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xí)習(xí),甘肅蘭州人。作品刊發(fā)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天涯》、《散文》、《美文》和《中國作家》等。著有文集《浮現(xiàn)》、《表達》、《流徙》、《講述:她們》和《翩然而至》等。
一
薄云之上,月光白亮。月光襯出云影—— 一個黑色巨獸的嶙峋骨架倒掛天際。不敢看第二眼,但我一定看了,由來如此。那時我還很小,行走時總捏著父親的一根手指,我暗自吞咽恐懼,我與父親,彼此的孤立在我尚未出世時便已決定。那個黑色骨架傾覆于我頭頂,無邊無際壓榨我,膽顫沒有通過手指傳遞給父親。另一次與天空有關(guān)的恐懼源于一場暴雨,依舊是我和父親,我們好像剛剛從電影院出來,從電影轉(zhuǎn)入塵世,總很恍惚,況且外面大雨滂沱很像電影里的喧嘩。忽然,一個閃著藍光的球體發(fā)出一聲巨響,在不遠處炸裂。那個藍色球體是從天上箭一般砸落地上的,刺眼的強光中,我仰面看著父親,父親一臉驚懼,我緊捏著他的手指,我們無法彼此安慰。
原始的祭祀大都帶著取悅,被取悅的神靈好像分門別類掌管著人類的生死攸關(guān)。每每看那些古老的祭祀儀式,既覺得神圣肅穆,又心生畏懼??茖W(xué)能解釋很多秘密,但不能根除人類的終極惶恐,人太渺小了。上小學(xué)時,我迷戀一本名叫《我們愛科學(xué)》的雜志,并非我對知識的渴求,而是想尋求解脫、安慰和說服。終于,我在鉛字中搜尋到了那個事物,那個從天而降閃著藍光的球叫雷球,它變幻于無形,甚而能擠進窗戶的細小縫隙。它只是個知識,人類能認知它卻不能掌控它。但凡在雷電交加的雨夜,我一邊默默辨聽窗外,一邊從父親的鼾聲中分析他是否在佯裝熟睡,我似乎想定,雖然是成人,但他有著和我同樣分量的憂懼。但事情并非如此,往往是我一人獨自在夜色中承受。大雨覆蓋一切,世界猶如荒原,遽逝的閃電,如呈現(xiàn)于夜空的神秘卜文,忽然間,它又如細蛇頭尾相銜,蜷縮成一個能量巨大的帶電的圓球。天地間所有縫隙供它出入,有時,它轟然炸毀選中的目標(biāo),詭異的是,那事物仿佛從未來過世上不留任何形跡。無人知曉真正的電閃雷鳴在我心里,直到那轟轟烈烈的叫做雷的巨獸漸漸遠去,我方在身心交瘁中安睡。
語文課堂上學(xué)習(xí)《火燒云》,排列齊整的云,被美麗的語言修飾,夕陽中,把教室映照得溫暖瑰麗。但黃昏終將褪去,當(dāng)暮色四合,月亮悄無聲息藏身云后,亮白的月光下,云影是否又會變幻出另一種景象?腦海中,倒掛天際的巨獸骨架再次浮現(xiàn)。
是不是每個人都有他個體的無法克服的精神憂懼?夜空仿佛一個意象,幾十年中,無數(shù)次進入我的夢境,在夢中,我孤立天涯,不知為何,總要禁不住抬頭看天,星星果真又排列成一個圖像,一個字母,一個漢字,甚而一個頭像,不敢再看,但還是看了。然后夢魘。
最近的一次是在鄉(xiāng)下,我和一位同事正爬一個土坡,空中有飛機的聲音,像小時候,我們抬頭找飛機,我終于在云團中找到飛機,小小的飛機時隱時現(xiàn),可同事怎么都看不到,我說你使勁兒看使勁兒看,就在我使勁兒指給他的時候,突然覺得目光被深深吸進云里。云正在安靜詭譎地蠕動,我頓時害怕,收回視線,但又看了一眼。那晚,天空又開始傾軋我,正如我的擔(dān)憂,夜空再一次在夢中出現(xiàn),但我知道是在做夢,我在夢中強烈要求自己不要看天,我果真沒有抬頭。——為數(shù)很少的成功廝殺,就像卡斯塔尼達筆下夢境中令人難以置信如約而至的“斥候”,偶爾我會同這個講述了《寂靜的知識》的人類學(xué)家一樣,控制夢境并險勝“斥候”。
至今我不能與任何人達成共識:你曾長時間盯過太陽嗎?太陽在你的凝視之下會是什么樣子?
