他不下來。我就準備爬上去把他拉下來,剛伸手,他一撲通跳漢江里去了。在水里伸出個頭來跟我說,我走了。然后一個猛子一扎,不見了。
楊雙福心里咯噔了一下。周午馬一把抓住楊雙福的胳膊,問,我爸是不是走了?
楊雙福點點頭。
你個婊子養(yǎng)的,你給老子打那么多電話,你不曉得告訴我一聲,你個臭婊子養(yǎng)的。周午馬憤怒地踢了她一腳,然后掀被起床,瘋了似的跑去拍客廳的門,楊雙福追在身后,叫他小聲些。
門開了,周母站在門口,壓著嗓子厲聲說,你瞎嚷個什么?周午馬沒理會,徑直走向里屋,推開門,床上的周父被一條舊布單蓋住了。他揭開布單,看到了周父蒼白如紙瘦骨嶙峋的尸體,僵硬的,冰冷的,眼睛緊閉,嘴巴緊閉,雙手交叉在胸口,安詳?shù)?,了無牽掛的樣子。
爸。周午馬叫了一聲。
爸。周午馬又叫了一聲。
爸。周午馬再次叫了一聲。然后一下子跪在地上匍匐在床沿上痛哭起來。
周母在旁邊也一個勁地抹眼淚。楊雙福的眼底也是一片潮濕。周母撩起衣衫擦了擦眼睛,說,行了,動靜鬧大了,別讓人聽出風聲來。
周午馬說,你不會就讓爸這么躺著吧。
周母說,那你說怎么辦?明天大辦喪事,把你爸大大方方抬到扁擔山去?那三十平米我們不要了?你整天在外面胡吃海喝,養(yǎng)你養(yǎng)得五大三粗的,你為家里擔起半分擔子沒有?你連你爸最后一程你都沒有送到,養(yǎng)老要送終,你就是個不孝子。周母說著動怒了,她拿起手邊上一根撐衣桿劈頭就向周午馬打來。周午馬也不躲閃。楊雙福上前去攔,卻活活挨了幾桿子。在她老家有句話,磨不轉(zhuǎn)打驢,媳婦不孝打兒。她不知道婆婆這是在打兒子還是在打她。
周午馬突然問,我今天早上出門爸還好好的,怎么說沒就沒了?
周母沒有做聲。
楊雙福說,今天下午,爸他說他想曬太陽,我就把爸推到走廊上曬太陽,爸曬太陽的時候精神頭很好,還說了很多話,說著說著人就……楊雙福沒有再說下去了,她感覺到她四周有種仇恨和怨氣向她逼近。她兀自心虛起來。
你這個臭婊子養(yǎng)的多事,誰叫你推他出去曬太陽的,你不知道他是個什么狀況嗎?他這么個身體哪里還經(jīng)得起折騰。周午馬上前一把扯住楊雙福的衣領,說,你給老子滾!
行了!周母說話了。你們別鬧了,都去睡吧,別讓人察覺到什么。這樓里又不止我們一家,這個節(jié)骨眼上,每個人的眼睛都跟鷂子似的,生怕你多得半點好,多占半點便宜。
楊雙福先回了房,她沒想到,周午馬會把他父親的死歸罪到自己的頭上,這是她無法接受的,她對他的混賬感到心寒,她第一次對周午馬產(chǎn)生出了恨意。
第二天,他們吃完早餐準備出門時,拆遷辦的肖主任就來了。照例是隔老遠就打著響亮的哈哈,老遠就熱情地叫著嫂子。他進屋取下帽子,將油亮的額頭抹了抹,說,嫂子,周哥還好吧?我是特地給你們送好消息來的,咱們這片按人頭補面積的拆遷政策就要落實了,區(qū)里昨天專門就此事開了會,估計最快15個工作日內(nèi),你們就可以簽合同啦。哈哈。
哦,把肖主任費心了。周母沖著肖主任笑了笑。一夜之間,周母憔悴了許多,鬢角的灰發(fā)也變成白的了,整張臉仔細看還留有悲傷的痕跡。
肖主任擺擺手說,沒啥,沒啥,多年的老街坊了,幫著跑個腿,說個話應該的,哈哈,應該的。肖主任說,周哥呢,我來看看他,下次來啊,我請個社區(qū)的醫(yī)生來給他做下護理,像周哥這種倒床的病人啊,做下護理對身體還是有些好處的。
周母說,老周他昨夜吸了半天氧,今早上吃了片嗎啡,才睡下了。
肖主任說,哦,睡下了?睡下了那我就不打擾了。哈哈,我就問問,那我走了,嫂子。
哎,您好走。
周午馬拿了包在屋里踱來踱去,他抽了一支煙,問蹲坐在沙發(fā)旁貼水鉆的周母,老頭兒就這樣在床上一直躺下去?
