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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村“大人”

      2016-11-05 07:37:08陳紙
      紅巖 2016年5期
      關鍵詞:陳健大人老婆

      陳紙

      余出生之地,于江西省永豐縣潭城鄉(xiāng)舍陂村,土地廣袤肥沃,昔有“永豐(大文豪歐陽修故鄉(xiāng))糧倉”之稱,今為吉安(古稱“吉州”、“廬陵,取“吉泰民安”之意)“無公害蔬菜科技示范園核心區(qū)”,距縣城約4公里,離鄉(xiāng)里7公里。

      舍陂村乃百余戶小村也,原住村民雖皆為陳氏,屬同一家族,又沾親帶故,但三方雜處,性格迥異,優(yōu)缺點顯然。

      余自2007年起,陸陸續(xù)續(xù),記下百名村民雜事,約18萬字,一為在村生活20年之紀念,二為寫作素材之用,所敘之人與事,皆有出處,且毫無低貶冒犯之意,反之,皆尊“大人”, 在心目中,意為“大人物”也。今特摘錄6名,僅供諸位辨識賞悟。

      陳瑛

      陳瑛,我至今不知道他究竟是“陳鷹”還是“陳瑛”。不過,從他的長相來看,倒適合叫陳瑛,因為他雖然長得不高,但頗有英氣勃發(fā)的沖動,又不失文儒;但他的談吐中卻含著一些銳氣,與“鷹”有幾分相似。

      我見他有時寫成“陳瑛”,有時寫成“陳鷹”,我也搞不清楚他自己為什么那樣做,可能連他自己都把握不了自己、自己也不了解自己吧,何況別人,人就是這樣。

      陳瑛不知怎地,到了鄉(xiāng)政府工作。他不是讀書考上去的,也不是鉆后門去的。那是怎么去的呢?我猜是因為他文章寫得好,且會做人。

      陳瑛比我大三四歲吧?我知道他寫得一手好字,而且,還會寫詩,他的詩我一點也看不懂,可他說是好詩。但不管怎么說,村里出了一個會寫詩的人,不得了呀。

      詩是一個神圣而高深的東西——從那時起,讀了陳瑛的詩,詩就在我心中留下了一個這樣的印象。

      陳瑛偶爾有詩發(fā)表,他絕對不投《井岡山報》之類的地方小報,他說的是發(fā)表在《詩刊》上。要知道,《詩刊》是在北京呢,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辦的刊物,如果在《詩刊》上發(fā)表詩歌,那是多么偉大的事情啊,可陳瑛偏偏發(fā)了。這讓同樣愛好寫作的我,一下子覺得他就是李白杜甫。

      陳瑛還參加了《詩刊》函授班學習,我看見《詩刊》散發(fā)著無窮魅力和清香的信封,像一個個風情萬種的少女飛到我們村公所里,我覺得陳瑛是世界上最幸福充實的人。

      再后來,陳瑛的信就寄到鄉(xiāng)政府去了。因為他到鄉(xiāng)政府去工作了,這在我們村里是一件大事,也是一件神秘的、覺得不可能的事,但的確發(fā)生了。

      有一次,我去鄉(xiāng)政府辦事,遠遠的,陳瑛叫住我,叫到他的辦公室。我看著陳瑛拆開信封,一本叫《未名詩人》的刊物從里面抽了出來,上面有他一首詩,他逐句逐句地解釋給我聽,但我一句也聽不懂。

      詩是多么令人敬畏的東西啊——在我心里,從此,陳瑛也變得令人敬畏了。

      陳瑛是到鄉(xiāng)政府搞宣傳,他與另一位干部負責鄉(xiāng)廣播站的工作時,我被陳瑛推薦,成為鄉(xiāng)里廣播站的通訊員。那時,我剛剛高考落榜在家,準備與田地打一輩子交道,但心里對寫作的向往卻與日俱增。