——太陽是活的,它會變成一個綠盤子,像心臟一樣跳動,一凸一凹,一凸一凹。
我講述這些時,已不自禁進入了一種氛圍,這氛圍仿佛我在南方冬季時的感覺,心底不由自主地寒顫。世界充滿玄機,我不知這樣的述說是否泄露天機?我在想,泄露天機會不會讓我更加沉疴難愈?
我抵御這種幽微陰性的東西,因為知道總是要被牽惹。如果是植物,我不喜歡陰濕,我喜歡長在干燥的高原上,盡可能地接近太陽。最好像葵花,干干爽爽,一早敞開身心,望穿陽光。
于是,與人的交往,我?guī)缀鮾A向兩個極端,一面愿意接近那種性情粗糲光亮甚而有些顢頇的人;而另一面,在內(nèi)部,在精神層面,我傾向追隨那種身上有著幽微氣質(zhì)能夠?qū)κ挛锞窦毧痰娜恕?/p>
暗藏的氣息,是否決定了與他人種種異樣的呼應(yīng)?
二
一次漫長的空中飛行,目的地是太平洋彼岸的美洲。起飛時,將要深夜,落地時還是將要深夜,空間的飛越奇妙地躲過了白晝,從一個黑夜直達另一個黑夜。黑色吞噬了所有的看見,沒有月光沒有星星,飛機仿佛在洞穿另一個世界。在異國的夜色中,我們?nèi)玑屩刎?、終于落地。這時,青子悄無聲息走到我跟前,悄悄說,她一直未能合眼。不知為何,第一眼看見青子,就覺得她身上有貓的氣息。實際上,十幾個小時中,我也沒怎么安睡,我的鄰座,一位自稱為演員的女華裔強占了我的耳朵,她沒有節(jié)制地給我講她的故事?;杳恋臒艄庀?,她表情夸張,臉上的皮膚也不很真實。她沒完沒了地絮叨,嚴(yán)重干擾了我的第一次長途飛行。到了住處,倦意濃重,一覺天明。早飯時,青子又悄無聲息走到我跟前,還是那句悄悄話,她一直未能合眼。青子穿一雙平底繡花布鞋,走路若舞臺上青衣的窸窣水步。近十人的團隊,大家大都第一次見面,青子好像很親近我。
這一日,我們?nèi)チ撕脦讉€安靜的小鎮(zhèn),陽光明凈,街邊小店被鮮花點綴。青子和我走在一起,她也很愉悅,我偷拍了好幾張有關(guān)她的照片。路上,她問我正讀什么書,我說卡佛的短篇,她要我講一篇,我講了《家門口就有這么多的水》,那是一篇色調(diào)幽暗的小說,小說里的氛圍我一直難忘,她安靜地聽。青子也寫作,她說她很少讀外國作品。第二日早飯,怎么也等不到她。去看她時,她說她病了,不能和大家出行。又是一天行走,很疲憊,那天深夜,熟睡中,被床頭的電話驚醒,懵懂里聽出是青子,還是那種悄悄的說話聲,她問我為何看著病床上的她面露笑意,問我何以給她講卡佛的那篇小說。我被徹底驚醒,想罵人,但聽見她在電話那頭嚶嚶地哭了。那一刻,我想到了早餐時平底盤子里那顆剛敲出來的生雞蛋,我不敢晃,怕它破了。青子哭得像孩子,弱而痛楚,我竭力安慰她,告訴她沒半點兒傷害她的意思。
四周靜寂,夜色稠黑,我感覺突然被曝于一團灼光之下,心生重重的不安。
太平洋畔,灰色的大洋和灰色的天空混沌相接,巨大單純的事物,它們都浩渺而虛空。海浪轟鳴,海風(fēng)寒涼,我心里盛滿更大的虛空。一個之前和我毫無瓜葛的人,她將羸弱的觸須伸向了我,我不強大,懼怕被纏絡(luò)。想躲離的是我,可她刻意和我拉開距離,用刀子一樣的目光,時刻搜刮我。我若中蠱一般,到底誰身上帶毒?是誰在蠱惑誰傷害誰?