不然怎么辦呢?好在快要簽合同了,合同一簽,我們就可以給你爸辦喪事了?,F(xiàn)在抬出去,半分錢的好也沒撈到。
現(xiàn)在清明都過了,一天比一天熱,到時候臭了,那就“掉的大”。
那你是什么意思?周母抬起頭來,望著人高馬大的兒子。
少住三十平米又怎么樣呢?這事瞞下去,一是對不住老頭子,二是如果穿幫了,還不知道是個什么下場。
能有個什么下場,你爸熬這么久不就是為了熬這三十平米嗎?你爸這死是自然死亡,是壽終正寢,又不是我們謀殺他,國家哪條明文規(guī)定,家里死了人就非得立刻挖坑掩埋,我把老頭子多留些日子難道觸犯法律了?周母拿了根木條在貼了水鉆的布面上敲打起來,她的眼睛雖然還有些紅腫,但神情卻很堅定,像塊磐石一樣。周母說,這個事你們就不要管了,你們只管好自己的嘴。
楊雙福突然發(fā)現(xiàn)周母嘴角兩旁的法令紋比往日更顯形,像是重新鑿了一遍,這兩條深刻的法令紋似乎連周母的面相都改變了,那一瞬她覺得周母的臟腑里長著匕首和刀劍。
公司拖欠了員工兩個月的工資,恰好上周一筆大額的培訓費到賬,財務決定把工資結了。中午的時候,同事們纏著讓她請客,說她早說過要請吃飯的,不能說話不算話。這是同事們的美意,想鬧一鬧她。她笑著說,好,今天晚上吃我的。
同事們“哦”的一聲,制造出一大片歡騰。晚上一下班她就被同事們擁著出了寫字樓,平時,大伙請客都是傣妹、簡樸寨、人民公社,把肚臍眼撐翻也不過兩三百,但今天他們商議的地點是街道口群光上面的日本料理,這一頓不知道要燒多少錢。楊雙福惴惴不安地跟著他們上了的士,還有兩輛的士在后面跟著。
到了地點,上了桌,七八個人圍著大理石的料理臺,看著生蠔、花蛤、扇貝、魷魚、基圍蝦、螺肉、牛排躺在中間的一塊大鐵板上,白衣白帽白手套的料理師將手里的鏟子翻動幾下,便嗞嗞冒出一片油來。香!真香。眾人都興奮著,筷子夾著,嘴巴嚼著,手里還捏著黃澄澄的啤酒。他們與楊雙福干杯。楊姐是了不起的,從農(nóng)村來,無錢無貌無后臺,到如今有房有家有存款,從楊三無到楊三有,我們可是看著楊姐一步步走過來的。她沒有被誰潛規(guī)則過吧,人家全是靠自己。所以,楊姐,你是我們屌絲的光明,是我們的榜樣。來,祝福楊姐。祝楊姐早點被她老公搞大肚子。哈哈。
楊雙福也高興了,她敞開了心性也敞開了錢包,今朝有酒今朝醉吧。吃,牛排、豬排、鱈魚、多寶魚都來一份。酒足飯飽,楊雙福暈著腦袋去前臺結賬,服務員堆著笑,說,您的消費一共是一千九百八十八。楊雙福的心里如刀絞了一下,但她還是爽快地數(shù)出了兩千。服務員找了錢又送了一個水晶玻璃杯給她。她拿著這裝逼的物證,頓時生出一種罪過,花了這么多的冤枉錢。
她坐著的士回漢口,夜風像只溫暖的手撫摸著她,熱鬧過后的孤獨,像塊冷豬油存在心里,她有種被拋棄的感覺。
居住的大樓一股子爛布頭裹著柴油的味兒。這棟樓里做生意的幾乎都搬空了,就剩一兩個門面還在這死撐,夜里從半落下的卷閘門里透出慘白的燈光來,像熒熒鬼火。樓道里黑黢黢的。楊雙福從包里掏出手電筒。想著屋子里躺著已經(jīng)去世的周父,她的心里還是有些害怕,她相信世間有鬼,而且就在她的身后、她的旁邊,在電筒光照不到的黑暗里。
她的后背涌出一身冷汗,越往上越害怕。她不知道周父會不會像他兒子一樣混賬,把自己的死怪在她的頭上。她一路嚇唬著自己爬到了頂樓??蛷d里沒燈,想必周母已經(jīng)睡了。
她徑直走到走廊頭,鑰匙還未拿出,門開了,周母披頭散發(fā)站在門后。她嚇了一跳。
周母說,怎么了?怎么這么晚才回來,不在家吃晚飯,也不打個電話說一聲,害我多煮了兩杯米。
哦,公司臨時加班。她說。
從今天晚上,我跟你睡這個屋,讓小午睡沙發(fā),他畢竟是男子漢,火氣旺些。周母說,我跟小午商量了,他也答應了。
哦。楊雙福心里一炸,她不樂意這樣的安排,但是她也只能應允。她跟她兒子商量了,他們壓根就沒考慮過她。
僵硬地躺在床上,楊雙福久久不能合眼,她心里鼓起一大個包。她翻了個身,露出半截脖子。周母起來將被子與她壓了壓,說,把被子蓋好,別感冒了。
她忽然又感覺到一些暖意,心里的氣也消了,還閃過一些些愧疚。她從小就是這樣的脾性,恨一個人總恨不長久。
連著出了幾天的太陽,快有入夏的感覺了。大街上許多人都穿上短褲涼鞋了。周五吃晚飯的時候,楊雙福在客廳里隱隱聞到一股異味,她抽了抽鼻子,是一股變質(zhì)的肉臭味兒。她叫周午馬也聞聞。周午馬也抽了抽鼻子,然后走到組合柜前抽鼻子,站在臥房門口又抽了抽,似乎弄準了散發(fā)異味的方位。他的眉頭皺了皺,朝他嚼咸菜疙瘩的媽狠狠瞪了一眼。他說,你成天在這屋里待著,你難道沒聞到?