      我成了通訊員后,開始了業(yè)余記者生涯,可以說,那是我一生最難忘的“記者”生活。從那時起,我把有關新聞的理論知識融會貫通,琢磨著寫新聞了。我走向田埂地頭,去捕捉新聞,我把村民們早上摘辣椒的場景寫成新聞,很快在第二天鄉(xiāng)廣播里播放了。那時,我們村口的大樹上掛著一只大喇叭,大樹下就是村民們在摘辣椒,廣播里正播著我寫的新聞,像現(xiàn)場直播似的,生活場景與新聞描寫交相輝映,多么生動而有趣的事情啊。

      我寫的新聞沒有不播的,我成了鄉(xiāng)里遠近聞名的“記者”,在鄉(xiāng)里的表彰大會上,我被陳瑛冠以另外一個頭銜,那就是“農(nóng)民詩人”。其實,那時,我只在福建的一張叫《金茶花》油印小報上發(fā)表了一首叫《農(nóng)民》的小詩。我知道,陳瑛為什么這樣說,他是在鼓勵我。

      那次表彰大會,我第一次領到了政府部門的餐券,堂而皇之、驕傲萬分地拿著餐券,在鄉(xiāng)政府的食堂里吃了一頓“工作餐”,我甚至幻想自己也能像陳瑛一樣,因為寫作而得到某位領導的賞識,到鄉(xiāng)政府工作,那真是我夢寐以求的事呀!

      但我到底沒那么好的運氣。倒是陳瑛利用回家的機會,時常到我家里,鼓勵我認真寫作。

      后來,陳瑛娶了鄉(xiāng)中學教導主任的女兒為妻,再后來,陳瑛去了南昌,在省民政廳一家雜志社當編輯,把妻子兒女也帶去了。

      我到南寧后,我們通了幾次電話,第一次通電話時,他說我是村里的驕傲,我說你才是,我們互相客套了一番。他叫我去南昌找他玩,我去南昌時卻沒有找他。接著,聽說他當編輯部主任了,又聽說當了副總編,直到去年,他打電話給我說,他女兒報考了廣西師范大學中文系,要到我工作的地方來讀書了。

      我想,時間過得真快呀,轉眼他的女兒都這么大了,而且要讀中文系了,只可惜,我們再也沒談過詩歌了……

      陳全義

      陳全義住在我們村的另一半地方——“牛場”,從名字上看,不像人住的地方,但因為地廣且平,不到10年,那里聚集了村里四分之一多的人口。陳全義及他后來分家的三個兒子,都住在牛場。

      陳全義長得很矮小,皮膚很黝黑,但不“土”,常常穿著西裝,衣著光鮮、一臉笑容地到處跑。陳全義到處跑,是因為他喜歡為別人作媒,一到農(nóng)閑時節(jié),他便去東家,竄西家,為年輕男女湊合婚事,可以說,他是方圓七八個村莊有名的“男媒婆”。

      陳全義湊合的婚事有多少樁我不清楚,我叔大女兒的婚事就是他作媒的。我還記得,為了這樁婚事,陳全義跑我叔家不下10次。陳全義有一次還沖我叔發(fā)了火,說:還從來沒見到過這么難說話的家長。不知怎的,對于這樁婚事,我叔怎么都不同意,他說:我是當兵出身的,說一不二。

      但后來,陳全義不知用的什么辦法,讓我叔改了口。

      陳全義作媒的方式很傳統(tǒng),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人脈要廣,要曉得哪戶人家有男有女大了,想娶親嫁女,再在心里對一下,哪戶人家的男女與哪戶人家的男女門當戶對,合適,就找機會去湊合。

      陳全義的“湊合”是在有意無意間,比如逛縣城的路上,干農(nóng)活的田間地頭,搭幾句的時候,點根煙的時候,“順便”提起。見對方認真,便開始上心,正正規(guī)規(guī)走當?shù)亓曀椎某绦颉1热?,什么時候在縣城哪家小酒家見面呀,禮金要多少呀,什么時候定金呀,等等,一樣一樣的,都是他一手張羅,有條不紊,還能為雙方保守秘密。

      陳全義說:娶老婆嫁人雖說是光明正大的事,但之前的談婚論嫁卻不能到處宣傳,萬一雙方?jīng)]有成,總有一方丟面子。而且,人家都知道誰以前與誰說過親,對以后再說親就不利了。