那天很晚才躺到床上,一直睡不安穩(wěn),果然,電話又響了,如懸疑片一樣,我驚惶地看著鈴聲固執(zhí)地響完。將到拂曉時,青子來敲門,她走到我床前,完全是白日里的裝束,暗紅的絲巾還緊緊纏在脖子里。她一動不動盯著我,悄悄說,你夜里去做事了?我發(fā)現(xiàn)我收拾床鋪的手在顫抖。忽然,她轉(zhuǎn)身出屋。她還穿著那雙繡花鞋,迅疾跑遠悄無聲息。之后,她拉著行李箱在異國的大街上亂竄。怕她走失,我拼命追趕。等我終于佯裝親密地挽上她的胳膊,她環(huán)顧四周,悄悄地說,你看,戲正在上演,到處是布景和演員,你是他們中的一個。
我不想再講下去了,于我而言,這件事給我的幽黑影響已遠遠大于事情本身。在一個陌生的國度,我和青子,都已虛弱不堪。我所認為的事件的驚悸,更多來自于籠罩其上的惶悚氛圍,這氛圍如同月光浸淫下光怪陸離的夜色世界。
月光,這種可以籠罩世間萬物的陰性之最,它的明光,是以孤寂寒涼的方式散射。十幾天以后的一個黃昏,當(dāng)我踏上回鄉(xiāng)之路,幾乎要嚎啕大哭,我被青子凌厲的病弱侵襲,我已沒有一點兒多余的力量去抵抗。我昏睡幾天,日日夢魘。我記起,在國外,在她身邊我也流過一次眼淚,是在醫(yī)院,醫(yī)生使用了鎮(zhèn)定藥,她依舊目光灼灼。而就在她看似睡意要來時,地動了,我驚恐地跑出病房,但見醫(yī)生們安之若素。到這個地震頻發(fā)的國度,我應(yīng)該提早學(xué)會“地震”這個單詞。我用雙手努力做著大地晃動的姿勢,沒人懂得我的意思。我哭了,這詭譎的無常如此繁復(fù),眼淚跌落的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躺在病床上的青子,毫不憐惜忿忿地盯著我。
我無數(shù)次分析青子所以崩亂的原因,是時空錯亂多日不眠壓垮了她?還是蟄伏于她心底的幽微之物被什么喚醒?一座巨橋的垮塌,罪魁很可能源于一瞬間它與外部世界無形的聲脈共鳴,這聲脈喑啞但宏大。我不知,在青子的生命背景里,潛藏著怎樣的積貧積弱。如同覆蓋于我頭頂?shù)脑幃愐箍栈驈奶於档睦浊?。我想,凝結(jié)于精神的幽暗之物,于他人而言有時或渺若游蟻,但在某一刻,它們可能若強光探照下事物陡生的陰影,它們幽暗而茁壯、張牙舞爪、橫行無忌。
青子為什么選中了我,是我們氣息相通?是氣息相通的我們注定要相互牽絆?