他媽喝了一口稀飯,說,沒聞到。
信你的邪。周午馬說。
屋里桿子上掛的臘肉臘魚,有味也正常。他媽說。
我是說正經(jīng)的,得想想辦法。周午馬說。
那等會吃了飯,你幫著搭把手,把你老頭兒攤到地上,地上總歸比床上要好些。我明天再去弄點石灰,一個是殺菌,另一個可以干燥環(huán)境。再拖過一個禮拜就好了。周母也顯出了一些底氣不足來,想必她也一定聞出了異味。別說是一個人,就是一只老鼠一條魚死了擱上這么多天也會有味的。
收拾了碗筷,周母將房門打開,異味更大了。楊雙福佯裝看煤爐,遠遠地躲到了走廊上,這味兒令她很是惡心,也令她心慌。
她聽到屋子里有低低的爭吵。說話的是周母,她說,你莫怪我,要是那天他不出去曬那鬼太陽,說不定還能多熬幾天呢,鬼使起的。
他們鎖上房門出來的時候,楊雙??匆娭芪珩R對她板起了一張臉,好像與她有深仇大恨似的。周母還是對她笑了笑,但這笑卻讓楊雙福反胃。她內(nèi)心里對她的親近感已經(jīng)沒有了,她跟她只不過維持著表面上的和氣。演戲一樣,演給周午馬看,演給街坊鄰居看,也演給自己看。
樓梯口上來一個人,是樓下阿婆,手里端著一個搪瓷缸子。楊雙福趕緊招呼,說,阿婆,您好。
好,你媽呢。
在屋里呢。
周母出來了,接過阿婆手里的東西,遞給楊雙福,說,拿廚房去,再帶把椅子出來讓阿婆坐。楊雙福一看是一碗米酒,清甜的香。
阿婆說,我們家那老頭突然想要吃糯米酒,說外面賣的都是摻了水的,寡淡沒味,要我親自做,這幾天氣溫高,我這一缽子曲子酒長毛長得漂亮,今天窩好了,煮了一嘗,味道還行。這東西也不常做,做一次,樓上樓下分一點,是個意思。特別是周師傅,病了那么久,吃點米酒正好補虛。
周母說,讓您家費心了。
阿婆頭往屋里探了探,說,周師傅是不是不在啊?
楊雙福瞥見周母驚了一下,臉色一咯噔,說,阿婆您說么子?
阿婆說,我是問周師傅是不是不在家,去醫(yī)院了還是去哪了,個把星期都沒聽見他的咳嗽了。
周母很是警覺,苦笑了一下,說,您家不知道,他哪里還有勁咳嗽,每天喘得厲害,也就是在挨日子啦。
唉,造孽。按人頭補面積遲遲不落實,周師傅可是熬苦了。
唉,是啊。周母忽然扭頭對一旁的楊雙福說,你怎么沒把阿婆的碗騰出來?
楊雙?!芭丁绷艘宦暎s緊將那個搪瓷碗洗干凈了拿出來,阿婆接過碗有些不情愿地道了別。周母說,阿婆,您家慢走啊,小心樓梯。
周母對楊雙福說,這老婆子鬼心眼真是多,我今天親眼看見她在路邊買了一大碗米酒,端上來說是她自己做的。她就是想來打探事情。
楊雙福嘴角笑了笑,她不想與她多說話。她進了房,躺在床上翻看手機書。微信響了,扒開一看,是周午馬的,他問她要一千塊錢,說發(fā)了工資還她。她說,沒錢。他說,你媽屄。她也說,你媽屄。他說,晚上出去玩一下,屋里憋人。她說,好。
他們在江漢路王府井百貨地下美食樓吃了一大盤花蛤和潮汕海鮮粥再加兩根烤鴨脖,在電玩城一人玩了盤殺西瓜,然后在附近的旅館開了個房,錢都是楊雙福給的。周午馬好像還有那么一點點愧疚似的,在楊雙福身上倒是肯下力,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把自個弄得汗淋淋的,弄得楊雙福最后實在繃不住,叫了。兩人癱在床上。半晌,周午馬點了根煙說你別忘記吃藥。她滿足的歡心一下就被掃蕩了,她跟他已經(jīng)結婚了,做這個事還要吃藥嗎?交往一年多,每次事后她都會買緊急避孕藥吃,吃了好像也沒什么,但有兩次非經(jīng)期她的下面莫名其妙流出血來,她才知道,這東西是有害的,于是好幾次她都沒有吃,起先提心吊膽的,后來也沒懷孕,她有種隱憂,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jīng)失去生育的能力了,她不敢多想,不能生育的女人注定是一場悲劇。自從大紅的結婚證壓在了枕頭下后,她便希望自己能懷上,可是三個月了,她的大姨媽都如約而至?,F(xiàn)在他居然還讓她吃藥,在他心里她連生育的工具都算不上,她只是他的性工具。
操你媽。她在心里狠狠地罵他。
第二天兩人坐地鐵過江在戶部巷吃了糊湯粉回家,家里已是炸開了鍋。走廊上人擠人,楊雙福跟周午馬撥開人群往屋里走,屋里也是人,周父的尸體已經(jīng)被人抬出來了,擱在沙發(fā)旁,周母盤坐在周父尸體旁哭天搶地。拆遷辦姓肖的站在周母的前面,掰著手指頭似乎在跟周母講道理。一邊還有幾臺攝像機在錄像,看上面的logo,是電視臺的,還有幾個拿著本子、筆和錄音筆在記錄。
周午馬上前扒開姓肖的,說,這是怎么回事?你們這是干什么?