      雙方定了親,定了結婚的日子,照例要感謝陳全義,送上一個紅包,還有幾斤豬肉。往往這時,陳全義都要送上雙方一句話:要守道,肚子一定要等結婚后才能大。

      陳全義這樣說別人,但他自己的女兒卻“后院起火”了。他惟一的女兒,在出嫁時,挺著一個大肚子,結果,她的三個哥哥都像避瘟神一樣,躲得遠遠的,不肯去背她上車,她只得自己走出去。

      村里的赤腳醫(yī)生說,他看見陳全義女兒的男朋友來陳全義家?guī)透钏緯r,陳全義的女兒和她男朋友躺在稻草上。那時,天才剛有點麻麻亮,可能肚子里的種子就是在那時候播下的。

      陳全義的大兒子在縣機械廠工作,像我表叔一樣,他也是當了兵回來之后分配到那里去的。

      記得小時候,看見陳全義的大兒子總穿一件藍色工作服,下擺釘著一排小紐扣,關鍵是,還騎著自行車!那時,能騎自行車的人,在全村只有他和我表叔了,可我表叔是在縣郵電局工作呀,那是單位發(fā)給他吃飯的家伙呀,陳全義的大兒子的自行車是自已買的,更了不起。

      很多個早上,我上學經(jīng)過他家門口,總看見陳全義站在門口,看著大兒子,一條腿伸得直直,劃著弧線,跨上自行車,在馬路上遠遠地駛去,他的眼睛里亮亮的,我知道,其高興自豪的神態(tài),除了作媒成功,就是這個時候才有。

      陳義全平時很愛開玩笑,他每見到一個熟人,都是嬉皮笑臉的樣子,說著一些不搭邊界的笑話,當然,有的笑話還是帶點牽線搭橋的意思,別人聽了,有當開玩笑的,也有當是認真的,有時,一樁婚事就在這個時候拉開序幕了。

      陳全義最喜歡到村頭的診所去,跟村里的赤腳醫(yī)生說笑話,看在診所里的年輕人打撲克。陳全義說:附近幾個村莊的人都要這里來看病,多認識幾個人,說不定,能說上幾門親呢。

      陳健和

      陳健和像他母親一樣,長得結結實實,矮矮墩墩。陳健和說話有點結巴,說話時,兩只眼睛配合著嘴巴,一張一合、密密麻麻地眨,一個字,在嘴里打了幾十個滾,就是跳不出來,把聽的人都急死了。

      走路時,陳健和兩條腿是向外弓開的,俗稱“外八字”,而且不緊不慢的,兩只手往前往后,一擺一擺,看起來很有“架子”,像城里的國家干部,連去干農(nóng)活時都是這樣。

      生產(chǎn)隊上工時,田埂上,隊長走在他后面,追著他,要他跑起來,他還是那樣,結果,腳下一滑,掉到田埂下的稻田里,衣褲全是泥巴。

      這時的陳健和,跟隊長急了,眼睛瞪得像生產(chǎn)隊里的水牛,嘴巴像吃了剛出鍋的熱菜,“和和”了半天,卻一個字也沒吐出來,連在田里插秧的他老婆都笑了。

      陳健和的老婆是個健碩的女人。尤其是屁股,大得像磨盤,走起路來,一扭一扭的,像一團剛被木棍攪出石臼的年糕。她的嗓門也大,語音尖利,說什么話都咬牙切齒的,好像跟誰都有深仇大恨。村里有人背后說:陳健和忍的。

      陳健和的老婆大字不識一個,卻當上了村委會的婦女主任。村里又有人在背后說,她是靠那個當上的。也有人認為,她之所以能當上婦女主任,是因為她夠狠、夠潑辣,工作起來不怕得罪人,特別是抓起計劃生育來正合適。

      但不管外人怎么說,陳健和照樣忍的,像沒聽見,或者真的是沒有聽見?他的情緒似乎并未受此影響,他照樣干自己的活,在村里也不搞什么特殊,對老婆家務以外工作上的事情不聞不問。