我時常打開小鎮(zhèn)上偷拍的她,她身后鮮花葳蕤,那一刻,一切多么平和安詳。
三
月圓之夜騎掃把的飛行女巫、西方神話里幽魅的司夜女神、神壇上的女祭司、洞悉塔羅牌的女靈人,女人身心似乎天生密碼。
黑夜以它萬劫不復(fù)的黑色吞噬世界,而高懸天際的月亮,像黑夜昭示的某種隱喻。但月亮是陰性的,科學(xué)的解釋是它反射了與它始終遙遙相距的太陽的光芒。那么,是黑色改變了陽光的顏色和溫度?我想,一定也有共通的感性,為何古代中國神話里,孤居月亮的也是一個女人?在我兒時的想象里,無月之夜,孤單的嫦娥一定迷路了;月亮細成月牙時,是嫦娥的幸福之日,她在月牙形的吊床上悠閑安睡;而當(dāng)月亮圓了,嫦娥無處遁形,只好孤獨地俯視人間。漸漸地圓是嫦娥漸漸堆積憂傷的過程。如此周而復(fù)始,這位東方的司夜女神,帶來比月亮更孤單的清冷。月色襲人,月光沒有芒,它只用幽微之氣籠罩眾生。
月色透過大椿樹,落下一地碎影,風(fēng)吹樹葉,月影婆娑。兒時,每晚,我要趕在姥姥睡覺前入睡,我怕獨自醒著,真的看到那些反復(fù)入夢的白衣人。每至深夜,那些人白衣飄飄,從我家屋檐落在小院里,笑語晏晏,仿佛在反復(fù)商討一件要事。情景歷歷在目。多年后,我家屋子被大雨沖垮,人們清理院落時,在地下發(fā)現(xiàn)了偏洞里裹著干凈白布的尸體。我不知這樣的事情與我的夢境是否關(guān)聯(lián)。我的姥姥,她到了另一個世界,我們還常在夢中見面。有一天,我在睡夢中突然想到她已不在人世,姥姥要進屋,我慌忙關(guān)門,要她回到來處,但門框夾住了她的一只胳膊,再一看,竟只是一個空洞的衣袖,明藍色的綢緞大褂,正是她最后的衣著。
時空交錯,很多思慮難被說服。種種幽微纏成謎團,盤根錯節(jié)于人的內(nèi)部,潛生暗長,竟至將人傾軋。
仿佛宿命,我又遇到銀花。
四
第一次見銀花時,她拄著拐杖。
她做過好多年的鐵路修理工,這看上去似乎很悖論,我想象不出柔弱的她如何操持那些沉重堅硬的器械,那尖銳剛烈的金屬擊打聲又如何融于她的靜聲細氣。
“我習(xí)慣于一個人在鐵路邊行走,作為一種既定的道路,鐵軌像個老者沉默堅忍一絲不茍,而火車像撒歡的孩子。兩種不同的事物,各自目的明確,但互為存在,仿佛一個生命體?;疖囻傔^,車窗定格出無數(shù)陌生人的面龐,因為速度而久久停留,這種矛盾反而賦予那些面龐最真實最安全的意義。”這是銀花最初給我看的她寫的一段話。
后來,我已經(jīng)不奇怪她有這樣的哲思,她喜歡閱讀、彈琴,偶爾寫作。她還有很多新異之處。
她說她懼怕人群,在人群中,好端端的,不是崴了腳,就是摔斷了骨頭。但奇怪的是她又熱衷于不斷請大家聚餐。她拄著拐杖,帶來各色酒,自釀的米酒、葡萄酒,還有她自己兌制的花卉茶。在飯桌上,她一小口一小口抿著茶水,觀察著每個人。雖然更多的時候她在沉默,但她每說一句話都讓我吃驚。她說她沿著鐵道走時,渴了會摘路邊的樹葉吃,她說,為什么不呢?鳥兒們都在吃呀。夏天的時候,她說她能和藏在道渣里的蛐蛐兒合唱。當(dāng)我覺得她率真若孩童時,又隱約感到她內(nèi)心潛藏的暗沉。有一次,她把座位調(diào)到我旁邊,悄悄講給我一件事。她的聲調(diào)和眼神突然讓我想到青子。她說,那時,她時常碰到一個拾荒的老者,那老者細細的一縷白發(fā)扎成一個辮子長長拖在身后,冬天的一個清晨,那個老者被火車碾死了,有人把他撿起來,搭在鐵道邊一個矮墻上,就像一件破舊的衣服,他軟軟地耷拉著,白色的細辮拖到了地上。她說他們經(jīng)常相向而過,彼此從不說話,但那個老者的眼光讓她覺得安穩(wěn)。她說,她其實從來都不怕死。