肖回頭一看,立刻滿臉堆笑,說,小周啊,今天一大早呢,我?guī)Я松鐓^(qū)醫(yī)生和媒體記者一同過來看望你爸爸,一來呢是給你爸爸檢查下身體,二呢讓媒體記者宣傳宣傳你爸爸,這半年來你爸爸一直與病魔做斗爭,這種堅強樂觀的求生態(tài)度也是一股正能量啊是不是。哪知道一來后是這樣子的,對于你爸爸的事情,將心比心,我們也很不好受。但是人已經(jīng)死了,還是要早點入土為安啊。你瞧瞧,你爸爸的身體都開始腐敗了,這很不好啊。
屋里被人群染黑了,連警察都來了。楊雙福知道,這是拆遷辦做的局,什么保健醫(yī)生什么抗癌精神,都是扯淡的。他們一定是知道周父早已死了才故意鬧出這樣的動靜。
一個畫了粗眉紅唇的女的牽著話筒線來到周母身旁,她問,請問死者去世后在屋里放了多少天?
周母兩眼坐在地上,兩眼放空,嘴唇緊閉,鼻翼下兩條法令紋像雕刻一般堅硬,呆板沒有生氣,像一條風干的咸魚。
所有的記者都圍攏過來,將周母與一旁包裹著的周父團團圍住。
女記者繼續(xù)在問:
為什么死者去世后您不及時發(fā)喪,而要停留這么久呢?以致尸身腐壞,散發(fā)異味?
聽說這棟樓要拆遷,按照區(qū)里的政策是按人頭補新居面積,一人補三十平米,秘不發(fā)喪是不是想多得補償面積呢?
您與死者多年的夫妻情分,在您心中難道抵不過區(qū)區(qū)三十平米嗎?為了三十平米,您忍心讓您的丈夫死后都不能入土為安嗎?
周母忽然哇哇大哭起來,她兩腳不斷蹬搓,雙手捶胸,她的眼睛睜得跟電燈泡一樣,盯著發(fā)問的女記者。周午馬撥開人群進去將周母扶了起來,攬在懷里,他將這些記者一個個往后推,他說,你們想干什么?跑到我家里來耍威風是吧,記者就了不起嗎?欺負一個窮酸老百姓算什么本事?你媽有種,你怎么不去欺負那些披人皮干狗事的貪官們,怎么不去查查那些一肚子屎腸子的大款們,查查他們賺的錢是不是干凈的,跑一無產(chǎn)階級家里窮抖能耐,高唱道德贊歌,顯得多他媽有正義感,多有道理,我呸你個腦殼進了水的。
那群記者們一個個臉色鐵青,咬著牙齒,舉著話筒的那位女記者臉上的妝都氣黑了。說,你們不尊重死者,你們還有理了,不要扯窮人富人,現(xiàn)場只有死人與活人,你挺能說的,那你說說為什么不讓死者入土為安?讓其尸體腐壞,變質(zhì)發(fā)臭,你有道理你說,你有困難你說,你家如果有這樣的喪葬傳統(tǒng)也可以說,你說!你說!
周午馬鼓著嘴巴連喉結也鼓了出來,他連鼻孔眼里都冒著怒氣,他說,你滾,你們滾,滾,我見你們心里煩。
女記者輕蔑地笑了笑,依然將話筒毫不客氣地伸到周母面前。周午馬氣得渾身發(fā)抖,他將兩個指頭撣到女記者的面前,說,你個婊子養(yǎng)的,你要再對我老娘說一個字,老子今天跟你拼了。
你干什么?警察閃了進來,吼了周午馬一嗓子,并把周午馬的胳膊往后一扭,周午馬的上半身也跟著彎了下去,他掙了掙,掙不脫,疼得直叫喚。
屋子里一片寂靜,周母鼻涕蟲一樣癱坐到了地上。因為人多,空氣不流通,漚出一股酸壇子味來,尸肉的腐爛味也裹挾在里面。楊雙福感覺要暈倒了。她走了過來,她知道周家這是到了絕路上,她就算對他們再不滿,周午馬再畜生,此刻她必須要跟他們站到一起,他們是一家人,一家人的關系應該是銅墻鐵壁的關系。
她主動走到女記者的話筒前,周圍的記者也都涌了過來,團團圍住她。楊雙福說,死了的這位大爺以前是針織廠的一位工人,九六年下崗后一直在漢正街做扁擔,他曾經(jīng)撿到過一個十多萬現(xiàn)金的皮包,但是他歸還給了失主,他從來不要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在這個陽臺走廊的盡頭有一個紅磚砌的屋子,石棉瓦搭的斜坡頂,沒有窗戶,如果你不進去,不開門,你會以為里面住的是一條狗,或是一只貓,你永遠不會想到里面住的是人。如果你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長大,或許此刻你就不會這么咄咄逼人了。你涂著口紅,染著指甲油,踩著高跟鞋,與拆遷辦的官員手挽手肩并肩,卻口口聲聲說要為老百姓說話,你不覺得可笑嗎?你們愚弄我們多少年了?
女記者渾身顫抖,惡狠狠地收拾起話筒線,咬著牙對楊雙福說,你不可理喻,你們太不可理喻。為了多占國家三十平米,竟連人倫道德也不要了,不要跟我談貧富差距,不要扯上層與底層,退后三十年還講個人窮志不窮,如今窮人、底層人竟可以大大方方地不要臉了。
楊雙福氣急,她說,你以為我們是要爭這三十平米嗎,我們爭的是我們作為人的尊嚴??!