      但是,陳健和的老婆當上了婦女主任后,并不見她得罪村里什么人,也不見她去哪里獨立抓什么工作,她往往跟三四個男村干部屁股后面,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鄉(xiāng)里或縣里來領導時,倒是見她到處買雞買鴨,在村公所煮飯、做菜,成了干部們的“家庭主婦”。

      有一次,我見村里有人跑到陳健和家里去,問他老婆要雞的錢。說:村干部吃了我家的雞,拍拍屁股,就不記得給錢啦?陳健和的老婆說:記得,要到村出納那里去領。村里那人拉起陳健和老婆的手,就要往出納家里走。陳健和老婆說:鍋里煮著一大鍋米呢。陳健和剛好干活回來,他接過老婆的鍋鏟說:哪有吃了人家的東西不給錢的。

      陳健和老婆斜著眼睛瞪了他一下:這下不結巴了?

      陳健和本來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但是,很不幸的是:大女兒小時經(jīng)常吐血,現(xiàn)在看來,可能是白血病,早早地就死了。

      二女兒在我家門前的池塘邊玩耍時,不小心掉下去,溺死了。記得那天好像是黃昏,那具只有兩三歲的小小尸體被打撈上來后,就放在我家門前的空地上,陳健和的老婆坐在地上,雙腿亂蹬,雙手拍地,搖頭晃腦,哭得死去活來。

      我當時看了,心里也很難過,那口池塘怎么就在我家門前呢?如果我家門前沒有池塘,她就不會死了。

      現(xiàn)在,陳接建只有一個兒子。兒子小名叫“烏杜”,形容皮膚長得黑?!盀醵拧遍L得壯壯實實,高高大大,但就是不干農(nóng)活,一是不喜歡干,二是沒力氣干。村里有人說,他一是在學校讀書讀懶了,不想干活了;二是叫他媽寵的。雖然陳健和的老婆很兇,但對兒子卻很好,一個獨子,要什么給他什么,含在嘴里還來不及呢,還讓他干活?

      陳富和

      陳富和雖是我們舍陂村人,但他的房子卻建在盧家村。

      陳富和家門前有一口深井,他家后院有幾棵梨樹。印象中,我只去過他家兩三次,有一次,陳富和的老婆還拿梨子給我吃。

      陳富和長得很高大,剽悍,頭上的頭發(fā)不多,臉相很兇。我也確實見過他沖兒女們發(fā)火的情景,我怕也會“挨”他兩下,所以,平時我不大敢去惹他,哪怕面對面走過來,我也不敢用正眼去看他——當然,他也沒用正眼看過我。

      陳富和的老婆脾氣卻很好,細聲慢氣的,年輕時,扎著兩只小辮,總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見人就打招呼。

      我很垂涎陳富和家后院的幾棵梨樹,特別是掛果的時候,更掛念,我的眼睛無數(shù)次掠過那幾棵碩果累累的梨樹,幻想著爬上去,摘下幾個,吃個飽,但每次都僅僅是想想而已。

      陳富和的幾個兒女個個長得很高大。大女兒足足有一米八,嫁到洲上村,但不幸的是,不到四十歲就去世了;二女兒不知嫁在哪里;印象最深的,是他的三女兒,八九歲大的時候,還鼻涕長流,頭上還缺了一塊頭發(fā),多了一塊疤,臉上五官很夸張,沒有精致的部位,不像個女孩,但長大后照樣嫁了人。

      陳富和的大兒子開手扶拖拉機,他的鼻子旁有一顆痣,是長得比較親切的一個。我小時候,他常常和我開玩笑,當然是拿我“開涮”。我到南寧參加了工作,有時回村里老家,總能在茅廁里見到他,雙方蹲著打招呼,他還跟我開玩笑說:你們城里的廁所也像我們村里,是男女分開吧?我也開玩笑說:不是的,男女蹲在一起的。