銀花果然說到了死,這個話題,仿佛一直是我對她的一個預(yù)感,現(xiàn)在,預(yù)感呈現(xiàn),很像異國的那個深夜,電話鈴再度尖銳響起。
銀花悄悄給我說這些時,一邊精心削著蘋果皮,長長的果皮,一圈一圈靜靜落在她面前的桌上,最后嚴(yán)絲合縫落成一個薄薄的圓。她嫻熟地玩轉(zhuǎn)著手里的刀子,樣子近乎享受,這技藝叫我訝異并感到惶悚。她是在給我表演嗎?記得先前每一次聚餐,她都把自己的發(fā)辮梳理得一絲不茍,但這次她把頭發(fā)剪到很短,我問,為什么把好好的長發(fā)剪了呢?她說,這樣他們就認不出我了。我問誰們,她說他們。
幽微之氣漫漶而來,我又被覆裹,它們是那樣的形而上,以至叫我難以言說。我選擇了逃離。
兩年后,初春的一天,銀花找到了我的辦公室,我很吃驚。她說,因為天氣特別亮,就鼓足勇氣出了門,出了門,也不知該去哪里,就想來找我。她目光干澀,像是好多時日沒有安睡。她說,想和人說說話了,在家常和墻說話,墻靠得住,可以摸它打它,但墻不能回應(yīng)。有時也會和落在窗臺上的鳥兒說話,鳥兒嘰嘰喳喳,它們的話,她說她能猜出個八九分。
她身后的窗外,新綠點點。但因為面前的她,那清新的明媚似乎一下子退到了遠處。我又想到了逃離。
她執(zhí)意請我去外面坐坐,在一個小餐館,她打開包,拿出一小瓶白酒,說,今天想喝點兒,我們一起喝吧。這是我第一次見她喝酒,幾口酒喝下,她的面色紅潤了些。
她說,她其實不怕死。
兩年前的幽暗話題又續(xù)接上了。幽微再次襲來。窗外人流熙攘,但餐館里彌漫著早春的寒涼。
她說,那個被火車碾死的拾荒老人是她給掩埋了的,老人生前時常與她默不作聲相向而過,慈善的目光讓她想到兒時鄰院的一位老人。
我想這將是一個遙遠的話題。我承認之前對她的抵牾是對她散發(fā)出的幽暗氣息的堅決抗拒。我知道我身心潛藏幽微,我擔(dān)心它會一觸即發(fā)。我向往明亮和干爽,愿意像高原上的葵花,望穿陽光。但那一天,或許是酒的緣故,銀花的表情顯出少有的常人般的柔軟。也或許是酒的緣故,我多了幾分勇敢。
她說那是她五六歲時的事情,那時,她是全大院最瘦小的女孩。
我能想象出銀花兒時生活的那個工廠大院,我們遍布工廠的城市,到處都有那樣的院落。在那種極具歷史特色的四合大院里,很多人家朝夕相處,彼此難掩隱私,有時,大家和睦若親友,非常時刻又會立刻反目為仇。銀花說,大院外的土坡下有個公用茅廁。有一天,她上完茅廁回到家,突然來了幾個警察,正是暑假,很多孩子圍了過來,把她當(dāng)壞人一樣推來搡去。她被警察帶到工廠的一間倉庫里,原因是女廁所墻上有人用白粉筆寫了反動標(biāo)語,報案人說大院一個最瘦小的女孩知道是誰所為。