周午馬跳了起來,罵道,你媽屄,你才不要臉,臭婊子,千人捅萬人日的臭婊子,滾。身后的兩位警察慌了,他們在他反扭的胳膊上再次使勁,周午馬叫了一聲,拼命反抗。他用腿踢蹬警察,左邊的警察一腳踹在他的膝蓋窩里,周午馬跪下了,他站起來,又被踹跪下了。右邊警察說,老實點,否則告你襲警。他們把他的腦袋摁在地上,周午馬的嘴里發(fā)出殺豬般的號叫。
人群再次安靜下來,他們看著肖主任看著記者看著警察,眼神里流露出愕然與哀戚來,他們感覺到了某種過分,但畏懼使他們不敢言語。樓下阿婆說,小午,乖一點,好漢莫吃眼前虧。不要跟他們斗。
嘴巴對著地板的周午馬還在號叫,掙扎。踩在他的背上的腳又往下壓了壓。周午馬的眼睛里流下了淚水。
楊雙福憤怒了。她像一頭煩躁的牛牯沖上前去,她用爆發(fā)的力量撞開了警察,把一位警察撞倒在了地上。人群里發(fā)出哄笑。警察被惹惱了,爬起來后,將別在腰里的警棍舉了起來,人群紛紛往后躲。都在勸說周家,莫鬧了,把周爹爹趕緊安葬了,三十平米不要了,人命要緊。
從盤古開天,哪有胳膊擰過大腿的事兒。
在警棍的威脅下,楊雙福與周午馬退到了墻角。周午馬的手在組合柜上摸索著,他在一個盒子里摸到了一把剪刀,然后他看到了墻上掛著的秤砣,他丟下剪刀,翻身沖過去將秤砣抓在了手上。楊雙福曾掂過秤砣的重量,大概有十二三斤重,褐色的鐵砣,已經(jīng)很少用它了,周家一般拿它當錘子用,周午馬曾拿它砸過核桃,只一下,像腦袋一樣的核桃就粉碎了。
周午馬拿著秤砣胡亂揮舞著。警察擺著了勇斗歹徒的架勢,弓著身子,高舉著警棍吼道,放下,把秤砣放下,再不放下,我就開槍了。
警察說著,手伸向腰包,掰開扣子,真的取下了一把黑色的手槍。人群里有人發(fā)出了尖叫,有的擁擠著退出了門外。記者們也都傻眼了,但很快情緒就高漲起來,他們興奮地等待事件的進展。
警察用槍對著周午馬說,放下,聽見沒有,放下。
周午馬將秤砣死死捏在手里,憤怒與恐懼令他渾身漲出力量,他的雙眼像燒紅的炭,他不停地喘著粗氣,他肌肉緊繃,汗毛炸開,他與警察較量著。
周午馬咬著牙,晃動著秤砣說,姓肖的,你給老子聽著,老子今天要是死了,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姓肖的嚇得一跳,說,這關我什么事,我是一番好意。周午馬對著警察說,還有你們,又對那個女記者說,還有你這個婊子養(yǎng)的。女記者雙腿一抖,只翻了一下白眼,沒有做聲。周午馬說,來啊,來啊,來打死我啊,我老頭死了,我沒埋,我犯了罪了;我不要臉多占國家三十平米,我犯了罪了;我罵了記者婊子養(yǎng)的,我犯了罪了;我被警察打了,我踢了警察兩腳,我犯了罪了,來啊,來槍斃我。周午馬說著沖了上來,腦袋直往槍口上頂。楊雙福在后面拉著他,他一把甩開了楊雙福的手。
拿槍的警察一臉慘白,他的手直哆嗦,但是他沒有往后退卻,他跟周午馬一樣年輕,也跟周午馬一樣血氣方剛,他的戰(zhàn)友拽著他把他往后扯,但是他沒動。他顫抖地說,別逼我,都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
呸,我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你們都是狗娘養(yǎng)的。
你!那位警察似乎徹底被惹怒了,他舉起警棍,錘子一樣落在周午馬的頭部,周午馬“轟”一下倒在了地上,連叫都沒叫一聲,他手里的秤砣滾在地板上,咕嚕一陣響。楊雙福啊了一聲,她瞬間感到一陣暈眩,她覺得這屋子在搖晃,人群在搖晃,自己也在搖晃。
癱坐在周父尸體旁的周母動了一下,她朝天花板凄厲地叫了一聲,她爬過去趴在兒子的身體上,大聲喊著,殺人啦,殺人啦,警察殺人啦,警察殺死我兒子啦。天啦,警察殺人啦。周母撿起地上的一把剪刀,說,我不活了,我今天跟你們拼了。
放下,放下,聽見沒有!年輕的警察再次吼道。但周母還是沖了過來,“轟”一下,周母也倒在了地上。警察慌神了,他的臉色慘白,不斷地吞咽口水,碩大的喉結像一枚反復撥動的算盤珠,他丟開警棍,像是被燙了似的。他對另一位警察也對著人群說,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他們逼我的,是他們逼我的。
在暈眩與搖晃中,楊雙福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她撿起了周午馬身邊的秤砣。在周午馬倒地的一瞬間,她想起了周午馬零星的好處,他曾經(jīng)在她生病的時候給她下過一碗肉絲面,他曾經(jīng)在她生日的時候送過她一條純羊毛的圍巾,在江灘看國慶焰火她崴腳后他也背過她,他還在金器店給她買過一枚兩點多克的黃金戒指,因為太細,只能戴在小指上。一日夫妻百日恩,她跟他是多少夜的夫妻了?,F(xiàn)在她的丈夫被人打倒在了地上動彈不得,死活不知。她是他的妻子,她理所當然要為他報仇。她把全身所有的勁都往右邊胳膊趕,她捏著秤砣,咬著牙骨,跨過周午馬的身體,跨過周母的身體,然后像中學體育課上扔鉛球一樣,她把秤砣扔了出去,秤砣徑直飛向警察的腦袋,“崩”的一聲響,警察向前晃了晃,又向后晃了晃,然后倒在了地上。
血、血、血呀。女記者尖聲叫了起來。
楊雙福自己也尖聲叫了起來,她捂住自己的耳朵,又捂住自己的眼睛,她背過身去,又轉(zhuǎn)過身來。她看到血從警察的后腦勺汩汩流出,像泉眼,流到了周午馬那里,流到了周母那里,流到了周父那里。一屋子血腥味,咸咸的。楊雙福忽然感覺到冷,渾身顫抖,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所有的聲音都隔了萬重山。她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她哇的一聲嘔吐起來,然后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醒來的。她做夢,夢見自己躺在海灘上,海浪一波一波地涌向她,后來她感知到了海浪的惡意,好像每朵浪花都帶著刀子一樣,打得她渾身疼。她叫了一下,便醒了,睜開眼她看見四面白墻,剛開始以為是醫(yī)院的病房,又不像,哪有病房沒窗戶的,而且一個病房也不可能只住著她一個人,睡得好像也不是病床,她摸了摸,是睡在一張木板上,渾身濕漉漉的,不是汗,是水。
醒了?
