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輕松
我曾經在一座精神病院工作了五年。當我經過二十多年后再次回到那里時,那里已變成一座廢墟。那一大片玫瑰園已經凋落殆盡,仿佛我最美麗的那一段青春已經煙消云散。或許那個玫瑰園根本就沒有存在過,它只是我的一個臆想而已。
多年前,我一個人獨自住在那空蕩的樓上,在漆黑的夜里,在精神病人發(fā)出的歇斯底里的嚎叫聲中,開始我詩歌的寫作,仿佛是一次次精神的漫游與飛翔。是的,那是一種純粹的漫游與飛翔。多年來,我始終對精神病院有一種近于迷狂的依戀,仿佛它曾經是我精神的故園。
當我回望那一排迷宮般的白色房子,當我的夢幻重又置身于那一片曾經炫目的玫瑰園里,我仿佛又感到了那種萬物之上的翱翔。那種精神的虛幻氣息便又一次浮動在我的生命中。它差不多貫穿了我的整個青春時代,使我的那一段生命散發(fā)出無以比擬的光彩來。
我之所以一直延續(xù)精神病院那種飄浮不定的氣息,是因為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座精神病院,它甚至不在俗世里,而是我們的想象中。它天生就代表著亢奮與萎靡的精神風尚,代表著我們無法抵達的彼岸。它溫情激蕩,又兇險無情;它幽暗緊閉,又瘋狂破碎;它無限地囚禁我們的身體,卻又無限地縱容我們的精神。它的燦爛與凋敝,它的飛升與墜落,幾乎象征著所有生與死的宿命。
是的,我曾經生活過的精神病院已被現實強拆或推倒,我記憶中的那些精神病患者或許都已隨風散落在世間或世外……但我內心里的那座精神病院卻一次次頑強地矗立起來,彌漫著一種因禁忌而帶來的自由風尚。我在那里的一些微弱的呻吟與抵抗,一些詩意的順應與交流,也許曾經就是我,或許曾經也是你。我與它們達成的默契遠遠還沒有呈現出來,就讓我們暫且都小心地保存這個秘密吧,在我們的心里建筑一座精神病院。在那里,我們可以為所欲為,可以像一切飛行的動物,任性地穿越或蟄伏,最大限度地敞開那些被遮蔽的、被禁錮的、被踐踏的、被損毀的心靈,讓它能夠縱情綻放一回,飛過一回……
隨著這個物質世界的更加豐富,我更多地思考著我們這個時代以及我筆下的精神病院,我們要有多少對峙與粉碎才能飛越?我們要如何保持我們曾經節(jié)節(jié)敗退的意志?在奔逸與衰落并存,美麗與丑陋并存,快感與羞恥并存的精神狀態(tài)下,我們還有多少微小的訴求與無聲的抗拒?
過去的一切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是那種神秘的氣息卻永久地留在了我未來的歲月里,以及我的詩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