銀花抿著酒,眼神楔入到很遠的地方。我第一次聽她如此詳細地描述自己的故事。她的目光似乎不像以往那么冰涼。她說那男警察像房子一樣高,惡狠狠地逼視她,幾乎要把她壓到地里。那時,她還不怎么認字,壓根兒也沒見誰在墻上寫了什么。天黑了,警察在地上劃出一個圓,不準(zhǔn)她走出半步。倉庫地上的積土很厚,警察用指甲劃出的圓很小,她稍一動就要踩到線上。一個昏黃的小燈泡照著她,外面漆黑,蛾子叮叮咚咚撞著玻璃。身旁堆積到屋頂?shù)碾s物,怪獸一樣。她不敢張望,也不敢喊叫,不知是睡著還是醒著,就這樣站到了半夜。那是一場醒不來的噩夢,銀花說。她想,她沒供出任何人。但后來,大院一個比她大好幾歲的女孩,只要看見她就跑來啐她,口水、痰、正嚼著的吃的,什么也不說,就這樣啐她。這讓她很恍惚,不能確定她到底是否向警察隨意說了那個女孩的名字。她開始厭棄自己,女孩的唾棄讓她屈辱也讓她心安。但有幾次,那女孩啐她時,鄰院一位身后拖著白細辮的老奶奶會叱罵那個女孩,拿拐棍兒戳她。
銀花說:那個奶奶,多好啊,我一輩子都記得。她和那位拾荒老人的目光一樣叫人安穩(wěn)。那個女孩,她一直啐我,一直啐到我長大。
現(xiàn)在,銀花說,醫(yī)生的確說她病了。她說她時??吹剿麄??我問,誰們?她說幻影,不斷有舊幻影走了,新幻影又來了,好在現(xiàn)在已經(jīng)和他們達成了和解。還時常聽到那女孩的唾罵,毫不停歇地唾罵,這個她也習(xí)慣了。她說,就是怕人怕人群。她說,醫(yī)生開的藥不想喝,但不喝特別煎熬,就想走,離開這個世上,喝了吧,心里那個靜呀,像死水潭,一絲波紋都沒有,就算口渴,也不想起身給自己倒一杯。
銀花的講述戛然而止,抽絲剝繭的回憶看上去令她十分疲憊。
于我而言,銀花的這番話,奇怪地化解了沉積于我心底的一種多年的惶悚,這化解同時波及青子曾經(jīng)帶給我的顫栗。仿佛拉開了一張帷布,我終于看到了后臺。那幽暗的不為人知的后臺,它躲藏在暗處,那里上演著真正的大劇。它讓我看到,一個人內(nèi)部天長日久的廝殺,如何辛勞和壯烈,人世上這別樣的掙扎,何其沉痛。
卡夫卡說:我的父親,我與您的關(guān)系如此挽結(jié),這生命替未來孕育著,并決定了前景。我想起青子曾經(jīng)寫的詩:“神啊,你的孩子,悲苦的青草,長成了白發(fā)?!蹦Y(jié)于精神的暗疾,如大河之下的潛流,如樹上痂結(jié)的瘤癭。這些無法穿透和照亮的暗物質(zhì),我不能確定能否用漸漸的打量去消解。但我知道,銀花能這樣述說,仿佛咯血,已是何其勇毅。
是的,我要歌頌月亮,這籠罩眾生的陰性之最,它與黑暗對抗,它孤絕堅忍地追隨明亮。
遠方的青子是否也若銀花?
再一年,銀花說她開始彈琴了。一天,我聽到了她的琴聲。春天正濃墨重彩,大西北用漫長的荒蕪換回的璀璨錦繡,總是叫人格外心動。那是我聽到的最沁人肺腑的琴聲,仿佛在艱難穿鑿,長長的崚嶒幽咽后,忽然間,銀花的琴鍵下流淌出深長的明凈和和緩。那旋律,勝似天籟。
2016年3月 蘭州
創(chuàng)作談
真誠沉靜地書寫每一篇散文,讓它具有文學(xué)的質(zhì)地。在表達中審思、與文字一同歡欣悲苦。與其它文體一樣,散文也不只是用來講故事抒情的,它應(yīng)該完成更多深藏其下的事情。將文字比作繭,作繭自縛和破繭而出一樣叫人體味到書寫散文的自由和暢快。時間和歷程在散文中擔(dān)當(dāng)酵母,思想是高懸的燈盞,敏感賦予我們靈性和與眾不同。將燈盞擦亮、同我們熱愛的文字深沉交歡,然后,一樣事物翩然而至——它就是我所認為的真正的散文。