有人在問她。她循聲看去,看到了三四個警察和一排鐵質(zhì)的柵欄,有一個警察端著一盆水,正準備潑她。她才明白這是在派出所。
他們要她交代襲警的經(jīng)過和原因。她腦子一片空白,她想了很久才想起之前發(fā)生的事情。她頭疼欲裂。
我老公呢?他怎么樣了?還有我婆婆我公公?
你公公已經(jīng)由街道送去殯儀館冷凍,你丈夫跟你婆婆在一醫(yī),都沒什么大礙。
那,那位警察呢?
呵,你終于想起問那位警察了。
他怎么樣了?死了嗎?是不是死了?我是不是要抵命?
審問的警察頓了頓,說,目前還在搶救,搶救過來了是你的造化,這樣量刑就會輕一些。
我不是有意的,我與他無冤無仇,我沒想到要害人,我從生下來,我就沒害過一個人,這次是他們逼的,兔子逼急了還咬人呢,我是良民,一直安分守己。楊雙福拼命地開脫自己。
柵欄外的警察毫不理會她的辯解,他們問她的姓名年齡,籍貫與民族,問她的直系親屬與社會關系。她一一交代。她來自鄂西南的農(nóng)村,靠勤奮與努力考上了武漢的大學,三代種田,祖?zhèn)鞯呢毟F,她們家沒有人練過法輪功,也不信邪教,更沒有加入任何恐怖組織,家族里沒出過叛徒也沒出過土匪,她的背后沒有團伙。她只是一個窮打工的,貪色,認識了漢正街的帥哥周午馬,趕上了拆遷,為了夫家多分三十平米,閃婚。她半輩子的夢想就是在一間稍微寬敞點的房子里,跟自己喜歡的人過日子,生個娃,把他養(yǎng)大,然后壽終正寢,從來沒想過要把自己過到派出所的審訊室里,更沒想過會把自己過到牢里去。
她被限制人身自由,整天關在審訊室里,四盞白熾燈二十四小時照著她,她像是跌進了石灰池,渾身燒人。她每天都詢問那位警察的消息,她期盼他快點脫離生命危險,盡早好起來,不要死,她還年輕,她不想為他抵命。五天后審訊她的警察隔著柵欄告訴她,那位警察被搶救過來了,但是因為顱內(nèi)大量出血,視覺神經(jīng)受損,雙目已失明。
瞎了?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那我是不是要坐牢?我不要坐牢,我還有父母要贍養(yǎng),我不是故意的。楊雙福哆嗦起來,我的婆婆和我的老公呢,他們怎么樣了,他們知道我被關在這里嗎?
他們已經(jīng)出院了,刑事拘留二十四小時內(nèi)通知家屬這是程序,我想他們知道你在這里。
那他們有沒有來這里要求探望我?楊雙福雙目炯炯望著警察。
警察咬了咬嘴巴但還是搖了搖頭。
哦。她麻木地回應了一聲,心里一團漆黑。
審訊的警察還說,那位警察的家屬現(xiàn)在天天蹲在派出所里討說法,要求嚴懲兇手。警察的爹手里拿著柚子般大的秤砣,各種賠償都不依,說只要把手里的秤砣原樣砸在兇手的腦袋上。
楊雙福一怔,繼而捂著臉,蹲在墻角,肩膀一聳一聳的。
過了兩日,一位警察通知三天后她將被提請訴訟,他們已經(jīng)通知她的家屬為她請一名辯護律師。過了三天,她戴著手銬被兩名女警察押著上了一輛警車。隔著車窗看著馬路兩邊的被太陽照著的商鋪、廣玉蘭和行人,她不禁流下眼淚,眼淚一流便再也止不住了,索性號啕大哭起來。押解她的一名女警官哼了一聲,說,現(xiàn)在后悔了吧,晚了。然后她們木偶一樣的看著她。
下了警車,忽然從四面涌來許多人將她圍住,有人高喊,照她眼睛打,打瞎她的雙眼。她本能地彎下身子,戴著手銬的雙手高高舉起護著自己的頭。兩名女警喊著,不許打人,不許打人。她的身上還是挨了許多拳腳,直到幾名武警趕到,這群人才一哄而散瞬間不知去向。
庭審沒多久便宣判了,她定性為故意傷人罪。她的辯護律師溝通了受傷警察的主治醫(yī)生,顱內(nèi)出血導致的雙目失明是短暫的,以現(xiàn)代的醫(yī)學水平,只要治療及時,眼睛在半年內(nèi)就可恢復。這個有利因素使律師為她爭取到了最輕的處罰,她被判處一年有期徒刑,賠償被傷警察五萬元醫(yī)藥費和二十萬精神損失費。
在庭上她看見了周午馬和他的媽媽,他們穿得像是走親戚來了,周午馬竟然還穿了一件襯衣,挺括的,只差領子上打一個蝴蝶結了,他們雖然面帶愁容,但楊雙福感覺他們并沒有真心地感到難受。他們看這場庭審的神情就像在看一場事不關己的熱鬧。在宣判后,她請求跟她的丈夫周午馬單獨見面。
庭上同意了她的請求,兩名女警察捉著她的胳膊在走廊上與周午馬見了面。
楊雙??粗芪珩R,熱淚長流,周午馬摸了一把臉,把頭轉(zhuǎn)向一邊,很快就轉(zhuǎn)了過來,他冷著驢一樣的長臉說,你太不理智了,你就不該把秤砣扔出去。這下好了,要賠人二十多萬,二十多萬啊,天啦,我們家哪有這么多錢?