      陳富和的二兒子是村里最早種植蘑菇的人。他之前總是在《江西廣播電視報》和江西電視臺的廣告欄目搜索致富信息。后來,他看到福建莆田供應蘑菇菌種,拿了錢,坐了火車,就去買了。他說這是他第一次出遠門,回來后,他津津有味地講出遠門的見聞。現(xiàn)在,他種植蘑菇,每天都拿蘑菇到縣城去賣。他的妻子是江源村人,長得很漂亮,脾氣也很好。

      陳富和見兒子種植蘑菇,也學著兒子的程序,認認真真地培育菌種來。蘑菇真的破土了,長大了。陳富和的心血總算沒有白費。這幾年,我聽說他種植蘑菇,比他兒子還好,而且大有利潤。

      陳富和鼓勵他的三兒子說:不要在家里搬那幾口土,到外面去闖闖一下!他三兒子聽他的話,在縣郊辦了一家摩托車維修部。2013年,我回村里老家時,在縣城里,去過他的鋪面,在一樓,足足有四十多平方米,二樓是睡覺的地方,但只擺著一張床,床上掛著一張舊蚊帳。整個鋪面的墻壁和地面都沒有鑲瓷磚,也沒有刷水泥,像是爛尾樓。剛好那天陳富和也在,他昂著頭大聲說:因為縣城擴建,這一排是鋪面剛起的,又在城鄉(xiāng)結合部,所以租金很便宜,你還別說,這幾年,我兒子掙了一點錢哦!

      那天中午,陳富和請我在摩修部隔壁小飯館吃飯,他特地叫上他兒子一起來,叫了兩三次,他兒子總是說:忙、忙,等等,等等,聽得陳富和沖到隔壁去,一把奪過兒子手中的扳手,把他往小飯館里拖。

      陳富和也做“八仙”,“八仙”就是埋人的人。他身強力壯,抬起棺材來是不怎么費勁的。

      哦,對了,陳富和好像還會殺豬,他三十多歲的時候,我見他在村里殺過兩三次。陳富和殺豬很狠,豬沒叫,他倒先叫起來了,豬反倒被他嚇倒了??刹恢獮槭裁矗髞聿粴⒘?。

      可就是這樣一個年富力強的人,在2014年,竟突然死了,好像不到55歲。

      聽我母親說,他前一天晚上還好好的,吃了好幾碗飯,第二天早上,發(fā)現(xiàn)竟然死在了床上。

      村里人猜,可能是心臟病發(fā)作或者是腦溢血之類的病,不然,是不會那么快的。

      陳小燕

      陳小燕的家是一座小平房,中間是大廳,左右各兩間,為10來平方米的房子,對稱的,皆用木板隔開。

      小平房坐落在我們小學學校操場的山坡下,說的具體一點,就是在我們出校門回家路旁的斜坡下。

      陳小燕長得很矮小,1米4的樣子,皮膚有點黑,好像還有兩三顆牙齒,沖破嘴唇,向外暴著。但我一點也不覺得她矮,也不覺得他丑,而是覺得高大、嚴肅而親切。

      不錯,我們都很熟悉陳小燕,因為她是我們村里的小學教師。記憶中,自從我懂事起,她就是教師。

      她是我一年級的語文老師,還是我的班主任,她對我很好——說得準確一點,她對每個學生都好。

      那時,我是一個極度膽小自卑的孩子。記得我爸帶我去學校報名的時候,她先是問了我的年齡,然后,指著放在桌上的一堆蘆葦桿對我說:數(shù)一數(shù),看看有多少根?我膽顫心驚地、一根一根地數(shù),只能數(shù)到10,便數(shù)不下去了。那時我九歲呀,只能數(shù)到10,我笨呀,我數(shù)學肯定不行。

      陳小燕沒多說什么,只說:“可以上學了”。

      這樣,我成了一名小學一年級的學生。

      陳小燕老師教我語文,“春天到了,小燕子飛回來了……”;“玉米、大稻、小麥、棉花、花生……今天又是豐收年……”我為什么記得那么清楚呢?我也不知道,我還記得有篇文章,叫《挑擔茶葉上北京》,學校要舉行詩朗誦比賽,陳小燕老師選中了我,叫我到學校去朗誦這篇課文。