她一直都不后悔自己扔出去的那個秤砣,她不害怕為了周午馬坐牢,但是此刻她后悔得要命,她恨不得剁掉自己的右手。她為了他們家的尊嚴為了他的二兩骨頭,她扔了那只秤砣,如今她要為此蹲一年的監(jiān)獄,坐牢啊,一輩子的污點,她的人生都要毀了,他卻還在跟她算賬。還天啦地呀,二十多萬。
呵呵。呵呵。楊雙福止住淚,忽然笑了起來。真是可笑,太可笑了。這是她從前想著要托付終身的人。呵呵,太可笑了。她看著他,腦海里全是他趴在她身上勞作的樣子。他腋下輕微的狐臭,濃重的體毛,圓鼓鼓的肚臍,磨舊了的性器和高潮來到時猙獰的面孔。她仿佛聞到了熱汗與精液交織的氣味,她忽然覺得他如此丑陋,如此的面目不堪。
她看著他說,你雞巴真惡心。
周午馬說,什么?
她一字一頓,緩慢而又清晰地說,你、雞、巴、真、惡、心。
周午馬氣急敗壞,他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他不知道該怎么回敬她。他惱怒得雙腳跳,屁眼里著了火似的。他大聲地罵她婊子養(yǎng)的,騷貨,賤貨,丑貨。
她哈哈大笑起來。
收監(jiān)后不久,獄警就給她遞來一個快遞,她在監(jiān)視下打開,里面是一份離婚協(xié)議。周午馬協(xié)議離婚的理由是兩人性格不合,女方有暴力傾向,由于兩人結婚時間不長,沒有共同購房購車,也沒有孩子,故不存在財產(chǎn)分割,但夫妻一場,周家愿意給女方四萬塊離婚費,從此再無任何瓜葛,女方所犯的刑事案件及由此產(chǎn)生的經(jīng)濟賠償由女方一人承擔。
楊雙福當著獄警一字一字地念著寄來的離婚協(xié)議,像小學課堂上朗誦課文一樣。那些字像小刀一樣剜著楊雙福的內(nèi)臟,她的胸口一陣一陣的疼,疼得她難以呼吸。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全他媽是狗屁。但是她還是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了楊雙福三個字,每一筆每一畫,她都用了力。
她知道漢江邊的那棟樓房在她受審訊的時候就已經(jīng)爆破了,拆遷補償也到了位,周午馬在古田有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還建房。她為他們家爭得的那三十平米,他們按一千多塊錢折算給她。她清楚古田那地方即使再偏僻,房價也是近六千一平米。她的軀體里長滿牙齒,恨不得立刻咬住周午馬,活吃了他。那個秤砣她砸錯了人。
一連二十多天,楊雙福的心里恨恨的,就算離婚也不能便宜了他們,做不成夫妻就做仇人,她甚至想著出獄后第一件事就是殺了周午馬,反正她已經(jīng)坐了一次牢,不怕再坐一次,吃了一個多月的牢飯,她對坐牢已經(jīng)沒有那么恐懼了。每每想起那張離婚協(xié)議,她的拳頭便會不自覺地握緊,她希望日子快點過,她好早日去教訓那個王八蛋。她很想看到他倒在她面前的那副慘樣,她想象在他的新房子里,她砸他們的家具家電,她表現(xiàn)出的兇狠一定會讓他們瑟瑟發(fā)抖,他們一定會向她求饒,他們的所作所為是對不起她的,他們算計了她,辜負了她,玩弄了她。然后她會在冷笑中一刀刺進周午馬的心臟,她要讓他為她徹底痛一次。每次這樣的想象都令她十分解氣。
她知道自己恨人不長久,為了阻止因時間長了對周午馬的恨意減輕,楊雙福每天早上起床后都會在心里默念三遍殺了周午馬、殺了周午馬,殺了周午馬。然后逼迫自己去想周午馬混蛋、王八蛋的時刻,他在她面前一直是強勢的,說一不二的,他知道她對他的愛和對他的忠誠,他便一直得意洋洋一直高高在上,她知道他從未把她當作真正意義上的女朋友,他把她當作他的奴仆。他明知她深愛他,卻如此玩弄她。一位哲人說過,這世間任何東西都可以玩弄,唯一不可玩弄一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他玩弄了她的內(nèi)心深處,這不可原諒。她每天都對升起的太陽發(fā)誓,她要殺了周午馬。
仇恨給了她別樣的力量與堅毅,她在獄中更積極地勞動與生活??p紉時,她會把布匹當成是周午馬,她的腳便踩得分外有勁;拔草時,她會把草當成是周午馬,每根草她都會連根拔起;掃廁所時,她會把每坨屎當成是周午馬,這樣她必要沖洗得干干凈凈。她在獄中獲得了許多表揚,比在大學和公司獲得的表揚還要多,她覺得自己適應能力好強,一枝黃花一樣,哪兒都能生存。
終于刑滿釋放了。監(jiān)獄領導看她表現(xiàn)好,特地為她安排了工作,漢口郊區(qū)某大型制衣廠做設計員,月工資四千,比她以前做偽白領強多了。她感謝組織,但出獄后她并沒有去制衣公司報道,而是徑直去了古田。她撥打周午馬的電話,聽出是她的聲音后,周午馬冷冷地說,你找我做什么?我跟你還有關系嗎?然后他果斷掛掉了電話,再打過去,他就一次次掛掉了。他竟如此絕情,好歹他睡了她近兩年,就算一個嫖客對一個婊子也不至于如此冰冷。楊雙福被激怒了,她一出獄就奔他的地兒來,心里還是有一絲殘存的念想的,哪怕他一句尋常的問候也會削弱她對他的恨意,但是他對她如此狠毒。她進了超市買了一把菜刀裝進袋子里。她要真正與他一刀兩斷。這口惡氣她憋得太久了。
然后她給學姐兼老鄉(xiāng)打了電話,讓她打聽周午馬的新居在哪里,幾棟幾單元幾號房。學姐說,你還找他干嗎,他都結婚了,老婆都懷上孩子了,你徹底沒戲了。楊雙福說,我知道,所以特地去恭賀他。學姐很快給她回了話,告訴了她周午馬的地址。
楊雙福很快就到了周午馬的家門口,她敲了很長時間的門,沒動靜,屋里沒人。她掏出一張公交卡往門鎖里捅了幾下,門就開了。這活兒是她在獄中跟一位獄友學的,當時只想著好玩,沒想到一出獄就派上了用場。她推門進去,聞到一股濃重的甲醛味兒,客廳的一面墻上掛著周父與周母的照片,看來周母也掛了??吹秸掌?,楊雙福又想起居住在周家的許多事情來。想起了周母的粉蒸牛肉和米酒湯圓,想起了周母的貼水鉆、周父的咳嗽和去世前在走廊里與她說的那些話,想起了與周午馬的吵嘴和做愛,不覺熱淚滾滾。
楊雙福在他家客廳坐了許久,周午馬并沒有回來,她便往里走,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確實寬敞。廚房連著餐廳,餐廳連著陽臺。衛(wèi)生間兩旁各是臥室,她推開左邊一扇門,一眼就看到床頭上掛著的巨幅男女合照。藍天白云下,銀色的沙灘上,女主角一頭大波浪的長發(fā),鬢角插著一朵粉色的扶桑花,一件波西米亞風格的長裙總往天上飛,胸大,腰細,她雙臂搭在男主角的肩上,手里還握著一雙白色高跟鞋,男主角穿著白色的T恤和藍色的西裝短褲,雙手環(huán)在女主角的腰上,他們像是剛說完一件有趣的私房話,各自都大笑著。她見過許多婚紗照,那笑容假的像是粘上去的,且僵硬如水泥,但是這張的笑容卻不是,這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是恩愛甜蜜的笑,是你情我愿的笑,是告別灰暗終于迎來光明的笑。他們笑盈盈地站在相框里,多么的郎才女貌,多么的佳偶天成。她的心里一時五味雜陳,她也與他照過相,手機自拍過,他在她跟前從不曾有過這樣的笑容,她知道,在他心里,她是迫于現(xiàn)實不得已選擇的勉強湊合的伴兒,而相框里的才是他一直渴望的愛人,漂亮、性感、風情萬種。然后她看見了相框下的床,頓時驚住了,她從未看過如此大的床,大約有四五米的樣子,占據(jù)了大半個房間。這張變態(tài)寬的床讓楊雙福感到猛烈的心酸,這巨大的寬闊是以前憋屈太久了的一種宣泄,是痛訴,是憤慨。她忽然感受到了周午馬對以前生活強烈的恨意。
大門處有鑰匙扭動的聲音。周午馬回來了。她聽到周午馬說,你快在沙發(fā)上休息一會,今天在醫(yī)院折騰了一天了,你累,肚子里的小寶貝也累。你坐著別動,我去給你倒杯水。她便在心里感嘆,原來他也懂得心疼女人。
??!忽然一個女人的聲音尖叫起來。
周午馬問,怎么了?
女人說,你看你爸媽的供桌前,誰點了三支香?誰進這屋里來了?
客廳里一片安靜。
楊雙福從臥室里出來,就在剛才,她對他已經(jīng)沒有了恨意,這個男人不怎么喜歡她,卻與她交往了兩年多,還跟她結成了夫妻,他跟她在一起的生活和性生活他都要忍受郁悶和壓抑,這是多么的不容易。更重要的是他狗一樣蜷縮在狗房子里近三十年,受了幾十年的苦楚,總算要由狗變成人了,娶了理想中的妻子,又孕育出了下一代,而且住上了窗明幾凈的房子,多么美好的結局,總算苦盡甘來了。她要好好祝福他下輩子的人生。
她打算跟他握手言和,剛走到客廳,就感覺有個黑影在她眼前閃了閃,接著她的腦袋被某種鈍器砸中,“嗡”一下,她的眼睛被定住了,無法轉(zhuǎn)動,她看到了周午馬手持鋼棍萬分驚愕的樣子,她看到了站在他身后微微隆起肚子的女人。
然后“撲通”一聲,她倒在了地板上。
責任編輯 石一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