      我不知道當初為什么敢答應下來,但之后,我越想越怕,到第二天要比賽時,我只得躺在床上裝病。

      那天下午,大雪紛飛,我躺在漆黑的房間里,一邊想著心事,一邊聽著母親納鞋的針線聲。突然,我聽到母親在門外喊了一句“老師”。我忙把頭蒙了起來。

      陳小燕老師走到床前,摸著我額頭問:好點了嗎?我慌亂點頭。

      第一次登臺亮相的機會,就這樣自卑地流產(chǎn)了。代表班上的詩朗誦讓另一位同學頂替了。

      不知道是因為我語文成績好,還是因為陳小燕老師喜歡我,反正,我不久竟當上了班長。當上班長后,她對我要求很嚴了,記得有一次,我遲到了,她叫我站在講臺邊,罰站了一節(jié)課,我當時真是無地自容,恨不得鉆到地底下去。

      上二年級后,我的老師改了,陳小燕不再當我的班主任。但我每次放學經(jīng)過陳小燕家時,就忍一住想看一看陳小燕的家。

      陳小燕老師有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兒子長得濃眉大眼,女兒長得嬌小可愛。

      我聽我爸說,陳小老師燕的丈夫是縣里的人,在縣城上班,他長得高高大大,不愛說話,為了支持妻子的工作,特地跟她到了我們村里住。我最常見到的場景是,陳小燕老師的丈夫教他兒子和女兒寫字的情景。他們往往把凳子搬到室外的草坪上來,有時誰做錯了,我偶爾能聽到他的一兩聲喝斥。

      我還能看到陳小燕老師的兒子臨摹字帖,一筆一劃,很認真,我從他們學習的過程中深深體會到,我永遠也無法與陳小燕的兒女比。

      我把陳小燕老師當成城里的人,她只是暫棲在村里,遲早有一天會飛走的。她為人處世與我們不一樣,她不是一般的人。

      我不知道陳小燕老師在我們村住了多少年,左鄰右舍及村里人對她很好,見了面都叫她“陳老師”。 陳小燕老師把時間都放在教學上,沒空種菜,村里人往往會送一些菜給她。

      記得有一次,我在家隨口說了一句“陳小燕”,被我母親訓了一頓。從此,再也不敢叫“陳小燕”,改叫“陳老師”了。

      后來,我上初中了,陳小燕老師搬走了,離開我們村了,聽說搬到縣郊聶家村去住了,到聶家村小學去教書了。再后來,我還聽說她兒子考上了清華大學,我還特地上街,在縣教育局門口的光榮榜上找她兒子的名字,村里很多人送禮到她家去祝賀呢。

      我到南寧后,再也沒聽到陳小燕老師的消息。有一年,我在縣電影院售票處,正與中學的一位同學聊天,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對,她就是陳小燕老師!只是,她比以前更矮小了,像按比例縮小了一樣。我想沖上去喊她一句,但我又怕她不認識我,我看了她很久,最后,還是沒把那三個字喊出口。

      現(xiàn)在,陳小燕老師已有70多歲了吧?她還好嗎?

      陳宏武

      陳宏武的外號叫“精腳仔”,是個名符其實的既精明又兇狠的角色。

      小時候,我就很怕他,不敢招惹他。為啥?因為他心比較狠,發(fā)起火來,雙眼圓瞪,像兩顆核桃,跟進的動作也快也準,要么向對方丟石頭,要么扇耳光,嘴里像機關槍一樣發(fā)射言語子彈,“三管齊發(fā)”,很少有人能擋得住的,只好退避三舍,以求平安。當然,也有迎刃而上的,那些角色大概認為自己比陳宏武還厲害,不把他放在眼里,或者就是要爭一口氣,冒一次險,搏一次命,于是,雙方“刀口對刀口、槍尖對槍尖”,結果是,不管對方是誰,很難占到多大的好處和便宜,因為陳宏武打架罵人太不要命了。

      讀小學時,陳宏武沒少挨老師的批評教育,但他仍我行我素。我們這些低年級的學生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惟恐招惹他,受到打罵。

      陳宏武讀完三年初中,沒考上高中,便回到了村里,學起了泥水匠。幾年之后,他出了師,很少在周圍村莊做事,而是往城里跑。

      走向社會的陳宏武照樣是個強者,在村里沒人敢招惹他。陳宏武火起來,連家族里的人都敢吵架。

      陳宏武喝酒也十分了得,很豪爽,許是“走四方”的人,他一邊喝酒,一邊說外面的世界,口氣大得像城市里的人。

      陳宏武說起他在上海、南昌包建筑工程做的事,說是在外面一呆,就是七八個月。我聽了,就認為他其實就是城里人,比我這個在南寧工作的人來說,他見的世面比我大得多。所以,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有點自卑,小心地抿著酒,對他的話拼命點頭。

      有一年的一天,陳宏武突然打電話給我,說他最近可能要去南寧,去了一定要找我。我說好呀,來吧。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我的手機響了,對方說他是陳宏武,由于他講的是家鄉(xiāng)話,我當時怔了一下,他接著報出名字來,又一字一頓地把他的名字重復了一遍,我才明白了過來。

      三四十分鐘后,陳宏武提著一個灰色的大包來到我單位。聽他說,他這次到南寧來,想讓我?guī)退乙稽c事做。當然,在求我之前,他又提到他在上海等地承包過很多工程,包括墻體建筑和室內(nèi)裝修。他講這些話時,口氣自豪,激情滿懷,把我的情緒調(diào)得高高的,使我恨不得馬上給他找到工作。

      我想起有位江西老鄉(xiāng),是個裝修公司的包工頭,我跟他聯(lián)系上了,請求他帶陳宏武去“一起發(fā)財”??赡苁堑K于老鄉(xiāng)情面,也可能是那幾天他剛好需要人,對方二話沒說,答應了下來。

      陳宏武一到現(xiàn)場,在幾間房子里轉了兩圈,嘴上不停地問一些行話,說得那包工頭連連點頭,有時還被他問住,回答不上來。最后,對方點頭了,讓陳宏武跟著他干。

      我舒了一口氣,終于算是在陳宏武面前爭了一回面子,幫了他一次忙。誰想,不到一個星期,陳宏武打電話來,對我說,不干了,要回去了。我問為什么不干,工程搞完了?陳宏武說不是,是錢太少了,不夠花,他說再過兩天就走。

      我聽他執(zhí)意要走,便請他吃飯,把幾位在南寧工作的老鄉(xiāng)叫出來。席間,大家少不了議論城里的一些話題,陳宏武對這些話題似乎特別感興趣,他兩眼發(fā)光,哈哈大笑,像是有一種“感同深受”的意思。

      第二天,他提出向我借錢,說連回家的路費都沒了。他說這話有點壯士氣短但十分無奈的意思,我聽了,心軟了,借給了他三百元錢,送他上了火車。

      幾天之后,堂弟打電話來說陳宏武回到村里了。我從堂弟口里才知道陳宏武為什么到南寧來。原來,他聽朋友說,去廣西貴港能發(fā)大財,便放下手中的泥水匠不干,趕到了貴港,到了貴港才知道,朋友是拉他搞傳銷。朋友把陳宏武所帶的三千塊錢騙走了,陳宏武一看,情勢不對,便找了個機會,逃了出來,到了南寧。

      堂弟說完這些,嘆了一口氣,說:唉,像他那么精明的人,怎么都上當受騙了呢?回到家,聽說他老婆罵他,他第一次沒還嘴。

      又過了一年,一次,我打電話給堂弟,堂弟主動跟我談起了陳宏武,說陳宏武在自己家建房時,從腳手架上摔了下來,摔斷了脊椎骨和脊柱神經(jīng)。如今癱瘓在床。幾個月后,堂弟說他醒過來了,可以走路了,但需要拄拐杖。堂姐說:治了十幾萬塊錢,要不是那些親戚朋友幫襯,他早就死了。

      我從母親的嘴里得知,村里有的人背后嘀咕說,陳宏武落到今天這步田地,是因為平時造惡太多了。

      我相信陳宏武是不小心摔下來,希望他不要留下什么“后遺癥”。

      責任編輯 吳佳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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